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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女郎的声音的温和,由于那一种安全感的作用,肖冬梅慢慢地将双手从脸上放下了——她呆望着对面的女郎,女郎也呆望着她。如同两个不同世纪的女性彼此呆望着,在由于对方与自己是那么的不同而引起的愕疑与困惑之中,彼此猜度着对方对自己可能所抱的态度……
虽然她们之间只不过间隔了并不算太漫长的三十四年。
女郎终于又开口说:“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语调不仅温和,而且听来相当友好。
肖冬梅摇了摇头,表示不明白对方的话。她是真不明白。
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之下,她不敢贸然开口回答,更不敢反问什么。
但女郎误会了,以为她是哑巴。或者又聋又哑。于是试探地又问:“你是真红卫兵呀,还是假红卫兵呀?”
此时女郎对她发生的兴趣,已经有了喜欢的成分。那一种喜欢,如同对小猫小狗以外的另一类稀罕的
宠物的好奇加喜欢。
肖冬梅当然听明白了,却更不敢回答了。因为她最知道自己明明是真红卫兵;因为她早已经意识到,在这一座使她觉得万分怪诞的城市里,在那些同样怪诞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眼里,她又只不过是一个假红卫兵似的。红卫兵怎么还会有假的呢?莫非这座城市是假的首都北京?莫非自己所见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是假的中国人?就像《西游记》里关于“假西天”的故事一样?怪诞呀怪诞呀!她内心里如此这般地思想着,就更加不知该怎样回答是好了。否认自己是红卫兵是不行的,戴着红卫兵袖标哪!那么若开口,只有回答是真的,或者是假的了。而在这两种回答中,她却又根本无法判断哪一种回答对自己可能有利,哪一种回答可能使自己更加处于孤立无助的境地……
所以她又摇了摇头。
女郎就真的以为她是个哑巴了。再问:“那么,你并不聋吧?”
肖冬梅点了点头。
“你从哪儿来?”
肖冬梅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还摇头。
“你不怕我吧?”
点头。
肖冬梅真的不怕她。或者,更确切地说,就自己目前的处境而言,认为对方也许是对自己最怀有善意的一个女人了。她极想获得一种呵护。她希望呵护来自于眼前这一个对自己说话温和又友好的女人——虽然这一个女人也是自打她出生以后不曾见过的,美丽得妖冶而又怪诞的女人……
“不怕我就好。不怕我就跟我来吧!”
女郎说罢,转身径自而去。
肖冬梅站在原地,望着女郎的背影犹豫不决。
女郎走了几步停住了,扭回头见她并没跟随着,冲她招手道:“你不是不怕我吗?来呀!”
肖冬梅仍犹豫。
“一会儿巡逻的警卫发现了你,可会把你带走的!”
此话立刻生效,肖冬梅便向女郎跑去……
女郎待她跑至跟前,则牵着她的一只手,将她领进了楼。楼内亮着灯。肖冬梅自从长那么大,第一次进入到如此高级的居住楼内。保留在她记忆中的,是她家乡的那个三十四年前的小县城,全县也没有这么漂亮的一幢楼,更不要说十几幢连在一起的这么一大片楼群了。楼梯铺着褐色的光洁的地砖。显然有人每天清扫,尽职地用拖把拖过。楼梯两侧的墙壁是那么的白。楼梯扶手一尘不染。红卫兵肖冬梅于是想到了她自己的家。她的记忆告诉她,她只不过才离开家两个多月。关于家的记忆非常清晰。关于家乡的记忆却模糊极了。她的父亲乃是县重点中学的校长,是县里很著名的知识分子。全县的文化人士和知识分子们,都挺乐于聚在她家里道古说今,高谈阔论。母亲在她父亲的直接领导之下,是县重点中学的语文教师,也是一位在县里颇有诗名的女性,并且是无可指责的家庭女主人。她家住的那幢楼房,有着比她的年龄还长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是解放前县长和县里的几位实权官吏合住的公寓。解放后分配给了她父亲们,并被全县人习惯地叫做“文化楼”,她家所住的三间房屋,则要算是最窗明几净的人家了。但那“文化楼”若与自己已然进入的这幢楼相比,简直就该被叫做“穷人楼”了!她想她家里的任何一个房间,任何一个角落,也没有这么白的墙,这么好看又光洁的地啊!她又想到了李建国的家。李建国的父亲是县长。他自然拥有一个全县人都深羡不已的家。那是一幢在建国十周年才盖起来的楼。是全县最新的一幢楼。但李建国的家也不过只比她的家多一个房间。李建国的家里也没铺着这么好看这么光洁的有色方砖呀!县长家里只不过是水泥地罢了。全县大多数老百姓的家是不知曾被几代人的脚踩过的坑坑洼洼的老砖地。有些人家,比如赵卫东的家,干脆便是泥土地。和乡下人家没什么区别。可自己脚下正踏着的,一块块这么好看这么光洁的有色方砖,却是铺在一户户人家门外的楼梯上和楼梯拐角处!每一拐角处还立着花盆架,上边还摆着一盆盆花!红卫兵肖冬梅的双脚,自打出生后就没踏着过这么好看这么光洁的有色方砖!甚而,也根本没见到过!唉,唉,何等浪费的现象呀!这么好看这么光洁的有色方砖的用处,多么的使人心疼呀!对中国革命有什么样特殊贡献的些个人,才有革命的资格和革命的资本住在这样高级的一幢楼里呢?或者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专给解放前帮助过中国共产党人的资本家们盖的吧?为了体现统战的政策?比如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这一篇光辉的著作中提到的延安民主人士李鼎铭先生,是否就配被请到北京住进这么高级的楼里呢?——直到那一时刻,红卫兵肖冬梅仍认为自己是在首都北京。由于仍这么认为,觉得所见街道行人和现象,不仅怪诞,而且简直诡谲……
女郎在她那个单元的门前站定时,红卫兵肖冬梅以欣赏艺术的目光呆望着防盗门,内心里不禁地又是一阵感叹——多么高级的一扇门呀!那是赞美式的感叹。她长那么大,就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如此高级的一扇门!她发现了门上那颗纽扣般大小的水晶似的东西,忍不住伸出手去摸——门上居然还镶着一颗珠子!她想——也未免太贵族化了吧!毛主席他老人家可不会高兴有中国人这么做的!全中国的广大人民群众也不会高兴的!不革命行吗?!她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胸中不由得澎湃着一股革命的冲动……
女郎看她一眼,笑道:“连猫眼也没见过呀?”
“猫眼”当然是红卫兵肖冬梅根本没见过的东西。她理解成别的了——她母亲指上就戴过一枚镶有“猫眼玉石”的戒指,是她的祖母传给她母亲的。她听她母亲讲过,“猫眼玉石”是玉石中最名贵的一类。“文革”开始不久,她母亲的戒指被本校的一些红卫兵充公,变卖后买刷写标语口号的大红纸和糨糊了……
一听说门上那东西是“猫眼”,红卫兵肖冬梅赶紧肃然地缩回了手——唯恐它镶得不够牢,被自己一摸掉在地上,那要是摔碎了自己赔得起吗?
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扇普普通通的防盗门。在2001年,在这一座城市,算上安装费也不过四百来元。不仅那扇防盗门普普通通,这一片开发在黄金地段的楼群,也不过是价位中档的商品楼小区罢了。在2001年,除了北京,全中国的商品住宅不但越盖质量越好,而且价格也越来越合理了。房地产的暴利时代基本过去了……
女郎从挎包掏出钥匙开门锁时,红卫兵肖冬梅蹲下身,用手摸了一下方砖地。
女郎奇怪地问:“你摸地干什么呀?”
她说:“我觉得这砖怎么有些软呢?”
女郎已将两重门都打开了,一边往屋里迈一边说:“泡沫砖嘛,新建筑材料,踩着当然软啦!”——她说完此话,人已进了屋,忽觉不对,站住了。她一站住,就将门口挡住了。肖冬梅不能跟入,只得站在门外,一时不知女郎是怎么了,一时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
女郎站了几秒钟,猛转身语调很是严厉地说:“你骗了我!”
“我……我骗你什么了呀?”
肖冬梅还没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
“我还当你是个小哑巴呢,原来你会说话!”
当然会说话的红卫兵肖冬梅,半张着嘴,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
女郎在门里换上了拖鞋,不再理会她,径自往室内走去。
站在门外的肖冬梅,那会儿悔之莫及。她觉得羞愧。人家对自己友好,自己刚才却骗了人家。她又觉得委屈,因为自己刚才实在不是出于狡猾才装聋作哑骗对方的呀!她想奔下楼去索性逃离,但是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不肯受大脑的支配往楼梯下迈。一整夜没合眼啊!一整夜都在东躲西藏地奔逃哇!那一时刻的她是疲惫极了,又饥又渴,又困又乏,但愿能一下子扑倒在一张床上呼呼大睡。这一愿望几乎就要实现了,不料却被自己所犯的“错误”破坏了!唉,唉,逃离倒是容易的,可别处哪儿还能有一张能允许自己一下子扑倒呼呼大睡的床呢?再者天已快亮了,自己这名红卫兵不是明摆着一出现在街上便会遭到围观吗?仅仅遭到围观还是好的呀,赵卫东和李建国两名红卫兵的下场自己不是亲眼看见了吗?她想替自己向对方辩解几句,却又觉得在自己和对方之间存在的并非什么常人所说的误会,而是比误会严重得多的一场似梦非梦的魇境……
于是她就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门外默默地流起泪来。
隔着半开半掩的防盗门,她见女郎从一个小桶似的玻璃器皿里接出一杯水,在服药。
女郎服完药,扭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大声说:“哎,你怎么不进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