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东西翻脸,方才闷气,就又觉得这孩子也还不错,虽性子因打小儿在宫里头,所见者多不是太监就是阴人,未免养得阴柔了些,但总算还有些孝心在,又还知道感恩,板起来的脸又略缓和了点,大手再次在那脑袋瓜子上扑棱了两把,却没说什么,只抬头看看天色,对王子胜道:“天色近午,可要回家用饭?”虽说大人不要紧,可那小东西饿不得的吧?且他总觉得王子胜对自己的影响力大了点,这初初见面的人……
皇帝正打算王子胜一说要回家,他便也顺势告辞,却不想小王仁却是早和棚子里的大爷大伯们约好了的,闻言顿时忘了他方才才把人家各种莫须有的骂了一通,小脸儿笑成一朵胖菊花,胖爪子更是挥得欢,直招呼皇帝父子和他一道儿去棚子里吃饭。皇帝原不欲去的,但看太子虽未曾言,脸上神色却是有些不舍那口无遮拦乱脑补的小东西,又听小家伙说起什么“圣上对大家可真大方,听说他自己都只每天吃两顿饭呢,倒给大家一日三餐,据说今儿中午还有一味肉,据说可好吃了,一道儿去吧、去尝尝吧……”,皇帝便也想看看这城里头的灾民都能吃些什么,又好笑一口一个男子汉的小东西使劲儿的撒娇,便应了下来。
一路往回走,因小东西每每语出惊人,虽说再没有那讨债啥啥笨啥啥的要命,却也每每让太子只能低头掩饰笑意,这低头的次数多了,太子就注意到地面情况,不由轻咦一声:“地面何时如此干净了?”
有些心不在焉的皇帝闻言低头看去,果然,方才险些儿重伤太子的那块石子也不见了,满路面除了因为地动有些小裂缝之外,整洁得和他正经出行时都不差多少,再左右四顾,便发现好些个四肢健全、却又够不上朝廷雇工范畴的老弱妇孺,一个个背着挽着或大或小的簸箕菜篮,正满路面搜寻着,略大一点子的石头都要捡起来,捡足了一篮子就交到路边一个小吏那儿称重……
皇帝看得眼神一冷,被他瞥着的随从赶紧解释:“不是奴才们做的。是……”眼神就瞥向王子胜那边,其中意味不言自明,只不过皇帝对那小儿实在宽容,且太子也还在一边,他再是皇帝心腹,有些话也不好说的。
王家的小厮却不知道是真龙当面,看那做长随装扮的人看过来,也就把人家当和自己一样的人,却不知道人家身上的侍卫品级,可比他们西府里头大老爷身上的都高两级呢!兀自带了点小得意地道:“是我家老爷的主意。这些石子虽说平日里无大碍,但余震起来又恰好有人在路上走着,磕碰了倒不好。反正这些妇孺虽不好帮着官家帮石砖抬横梁,但捡捡石子还是行的,每日也不过每人多费一两个大馒头,她们就乐得很,也省得胡思乱想。”
皇帝闻言,仔细一打量,果然人人面上少了几分愁苦、多了几分期盼,就是方才那个哭得让小东西驻足、也吸引了他们父子目光的老妇人也俨然在列,再看王子胜时,虽还有些儿不自在,却也觉得自己眼光真是好,总不是那等只看外皮表象的,倒是小王仁有点儿吃惊,就一两个馒头就能引得这么些人都巴巴儿和鹰隼似的,满大街找石子啊?官家都三餐管饱了,还挣那么一两个都不够塞牙缝的馒头?那该得是多好吃的馒头啊?是奶黄的芝麻香的还是果汁蜜糖揉的面?
皇帝听得失笑,这小东西!还以为真的小大人了呢,又露陷了!还以为这馒头是他常日吃的精致小点心呢,不够塞牙缝?一个就够这小东西撑圆小肚皮了!
小家伙听得很不信,皇帝在他心目中的智商实在是——看那句“笨死”就知道了。却不想旁边有那发现了他们脚边儿目标的老人,以一种绝对超乎他外观该有的灵活敏捷扑过来,一把捡起一块只比小儿尾指指甲盖略大一点儿的石子,恰好听得他们话里几个词儿,就随口应道:“可不是?小公子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也不用来领官家这馒头,却不知道当今圣人委实实在,那馒头,比起一般的山东大馒头都大好些,一个足足有一斤呢!像小老儿这样的,一整天都吃不完分的那一个。”
小家伙就好奇问他,既然分的那一个都吃不完,怎么还巴巴儿来捡石子挣馒头?天气可热着呢,多了吃不完坏了可就浪费了。
那老头就笑笑解释:“可不是小老儿贪心,只是我虽吃不完,却正好能给我那两个儿子分一分——他们都给官家雇去帮着清理废墟了,虽说官家给雇佣的饭量更足,可晚上回来了,能每人得小半个馒头宵夜,早起出去前再得小半个垫垫肚子,总是好的。”
说着,因又见着一块小石子,便急急过去,也顾不上小家伙和皇帝父子听了是何种反应。
21第 20 章
小王仁倒是没啥反应,小孩子的心思分得快,饶是他这大半年来很是受了他那爱之方才磨砺之的爹爹好些“磨砺”,到底王子胜不是时下那种“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观念感染出来的所谓严父,就是很看不上他那弟子控的师尊对徒弟们的过分溺爱护短儿,自觉相比之下手段很是凌厉了许多,可以皇帝太子的眼光看来,还是失于慈和绵软——而太子在皇帝那般“很不慈和绵软”的教育手段下,尚且有低头偷笑的时候,何况万千宠爱在一身、所谓爹爹伯父的教育目前都大多还只是寓教学于故事中的小王仁呢?
微张小嘴表示一下对那一个足有一斤重的大馒头的敬仰之情,感叹一回当今果然圣明有为爱民如子,回头就又兴致勃勃地研究起远处云朵的形状来,这个像是炸鹌鹑那个像是虾丸子,小家伙眼望天边,口水直流,原还存着些心事的太子都看得扑哧一声笑出来,虽说先帝孝期尚且未过,可现在满宫里头也就是他和皇父母后且还用着素,连那两个庶弟按例都能用酒荤了,怎么民间反而禁着不成?明明皇父当日只禁了民间酒乐婚嫁三月,肉食且没禁呢——况且也解禁数月了吧?
小家伙就斜眼鄙视他:“亏得你方才还一幅很知道我家是哪家的样儿,怎么不知道我家除了国孝,且还有家孝在?况且先帝爷爷对我们那么好,就是没有国孝,为他守三年也是该的——伯父都说啦,等给祖母守完这一年,他就是要出去当差,内里也还要继续守着呢!”说着握着小拳头挥了挥,直和催眠自己似的念叨,“仁哥儿是好孩子,仁哥儿才没有馋肉呢!肉肉也没见得有多好吃的说……”
一本正经地说着,到底还是忍不住吸溜了一口口水,听得太子险些捧腹,就是皇帝,亦是失笑,因心情实在是难得的好,也懒得去计较太子日日随自己听政,倒连王家仍在孝中的事儿都给忘了,只问那虽爱脑补了些、却还挺逗趣的小家伙:“那你怎么不试试些素鹌鹑素虾丸?我记得贵府家庙里头的素斋很不错。
——此乃皇帝听先帝说的,先帝临终都还惦记着王家家庙里头的蘑菇素鸡呢!皇帝也是那时候才又刷新了王家那个老伯爷对先帝的影响力——
先帝自打大庆建立后,虽还有些琐事,到底难免心宽体胖,待得年岁渐大后,少不得又添了些富贵老人病,御医也不只一次说过他最好禁食或者起码少食酒荤,尤其忌肥腻,先后在时也不只一次劝过,记得他大庆八年那时回京述职,家宴上头先后略多说几句,先帝都恼得险些扔了筷子呢!却不妨那老伯爷竟不知何时劝得先帝回转,就是他都死了几年了,先帝每日所用“荤食”竟都是心腹人往他家家庙“买”的素斋,就连那酒,也都是他介绍的某家道观里头私酿的果酒,据说最是适合先帝那样的富贵老人病……可不难怪先帝自大庆建立后就不时这个病那个伤痛的,却能活到七十三岁的高龄么?
因此时看小家伙实在馋得慌,皇帝就又想起先帝临终前,眼睛发绿地惦记着、却到底没来得及吃到就去了(去时口水都流了半个枕头)的那道蘑菇素鸡了。
却不想这小儿虽偶尔露出几分幼稚,心性却不得了,胆子更是大,闻言竟又是鄙视他:“那样还有啥意思?明明是素食,非得要弄出肉味儿来,可见心就先不诚了!”
这话一出,皇帝想起那两个说是依然陪着自己为先帝尽孝,还每常给自己进献些比王家家庙还精细些的素斋的庶子,眉头不由皱了皱,连五岁小儿都知道守孝需用心,那两个也是自幼跟在自己身边、言传身教了孝义礼仪的,怎么还……
就是皇家金贵,有诸御史大臣劝着,没真的依足古礼,只前头丧仪中疏食水饮,后头并不禁蔬果牛乳等物,可到底心不能不诚!
倒是太子,终究不愧是正经嫡子,虽说平常起居讲究了些,难得此事倒是随了中宫的简朴,日日进献的素菜倒是有正经素菜的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