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泊名利可不见得是好事,连这个摄影展也是靠别人撑面子的。”闻屿无奈又调侃地说,似乎对自己无力办起摄影展而有些愤愤和失落。
“听说了,是一个洗发水商人资助的,不过,真正的艺术总是属于少数人的。”我接过他的话安慰道。
闻屿意识到了他在我面前的低落情绪,立即调整了状态,口气也变得松脆起来,比划着墙上的照片说:“嗯,言之有理,麦淇,你绝对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来,评介一下。”
“过奖过奖,我可是门外汉,不过,要是从冲着‘人体艺术’这几个字而来的参观者的角度说,有一点我敢保证。”
“是什么?”
“失望。”
闻屿愣了一两秒钟,突然爽朗地笑了出来,那笑声仿佛宣告着我和闻屿之间一种全新交往方式的开始。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奇妙感觉,但它真的就在一瞬间发生了。
我们沿着展厅迂回的壁廊缓慢地踱步,聊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有好几次我几乎快要将话题拉到我和他之间那块千沟万壑的土地上,却总有认出闻屿、要他签名的参观者打断我的努力,终究也只能停留在随意的泛泛而谈。
“我很想知道,那日,你为什么会和别人打架?”我问道。
“呵呵,那天喝多了。”
“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女人借酒消愁?”
他含笑地望了我一眼,眼神里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可嘴上却说:“你看我像这样的人吗?”
我便没法再问下去了,只是否定似的抿嘴笑起来,但笑容里有些舒畅。
“什么事情说得这么开心?”贝明俊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尽管他清瘦稚嫩的样子和闻屿相比显得苍白无力,但他的语气有种咄咄逼人的霸气。
我吃了一惊,周身的神经紧缩了一圈,甚至连我自己也对这样的反应感到奇怪。“啊,小贝,你那边的新闻会这么快结束了?哦,我来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闻屿摄影师,你一直说想要见见的。”我用长者的口吻掩饰内心的虚弱,转而对闻屿说,“这位是我们报社新来的记者,新闻界的后起之秀,叫贝明俊。”
闻屿友好地与他握手,贝明俊冷峻的目光里闪着火焰。“我再补充一句,”他对闻屿说,“我是麦淇的男朋友,我们就快结婚了。”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来,脑袋里嗡嗡直响,我焦急地申辩说:“小贝,你胡说什么!”
“难道你在别人面前就不敢承认了吗?你这种心态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贝明俊看着我面红耳赤的着急样子,怒火逐渐消退下去,留下些不温不火的灰炭嘲笑着我。
我一肚子还击贝明俊的话梗塞在喉咙里,鼻子有点酸酸的感觉,我看见了闻屿尴尬的神情,我不想在他面前发作。
“小贝他是胡闹,你别在意,我先走了。”我对闻屿说着转身快步往外走,眼泪终于坚持不住流了下来,而鞋底在展览馆的地面上敲出一连串空洞的声响。
贝明俊追了上来:“哟,哭了?”他依然沉浸在幸灾乐祸的兴奋中。
“你这算什么意思?”我气恼地说。
“没什么,做一个男朋友该做的。”
“我承认你是我男朋友了吗?”
“难道我不是吗?那我和于晓婕分手又为了什么?”
挤出展览馆门口喧闹的人群,空气里是太阳烘烤的燥热和汽车尾气的味道,我憋闷地有点喘不过气来,用手按摩着胸口。
《红衣》第三章(8)
“怎么,在闻屿面前这么说,让你心疼了?”贝明俊似乎还是在虐待别人中得到自虐般的快乐。
我泛起一阵难受的恶心,精疲力竭地无心再和贝明俊争辩,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贝明俊也跟了进来。
“好了,小贝呀,我理解你的心情,也了解你争强好胜的个性,但这种小孩子脾气不是哪儿都好使的,别把你和于晓婕之间的矛盾怪罪于我,从我这儿出气!结束你的无聊游戏吧!”我说着,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视觉里却不断呈现着旋转的缤纷色块。
“游戏?”贝明俊怪异地反问道。
“去和于晓婕道个歉,不要再捉弄自己了,你要是不愿说,我帮你。”我重重地呼吸着,却依然觉得缺氧。
贝明俊倔强地转向窗外,一声不响,鼻孔里也粗声地喘着气。
一路上我们始终沉默无语,到了报社,仍然像穿了一副盔甲般,硬邦邦地机械地走进办公室。
于晓婕意外地已经来了,坐在办公桌前翻阅报纸,手里一直拨弄着手机键,发出嘀嘀嘀的轻微声音。我尽量柔和地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三个人都假装各忙各的,沉闷地坐着,谁也不愿搅和这胶质状的黏糊空气。但我敏感的触角不时地察觉到于晓婕瞅着我和贝明俊时的怪异的眼神,于是,我那烦乱的情绪里又多了一层做贼心虚的警惕和压抑,弄得我不自觉地将报纸翻得刮刮作响。
贝明俊在墙壁的挂历上圈日期,我估计那是在计划去西藏的日子。过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来看了看,发出精神失常似的狂笑,对着手机屏幕一字一顿地宣读道:“我真的很爱你,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改的,我不能没有你!我求你了,我们和好吧!”读完了,继续咯咯地大笑:“你们说,有这么傻的女人吗?真是太搞笑了!”
于晓婕的脸涨得通红,神色惊恐,泪光盈盈,突然从椅子上蹿起来,夺门而出。
贝明俊的笑声也随之戛然而止了。
20
我走进医院病房的那会儿,梅玲正一边整理东西一边甜甜地哄着躺在床上的儿子,母子俩亲昵的低语勾起我绵绵的母性的冲动。
梅玲手边的行李不少,她试着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提起那些包袱,一高一低地踉跄地走了几步,让人看得捏一把汗。
我迎了上去,说:“我来抱小雨吧。”
梅玲对于我的出现显得意外,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便坚持地对着孩子亲切地拍拍手,又张开手臂说:“阿姨抱抱,好不好?”
小雨懂事地瞧了瞧妈妈,将仅盖着一件肚兜的柔嫩的身子扑进我怀里,我抚摸着孩子光滑而细腻的小手臂,柔软又壮实的小屁股,突然有种抚摸自己某些敏感部位的错觉。
“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我问。
“在医院多住上一天就是两百多块钱,孩子已经退烧了,回去养几天就没事了。”
提到钱的问题,梅玲有些尴尬,我便有意换了话题:“是啊,现在赚钱也不容易,听你奶奶说,你一个人干了好几份工作?”
“什么工作呀,混口饭吃而已。”她说话总是很客气,似乎过于谦卑了。
“你别这么谦虚,人都是一样的人,不要说清洁工人和国家主席没什么两样,就是人和动物也没什么两样,活着都是一口气,死了都是一捧灰,人世间其实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生命本身就已经是一件最宝贝的东西了。”来医院的路上,我恰巧遇到几个卖白鼠的小贩,几只可怜的小白鼠被关在狭小的转笼里,只能不停地跑啊跑啊,心中隐隐有些不满和怜惜之情,正借着这个话题发泄了出来。
梅玲面露惊讶,似乎不解地望着我。
我也猛然意识到自己慷慨激昂的可笑,抚了抚小雨胖乎乎的脸蛋,羡慕地说:“有个儿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