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如民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从背影上看,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女人听见动静扭过脸来。
“啊,咋是你? ”
“是我。”女人站了起来,走到他对面。
“你咋来了? ”
“我咋不能来? ”
金如民语塞,是呀,她为什么不能来,而她又有什么必要到这儿来?
女人的容貌风韵犹存,上面多了一层岁月的沧桑。她肩上挎着一只旅行包,一副出门远行的装扮。
这是他的第二个女人。
“你……”
“我去深圳,看看能不能有活路。”女人向他嫣然一笑,从笑容中,他找回了失去的那个女人。
“深圳? 一个人? ”
“对,听说那地方红火得不得了,想发财想发展想投机想碰钉子的人都一窝蜂往那里涌,我也去凑个热闹。人嘛,挪一挪不敢定还能活,我又不是一苗树。”
女人侃侃而谈,还是造反派的气概,金如民的眉头微微一皱,想讽刺两句,又放弃了。
她咋说,她去哪,还关你屁事? 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可他们的恩爱早已云消雾散。
“你咋知道他们在这儿? ”金如民看了她一眼。
“贵人多忘事呀,刚结婚那年,你不是带我来过一回吗? 我不知道,孩子也在这里,可惜呀,十几岁就成了炮灰。那革命也不知道是咋搞的,好人成了坏人,坏人成了死人……”
她义愤填膺,火在眼里燃烧,仿佛为自己今天的境况做诠释似的。
金如民没回应她的牢骚。
“还一个人吗? ”女人的眼里闪过一丝忧怨。
金如民点点头。
“我也是。”女人在回答他“一个人”的问题。
金如民说:“谢谢你,来看他们。”
“不管咋,还在一个枕头睡过嘛! 我想来,你也想来,如民呀,咱俩还真心心相印呢。”女人格格地笑了起来。
金如民气恨交集:“你还记得一个枕上睡过啊! ”
女人笑而不答。
金如民转过身去,面对远处的一脉山影。
“我那也是革命呀,如民,世上的事谁能料定?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还转呢! 说不定呀,哪天咱俩又转到一个被窝里头了。”
金如民忿忿地转过来,女人朝他扬扬手:“我的金书记,毛主席教导我们,风物长宜放眼量,何必那么心胸狭隘呀。”
她走了,走远了,从金如民的视野中消失了。
他只能听到她唱歌的袅袅余音:“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
这个狭路相逢,叫他哭笑不得,冷静一想,又觉得女人怪可怜的,从和他分道扬镳一直孤身一人,人生易老,年华将失,不惑之年已过,又去闯荡江湖了。
她还有心到这里同逝者告别,可见心肠并没有完全彻底冰结。
“能到这里来,为什么不去找我? ”他迷惑不解。
也许,怕他把话说绝,把门堵死。
金如民在坟前默立了几分钟就往回折,已经有人为他们点过纸,祈祷过,他也心满意足了。
人啊,真难以琢磨啊!
在自行车上,他回味女人的话:这革命是咋搞的呀? 不光她不得要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在梦中。
由她,金如民情不自禁联想到刘改芸,两个不幸的女人,又各有各的不幸,她们是一棵树上的两只苦果。
金如民回到招待所,一吃过午饭,就驱车向旗里南面的几个乡奔去。那是几个比较富裕的乡,他全面推开的土地承包,先从那里下手。
他清楚,干部队伍中,对土地承包怀有疑虑的还大有人在,阻力并不小,不是开一两次会就能迎刃而解的。
旧轨道上走顺了,惯性相当大,他自己转那个弯就费了相当大的力气。何况下面的干部,多少年来,左一下右一下,翻来覆去,把人们的头脑搞得一塌糊涂,左右为难。有时紧跟对了,有时紧跟又喝了呛坡水。
金如民在南片的工作还算顺利,沉闷的局面总算有了突破,人们不断问他:“这回没闹错哇? ”
心有余悸,挂在脸上。
明知大锅饭吃不下去了,一旦把它砸烂,陈规陋习又把人吓住了。
金如民从南片回来,正赶上传达几个中央文件,他趁机喘息了几天。
对北片的情况,他心中有数,自从大排干挖成,那边的情况一年不如一年,土地大面积盐碱化,粮食产量逐年递减,草地少了,畜牧业也不容乐观。
挖排干是顾此失彼,好了上游,又害了下梢。
当时可想的是两全其美啊。
北片的现状比较复杂,金如民想找个点,叫它先行一步。
他想到了田直,当年的财粮秘书已经熬成副乡长了。他也想了解一下,“四清”后红烽大队的近况,毕竟二十几年过去了啊。
他亲自给田直打了电话,那头怔了片刻才惴惴地问:“你是金书记? ”
金如民笑着说:“咱们田副乡长就这么胆小呀! ”
田直这才松口气,连忙开始说话。
金如民没有在办公室跟田直见面,他把田直领到招待所,并且要了酒菜,在他的房间里边谈边喝。
这样气氛轻松,田直就不会感到紧张了。
“田直,咱们可有些年不见面了。”金如民先开头。
田直几杯酒落肚,神情自然起来,先叹口气说:“金书记,二十来年呀,能活出来就不简单。”
金如民哈哈大笑:“你哥咋样? ”
“他挺好,开头,叫水成波一帮子触及了几下,伤点皮毛,不碍大事。倒是赵六子,挖排干伤了腰瘫在炕上了。……”
“光景挺难了吧。”金如民面前浮现出刘改芸的影子。
“还拉扯个娃娃,雪上加霜哇! 可把刘改芸害苦了。”田直刚说完,马上意识到失言,急忙解释,“改芸命不好呀! ”
金如民嘴边闪过愧疚、苦涩地一笑:“你不用多心,甚叫命不好? 我有责任,就是知错也没法改了。”
“唉,那会儿,就那套数嘛,一个人,手大遮不住天呀! ”田直替他开脱。
“老苏还好哇,我是说那个车倌。”
“凑凑合合,饿不死也撑不坏,庄户人,能混个饱肚子,就烧高香了。”
金如民连声唉息,把一杯酒倒进嘴里。
田直注视着书记,小心翼翼地问:“金书记,找我,有甚指示? ”
“批示没有,事情有一件。”
“甚事? ”
金如民把他的想法讲出来:“能不能叫田耿推动推动? ”
田直一身冷汗就冒出来了。
他清楚,红烽大队没议论过土地承包的事情。田耿坚决抵制,出腔也不好听。李虎仁当然听他的,红烽在这上头是铁板一块。
原来书记这样打算。
他不敢把实情说出来,就绕个弯子:“我估计问题不大,我哥可是你那会儿提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