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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能直说,只绕弯子:“水老师女人病了十几年,治不好,死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跟引弟又没关系。”
但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
引弟的处境更困窘了。
白白今天后晌去看她,引弟一见面,搂住她哽咽难语。
白白安慰她,引弟悲愤地说:“白白,我不该当着你的面说这种话,可不说不行,心里头难活,这都是你二爹闹成的。”
白白深感羞愧:“引弟,看你说的,我连个是非曲直也分不清了吗? ”
引弟说:“我就怕你多心。”
白白说:“引弟姐,水老师教的办法,咱们得用用。”
“你是说……”
“以毒攻毒,以‘妖’治妖呗! ”白白说。
引弟破涕为笑,把手绢失而复得的事告诉了白白。
“那更好,有我哥导演,戏一定能唱好。”白白真挚地说,“引弟姐,最近这些天,我大哥办喜事,我二爹不出门,正好动手,应该这样干……”
引弟直点头:“好妹子,听你的! ”
白白偶然向正房瞅一眼,发现她二爹正跟李虎仁神秘兮兮地说话。
“咦,我二爹又到这儿干甚来了? ”她向引弟看着。
引弟未说话脸先红了,躲开她的视线,扭转脸,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引弟,你咋啦?”白自感到诧异。她想不出,引弟这种吞吞吐吐,躲躲闪闪的神情,跟她二爹在场有什么联系。
这时,李虎仁恭恭敬敬地把苏凤池送了出来,还一迭连声说:“兄弟多费心哇。我不会叫你白忙。”
苏凤池大大咧咧地说:“李队长,咱们弟兄还分什么彼此,等大青的婚事一完,我就过来请神。”
说完,他就扬长而去,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条纸烟。
李虎仁满脸病容,憔悴不堪,精神委顿,一扫平时人精的风度,他叫了声“引弟”,没听见回答,就心事重重地回到正房去了。
白白对引弟说:“请神? 给你? ”
引弟摇摇头。
“那给谁? ”白白更加迷惘了。
“给我爹。”引弟的声音很低。
“你爹咋啦? 我二爹看来还不会失业哩! ”
“病了。”引弟故作镇定,耳语似的说。
“甚病? ”
“……”
“又是跟上鬼了? ”白白猜测着说,“这鬼……”
引弟举起右手,捂住她的嘴。
“白白! ”
“咋? ”
“唉,叫我咋说呀? ”
“引弟,告诉我,你爹的病,跟你有什么瓜葛? ”
引弟脱口说出:“问你二哥去哇! ”
连忙把脸埋在炕上的被子中。
白白心里若明若暗,但她不往下问了。引弟把二青都说出来了,下面的话,她就不便听了。
“你们……”她感到脸上滚烫,摇下头,代替了后面的话。
引弟抬起头,脸上洋溢着动人的风采,内心的甜蜜,毫无保留地反射到脸庞上,白白虽然没有经验但也可以推测,连忙把脸转向窗户。
男人女人们之间的奥秘,白白到目前为止,仅仅停留在理论上。
她从引弟家出来,还安顿她:“引弟姐,你自己先要挺起腰杆! ”
引弟点点头。
白白从李家出来,心绪很乱,她感到当初答应刘改兴搞文化科技站,也许是一种轻率的行为。
芨芨滩的人,说来在当地时间并不长,听老人们讲,也就四五代人,她爹说过,苏家在这儿还算早落户的呢! 从前,这里是名符其实的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红柳、芨芨滩,清朝那会儿,四面八方的人,为生计所迫,到了这里,发现地处河套西端的这块风水宝地,是养活穷人的地方。
土地肥沃,灌溉便利,有黄河水,旱涝保收。
“锅台上插根擀面杖都能活! ”老人们这样形容当时的情景。
烧红柳,吃白面。这就是当时的写照。
食能果腹,仅此而已,其他的享受就无从谈起,过的是一种饿不死的“富日子”。
山药圪旦烩白菜
少穿没戴穷不坏
山曲儿是这样抖的,生活实际也是这个样子。
解放以后,其他地方越发展,相比之下,芨芨滩也越落后了。地处偏僻的阴山南面,交通闭塞,没路没电,又远离城镇,消息贫乏,视听堵塞。“一大二公”那会儿,芨芨滩分红虽说不高,但保证口粮是没问题的,所以,在红烽乡,它还算个“世外桃源”,想到它这儿落个农村户口,也不那么容易。
凭这一条,田耿和李虎仁就值得傲视其他大队的同僚。
芨芨滩人既妄自尊大又十分自卑。
“环境决定意识,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决定意识。”
白白记得水成波这样给他们讲过最为粗浅的“唯物论”。
芨芨滩人有他们自己的思维方法和观念意识。
进入八十年代,芨芨滩人才慢慢发现,他们从前引以为荣,引以为乐的那些所谓优势,正在消失或者变成相反的东西了。
大排干从村子北面穿越,使两岸的田地迅速盐咸化,芨芨滩像患了重病的人,地表植物逐年稀疏,完全失去了昔日草木繁盛的风光。放几只羊,都难以满足他们的口粮了。
在其他地方早已不再为温饱发愁,大踏步迈向现代农业的时候,芨芨滩“以粮为纲”多少年一贯制的经济结构,使它远远被抛在了时代后面。
没有电,就无从谈现代化。
芨芨滩人没见过电灯,没乘过汽车的人,还为数不少呢。
像死鬼赵六子,还在“四清”初期,去城里开过一次贫协大会,住过招待所,电灯电话,没用过也见过。村子里有些老汉,老太婆,几十年足不出村,记忆还停留在民国年间。
相形之下,到城里念过书或者当过兵的新一茬儿,耳闻目睹,对比分析,对芨芨滩的落后与贫穷,就有切肤之痛了。
全村的文化中心,就是学校,中心的中心,就是水成波。
水成波是芨芨滩精神上的权威。
白白一路走,一路想,她人生的路,真是像这条田间小路,磕磕绊绊,很不平坦,人家方辰的高跟鞋,能在这儿一显身手吗? 非把后跟崴掉不可。
人比人活不成,毛驴比马骑不成,真是不能相提并论。
这样一思谋,白白感到灰心,沮丧。芨芨滩人,不仅贫困,还十分固执,守旧的劲头比接受新事物的劲头大。
什么朝代了,还相信她二爹的胡说八道。
白白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就来到了小学校,娃娃们正放学,水成波往他的办公室走着,他身边跟着从从。
她向水成波说着什么,满面春风,水成波不答话,只管走路。
他一抬头看见苏白白,仿佛得到了救星,立刻喊她:“白白过来。”
从从向白白看一下,笑一下,往别处去了。
白白走到他跟前说:“水老师,你回家不? ”
问过了,才后悔问得不妥,他哪里还有什么家啊。
水成波不在乎,笑着说:“回办公室说话! ”
两个人找地方坐下,白白说:“水老师,事情可真扎手。”
水成波点下头,并不意外:“像吃烙饼那么简单,还要苏白白干什么呀! ”
白白不好意思地笑了:“有鸡天也亮没鸡也亮天。”
“鸡跟鸡就不一样了。”水成波依然在难得地微笑。
白白说了引弟的事,水成波说,还得叫她二爹现身说法才能去除芨芨滩人心头的妖雾。
白白说了她们的设想,成波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