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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凤池有时到这里蹭烟吃,海阔天空瞎说一气,刘独尘认为,他是芨芨滩的一个人物哩。
子不语怪力乱神。
刘独尘当然不相信他那一套无中生有,苏凤池一来,就逗得一家笑,活跃一下气氛。
“小苏呀,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非得日哄人呀! ”
有一次,他在苏凤池过完水烟瘾后,这样说他。
苏凤池不以为然地说:“老叔,你说活人好日哄还是死人好日哄? ”
刘独尘莫名其妙得无言以对。
“我告诉你,世上活人怕死人,我才有口饭吃! ”苏凤池自鸣得意。
刘独尘不禁对这个反穿皮袄毛朝外的后生另眼相看了。他倒确实说出一个真理。
刘独尘时代,芨芨滩的老户就是苏家,许多人都是他驾鹤西去以后搬来的。
到了芨芨滩,刘独尘就为儿子的未来忧心忡忡了,这儿地处偏僻,刘玉计不仅失去接受正规教育的机会,就是学门手艺也求之难得。芨芨滩荒地有的是,刘独尘就让儿子开出一块地春种秋收,当个庄户人。
“从此啊,玉计咱们就改换门庭了! ”刘独尘辛酸地说,“从土地里去找前程吧! ”
从不知稼穑之艰难的刘玉计,脸朝黄土背朝天一粒汗水摔几瓣,谈何容易,刘玉计几年以后犹如重新投了次胎。
岁月沧桑,刘独尘的老伴先他而去,她临终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回到故乡去。
刘独尘在她的遗体上放了一块白布,上面写着:魂归故里。
也许,这是他宽慰老伴宽慰自己吧,他深知,不仅她,就是自己,恐怕永远也回不到生他养他的故乡了。
应了妻子那句话,哪处黄土不埋人。
晚年的刘独尘常常因为自己碌碌无为而愧疚,仰天长叹,心灰意冷。
妻子故去的三年后,刘独尘忧愤成疾,久病不起,儿子儿媳和改:兴改芸两个孙子都以泪洗面,悲伤不已,他叮咛儿子:“以后点纸也给你那可怜的玉谋哥哥烧上一些。”
他留给亲人的最后一句话是:“身处乱世甚也干不成……我那老同学呀! ”
刘独尘当然不会知道,正当他弥留之际,苏凤池来要水烟吃,见老汉不行了,就对刘玉计说:“你不用愁,我给你爹操办,老刘可是咱们芨芨滩的文明人呀! ”
他看风水,选墓穴,虚张声势了一气,还没忘记为老汉立了一块碑。
苏凤池从此声名鹊起。
刘独尘再熬上两年,就会看到,他向往的一个新政权诞生了。
1
引弟总感到,自己短短的二十岁的人生,完全是一场梦,一场到今天还没有彻底醒来的梦,这个梦,是她爹一手给她设计制造的。
白白把她送回来,并没有使她心情开朗一点。
李虎仁听了白白的解释,脸上闪过幸灾乐祸的冷笑:“你们水老师叫我把引弟放了,面子我给了,咋地? 不行哇,你二爹干了一辈子阴阳,在咱们红烽也是有点名气的神官,他能闹错? 白白,引弟是我闺女,我能狠心叫她受苦? ”
白白十分迷茫,她闹不清李虎仁的话到底想说明什么。
她安慰了引弟一阵,就告辞出来。
引弟在后面追住她,抱住她的肩膀呜呜地哭:“不要听他说得好听,不要听他。”
白白叹口气:“引弟,明后天咱们青年开会,你不要怕,尽管出去,我给你保驾! ”引弟放开她,点点头,满脸都是泪水。
她妈把她拉回家里,一边打扫她身上的污秽,一边骂李虎仁:“这回你歇心了吧,叫那个老光棍装神弄鬼,看看,真个闹出鬼来了,以后,叫引弟咋见人? ”
李虎仁不吱声,叼上烟走出去。
引弟不让她妈给她换衣裳,她也不在正房住,一头扎进那间东房,趴在炕上,不住地淌泪,她记不清,自己这个噩梦是从哪儿开的头。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引弟初中毕业了,正满怀信心地准备到城里去念高中,然后,投入高考,说不定,还能“一跃龙门,身价百倍”
呢。
她聪明伶俐,功课挺好,到不了白白之上,也可以打个平手。
引弟在红烽也是个出色的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顾盼生辉,身材丰满苗条。两片嘴唇饱满艳丽,洋溢出诱人的活力。
初中那会儿,她情窦初开,跟二青形影不离,学校一有文艺演出,她和二青的“保留节目”是二人台“打樱桃”。
不论扮相,嗓子,台步,引弟无师自通,举手投足,很有艺术美。
水成波说过,引弟应该报考艺校,以便发挥天赋。
引弟和二青初出茅庐,还不省得男女之间更深层次的奥妙,只觉得两人在一块儿学习、说话、演戏甚至拌嘴抬杠,心里甜甜的,也不怕人们说长道短,羞涩二字,她还没有来得及品味。
总而言之,引弟和二青的“相好”实在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种纯情,处于初级阶段,也是他们最含蓄,最甜蜜的阶段。
直到初中即将结束,十七岁的引弟才突然顿悟,她是爱上二青了,他占满了她的心房,她已暗暗地把自己许给二青了。
也正因为产生了这样的隐情,引弟在二青面前羞羞答答,再让她演“打樱桃”,引弟就忸怩不安起来。
秘密往往都是自己暴露的。
她不敢把心思向家里吐露,引弟知道,她爹和二青之间有很厚的一堵墙,不是轻易可以突破的。
选村长的前一年,在一个深秋的下午,旗里忽然来了两个人,先找田耿,后找李虎仁。引弟发现,自从来人跟她爹谈过话,李虎仁的脸上就蒙了一层愠怒,并且向她旁敲侧击:“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奶毛毛没干就想打动起老子来了,哼! ”
起初,引弟沉浸在自己堆砌的美梦中,格外注意父亲的情绪,他这几年不如前些时候顺心,常常无缘无故发火,家里人已习以为常,不大理睬。
直到有天晚上,引弟正要出门,李虎仁吼住她:“去哪儿? ”
“我问二青借书去。”
“二青,二青! 村子里头的后生死完了! 以后少跟他拉拉扯扯。”
李虎仁暴跳起来,把沙发问的茶几捶得咚咚的响。
引弟愣住了。
以前,她把二青引回家里做功课,说笑,李虎仁视而不见,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从某种角度,引弟可以感觉出来,父亲并不小看二青。
二青他爹当车倌那几年,没少给大队长便宜。两家的交情还是融洽的。李虎仁没当成村长,并不怨恨苏凤河,老苏当村长,他也没有太大的意见,他是不想让刘改兴抗掉自己。
“爹,”引弟委屈而又迷惑地看着他的黑脸,惴惴不安。
“不许去,就这! ”李虎仁站起来,从女儿身边走出去。
引弟莫名其妙,又不敢违抗他的“令旨”,泪水汪汪地回到自己的屋里,柔肠百转,难过了一夜。
爹是咋了?
第二天,在地里碰上了二青,她神色忧郁,把她爹的反常告诉他:“你咋惹下他了? 我爹在家里专横得很,以后,黑夜不要想出来了! ”
那时,她和二青已发现了一个绝对适宜他们说话的地方,他俩许多不能叫别人听去的长谈,就是在那儿进行的。
二青正在起山药,他把锹拄在挖松的土里注视着她,过了一阵才说:“引弟,我不是惹下你爹,我是告了他。”
“告我爹? ”引弟吓了一跳,水汪汪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二青肯定地点下头:“代表村子里告的他。”
引弟明白了,这是真的,二青不会跟她开这种玩笑。
“为什么? ”她的惊疑过去了,变成了困惑。李虎仁身为一队之长,就是有出入,那是大人们的事,跟他们这些尚未正式进入生活旋涡的年轻人有什么相干。
二青坐在地畔上,拔着身边的草:“引弟,你坐下,听我说。”
引弟四下张望了几眼,确信她爹没在附近,才距他有二尺远的地方坐下了。
二青哧地笑了:“看把你吓的,他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引弟的脸腾地红了,含糊不清地分辩了一句,连忙低下头。
二青说:“引弟,咱们村的扶贫救济款,你爹管,对吧? ”
“嗯,不过,田书记也常常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