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子能又过来向他交代账目。英夫酒喝得半醺,已是云山雾罩,只是口里嗯嗯答应。此时,房间飘荡了带音乐节奏的门铃声。他斜靠沙发上,吆喝小云去开门,又笑着对子能说:“准是彭老又回来了!他把包丢在里屋了。”
兀地,他却听见若娴略带沙哑的嗓音,还有子君亲昵的叫声。英夫吃惊地直起身,万万没想到若娴会来。他又庆幸她来的恰好,若是刚好撞见那一批老朋友,这些家伙们又有闲话说了。
他摇晃站起,一下子又找不到拖鞋。趴在沙发下面,撅起屁股,伸胳膊去摸,总也摸不着,他的心情懊恼万分,与若娴见面,他希望有风度又优雅地出现。这可没辙啦,那只拖鞋被谁踢进沙发底下,他总不能只穿袜子迎接若娴。他恼怒地嘟嚷:“这,这是谁干的?可恶!可恶!”
睢他的狼狈样儿,若娴果然忍不住笑出声。她招呼小云用扫帚在沙发下摸索,挑出了那只拖鞋。英夫喘吁吁抬起身,一绺白发散乱在前额,嘴唇翕动几下,仓促间问:“哦,哦,你来啦……吃饭了吗?”
“吃啦!既然你不愿意请我吃饭,我只好从家里吃了饭再来啦。”
英夫暗想,该死!又是子君这个丫头多嘴多舌了。他疲惫地合上眼皮,一声叹息:“若娴,你不知道呀!我的确希望你和老杨能和睦相处。我,我的苦心,苍天可鉴!”
“嗨,你别发誓,也不用为我担忧。老杨这人忠厚,没有你那么多心眼儿,我们俩的感情很好。”
“那—;—;那好,那就好。”
“哼,哼!”
他俩相视一眼,目光又避开。英夫咳嗽一声,若娴也受了传染似的,清了清嗓子。这是下午,房间灰蒙蒙的,一道微弱阳光投射在粉皮剥落的墙壁,画一幅橙黄的棱形图案。子君和子能早溜出房间,他俩愿意让爸爸和妈妈多呆一会儿。想到这儿,英夫有些伤感,又瞥若娴一眼,她的脸庞更消瘦,头发也更花白了,总是驼着背,脸向前仰着……她也瞧着他:“哦,是上个星期吧。我在崇文门菜市场买菜,看见罗云了,还有她的丈夫。我们排队买武昌鱼,老俩口排在我后面。我看他俩有点眼熟,他俩也看我眼熟……互相看了一会儿,还是我先认出的罗云!”
英夫极有兴趣地说,“噢,五十年代,罗云带丈夫,到过咱们家,是咱们住在羊拐棒胡同的时候。她的丈夫比她大十五岁,是个高级军官,个子很高。”
“是呀,快四十年了吧!我们互相间还能认出来。”
“她跟你讲起水泊了吗?”
“没有。”
“是呀,这是她最忌讳的话题。如今,已有许多报刊披露了罗云与水泊的矛盾。甚至说,是她挑唆罗方罗圆不认水泊的。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不过,水泊却并不恨她,总对我说,感谢她在文革时期抚养了罗方和罗圆。”英夫细眯的眼睛流露出寂寞与迷惘,“这些事情很难说啦!哦,她还对你说些什么?”
“倒是讲起了少蓁。挺奇怪的,她对少蓁的感情很深,反复说她的嫂子太可怜了,死得太惨了!少蓁自杀后,她去帮忙发送的。”
“唉,我总觉得,少蓁对不起水泊……”
“也不能笼统地说……”
“当然,水泊也有缺陷”,英夫厚厚的泪囊显得更下垂了,“可她,还是在水泊最困难的时候,抛弃了水泊,我想她的内心一定也很痛苦吧?”
“哼,因为少蓁是女人?”若娴冷笑了,“女人抛弃男人,永远是大逆不道的!是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英夫咽下一口唾液,喉结悸动。又望若娴一眼,他明白,她又吃心了,与她讲话真该句句斟酌呀。他又无法解释清楚,便没头没尾辩道:“我说的是少蓁。”
“是少蓁嘛!”她脸上又露出那种刻薄的微笑。他心中又无聊,又颓唐,又脆弱。只是呆望着她。
“唉,你不知道哇,水泊最后的那段日子,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很凄凉很孤独的,那时候,我也怕牵累自己,没有更多去照顾他。想起这些,我内心一直很不安。不说啦,不说啦。”英夫呆滞的眼珠里闪烁着泪花,忽然产生了要发泄自己积郁的欲望。他用手抚平凌乱的银发,嗓音喑哑地说,“我们都老啦,以后的日子也不多啦。我觉得,我们都该扪心自问!”
“扪心自问?”若娴细长眉毛一挑,立即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哼哼……你的意思只是我吧?”
“我说,是我们……是我们呀,我们有许多事情都应该忏悔……”英夫嗫嚅地说。
“我可不那么认为!”
“这个,这个……”英夫的脑袋别过去,心情慌乱,本来还有滔滔不绝的一堆话要说,却噎在喉咙头了。在这女子面前,他的优越感永远是虚弱的,几句话就会被打垮。也许,是她对他的认识太深刻了吧?
“我不会忏悔的,对以前做的所有事情都不后悔。不管是对,是错,永远也不后悔!我也不会觉得我对不起谁,亏谁什么的……我没这种感觉。”若娴的语调很平静,略有些迟钝。她的两边颧骨隆起处呈现病态的红晕,消瘦的面颊缓缓淌下两道泪水。“我,也不需要别人宽恕!我不需要,从来不需要……”
英夫呆怔怔瞧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刹那间,他明白她讲的都是一些反话。淌下的泪水,岂不正是说明她的内心也是痛苦的,需要别人的理解,更需要别人的宽恕吗?他又很伤感了,人活在世上是那么不容易,每个人都是一座孤独的城堡,谁对不起谁呀?什么“宽恕”之类的词句,本身就是可笑的。人只能为自个儿负责,更没什么可后悔的。罪孽也是一种宿命,是人类注定的下场,譬如,他自己与叶雨鹤之间,究竟应该怎么说呢?
屋里并不黑,他却莫名其妙拉亮了日光灯,灯光似一道白色闪电,迸发出耀眼的光芒。若娴揉一揉迷离恍惚的泪眼,却见英夫神色忧郁,弯着背,布满褐色老人斑的面孔微微抽搐,如一棵将枯萎的老树。
在巴黎大学读书时,英夫对弗洛伊德的学说就一直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他至今仍保留了那时买下的一些研究弗洛伊德学说的英、法文书籍,而且还搜集了中国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批判弗洛伊德学说的一些论文。他几乎可以成为一个研究弗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