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谢谢您的好意。”
“到我们屋里坐一会儿吗?”
“不坐了,不坐了。我还有事儿。”
“那好,没事儿再来坐吧,咱们往后得团结,俗话讲,‘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是近邻嘛,近得不能再近了。”
回到屋里,我坐在床上直发怔。果然,这件事就如小赵所说,简简单单就完了。我的非暴力主义,还有“勿以恶抗恶”,的思想都瞬间地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我自己并没有企图以暴力抵抗暴力,却奇怪地冒出了一个小赵,只来了一点虚声恫吓,就圆满地解决了问题。那么,是不是我以后也要信奉暴力的哲学呢?当然不会。这件事使我哭笑不得,也深深感到迷惘:难道在这个暴力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的惟一抉择就是也使用暴力吗?是呀,我们陷入了一个痛苦又混乱的大变动时代之中,作为一个非暴力主义者,一个基督徒,要首当其冲地忍受煎熬。我们是身不由己的。我又想起了年轻时代在巴黎读过的《浮士德》,歌德写得多好啊:“那么你究竟是谁?”“我就是那种力的一部分,总想作恶却总是为善。”在这样的乱纷纷的历史进程中,最可怜最可悲的就是我们这些书呆子了,我们无法用冷静和理智的头脑思考问题,只是傻呆呆看着那各种的“力”飞来飞去,都闹不清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了,也闹不清它们的结果会是什么,最闹不清楚的是自己该处于什么位置上。难道,在这个时候,我们知识分子真是那么愚蠢,又那么软弱吗?
吃过晚饭,任大爷又来找我下象棋,我吭吭哧哧想解释昨晚的事儿,可我只说了一半,就被他打断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不是挺好嘛!”
“可是,这样做,还是不好的……”
“怎么不好呀?你瞅,昨晚儿,邻居们没有一个人去拉架的。就是真揍他两下,也是活该的!”他笑了,“这就叫,不打孩子不上炕!”
“什么?什么……不打……不上炕呀?”
“你—;—;不—;—;懂!”他挪揄地望着我,“你也没法懂!嘿,那是俗话,你们喝洋墨水的知识分子哪儿懂这个呀!”
“所以,知识分子要和工农结合呢。”我半开玩笑地说,“我结合得不好呀。”
“什么结合不结合,压根儿是闹事儿!”
回到家里,我又琢磨那句俗语:“不打孩子不上炕”的深意,也许是指穷人家的孩子,玩疯了,不愿意上炕睡觉,父母就只好揍两下,逼着他们老实下来吧。其中包含着“没有惩罚就没有教育”的原理。
2月8日 星期五
这一段日子,我在小组会上零零散散讲了对“评法批儒”的一些看法,还没有系统地讲出主要观点来,我们的同事们都已经是惶惶不安。他们用恐惧的眼神望着我,尽量想各种法子打断我的话,或者干脆不讲正题,早早就散会,后来,他们的目光索性都不注视我,只要我一讲话,必然有一人插话,大家哄然一笑,将我冷在一边。
他们挡不住我,我还是要说。
前天,中午饭后,我们的小组长彭老将我拉到一边,气恨恨地瞪着我,呼哧呼哧地胸脯喘着粗气,用南方话说:“你是不是又要闹事呀?你—;—;你这个‘搅家精’!你不闹事不得清爽哇!”
我忍不住笑了,对彭老讲:“彭老,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不是说要讨论吗……没有不同的观点怎么讨论呢?”
“罗水泊呀,要讨论,你回家去讨论吧!不要搞得我们鸡犬不宁,好不好?”彭老竟向我作一个揖,“谢谢一家门!谢谢一家门!”
他转身就走了。紧接着,又是英夫进来。
英夫冷冷凝视我,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小古巴雪茄,叼在嘴中。端着肩膀,用一种英国绅士的派头连吸两口,喷出一口浓重的烟雾,缓慢地说:
“唔—;—;我看你最近……唔,唔,心态可能有毛病……你先别跟我争!听我接着说……心理上病态的人,自己是看不出来的。唔,唔……你太孤独啦,孤独导致孤僻,又导致怪僻……听我说完!我来分析一下你……你有一种想当英雄的欲望。惊世骇俗的英雄,伟大的思想家,坚强不屈的勇士……哈哈!可是,到了舞台上呢,你又只能当个小丑!哈哈!”
英夫一口气说完,眼睛也不看我,也转身走了。
真把我气得够呛!我本想追上去和他大吵一场,很快却冷静下来了。我想,别人将我当成“小丑”,我就干干脆脆丑上一场吧。我已经这个岁数了,已经这个样子了,还能企盼得到谁的赞誉吗?当个小丑也满好。
晚上下班后,明远陪我回家,他也来劝我:
“我不同意您这样做。这一次‘评法批儒’根本不是什么学术讨论,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些理论也是一团乱麻。哪里有什么系统,不值得一批的!”
我点头说:“你讲的这些是对的。但是,你想到没有?为了以后‘神武景气’的时代,就要打破中国人浑浑噩噩的状态,我们需要思想,也应该思想!我们一代知识分子不能放弃肩上的责任!要不然,老百姓养我们干什么?吃老米?”
他默然不语,走了一程,才对我说:“您不是告诉我……要‘待机守时’么?”
我拉住他的手说:“对,你们年轻人应该待机守时!因为,你们还有很长的日子呢。至于我……我老了!我也不去管它那么多了。我有一种预感,我的日子不多了。让我嚷两声吧……我不愿意死得那么冷清!”
他的眼眶里忽然涌满了泪水,也紧紧攥住我的手说:“罗先生,我也不说别的。就问您一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有。”我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回答:“我的日记要放在你那儿。我的大部分手稿也要放在你那儿。行不行?”
他深深点一点头。
我想,我记了几十年的日记就只好先记到这里了。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再记那么长的日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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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庄子,他的长髯垂胸,面目清癯—;—;甚至可说是脸黄肌瘦。也难怪,他是宋国蒙地的漆园小吏,家境颇贫困。我进门时,他正编织草鞋。我有点冒傻气,上前欲与他握手,庄周先生却极自然先向我拱一拱手。我这才想起握手是现代礼节,对庄周先生是不合适的,便也向他拱一拱手。
请坐吧,他编着草鞋,顺手朝旁边的草席指一下,意思是请我坐在那草席上。我也就席地而坐,与他谈话。我先说,庄周先生,我到这儿,是向您求道的。
错矣!人的形体由道产生,思想也是道赋予的。因此,不是你来寻找道,而是道本身产生自己,你以为求道像借钱那么容易吗?我愿意给你就给你吗?
不过,庄周先生,我又确实很苦恼,我总是寻找不着道,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矛盾。我很想清静无为,但是,我看到了周围的丑恶现象,却静不下心来;我也很想顺乎自然,可顺着顺着,却又不知道顺到哪里去了,自然也总是捉弄我……
哈哈!哈哈!庄周仰头大笑,说来说去,都是你想怎么怎么,你一点儿也没有去做啊!
要做起来又是多么困难!我甚至怀疑您的思想,难道您的心就是那么淡泊吗?您对社会就没有激愤之言吗?您在《外物》篇认为,“儒以《诗》、《礼》发冢”,说儒家以《诗》、《礼》等经典为依据偷挖人家的坟墓,在《肢箧》篇还干脆地指斥了圣人提倡“仁义”实际是给窃国大盗做了帮凶,所以发出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呼声,这一切,多么痛快淋漓呀!但是,从这一点,又看出了您的思想矛盾,说明您也不是完全清静无为啊!还是关注社会的啊。
是啊,你说得对。“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运动和变化。“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发生变化呢?难道你以为道观里的木刻雕像就真的是我吗?
那么,什么是您呢?
天上的云彩是我,地上的泥土是我,山上的树木是我,小河中的流水是我,空中飞过的大雁是我,海中游动的大鲸鱼也是我。
还有,花丛中飞过的蝴蝶也是您。
是的。
我们周围的鄙俗空气又太浓厚了,我们同意您的观点,由于物质文明的迅速发展,财富、享受、欲望也在不断地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