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这个人,天生就不会系领带,要不然是太紧,要不然是太松,你知道吗?”
雨鹤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英夫朝她顽皮地眯一眯眼皮,“前年,我去柏林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有一天下午,我在饭店的大厅里等人,坐在沙发上,发现从我身旁经过的男男女女都要仔细瞅我一眼。开始,我没在意。后来,我就纳闷了,我长得没什么特殊的呀!他们干嘛老看我呀—;—;还带着古怪神情。我越想越不对劲儿。赶紧跑到镜子前一瞅—;—;哈哈!你猜怎么着?”他的细长脖子朝前一伸,绽出一条条蓝色蚯蚓似的青筋,自己先嘎嘎笑了,“你猜……哈哈,领带系反了!”
雨鹤又笑了。其实,她不是笑领带的事,而是笑他自鸣得意的模样。他经常爱用那些北京俚话,“不对劲儿”,“纳闷儿”,却把儿音拉得很长,听起来有股明显的南腔北调的味儿。不过,也该承认,他的普通话也还是不错的。
雨鹤坐在沙发上,随便问一问:“怎么,您要出去参加会议?”
英夫仍然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又抻一抻雪白衬衣的硬领,梳理一下雪白的头发。他薄薄的鼻翼耸动一下,瞥了雨鹤一眼,一字一顿地说:
“更确切讲,是……会面,或者,见面。”
会面?见面?一个念头飞速在雨鹤脑子里打个转儿,她就用打哈哈的口气问:
“莫非,您是和一位……未来的师母会面?要不,干嘛打扮得那么衣冠楚楚?”
他仰面哈哈大笑,隆起的肚子一起一伏的:“你搞拧啦,拧啦,满—;—;拧!”
他没有回答雨鹤的问题,又坐在小沙发上兴致勃勃用一张绵纸擦起皮鞋了,又问雨鹤:“听说现在有一种特制的擦皮鞋纸,上面带有鞋油,擦皮鞋时极方便,你见过吗?要是真有这种纸,你替我买一点儿—;—;我给你钱。”
子君从屋里跑出来,拿出一件蓝色条纹的英国呢西服,这是招待外宾或参加重要社交活动时穿的。英夫站起来穿上西服,照一照镜子,抻抻衣角,又捋一捋头发。雨鹤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实在搞不清楚老头儿要参加什么样的会面呢?她心里痒痒的,又不好问他,只好坐在那里眨巴着眼皮发怔。
“老爸呀,我也想去呀。”子君拉着他的胳膊,撒娇地说。
“得,得!别起哄了!”他耸一耸肩膀,又说:“找你妈去吧。她要是同意你去,我不反对。”
“我就想去看看嘛!多好玩呀……我真想去!”
“好—;—;玩?”英夫忍不住乐了,又拉了拉西服的衣角,“有什么好玩的!”
“我想知道你们……见面以后说什么!”
“我回来以后,都向你汇报行不行?”
“那也不行!有好多具体细节是用语言难以表达出来的!”子君回头又瞅一瞅雨鹤,更开心地咯咯笑起来,“嘿,你也应该去……你最应该去。你是记者,该把一切都记录下来。这种场合要是不去,太遗憾!你还应该给他们拍很多照片,哈!”
“更胡闹了,更胡闹了!”英夫哈哈大笑,粉红色牙床露了出来,两颗假牙显得过分的白,“我看,你这个傻丫头还要满街贴海报了。”
雨鹤趁这机会插嘴问一句:“跟谁会见呀?那么神秘!”
“噢—;—;!”英夫继续整理领带,“我还是觉得有点儿紧……哦,我是和你原来的师母的现任丈夫嗯嗯……正式会面!”
“打官司?还是出了什么事?”雨鹤惊讶地问。
“咳,你想到哪儿去了!只不过,我们俩没见过面,若娴说,应该见一见。”
“啊……哦!”
子君呵斥雨鹤:“你张那么大嘴干嘛?闭上!”
雨鹤的确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这个儒雅、庄重的老头儿为什么去做这件事?兀地,她感到眼前的干瘦老头子成为了一个谜,他的思想也稀奇古怪,更难以用逻辑来解释。尤其是,他在与前妻丈夫“正式会面”前不自觉露出来的兴奋,像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儿,第一次去赴女朋友的约会。他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不住插科打诨,又转来转去照镜子,用梳子一次又一次梳着薄薄的雪白头发。那模样儿,简直好笑。可是,老头子这时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什么呢?是由衷地感到兴高采烈?还是在她面前故意炫耀他的宽容和大度?还是这一类新鲜事儿为他索然寡味的沉闷生活增添了一点儿作料?还是某种莫名其妙神经质心理的体现?谁也说不清楚的。
“别!别!别喷……我过敏!”英夫两手举过头顶,抵挡着子君。子君正举着一瓶巴黎香水,要往他身上喷呢:“没事儿,喷一点儿,有香味儿好。”
“过敏,真的过敏!我,我打喷嚏,还,还有说话结巴!不……不好,千万别喷!”
“就一点儿嘛!”
“告—;—;告诉你!”英夫突然跺脚,狂吼:“宋—;—;宋子君,你,你再敢胡闹,我—;—;我就不去了!”
子君与雨鹤都怔住了。英夫接着气急败坏地嚷:“一切—;—;一切都由你负责!”
宋英夫坐在小汽车里,带点儿厌倦的神情瞧一眼干巴巴的深灰色柏油路面,似乎在车窗外不断抽搐。汽车里有股樟脑味儿,他感到胸膛里有些憋闷,花白鬓角沁出汗珠,领带紧贴着硬绷绷衬衫衣领,贴在汗水津津的脖子上,心怦怦地跳着。他笨手笨脚将车窗玻璃摇下,一股风吹来,又夹着沥青与土腥味儿……
一瞬间,这股古怪味道突然又把他拉回法国凡尔赛小城的那个黄昏。远处的几座灰色小楼已变成淡褐色,乳白色天空悬挂了深紫色云柱。他躺在草地上,一股青草的气息扑鼻而来。英夫心里呼呼乱跳,身体瘫软无力。一只甲虫,在他身边回旋飞舞,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响声。他抓了一把青草,焦躁地扯着,甚至后悔自个儿来这个地方了。下午,那个波兰女人朝他作出暗示后,他就坐立不安,犹豫不决。但是,她的顾盼巧笑,还有斜睨的目光,终于使他未能抵挡住诱惑。微微泛黄的夕晖中,她来了,眉眼有点模糊,只看到丰腴身躯的饱满曲线,似乎是灰黄的底色中浓黑炭笔简单勾勒出的轮廓。她急促喘息着,身体颤抖着散发出撩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