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麻木的伙计只是缓缓看她,片刻后以干哑的口吻回答她:“当家想模拟当年祭祀的画面。”
热浪带着盛夏本就有的灼热温度一波波袭上人面,阿宁后退两步,却被人制住了双手。她不解回头,却对上解雨臣笑意微噙的眼:“阿宁是蒙人罢?”
在赤红的火苗里,解雨臣的脸容显出一种极为荒诞的美。这种美映着他因为疯狂而冷峻的眼神分外惊人:“假使以你来祭祀脱灭干……大约你死也会瞑目罢?”
阿宁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冷笑出声,她肩胛发出清脆的声响,身躯微扭,以一种分外娇娆的姿态脱离了两人的制约,在火光中,她遥远地注视着解雨臣,慢慢说:“花儿爷……我何曾亏欠过她什么?”
“那么我亏欠了你什么?”棺木一寸寸往下降,解雨臣唇边浮起一层显而易见的冷笑。“阿宁……你自己算算,你手上究竟沾了多少人的血?”
“我为了自己活,即便血流成河也不觉得愧疚!”阿宁缓缓贴着墙壁,她的指尖凝着一层血,热而黏。她闭上眼,耳边是木料被火熏烤后炸裂的声响。
“因此我手上即便沾满了你的血,你也不必恨我。”解雨臣轻轻俯下腰去,他双手近乎温柔地抚摩着棺面,突然之间,他手腕一扬,手中棒子裹挟了戾气打落,木片与金属沉闷的响声之中,一道细窄的裂缝中出现了一枚长而尖的指甲,直抵着解雨臣的喉管。
黑瞎子突然抗拒走进这座神庙。
浓郁的血腥,零散的血肉……他非常害怕,当他踏进这座神庙会看见,那个曾经会在长久亲吻中蒙上自己双眼的男人已然了无生息。
即便这一切正是他亲手造就。
☆、第拾陆 长河分流'下'
指甲嵌入皮肉生涩的痛楚触发了身体上每一处撕裂的伤口,解雨臣在昏暗的光线里下意识靠后,他深深呼吸,扭身避开逐渐破开棺木而出的暗色手臂。转身蹲坐到棺木的另一侧,只凝神注意着一旁被火光包围的祭坛,半晌,一种阴狠的光彩映亮了他的侧脸。
他轻捷的一跃,借着棺木随钢链摇晃的力气用力一棍打在了棺木上,开裂的棺面中逐渐映出一具女尸腐朽的身形。
“既然这么想透透气,爷便成全你。”他的口吻近乎轻佻的柔和,眼眸微转的一瞬间,竟是有分外凛冽的光晕荡开。
女尸嘶吼一声跳跃而起,浓烈的腐臭令人昏厥欲死。解雨臣单手握住一旁钢链,趁女尸向下扑去的一瞬在她僵直的脊背上踢去。向前飞扑的女尸直冲着阿宁而去。
阿宁回身闪避,挥手之间手中握住腰间短刀,只毫不犹豫刺在女尸脖子上,尸水喷涌刺鼻。扑面直上本就重伤在身的伙计,痛呼之中,已是生气殆尽。
阿宁侧身挑开,却反被地面上的杂物勾倒。身体失衡的一瞬间,她闭上眼,却看见漫天火光。
几乎是失去逃离的希望,却被一双手用力托起,刀片划破后颈,血液如珠滴下。
她吃痛回头,却对上解雨臣的脸。火光跳跃中他的眼神有种近乎于狂热的专注,她一愣,低声问道:“你这么看重这次?”
解雨臣不答,只轻轻一纵,落在祭台边缘。血色晕开在祭台上精雕细琢的花纹中,淡淡的香气在血液轻柔荡漾间溢出,几欲令人昏晕。
阿宁闭一闭眼,直起身道:“你且停手罢。”
半晌,又尽力喊道:“你当知道这庙宇并不是世间物,你若以平凡逻辑去推……怎么适才的事你都忘了么?”
解雨臣背影微微一凝,手中刀终是堪堪落下,叮当一声分外清脆。
女尸在火苗中粗重喘息,终是无声。
“为什么?”他沉默片刻,徐然问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阿宁停顿了一会儿,却微笑出来。她在血污中缓缓俯□,拾起那柄落在地上的短刀。“大概觉得,一个人若不是为自己而活,那他大概得活下去。”
机关开合的声音清脆,在静默的大厅里分外清明。解雨臣半伏在祭台上,一种绝望过后的疲惫席卷了他周身,他低声笑。
你看,你挣扎的,你守护的,敌不过风尘一顾。只是你猜,当你倒下,谁能扶起属于你的那片江山?
“……你这一次是,想要回到你的部族么?”他缓缓开口,原本一把清冷的嗓音此时像含着泡过血液的温热的沙,在满室死寂中依旧带着那样淡淡的蛊惑。
“是。”阿宁深深呼吸一次,她叹了口气,半坐起来拢住了膝头。“我祖辈降明后一直苟且偷安,我虽然生在中原,却也很想看一看故土风貌。”
“那你岂不是心愿难偿?”解雨臣轻笑,眼波流转的刹那,仿佛他犹是面容如玉的翩翩公子,笑语间把酒话尽人生。
“求不得,我亦无法。只是人事已尽,天命不允,是我福薄。”阿宁淡淡看一眼他,弯唇不语。
两厢沉默。
阿宁回眸,入目皆是昏暗光影。她呼吸着死者腐臭污浊的气息,半晌才徐然问:“花儿爷……现在你会想到黑爷么?”
解雨臣沉默一会儿,并不回答。片刻抬起头:“会。”
他不愿再解释,只是阖上眼,任由那自身体每一寸透出的绝望痛楚染遍周身。
这样的人一生只会遇见一次。你因为他看不清你自己,所以无法与他共度。假如有来世,却也不能。因为你看清了自己,却发觉他又离你很远。
你何曾明白。
他们等待着这一场属于死亡的狂欢。直至光晕微斜,照出人影一重,修长挺拔。
你看见了么?他来扶起你,让你回顾属于你的半壁江山。
跑马的风沙气息,热烈而急迫的呼吸,这一切冲散了大厅内一片死寂。黑瞎子静静望向祭坛,他鲜见得失却表情,只是半晌,抬起手拭去额边汗滴。
他的到来令狂欢停止,令死亡静谧。
谁也说不清是不是他贸然的进入使这神庙的秩序被打破,抑或说脱灭干真当地下有知,怜惜他一片情肠。
阿宁适时地转过身去,她拖着饱受伤痛的身躯走向那一道光。身后是浴血的人和忘身的人在祭台上如梦般的吻,笼罩在壁画的妖娆下,似是神明。
也对……吻过这一次便少一次,这终究是一场会唱残的戏。
她仰起头,望着恍若隔世的天地,终于落泪。
她跃上马,在长长一声嘶鸣中回首顾看那一双人。
秀秀,你相信吗?我看见神灵,他扯开天地无情,终究会给你留一番喘息。只不过我看见大漠萧萧,是灵魂深处的故乡。而他们看见,在血腥之中尚有机会留给他们拥吻。
你会看见什么?
没有干粮,没有水,随从死尽,创痛不歇。我的前路一望既知,但我依然向往它。
我终于能看见大漠落日。
属于我的落日。
风也疾来,她的背影散失在黄沙之间。她追寻的终究得到,执念的,早已相忘江湖。
解雨臣吻上黑瞎子眼前那层柔软的黑纱,他低语:“其实我很羡慕她。”
“你也可去追。”他言简意赅。只握着他手腕缓缓吻下。
他们都知道这不可能。这简直是世界上最令人伤心的玩笑,这一刹那的彼此能容忍,只是转眼即逝。
“我好恨你。”解雨臣闭上眼,他缓缓跪下来。“我知道怎样忘却你。但我不想说。”
黑瞎子抬起头,半晌他依旧低下头含住对方的唇,在辗转中几乎无声耳语:“我知道你会怎么做……但我也不想说。”
几乎是同时,兵戈相接的难堪碰撞出清脆声响,一波波漾开在空气里。他们注视着彼此抬起对准了彼此喉咙的两柄短匕,居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