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瞎子这才抬起头来,将左腿压到右腿上才不咸不淡的说道:“小九爷的意思是凭借裘德考希望您来寻找这琼楼的图纸是找不到所想要的东西的,而对您而言,您已经没有退路了,不是么?”
“你错了,”解雨臣冷冷的看着他,将一直掩在袖口的一封绛色请帖搁在桌面上。“我还有一条路可走。裘德考两日后会在新月楼设下拍卖局,之所以特意送到我府上,自然料定了我会留意图纸的不妥,那么无论拍品是什么,都只能是解家的。”
黑瞎子看着他,没作声。只是忽然想起昨日夜间,阿宁喝得微醺,追问他如今解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当家解雨臣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时,他回忆起刀光里映出的面影,竟然鬼使神差的想起多年前在女子绢扇上看到的词句:晚凉天净月华开。
而此时的解雨臣便如月华初开,光芒潋滟,映出他眸底淡然却决绝的一抹亮色。
“这就是小九爷要见解爷和解二爷的缘故?”黑瞎子一壁落子,一壁含笑追问。
解雨臣没有回答他。只是再次阖上眼,眉间透出浅浅的倦怠,算是默认。
黑瞎子笑笑,起身从花树上折下一枚海棠花,轻轻放在解雨臣手边。娇丽的西府海棠映得他面容澄净,仿佛只是寻常贵族公子,面目如玉。
黑瞎子诚实的认为,这个男人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终究没有多少人可以在俊美里透出媚意,在媚意里透出疏离。于是他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染上了微妙的轻佻:“但是小九爷,物以类聚,告诉他们不若告诉我。”
闭着眼的男人闻言喉咙里透出低沉的笑,慢声重复说:“物、以、类、聚?”他霍然睁开眼,拈起那朵花瓣饱满的海棠,声音里透出冷意:“这是你折的?”
黑瞎子唇边的笑一直灿烂,却直至这一刻才透出那么些温和的味道:“花开堪折直须折,小九爷觉得呢?”
“说得好。”解雨臣浮起一抹冷冽的笑弧,他把玩着花朵,最后一次将目光落在棋盘上缓缓巡弋,眼底有复杂的情绪。
“小九爷和我一样都是懂得抓住时机的人。”黑瞎子静声回答。
解雨臣最后一次落下棋子,身子轻轻向后一靠,眯起眼晕起一抹媚色如水淌在眉心:“所以我赢了。”他微笑开来,却忽然靠近了瞎子耳畔,指尖轻轻掠过他鬓边的黑纱柔软,气息暧昧温暖:“听着,黑爷。我喜欢和我相似的人打交道,只是我更喜欢掌握主导权,”
他忽然温柔下来,收回手露出看似恬美的笑意:“所以,有些事您就不要这么……自作主张。”
黑瞎子闻言微微一笑,他指腹掠过耳边适才被气息灼得微暖的皮肤,半是挑衅地眯起眼——隔着黑纱:“主导权是么?”他不无轻浮的站起身抬起那张微微一肃的脸孔,笑容温柔却透出凉意:“小九爷,我和您相似的地方在于面对一切,我们都有种……疯狂的任性和对利益敏感的嗅觉。您瞧,您现在不就是随着我的意思,听话地冲我挥舞着您的小爪子吗?”
☆、第叁场 天灯微凉
新月楼内丝竹声绵柔化骨,执着绢扇的红衣女子曼声吟唱春闺幽怨,京城新贵怀揣着各自心事缓缓而入。彼时场地早已布置妥当,流光摇曳,无端淌出略显庄重的气氛,伶人见人已陆续到场,便欠身离场,只余下偌大戏台中央一张雕花矮桌在透亮火光中隐隐折射出柔美的光晕。
解雨臣缓缓拾级而上,目光掠过被挽起的暗紫色鹅绒幕帘,骤然生出似曾相识的感慨。眼前如是掠过水袖飘逸,胡琴流畅音色,眼角黛色油彩,凤冠上那粒小指大小的南珠如月宁柔,只是可入戏如画的年月终究一去不回。每逢再度步入此处都只觉祭奠。
坐定时刻,一旁青瓷胆瓶上垂落一朵开败的芬芳白花,硬挺花瓣上生出暗黄斑痕,绵软无力的花枝透出郁郁墨色,水盆里则养着几块卵石,无端透出萧瑟之景。他轻嗤一声,敛衣坐定在靠右的座位上,甫坐下,陪在身边的黑瞎子便将手搁在肩膀上,半俯□道:“小九爷,这儿是您地头,凡事我做的出了格还请您多担待着点儿。”
闻言解雨臣回眸看了他一眼,挑着眉示意伙计倒了杯茶过来才不急不慢道:“黑爷,这个地方我惹不起。不必说是你,就算是我亲叔叔在这里犯了事我也只能大开家门把他送出来。”言罢抿了口茶,才靠在椅背上漠然道:“新月楼卖主素来秘密,今日裘德考堂而皇之,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我也只是随着他摆的的场子走一回戏罢了,凡事先考虑为好。”微苦的茶水在口中慢慢回旋出淡淡甘甜,他微阖上眼,已然是休息的模样。
黑瞎子依然站在他身后,懒洋洋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指尖只是顺着椅子上木质的纹路轻轻勾画,全然不觉眼下情势的剑拔弩张。只是隐逸在薄纱后辩不真切的眼眸依然深幽,引入解雨臣手中平静的茶面。
他并不喜欢黑瞎子,也不信任他。只是那日与他相见时这个人难以忘怀的个性令他熟悉亦感同身受。若说第一眼黑瞎子自命看透了他,那他也可说自己从他落子时唇边弧度的张弛窥见某种相似的痕迹。所以今日带他来,也是并未加以思索便决定的。
台中央一切都已妥当,此刻才走上来一个衣衫利落不同于寻常裙裳的美艳女子,站在台中央便十分打眼,映得她眉眼间飒爽的味道愈加动人。她轻轻叩了叩手中的一对金铃,便开口道:“各位爷,拍卖就要开始。若是没打算的还请先离场。诸位可分发名册了。”她的声音在拱形四壁里一漾,在挑高的穹顶里回转的极其清晰。
闻声不多时,就有伙计进了厢房。奉茶的人见到解雨臣的一瞬到底还是眨了眨眼睛,试探着问了一句:“小九爷?您这是……”
“爷今日坐在这儿。”解雨臣彼时睁开眼,目光在灯火璀璨的三层坐席上不着痕迹地掠过,最终停顿在一旁的伙计脸上,透出些许轻蔑的嘲讽。
手边微凉的茶碗被撤下,换上香气沁脾的碧螺春,茶色莹绿如上好翡翠水色一汪。花名册在搁在垫了朱红绒布的盘子里恭恭敬敬地递到手上,解雨臣看了两眼便兴味索然的往后一递。素日亲厚的伙计真想上前来接,却被黑瞎子极其自然的拿到手上,借着光看起来。
花名册内两页纸,皆是上好的淡青色玉版宣,第一页上行书写得极飘逸秀美,风骨卓然,可惜文绉绉的迎宾辞看似华丽实则无味,第二页上工笔勾勒着一尊白玉双立人踏云礼乐雕像,描画细致,一旁附有正楷描绘详尽,即便只是开口轻声念诵,都觉有玉器光泽晶莹透亮在眼前闪烁。黑瞎子勾起嘴角扯出半个玩世不恭的笑,才把手里的花名册搁到一旁的托盘上,依旧是一手搭着解雨臣椅背,目光有几分慵慵懒懒的味道注视着台中央的女子,唇边的弧度多出些许意味深长的痕迹。
矮桌上被摆上的正是画中的雕像,玉色极好,晶莹温润,望着便觉心境平和。四周灯光略暗了些,唯有玉色盈盈,生生映出一片温存光芒在偌大戏台中央。
依旧是一间间厢房得送上雕琢的镀金铃铛,解雨臣却是放松地坐在座位上,垂眸品茶的样子十分惬意,仿佛只是寻常宴会一般游离。直到一盏小西瓜大小的青色小灯被送到手边,场上一度寂静的声场陡然沸腾起来,视线几乎都落到了解雨臣身上,愈加叫人愕然的是,道上身价惊人的黑瞎子竟然陪在他身侧,俨然只是一个寻常伙计一般将小灯接过搁在他身旁。几乎来不及惊叹便已经卷起一阵如雷掌声,夹杂意味不明的喝彩。
解雨臣平视着前方,不卑不亢的神情此时才略见松动,与之同时变化的是黑瞎子终于收起了唇边一道哂笑,转而代之的是与解雨臣相仿的略带讥讽和野心的,睥睨的,从容的,同类的笑容冰冷涣散着淡光,映着一旁微弱火光愈加透出奇异的压迫。
拍卖甫开始,叫价声便很快荡开,铃声清脆亦冰冷的声音由本来一个小点连贯成一片绵绵铃海,叫价至底百两银,至多千两,虽说跨幅并不大却上涨极快,不多时价格便直直飙涨。不少人自然是保定了主意要看今日日渐势微的解家当家要如何收场,只是安坐在位子上的解雨臣除却偶尔抬头对黑瞎子低语几句外一直是专心品茶的样子,许是茶香怡人,这本是吞人血骨不眨眼的地方,解雨臣却屡次流露笑意,映着他月白长衣上透过浅灰绉纱映出的细纹浅粉海棠,竟是叫人忘却身在何方的从容淡静。黑瞎子亦透出几分闲散的懒意,目光跟着台下的女子走,唇边已有了轻佻的弧度。
观者莫不默默感叹解家家底竟丰厚至此,手中摇铃时多少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