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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那些折断的花枝,他怔怔出了会神,然后艰难地起身提上裤子。沾血的长裤有些板硬,而且裤扣也被扯脱了,他用腰带草草扎紧裤边,再将上衣拉下来掩盖住缺陷。
再次打量几眼这片花丛,他转身准备离开。谁知,刚一举步,他就一头栽倒了,身上迅速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咬了咬牙,他摸了一下那个疼痛的部位,再将手举到眼前。掌上是大团黑红的血迹,看样子仍很新鲜,仿佛刚刚流出血管。
盯住这些鲜血,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绞痛。随后,他放下了手,四肢撑地慢慢爬起身,却又在下一秒摔回原地。一次次爬起又跌倒,彼岸花丛剧烈摇晃着,更多的花朵从枝头坠落,看上去像是下了场急雨。
最后一次重重摔倒在血污的花丛中,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那个比平日黯淡了许多的巨钟,脸色青中透灰。
耳边那些窃窃低语越来越清晰,将军策马驰过广场,赶早市的小贩推着小车骨碌碌地路过……
闭起双眼,他集中意念默默念了道咒语。
那条浸满鲜血的裤子恢复了整洁,身上也不再有新的血液流出,他慢慢站起来走出花丛,穿过奈何桥、办公大楼……一直来到机要室。
机要室仍同往常般安静冷清,打蜡地板光滑洁净,白炽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看到这些熟悉的场景,他的眼中闪过怀念,步履缓慢地走进扫描间。
“我的天!主人,你可回来了?!”
2000尖叫一声,兴奋得忘记了去启动扫瞄程序,只管用电子眼一遍遍打量他。一千抬头望着虚空淡淡一笑,笑纹只在唇角一现就消失了。
“主人,你去了哪儿?怎么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我可想你了!你想我了没?”2000开启了扫描程序,一面工作一面继续连珠炮般地询问,根本不给它的主人回答的机会。
正问着,它的语气忽然转为了狐疑,“主人,你……身上有伤?”
“不用担心,2000,只是小伤。”
一千平静地回答,脸上一无表情。
“这还能算是小伤?!”2000激动地尖叫,然后压低嗓门气愤地质问,“那个人是谁?你为什么不反抗?他的力量强大到让你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吗?我有最先进的伤痕鉴别功能,你别想瞒我,也用不着对自己受的伤感到难堪。他伤害了你!到底……”
“2000,我还有要紧事,你能快点吗?”
一千开口打断2000一连串的问题,既没因它的话生气,也没有尴尬,语调同方才一样平静。
“……”
室内猛地安静了,2000似是被他不同寻常的反应惊吓到,再也没有试图弄清楚令自己感到极其愤慨的疑问,只是加快了扫描速度。
结束扫描,一千快步走进机要间,将右手按在白板上,请求调出某些生死簿。手捧厚厚一叠生死簿,他席地而坐,一页页快速翻阅,眼神专注而冷静。
“主人,根据保密规定,这些生死簿是不能随便外调的,更不能拿出机要室。”忍了半天,2000仍是没能忍住,小声提醒自己的主人。
“这个我知道,2000。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放心好了。”
安慰着它,一千默默将生死簿里的重点内容全数记进脑子里。
“主人,这些天你到底去了哪里?”2000犹豫着再次问道,嗓音更小,仿佛生怕打扰到自己的主人。
“出了点意外。”一千很快回答,随后抬头抱歉地笑了一下,“我可能还要再离开一段时间,事先和你打个招呼,免得你又担心。”
“可,可,为什么又要走?”2000急了,提高嗓门结巴着追问,“你不是才回来吗?我不让你走!那个叶代司长嘴好毒,每次来都要挖苦人家,一点都不体贴。我……”
“有些事情必须要我去处理。”一千简短地解释,低头继续翻看生死簿,“再说,他人其实不坏,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室内再次沉寂了片刻,2000担扰地问:“主人,你,真的要走?”
“对。”合上那些簿子,再整齐地码在地板上,一千咧嘴微笑,眼神很单纯,“所以,2000,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要多保重。”
2000没有回话,似乎被他这个过于郑重的告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等了片刻,仍不见它有所表示,一千起身走向大门。
“主人,你不取今天的投生册么?”2000诧异地问,完全被他今天的这些古怪行为弄糊涂了。
一千仰脸温和地回答,“不取了,反正也会有人来取。2000,再见。”
“……主人,再见。”2000喃喃道别,仍没能从困惑中回过神。
待机要室的大铁门被一千合上,室内才又响起2000的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他为什么要说‘再见’?小棉那天也是这样,翻了一堆生死簿,然后对我说‘再见’,可我再也没能见过他。我的天!他不会也去犯傻吧……”
目不斜视地走向十殿办公大院西门,一千脸上带个平和的微笑,不时和正赶去上班的同事打着招呼。他的腰杆挺得笔直,步态也相当自然,仿佛正在进行着愉快的散步运动,根本没人能察觉到他刚刚遭受过重创。
对此,那些同事都感到极其惊讶,有个别同事甚至还打算和他聊聊天,却无一不被立刻拒绝了。好像除了痛痛快快地散步,眼下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他的兴趣,这看上去无论如何有些怪异,因为谁都难以相信这个目前负面新闻缠身的刺头会有如此闲情雅兴去抽身运动。
无视同事们诧异的眼神,一千很快走出了大院。
院门外依旧等待着那群渴求秘密的鬼魂,而且数目比一个月前又翻了一倍。终于又见到了这个已失踪多日的机要员,他们的脸上都流露出惊喜,蜂拥着尾随在他身后。
回头看了看这些鬼魂,一千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调皮的笑意,然后掉头继续稳步前行。他的那头短发随着迈动的脚步起伏成闪烁的波浪,整个人青春得像是春天里刚冒出头的麦苗,鲜嫩而富于朝气,让人看了就从心里生出喜悦和羡慕。
鬼魂们紧紧跟住他,视线不离他的左右。
走过两条街,“遗望”茶馆古朴的木屋出现在拐角。仍同第一次发现它时那样,唯有中间两扇门开着,百蝠屋檐下黑色的茶幌缓慢旋转,将红白两色的“茶”字交替着显露给路人。而屋脊上那些或笑或闹现尽百态的奇怪动物,现在则全体扭头看向一千,远远地就与他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零星的路鬼慢吞吞地打茶馆门首走过,仍是鲜有人驻足观看或是进入其中,仿佛他们并没有发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屋。
视线移开那些小动物,转而落在那个端方的“茶”字上,一千唇边泛起个淡淡的笑意,径直走了过去。
头顶擦过木牌柔软的垂穗,悦耳清亮的铃铛声仍回荡在空中,他已经站在了卖茶老者的面前,微微含笑,“老人家,我想留下一只眼睛,应该怎么做?”
一刻钟后,一千走出茶馆,匆匆拦下辆出租车直奔阴司街。
现在,他的脸上只剩下了左眼,原先右眼的位置变成一个深深的血洞。虽然伤口已经做过简单的处理,但仍有黑血从里面不断渗出来,一直滴到胸前的衣服上去。
出租车司机噤若寒蝉地从后视镜里打量着这个坐在后座的奇怪客人,脚下使劲踩动油门,将车开得飞快。
见到一千这付模样,尾随的那些鬼魂都是一惊,但依旧没谁开口,只是加快脚步追踪他,还有鬼也跳上了出租车尾随。
几十辆出租车后是由鬼魂组成的巨大尾巴,他们如狂风席卷过所经过的街道,很快就接近了阴间最热闹的中心——阴阳广场。
路鬼们也逐渐注意到了这个奇特的场面,纷纷驻足观望猜测,甚至还有鬼魂也加入到这个行列中去,以至一千最终到达阴阳广场时,身后的这条尾巴又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