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终于稳稳地将整座孽镜台踏在脚下,晕眩的感觉也逐渐消退后,一千这才察觉自己早已是汗流浃背了。但他成功了,没有晕倒,也没有摔下去。
擦了把额头的冷汗,再拽拽粘到身上的湿衣服,他慢步走到那面著名的魔镜前。
名气虽然足够大,但实际上那面魔镜的外观却极其普通,普通到和一般的穿衣镜没有多大区别。一人高的椭圆形铜镜嵌在黄花梨木的镜架上,镜面打磨得很光滑,上面落了层薄薄的灰尘。镜架鬼脸宛然,还镂刻着层层叠叠浮突凹陷的云纹,令人联想起虚无飘渺的世外仙境。如果不是镜框左侧有朱砂写着的“孽镜台前无好人”七个大字,恐怕没有谁会将它与罪恶回放这个特殊功能联系到一起。
孽镜台前无好人。
静立在魔镜前,他默默咀嚼着这句话,脸上没有表情。
对于前世的功过,他没有兴趣了解。他只想弄清楚自己在阳世时的长相。虽然在入殿时已彻底改变了外貌,但在他内心深处却仍旧渴望了解自己最初的模样。
曾经丢失掉的东西原本认为无所谓,但现在如果可能,他希望一一拾回、重新拼成一个完整的自己。到那时,他就可以知道……
他目不转睛地盯住灰蒙蒙的铜镜,眼神安静中带着丝期待。
起初,铜镜里一无所有,就连站在他对面的一千都不曾显影,直接证明了叶欢对镜子在阴间的相关解释。
过了一阵,镜面上慢慢出现了一个房间,他不由将双手撑在镜框上,开始仔细观察。
镜子里的那个房间亮着灯,四壁雪白,深棕色的原木地板上凌乱地丢着几件衣物。
右侧低垂的黑丝绒窗帘下,靠墙摆放着一张灰绿色的单人铁床,在上面纯白的被褥间躺着个人。一千瞪大眼睛望着他,惊讶得忘记了一切。
那是名年青的男子,全身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沉睡的脸:白得透亮的皮肤,短短的黑发凌乱地垂在额头,浓眉长睫鼻梁挺直,下唇不知怎的有道已凝固的破口。这个小小的瑕疵没能损害他整个俊美的相貌,只让他显得更加真实。
他合着双眼,睫毛随着呼吸轻轻抖动,似乎正在沉睡。眉心却微微蹙起,又仿佛正在想着什么心事。
一千凑上前仔细打量自己阳世的脸,越看越惊讶。
原来,他阳世的相貌会这么,好看。
突然,镜子里的人睁开眼睛定定地盯住一千,目光清醒,没有丝毫睡意。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倒退几步,视线却仍停留在那人脸上。
那人继续注视了他片刻,然后慢慢掀开被子下地,光脚走向那堆衣物。一千半张开嘴,被自己看到的景象彻底惊呆了:那人全身不着寸缕,皮肤上还遍布红印!
通过五六七及三百的纠葛,他早已了解到这些形状古怪的小红印子是如何产生的。然而,此刻看到它们赫然出现在自己阳世的身上,却仍让他感到震惊和难以接受,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狼狈。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投向那人股间,嘴唇泛白,眼神慌乱。但是在那两条修长的腿上除了红印什么痕迹都没有,也看不到那个最隐密的部位。他微微放下心,接着关注镜中人的举动。
此时,那人已拣起件衬衫套上,却不再去碰其他衣服,而是站在原地打量着对面那堵墙壁。
那面墙能看到的地方紧密地排满了一个个灰绿色的带锁方形铁柜子,规格只有一尺见方,数量足有近百。每个柜门上都用白油漆标着“保密”、“机密”及“绝密”字样,保密最多,其次是机密,绝密的只有靠中央竖列的六个柜子。
那人背对一千站着,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也难以判断他此刻的所思所想。只见他安静地立了片刻,然后走向那些铁柜。
衬衫只是披在那人肩上,没有系扣子。静止时,松散的下摆遮住了臀部,仅露出那双笔直的腿。而随着他举步,那件衬衫飘了起来,令他的身体忽隐忽现,以至平常的走路突然变得异常撩人和魅惑。
从不知风情为何物,也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种潜力,但此刻看着正在迈步的自己,一千竟然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心动感觉。
不敢再看,否则他真的会在下一秒爱上镜中的自己。他脸红红地扭开头,将视线放在那堆乱扔的衣物上。同时,一个疑问隐约浮上他的心头。
这么久了,房间里仍是只有他一个,没有出现其他人。那么,他究竟要,对谁犯罪呢?
虽然是乱糟糟地堆在一起,但那些衣物仍很干净,就连皮鞋面上都没有灰尘。可是其间却混杂了几团用过的草纸,上面还沾了些红色的东西,那似乎是……血。
他的神经立刻绷紧了,下意识地将视线转回床上,手有丝颤抖。果然,半掀开的被子下有更多的血迹,斑斑点点地将雪白的褥子都弄花了。
盯住那些血迹,他怔了怔,随后再次望向镜中人,目光变得极其复杂。
那人已站在那列绝密柜前,正半仰头看向最上面的那个柜子,侧脸清晰地显露在一千眼前。那上面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专注地望着上方一动不动,雪白的皮肤仿佛凝结了般。
一千回想了一下,这才发现似乎从一开始看到阳世的自己起,他的脸上就没有表情。
这一点很奇怪,也让他感到有点不安。
这时,镜中自己的动作终于发生了改变。他抬起手,仿佛想去察看那只铁柜。可是,手只伸到一半便停住了,僵在半空片刻后,终于垂了下来。
扭头盯向地上那堆衣物,那人忽然咬住了下唇。洁白细密的门齿用力咬在那个破口上,使它再次渗出了几滴血。鲜红的血液细细淌过精致的下巴,使得红的越红、白的越白,对比强烈到让人触目惊心。
看着那道血痕,一千这才知道那人唇上的伤原来是自己咬的……
正沉思间,镜中人已转身快步走回铁床,并从床下拽出一个绿铁皮方桶。他撬开桶盖将里面透明的液体泼到被褥上,然后将剩余的部分仰头喝了下去。
一千睁大眼睛注视着他这一连串急促的动作,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那人微闭双眼,似乎很沉醉地大口饮着那些不明液体。薄薄的衬衫被嘴角溢出的液体打湿,呈半透明状沾在身上,使他的肌肤显得更加细腻白皙。
水淋淋的一个人抱着粗陋的暗色铁桶立在星星点点的血迹旁,身姿如柳,眼神漠然,整个画面怪异而妖媚。
心脏再次动了动,一千移开目光观察那只铁桶。普通的方形容器,灰绿漆皮崭新,上面用白油漆标着“汽油”两个字。他不禁再次惊讶地将视线转回那人身上。
汽油,他知道,那是阳间用在汽车上的燃料。可是,阳世的自己,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和汽车相去甚远。他心中的不安突然又加深了一层。
喝尽最后一滴汽油,镜中的自己丢掉铁桶,从枕下摸出一把手枪。
那是把很小的银色手枪,枪管细长,枪柄上还镶嵌着一粒粒白色的珍珠,握在那人修长的手掌里精致得不像是杀人武器,而只似是件艺术品。
那人打开弹夹检视,动作娴熟利落,带着一股野兽的爆发力,全身上下在这个瞬间突然充满了杀气。
一千入迷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流露出羡慕和惊艳。
他前世一定是位军人,唯有最优秀的军人才会有如此风采和魅力,那是一种雄性与生俱来的征服本能与欲望。他从自己此刻的眼神中可以清楚地解读到这些内容。
弹夹里银色的小子弹仍是满满的,一弹未失。
“啪”地一声装回弹夹,他轻吻了一下枪管,重又将手枪塞回枕下,顺便再摸出包香烟和打火机坐到床头。
右手捏住烟盒轻轻一抖,一根香烟就准确地落入了唇间。他丢掉烟盒,点上烟浅浅吸了一口,仰头将烟雾吐向半空,随后慢慢靠在床栏上。
那人细长的食中两指松松夹住白色香烟,其余三根手指随意搁在曲起的膝头。白色的烟雾嫋嫋地从香烟顶端直冒出来,没能升出多高就飘散了。他的脸隐在朦胧的烟雾中看不太清楚,似乎正在沉思,又仿佛在等什么人。吸烟的动作很慢,好半天才抬手吸上一口,姿势从容优雅,说不出的好看。白色的衬衫敞开在胸腹两侧,雪白细腻的肌肤上那些红印子看得一清二楚。只有吻迹,没有指印和齿痕,那个留下这些印记的人一定非常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