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呆呆地站在原地,满脸困惑和震惊。他看不懂这只鬼最初的那个眼神,那是狂喜、冲动、恐惧、愧疚、负罪等等一系列既强烈又矛盾的感情混合。在这之前,他很难想像这些复杂的情感会同时出现在某只鬼脸上,因此也让他一时猜不透这只鬼魂内心的想法。而且,对方的脸……
琢磨了一会儿,他绕到那只鬼对面,也在桥栏上坐好。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他用手指住那鬼的脸,小心翼翼地问。
鬼魂的面部原本应该是极其周正的,但现在却惨不忍睹:苍白失血的脸上有无数道纵横交错的伤痕,它们割裂了眉毛、鼻子和嘴唇,外翻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发黑的脓血;左右两颊各有一块黑糊糊的可怕烧伤,轮廓是三角形,但在底边又多出一点突起,不知道是什么刑具才能留下如此奇怪又糁人的痕迹。
在这张悲惨可怖的脸上,唯有两只眼睛是完好的。细细柔柔的形状,漆黑温和的眼仁,令一千一见之下就生出亲切之感,从而忽略了那些伤疤。
“是烙铁。”
犹豫一阵,那鬼才低声回答。他的嗓音深沉,还带着隐约的磁性,听得一千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什么是烙铁?”
排除脑子里的这个荒唐想法,一千定定神,又问。烙铁?那是什么古怪东西?他好像从没有听说过。
鬼魂有丝诧异地看他一眼,想了想什么也没有问,轻声解释:“一种金属片,有把手。在火上烧红了可以在皮肤上烙下印记,一般用来给牲口做标记……”
他停住口,更加惊讶地望着一千,迟疑一下,慢慢抬起手,“你……怎么哭了?有谁欺负你了么?”
不知何时,在一千青白各半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
在一千简单的思维里,他不能理解阳间人类的残忍,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竟要用这种对待牲口的办法来对待他们自己的同类。即便是牲口,也会无法忍受火红的烙铁烙上皮肤时那种令灵魂也为之战栗尖叫的疼痛吧。
他更加无法想像烙铁烙在这只看似文弱的鬼魂脸上时,那是怎样可怖的一幕。
“没谁欺负我,我只是……”
一千羞愧地用袖口擦去脸上的泪水。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可是居然会在一只陌生的鬼面前轻易流泪,这糗出大了——他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只鬼魂半抬起来、似乎想要为自己拭泪的右手。
那只曾经比例均衡的手掌上面现在仅有两根完整的手指,无名指及小指的第一节不见了,大拇指的位置干脆只剩下一个黑黑的血洞。就连那两根完整的手指指尖也是一片血肉模糊,上面的指甲竟然不翼而飞了!
“对不起。”
有感于对方的表情,那只鬼魂随后也发觉自己的手并不适合拭泪,他轻声道歉,同时垂下手,竭力想要将它缩进袖管里去。可是,那只袖子早已破烂不堪,他的整个手腕及一截小臂都暴露在外面,实在是藏无可藏。
一千默默注视着他,黑煤晶核般晶莹的眼睛里有许多东西在涌动。可他一时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一言不发地凝望着那只鬼魂。急躁暴烈的小鬼忽然间就安静得像是成熟了。
“其实咱俩差不多,样子都很丑。”
就在鬼魂因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些许尴尬时,一千忽然咧嘴笑了,还调皮地用手指着自己跌青的右颊。他的笑容畅快无邪,没有一丝阴暗和勉强,眼神也重新恢复了清澈,黑眼仁像是浸在了泉水里,黑晶晶地发亮。
望着他的笑脸,那鬼魂有片刻的晃神,随后也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斯文,只是唇角微扬、长眉轻弯,却非常好看,可怖的脸变得不再那么骇人。
两只鬼面对面笑着,好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默契而轻松。陌生人间的那种戒备和隔阂,就在这一刻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坐在这儿干嘛?”
对笑一阵,一千忍不住好奇,再次问了遍老问题。
鬼魂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目光转向远方,语气里带丝苦涩,“在等一个人。”
一千一怔,随即笑着反驳:“这里没人,只有各种鬼。”
听到这个调侃的说法,鬼魂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没有气恼,唯余一片茫然,看得一千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又小跳了一下。
“我知道,这是阴间。可是,他……我想像不出他,嗯,成为鬼会是什么模样。”鬼魂喃喃自语,眼神显得更加无助。
“他是你什么人?”一千又问一句,心里很有些同情。
“他是,我的爱人。”
叹息般说道,鬼魂眼底浮起浓浓的温柔和爱意,还有深深的愧疚与自责。
可是,一千看不见后面的情感,他只是注意到那些柔情后就妒忌得红了眼睛。
如果有谁肯这样提起自己,他酸溜溜地想,哪怕让他立刻跳下奈何桥,他也会答应。
“咳,你怎么知道她会来这儿?可能她已经投生去了。所以,你这样干等下去不是办法,毕竟时间……你应该知道,你已经没有多少日子能等了。”一千努力学着叶欢的口气劝说。
一百天,在阴间这个等待投生常常会等上成百上千年的地方,实在是太过短暂。这样一只好鬼不应该落个魂无所归的下场,他应该一直轮回,和他的爱人在一起轮回。
鬼魂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可能投生。最后一次和他见面后不久,我就因为地下党组织内部出了叛徒被逮捕了,还……”
“地下党?”又出现个新鲜词,一千忍不住念叨一句。
对一千的反应,鬼魂很有些困惑了,不过他依然什么也没问,只是再次顿了顿,解释:“我所信仰的主义不被当时的执政党认可,所以我和我的同志们在敌占区只能秘密活动,主要任务是收集情报、发动群众……”
“特务!”一千终于听明白了。前一阵子,他常缠着叶欢讲谍战故事,对这方面的知识很了解。
鬼魂的脸不觉扭曲了一下,勉强开口:“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们是在为正义而斗争,和一般的特务不一样。”
“后来呢?”相较“特务”的定义,一千对“特务”背后的故事更感兴趣,又开始追问。
“入狱后不到一个月,我就和其他十几名同志被秘密枪杀了。所以,他不可能比我先投生。现在,他应该还在台湾。”鬼魂的最后一句几乎是在喃喃自语,脸上重又流露出深深的忧伤。
“你们是在台湾分的手?”
一千继续问,努力忽略掉对方那个再次令自己感到难受的表情。
“不,是上海。”鬼魂否定,在注意到对方不解的目光后,又轻声解释,“我拣过报纸,知道他们后来都去了那里。”
“那,你在这儿待了多少年?”
鬼魂认真回忆,“……五十七年九个月零四天。我在一殿三号‘新丁接待站’一直待到大前天,他们才审核完放我出来。”
呆呆地看着他,一千有点口吃地猜测,“你,你不会是在天天数日子吧?”
想当然地点头,鬼魂似乎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是啊,接待站不允许我们随便出门,也不提供报纸和日历。上面这个,”他伸手指指头顶的巨钟,“我们在里面也看不到。”
“天呐!”一千不由大叫了一声,雀斑脸上满是同情,“你怎么这么笨,为啥不给那些看守点好处?那样的话,就可以分到单间休息,还能任意走动,甚至能提早从一殿出来。”
看他一眼,鬼魂轻轻摇头,“那怎么行?如果大家都走门路去了,剩下那些没门路可走的鬼魂该怎么办?岂不是要一直等下去?这不公平。况且,我……也没有钱。”
这番道理没能说服一千,反倒让他再次上下打量鬼魂,点头,“看出来了。”
抿了抿嘴唇,鬼魂转开头去,不再说话。
一千抓抓头发,终于意识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想要道歉,他又从没干过这种事,倒把自己给难住了。
“五十多年在阴间其实是很短的,可你的爱人还是有可能比你早投胎。比如,有些鬼不用进接待站,一到一殿就会被放出来投胎。这些鬼不是大善人,就是佛门弟子,是要预审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