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一次凝视过这个给了自己深重的痛苦的男人的样子,缓慢地,咬牙切齿地,面无表情地撕碎了他的照片,惟一一张保留下来的照片。那些日子,那些痛苦,唐婕都决定挥手离开。
唐婕在日记里写下了最后有关他的文字。她知道,他是永远不会看到这些文字了。“记得吗?我对你说过的话,我在电话里曾经和你谈起的以后。如果我先离开你,历尽人世中所有的贫苦和苦难后告别人世,请你把我火化,把我的骨灰撒入大海以及其他的山丘冰川。我不需要你用一个固定的黄土堆和墓碑来倾诉,我不需要留在你的视野中,也不需要让我的灵魂找到一个归处,我放弃我肉体的灰烬仍然在空间中出现的权利。我也不要像古老的那些传说一般,找一个肉体再次轮回投胎,然后仍然许下隔世的诺言,就算喝下了孟婆汤,也要在灵魂深处刻下一定要寻找回你的记号,来世还相爱。我不要,我不要下世,我不要来世。有一个中国古老的转世爱情故事,说一个女人如若嫁了一个男人,他一定是前生亲手埋葬你的那个人,这辈子于是嫁了你。若谁是埋葬我的男人,那他就是我下世的丈夫,我说‘我放弃下一世的轮回,有今生便够了,爱也爱了,苦也苦够了,不要这个来世的因缘相见也罢。这一生,爱了你,已经太辛苦。’”
海藻花第二十八章(四)
2001年的唐婕已经是个很市侩的女人,胸脯傲人,极喜欢穿高领紧身的韩国面料的时装,外套一件竖领的黑色皮夹克,简单利索,妆画得极浓而精致。谢染有时候会说,你实在没有那么老,为什么打扮得如此,像极了台湾片子里的女人。唐婕便笑。唐婕准备嫁给台湾人,赚个几十万的聘礼,然后走人。谢染说,那你的李浩怎么办?那时怎么的骂你,你都贱得丢不掉他,现在又是你说要嫁人,你还有本事逃离开他吗?
唐婕便尴尬地笑,说:“不贱就不是爱情了。”谢染便气急。
唐婕果然说到做到,转眼间便说要结婚,对象是一个台湾男人,老实忠厚,像块牛皮糖般的,喜欢腻着她,一刻也不愿意放松。要知道,在台湾,唐婕这样漂亮而极有女人味道的女人,他是娶不起的。大陆的女人真是价廉物美,他真是很知足的,一心想娶她过门。
唐婕在深圳罗湖火车站的候车厅里,给李浩发了几个信息,请他祝福她,可以找到更好的,他没有答复,这样的时刻。
其实,还需要想什么呢,他离开她已经很久了,从思想到心灵到肉体,都一无牵挂了。一切的话语,在伤心的夜晚,都是一场游戏。
坐在去往香港的快车上,她想,她不再心甘情愿地去疼爱他。因为他背叛,她处在危险与疲惫中的日子里;因为他的背叛与谎言伤了心,她选择了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一丝的怜惜与心疼,她终于明白了,他从来就是把她的爱情当做一切虚荣的游戏,陶醉其中,而并未曾真正的爱过她。
他没有感情且对爱情麻木,从头到尾他的谎言连接不断,欺骗与背叛同时存在。她知道,却一次次的原谅,她说她是他的亲人,可亲人如果永远是一个对你说谎的亲人时,你也会转身离开的。
他竟然还来指责她,错的其实是他,而他满嘴理由地来指责她,说:“你不是答应过我,是我的亲人,不会抛弃我的吗?”
“你错在不反省自己,把过错转嫁他人。”唐婕开始恨起他来,十年,有多少个十年可以供自己挥霍,并且连累到家人,几乎家破人亡?
海藻花第二十八章(五)
唐婕在飞往台湾的飞机上睡着了,她在飞机上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看见李浩是有两个,好像孪生兄弟。她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其中的一个,使劲把他揪住不放,在揪打中唐婕使完全身力气把李浩推倒在地上,狠下心用脚去踢他,却发现他恶心的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蛔虫,肥肥胖胖。唐婕在梦里一阵剧烈的恶心翻胃,感觉自己快要呕吐出来。唐婕想,啊,原来他是一只巨大而恶心的蛔虫变成的。怪不得他那样可恶和令人憎恨了。那蛔虫在地下蠕动着肥胖黄色的身体,不时有黏液流出蛆虫的身体,她憎恨又有点可怜地看着他,他似乎已经没有抗争的能力了,摆在地上,任由人处置似的。
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找来了一把小小的剪刀,对着已经瘫成一团的蛆虫狠狠地剪了下去。她想,要快点把它杀死,否则他缓过劲来还会害人骗人,他害得自己多惨啊。她一边哭着,一边恶心着,一边把蛔虫剪成了一小段一小段。她不得不一点点地剪断它的身体,她感觉如果只是剪成两段,它一定会有再生的能力,会复活过来,好像蚯蚓的生命。
因为拿剪刀时间过长,手指已经开始发麻,所以她决定要休息一下,去洗个澡。打开浴缸的水龙头,温度很高的热水冲流下来,她浑身被烫得发红,她感觉到舒服一些了。忽然成千上万个三厘米左右的蛆虫从水管里,窗户上,以及其他的地方蠕动着,慢慢地爬在唐婕的视线里。唐婕惊叫一声,抓过一条浴巾胡乱地围在身上,边围边跑,她跑到大街上,发现大街上也满地白色密密麻麻的蛆虫蠕动着,她一边哭,一边呕吐。她没想到,他的生命力是如此之强,她以为自己已经让他尸骨无存,罪恶的身体都已经消失,却没有想到,他把他的身体,化为了千万个小小的蛆虫,包围了整个世界。
她在梦境里反复地呕吐,蹲在一个树立了铁栅栏的水泥围墙边,剧烈地反胃,她感觉自己的胆汁都吐光了。现在,除了恶心,她还有极度的恐惧。
她感觉有个人在耳边叫,那声音模糊不清,却让她感觉到一阵安全。她想,唐婕不是一个人受到它的侵犯,还有很多人也受到这群蛆虫的伤害和进攻。她慢慢地安静下来,身体恢复平静,她睁开了眼睛,从睡梦中醒来。
她发现自己正坐在飞机上,飞越一个海洋,白云厚重堆积在半空,海拔三万英尺的高度,她梦到了过去,那场噩梦。
她靠在软软的椅子上,发现自己的手死死地捏成一团,手指甲已经掐入自己的掌心,她努力把手掌伸开,上面显示出几道血红色月牙般的痕迹。她睁大眼睛,把手掌举到半空,看着自己细滑白净手掌中的月牙,想:“原来我是恨他的,恨得那么深,那么怨毒。我没有宽容他。对于他,我产生了那么恶毒的诅咒。在梦境里,我都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啊。可我还是软弱的,无助的,在梦里,仍然受到他的侵害。无处可逃。”
她终于嫁去了台湾。
唐婕记得最后一次见谢染时,与她谈到自己要离婚,聘礼当然是不会退给那男人的。
谢染当时是有些不支持她这样做的。唐婕说道,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唐婕了,现在能够让自己快乐些便快乐些,管不了那么多了。谁又对我仁慈一些过呢?
谢染便不开口了。
那是唐婕最后一次见到谢染。那是唐婕去到监狱探望她的时候,2001年的谢染知道自己快出狱了。唐婕去了台湾,半年回来一次。
2003年年末,唐婕给苏惠打了个电话,说谢染消失了。问她要不要回去。
苏惠没有告诉她谢染死了,她在电话里对唐婕说:“她走开不过都是因为不想要这一切了。那么,走开是最好的办法。”
唐婕还告诉了苏惠另外一个消息。苏惠想,也许真的是天意,要让这个男人为谢染的生命垫底,以作补偿。
唐婕在电话里说:“苏惠,知道吗,刘兵前几年其实也假释出狱了。可是,真的是报应啊,他这一辈子就应该在监狱里度过。”
唐婕在电话里非常激动,她说:“谢染终于可以回故乡看看了。已经没有需要躲避的东西了。刘兵在贵州贩毒的时候,被当场击毙了。”
她继续说:“他在贵州带了5公斤海洛因啊。50克就可以判刑了,他竟然敢带5公斤啊。活该他死啊。”
是啊,苏惠想,是应该他死,该死的上天终于安排他死亡了。
罪有应得啊。可谢染呢?上天对她,为何如此不公啊。
苏惠没有继续打听刘兵的案件,她对这个男人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不过是谢染生命中的一个摇头丸,醒了后,脖子酸痛,才知道这个东西碰不得。谢染自然不会再去碰,自己就更加不感兴趣了。
她看着湖水边走动着的阿天,她想,谢染一切都没了,所以,她选择了离开,可我还有阿天。
苏惠忽然感觉到自己比谢染更加坚强,她忽然感觉到谢染的离开其实是懦弱的,生命应该是坚强的活着,这样人生才更有意义,忍耐有时候不过是过程。
苏惠忽然就一个人笑了起来,领悟到一些东西:“原来活着是为了面对自己,从容面对包括耻辱和遗弃。如果生命需要以输赢来衡量,那么谁从容地生活,乃至于老去,才是最大的赢家。”
海藻花第二十九章(一)
在7月的阳光里,苏惠坐在这里,在有他出现的澄都湖水边,她选择了留下,因为他的笑容,一个叫阿天的男孩子的笑容,和话语引诱着她留下,他叫她留下。
她坐在木头的板凳上,看见他在买杏子给她吃。站在湖水边,阳光那么葱郁地照在他的身上,穿着花衣的农村女子称着斤两,他低头看着那农村女子手中的秤。
她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身影在湖水和远山的衬托下,渐渐在她视线里那么清晰,她知道他爱着她,只要她想要,他可以给她。
忽然,苏惠就想在空气间爽声的笑,一个人的笑,没有阻隔和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