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你念完高中后就匆匆地挑起了家里的希望,去做代课教师,成了我们全家的骄傲,你的每一封信,第一次回家都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这么多年来,你在中宁艰难跋涉,走向成功,让我们全家自豪,这个宝贵的自豪让我们知道了生活的甜蜜……你为什么要放下这些,残忍地闭上嘴唇,尔后瞳孔放大,尔后垂下头,尔后手脚冰凉,尔后僵硬,尔后进入火化机?如今,你从里面出来,成为一堆粉末,你今天用这种方式,准备表达一个什么意思?明天,我曲羽将凭什么继续下去?
时间啊,你真的不可逆吗?你果真只能无情地指向一端?生命的箭头只能由生向死,而不能由死向生?可又有谁说六十亿年后宇宙收缩,所有存在过的将会随时间的反向而反向再现?也就是说,一百二十亿年以后,我们还有相见的机会?那时,曲羽将会第一个在火化机的进口处,将你迎出来,是吗?………
中午,简单的追悼会后,曲商的骨灰被送往中宁南山公墓。放在公墓西角选定的墓穴中,然后覆上土,然后盖上花岗石盖,然后立上墓碑。曲羽望着这个根本不可逆的程序依次进行,恍如幻觉。
二十年苦辛,竟成离乡白骨,可晓父母余生,扶杖盼门,夜雨朝霜泪几度?
一千里浪迹,难招背井孤魂,尤怜妻儿无主,临阶抚碣,荒山新冢酒一杯!
晚上,曲羽避开众人单独走走,走着走着,不自觉地来到墓场中。月光下,数百座大理石砌墓象垒垒白骨,泛着寒气。他在曲商的墓前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准备在这里最后陪兄长过夜。不到一个小时,几天的困倦集中爆发出来,他靠着墓碑很快睡去,进入梦乡……
……他沿着外乡回家的路走,路上浓雾迷漫,伸手不见五指……他拼命地用手拨,拨不开……他改道沿一条似曾相识的山中小路走,雾没了,崎岖的山路从山梁伸入万丈深渊的溪谷中,沿途有无数裸露的棺木……深溪对岸是高耸的危崖、乱石、野树丛林,没有路迹……他没原路返回,出其不意地回到家里……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墓场中冷得怕人,静得怕人,旋即他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钟。
墓场外一位女子急匆匆赶来,曲羽认得是李欣。李欣独自带着一束鲜花,还有香、烛,见到曲羽,她怔了怔,惭愧地说:“我只能单独来祭奠你的兄长。”
“谢谢。”
李欣祭奠完毕,对曲羽说:“你兄长的遗物,我略略收拾了一下,其中他有个保密的箱子,我怀疑有重要的单据在里面,没有打开,昨日我呼你两三次,你都关着机,现在你同我一同回去吧,倘若与存款相关,你应想法作出处理。”
曲羽不想见到曲商生前所说的存款,甚至一想到就有剜心之痛。在李欣的催促下,他还是去了。
曲商的遗物主要是衣物,还有部分没来得及服用的、曲羽从未见过的抗肿瘤药物,李欣把她寻到的小箱子取过来,曲羽左看右看,无从开启,只得找来钳子和改刀,两人忙了好一阵子,才把锁钳烂,把箱子打开。箱子里面的东西出乎他们意料,除了五六张曲商生前为自己的病私下找端公们画的驱邪令符外,只有一个笔记本,笔记本上的内容与存款毫不相关,全是曲商关于与李欣相识、恋爱之类的事,很感人。曲羽翻了两页,忙递给李欣,说:“它应该归你。”李欣接过来看着,就泣不成声,忽地把笔记本抱在胸前,捂面哭了,曲羽忙把她劝住。
父母、嫂子和侄作四人来到了中宁。
嫂子因车速过快而受的伤已痊愈,他们的到来,立即让曲羽感到一股挥之不去的惶恐和孤单。这个以前在兄长的庇护下的家,他并没有真正花过心思,现在,曲商已经把担子丢在了他的面前,他得全力支撑起家庭的命运。前所未有的压力在他的心里弥漫开来。他望着伤心过度、拄着拐杖的父亲和满脸褶皱的母亲,没精打采的嫂子和年仅五岁,无知地东张西望的侄儿,反复对自己说:“曲羽,你不再是受庇护者,你得进入角色!”
“曲商已经离去,就离去了呗,痛苦也无亦,既然死是人人都回避不了的一关,那他的离去也大致可算成情理之中的事。你们四人中除曲红亮而外,年岁都比我大,见识过的死亡也多,没必要总浸在痛苦中。总之,既来之,则安之吧。”曲羽尽量淡化凝滞的气氛,建议先到中宁西郊的世界公园走走,然后用午餐,再去公墓。
父母都是从来没进过城市的人,他们只知道公园其名,不知它是什么样,他们来的唯一目的就是看看儿子的坟墓。母亲口中认为曲羽的话有理,但执意要先去公墓,父亲则刚走几步就抹泪:“曲商不来接我啊,曲商不来了!”
曲羽只得带着他们去了公墓地。
见到曲商的墓,三位大人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父亲抱着曲商的墓碑瘫坐下去,还是母亲坚强些,一边哭,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从家里带来的香烛、纸钱和冥币。嫂子一边哭,一边点上香和烛,再斟上酒。曲羽正在劝父亲,公墓大门口传来冷漠的吆喝声:“进入公墓,请遵守管理规则,不要肆意大哭,焚烧冥币请到指定的地点,否则罚款。”
曲羽也不想让他们在这墓场中久留,趁机劝他们离开,父亲终于遏制不住,举起手杖朝着曲商的墓打下去:“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和你妈呀,你给我等着啊,过两年我来地府里,你要给我说清楚呀!”
好一阵,他们才在曲羽的劝说下离开了墓地。
母亲一路唠叨着要把曲商的骨灰搬回家重新安葬。曲羽挥挥手说:“这事暂不考虑,以后,以后我来办理。”他简短有力的话让母亲没再多说,他没有把曲商遗款的事告诉你们,以免惹不必要的麻烦。他想起曲商生前曾打算让父母去中宁饭店的事,又是一阵心酸。兄长没来得及办的事,只有他去完成了。他招了个出租车,让全家坐上,准备去中宁饭店。
中宁饭店是家老的四星级饭店,曲羽曾因“破堂主人”的自传的事去过。他刚吩咐司机,司机告诉他,中宁饭店上月八日开始大规模改造,现已暂停营业。接着他向曲羽竭力地推荐另一家酒店玉府酒店:“才开业的,试营业期间,服务不错。”曲羽沉吟片刻,知道司机在替酒店拉客,也不想过多计较:“那就去吧。”
玉府酒店离中宁饭店不到五百米,同样很气派。年迈的父母刚下车走进大门,就裹足不敢前,紧张地问儿子:“这是哪儿,咱们来这儿干什么?”
年青的看门客气地恭身欢迎,嘴角暗暗挂着丝难以言传的蔑笑,富丽堂皇的场面立时纤毫毕露照出了父母他们的寒伧,也唤醒了他们深深的自卑,母亲说什么也不进去了,父亲同样执意要离开,进这门,对他们而言,肯定比下地狱更难受。曲羽毫无办法,只得带着他们离开了。
他特意选了一家装饰较淡雅的,给父母心里压力较小的饭店:和平饭店。五人下车后,两位男服务生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领到大厅的休息间休息,接着又有两位服务生沏上茶、捧上饮料来。曲羽去办理住宿手续,饭店里最高标价的双人间是二千,他蓄意按这个价位订了两套。他在大厅的取款机上刷出四千元,服务生领班忙来到他面前,欠身给他介绍两千元价位的服务内容:包括早中晚三餐在内,中餐标准是五百元,离开酒店时还有价值百元每人的赠品等。曲羽才发现自已冒昧行事了,他向对方提出将两套五百元标准的午餐合并为一千元标准的,领班忙说要请示,片刻她又回来告诉曲羽:行。其余一切不变。曲羽不再说什么,招呼手脚无措的四人随服务生去订的房间。
服务生分别在两套相临的房间里调好空调,作完自我介绍后,退了出去。嫂子和侄儿也来到父母这一边,父母长长地缓了口气,稍稍放松,母亲问:“城里吃饭的地方都是这样的吗?”她促局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拍拍、敲敲,似乎在怀疑它不是人坐的,至少不该是她坐的。曲羽看着,又是一阵难受,父亲疑惑地望着他:“这花多少钱?……你刚才是多少?”
“说来惭愧,如今曲商去了,我还没法子让你们永远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但了却曲商的遗愿,一宿是勉强能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