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幻阵?眼前居然渐次浮现了熟悉的人世景象,阿槿心中警惕,慢吞吞地往前挪,一边悄悄地问:“师傅,神官在这里面吗?我现在要怎么办?”
“你先别动。”陆栖淮沉声说。他旁边居然没有人说话,满室寂静中,忽然沈竹晞拍着膝盖“啊”了一声:“我知道了!”
他不等别人问,就连珠发炮一通全部讲出来:“我猜,原本阿槿走的那个地方,是一个圆球,她走在球的表面上,然后不管怎么走,肯定不能走到里面去。然后她飞到高处的时候,球将她甩了出去,她便从裂缝里进来了,所以现在是在这个球的里面了,大概也就是殷慈被困的地方。”
云袖目瞪口呆,良久才竖起拇指:“撷霜君厉害,高,实在是高!”
“这样的话”,幽草思绪清晰地总结道,“阿槿姑娘接下来就要面对那些可怖的试炼了,她要闯进去把神官带出来。”正说着,她忽然吸了口凉气,“你们看那里,快看,那是什么景象!”
不用她说,所有人都瞳孔紧缩地盯着画面上的一角,那里原原本本地呈现出一百零一只魇魔所编织出的幻阵,栩栩如生,毫无破绽——那是南离殷府的恢弘背景,从还是少年的殷景吾第一次背着祈宁离开殷府、去往中州开始,然后是他与林望安因为一盒梅萼糕不打不相识,再后来,这一对同样用剑的少年人,一个皎皎如月,一个曜曜如日,被并称为中州剑术的双子星。
子珂发觉,林青释的手在不断地颤抖,身为一个医者,手抖可能会产生致命的后果,因此他的手向来稳定如铁。子珂从未看过他如此不淡定的模样,连眉眼都在轻颤着,唇角紧紧抿起,惯有的从容温润现在一丝也无。他看不到画面,可是能听到声音,每句都如同刺一根一根扎进心底——
林望安说:“我分这半盒梅萼糕给你吧!吃了梅萼糕,你就是我的好朋友了!”
殷景吾道:“哈,你这个人说话不算话,梅萼糕都碎了!算了算了,不分梅萼糕了,我请你吃饭吧!我是其它地方人,只是路过方庭,你告诉我,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林望安啧啧赞叹:“你的剑法很厉害啊,这些年,我还没见过能跟我斗得不相上下的人呢!”
殷景吾摇头:“小道长,你身在道门,或许见识过的高手不多。悄悄告诉你,我是南离殷氏的人哦,我也算跟着父辈见过不少用剑的高手——不过呢,那些人都没有我厉害!”
他又道:“喂,望安道长,谢家那个蓝衣服的少年跟你是什么关系?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好人,你不要再多跟他讲话了。”
……
那一对少年人的对话声逐渐远去,不知是因为声音真的变小了,还是自己本能地抗拒再听到这些话。林青释轻轻咳嗽着,年少旧时如天远,每每回想起恍如隔世。如今,他已是将死的沉疴之身,对于已经尘埃落定的事,怎么还能再抱有痴妄?
画面绰绰浮动,最后停驻在南离古寺前的落幕时分,他听见兵刀出鞘之声,所有人一同将刀剑锋芒对准了殷景吾,那个人无力地辩驳着,声音却愈来愈低微。再然后,苏晏驱动着凶尸段其束突然暴起,试图命中殷景吾却误伤了沈竹晞。剑锋刺入皮肤的钝响被刻意放得清晰而漫长,居然显得这个瞬间如同永劫。
林青释听见画面里苏晏扯着嗓子叫了一声,像扯着嗓子啼血的夜枭,而场外的这个,试图挣了挣手,立刻被他无声无息地制住,手指搭在他手腕脉门处。林青释看不到,却能回忆出接下来的景象,不净之城洞开,一场混战之后,金夜寒以身殉葬亡灵,而后就燃起了三天三夜的红莲劫火——他记得,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自己逃出后重又冲入了火中,拼力将殷景吾拉了出来。
明明通光术下映照出的火焰是虚无、没有实体的,可是那种难以抑制的冰寒还是压迫着室内所有的人。殷景吾在烈火中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林青释微垂下眼,那时未曾注意,后来也不敢回想——原来,殷景吾向他呼救的时候,用的称谓居然是“道长”。
从前,只有谢羽一人才会这么唤他的,鲜衣怒马的少年人,挑着细眉、昂着下颌,笑语晏晏地叫一声“道长。”
林青释用空出的手按着额头,忽然曼声吩咐:“阿槿,快去看看,幻境将要终结,现在正是唤醒他的最好时候。”那一端,阿槿微带疑虑地照做了,可是却忽然僵住了——画面陡转,映出相对而立的两人,她认出来,那是神官和林谷主,可是林谷主向来清风朗月的眉宇间忽然有着难以言说的悲愤之意,直直地举起渡生,洞穿了神官的心口!
“呀!”阿槿被这忽然的变故惊得目眦欲裂,脱口惊呼,一时甚至没注意画面已经悄然陆续推进到了末尾,终于在如同千百匹锦绣纱缎般的烟气袅袅升起之后,缓慢地退却不见了。
殷景吾一动不动地撑伞站在那里,魇魔投下的暗光透过白伞的缎面,映下一片斑驳的剪影。他像木石一样僵冷,阿槿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神官,我是阿槿,你能听到吗?”
正文 第160章 风花不记年其一
她垂下头,敏锐地觉察到已消弭幻阵的中心是一面镜子,那里映照出一百零一只魇魔的虚影,这些魇魔挤成一团,被一根发簪通通贯穿钉死。阿槿认出那是神官束发的玳瑁簪,松了口气,想来是神官伺机破阵时所为。
“殷神官?能听见吗?”玄光寺的厢房内,他们已经团坐着过了一整天,如今屋外已是星辰满天,夜风掀卷萧疏的竹帘穿入。虽然近秋的风极为凉爽,陆栖淮额头却隐约有一层薄汗,通光术实在太耗费心力,然而更让他殚精竭虑的是,尽管他已竭尽全力将通光术的另一端对准殷景吾,但六人合力的法术宛如泥牛入海,殷景吾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坏了”,沈竹晞用空出的手一拍额,“殷慈大概是失了魂,他的心智被困在幻阵里,不在身体里了。”
阿槿惊得花容失色:“啊?这么严重?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陆栖淮沉吟着,一言不发,反倒是苏晏破天荒地接了一句:“你潜心去感受后土神镯的存在,点亮皇天碧鸾。”他微微笑着,眼神温和而没有波澜,看不出什么异常。
阿槿迟疑不绝,不知道苏晏为什么会在师傅他们旁边,能不能相信他的话。她正犹豫,陆栖淮已经拍板决定:“点亮后土神镯吧。”随着少女屏息高抬手腕,那一端的所有人也一并紧张地看去。如雷霆一般雪亮的光乍亮,气如长虹地冲破了重重黑幕,几乎瞬息之间,殷景吾手指上有一道亮光盘旋升腾而起,那两道光交汇时太过璀璨,以至于室内的人一时间甚至无法直视,纷纷别开脸去。
轰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像相叠的屏风一样被接连轰然推到,在空荡荡的地面上摔裂得粉碎。那是被迫臣服于皇天后土这两种光芒之下的魇魔,本来便被玳瑁簪诛杀得奄奄一息,此刻纷纷然灰飞烟灭了,所有浮动的景象也在这一瞬扭曲着全然消失。在长久的死寂和沉默中,殷景吾身子一晃,仿佛如梦初醒般按着眉心,走过去拔下了发簪,长舒一口气。
他依旧撑着伞,仿佛刻意要趋避开指节上刺眼的强光,然后在阿槿惊喜激动的眼神中缓缓地转过去,他的目光中还残留着些许先前的迷惘,却清冷如故,一黑一蓝的双瞳如同明灯一样冷冷地照彻着他:“阿槿。”
殷景吾举起手心,指尖结出通光术的印迹,看着那一端显然松了口气的众人:“撷霜君,云沾衣……苏晏,还有——”他抿着唇,充满复杂意味地吐出这个名字:“林望安。”
复杂的心绪在一瞬间奔涌上来,以至于让他忽略了周遭并没有完全消弭的危险,他在幻境里看到了此生他一直没有勇气面对的事,而因之产生的结局,也显得残酷而理所应当。
殷景吾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俊美清冷的脸容上没有半分表情,可是眼底却有几不可察的悲哀:“林望安,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之后,会不会杀我,会不会对我动手?”明明希望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