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这里最近的安全去处是哪里?”
张大眼睛瞪着倚墙而坐的身影,翟忻的下巴几乎掉到了冷硬的地面上。
俊美少年仅着单衣,低头看着揽在怀里的人,散开的头发挡住大半边脸,只能看到微微翘起的唇角。他的外袍严严裹在另一人的身上,手臂也紧紧环着,看那姿势倒像是坐了有一阵的功夫了。
半晌没听见答话,那少年似是不悦了,倏地抬头看过来,精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诡异的威慑力。
虽然相处时间不算长,但对于百里骐的个性翟忻还是略有了解的。当下他面色一整立刻答道:“回公子的话,离了这里小半条街就是百日香的铺子……那个……家主他……”
“累了,睡熟了。”
“……是。”
“翟忻。”
“属下在!”
“你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这个……”翟忻垂下眼睛。仔细想想,仿佛是听见了些声响;要说看见,他倒是掐头去尾没中间,基本上算是没看见吧?这做属下的,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该聪明时要聪明,该糊涂时一定要糊涂。思及此处,他信誓旦旦地说:“属下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失职之处但请公子责罚。”
“嗯”,少年将怀中的人打横抱起,依旧压低声音道:“他染了寒气需要休息,你带路吧。”
被那黑眸一扫,翟忻当即打消了帮忙背人的念头,只管避开街上的兵士,带着百里骐直奔百日香西街的店铺。
严楚不在铺子里,但她手下的掌柜也是精明能干,见了翟忻出示的信物便立刻着人收拾了最好的房间安置昏迷不醒的百里骥。
翟忻见百里骐放着掌柜安排的侍女不用偏偏亲历亲为地替百里骥擦洗更衣,心下不由得五分惊异五分了然,更加小心翼翼惟恐怠慢。本着家臣的生存原则,他对冰库里的事情绝口不提,百里骐要他准备的汤剂药膏也都毫不质疑地照做。反正他能确定公子不会对家主不利,至于家主的私事就实在不该由他置喙了。
相对于百里骥的安稳熟睡,百里骐反而神采奕奕,守了大半夜也不见丝毫困倦。可怜翟忻只是凡人一介,甫闲下来便觉饥饿乏顿。一问掌柜才知原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本以为错过的一顿饭一下子变成了四顿。由此,翟老哥看向百里骐的眼神又多了一分敬畏。
隔天一大早,翟忻刚行功调息完毕就被唤去问话。百里骐听了这几天来的情况后沉默了足有一柱香的时间,修长的手指无声无息就穿透了坐椅的扶手。看着簌簌掉落的木屑,翟忻不由得想起他在云阳对付那些帮派时的狠劲——明明是个美貌少年,杀人却像剖瓜切菜一样,眼中连一丝犹豫都没有。那身上的煞气如刀锋般锐利,稍靠他近些都会感到寒意逼人。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翟忻就意识到这个公子和家主完全不一样,即便两人相貌相似也再没有将他们弄混过了。
待百里骐再次开口,翟忻在心里竟然对北姜王产生了些许同情——谁说女子爱计较,这男人翻起旧帐来也够人受的了。
云开月明
百里骐一掀开帘子,正瞧见百里骥侧身斜靠在软垫上假寐。炕桌上一碗药仍是满满的,盘子里小巧的糖糕竟也丝毫未减。
虽然内力深厚气息若无,但百里骐依旧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气,悄悄在床沿上坐了。
合目而卧的少年似是无知无觉,神情安然平和。五官线条分明,长睫密如羽扇,脸上唯一的不足就是面色稍嫌苍白了些,偏又显出一股子萧索的风流,让人一见倾心再难忘怀。
百里骐静静地看着那睡颜,一颗心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对于内力修习较好的高手来说,控制好自己的气息决非难事。但床上这人内力全失,即便他的呼吸平稳均匀,百里骐仍然可以听出刻意掩饰的痕迹。
明明没睡却不肯相见,果然还是不行么?
有时候百里骐真的很痛恨他的性格,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向他迈出一步,他却非要再退回半步,逼得急了他甚至还会掉头跑开……
心狠狠的痛了一下。
忽然想起前世刚入行时偶然听到有资历的前辈说过,他们这些做杀手的人满手血腥戾气太重,天怒人怨的很难得到幸福,不知要投几辈子胎才能化净了。这话虽然是玩笑的口气,却也道出了他们的孤寂无奈。若说真有什么诅咒他是不信的,但试问世上能有几个人能容忍自己的爱人朝不保夕不见天光?况且由于职业习惯他们不会轻易相信别人,而一个爱人可能意味着许多弱点,因此组织里的人几乎全都是单身。
即便这条路不是他选的,他也只能一直往前走,直到走不下去为止。从第一个人倒在他面前起他就明白自己回不了头,像是习惯了黑夜的生灵一样,再也无法堂堂地暴露在日光下。人们会用恐惧而厌恶的眼光地盯着他们,却从不会想想有谁天生就是喜好杀戮的。他确实不会在扣动扳机时犹豫,因为一秒的迟疑就有可能会丢掉性命,然而这并不代表他是在以此为乐!
刚以百里骐的名字重生时,他的心里是有怨恨的。为什么上天给了他新的生命却不肯抹掉属于韩冬的记忆?为什么不能干干净净完完全全的重新开始?孱弱的身体和陌生的环境让他本能地惧怕戒备,童年的阴影被无限放大,精神上的折磨让他寝食难安。
就在这个时候,躺在同一个摇篮里的另一个婴儿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张粉嫩白皙的小脸上表情太过丰富,黑亮的眼睛灵动熠熠,精力旺盛的超乎想象……他带着怀疑暗暗观察着,不知不觉间倒放下了心理负担,夜里也慢慢睡得熟了。
后来某天那个婴儿突然说话了——原来两个人竟是一样的!
他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轻易说出了自己的杀手身份。本以为那人定然会害怕,但那人也怪,只是好奇地看着他,甚至还能出言调侃。那时他脸上漠然不屑,心里其实暗松了口气。
两人暂时结成同盟,互相掩护共同进退。虽然他叫他哥哥,但他没有那种为人兄长的感觉。他前世是孤儿,亲情对于他来说太过陌生,他愿意保护对自己好的人,但仍是不习惯如那人一般“爹”、“娘”喊得亲热讨喜。那人对着他时总是小心翼翼的,但他清楚知道那神情并不是怕他的身份,而是单纯地有些畏惧他这个人本身。这样的畏惧非但没让他自卑,反而让他感到微微的得意——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不已。的f7
喜欢上戏弄那人的感觉,逼着他喝他讨厌的牛奶,偶尔忍不住讽刺他两句,也逐渐有了家的概念和感觉。
清楚记得那次上山进香,他把那人吓呆后主动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似乎从那以后就再不讨厌他的碰触。
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变故接二连三,让人措手不及。他与他挣着入宫为质,刹那间让他明白了原来在自己心里那人已经变得如此重要。
临别时突然回眸,那人眼里的晶莹仿佛下一刻就会落到他的心上,他只能面无表情地匆匆离开,否则情绪再难控制……
一路上危机重重,但他总是忍不住分神想到那人,为他的处境悬心,却只能相信他,相信凭他的聪明机灵可以明哲保身。
机缘巧合下遇到崔参,虽说接近他是想借他之力逃脱,可同样也是被他酷似那人的气质所动。
再后来吃了许多苦头,有那么几次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能快要挂了,不过最终还是挺了过来。这确然是因为他意志坚强平素身体锻炼的得当,但潜意识里精神上的支持也是功不可没。
听沈雨雁说那人死在了宫里,他下意识地就不相信,可心里还是钝钝地疼痛……直到在竹林里意外的一家重逢,看到那人瘦得不成样子,他便连自己的伤都不在意了,只想狠狠教训那些混蛋替一家人讨回这笔帐。
现在想来,他隐约弄明白自己的情意正是在喂那人吃下冰玉石莲的时候。那个弄假成真的吻竟可以让他平静地面对死亡,而他在他怀里伤心落泪又让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努力替他找出一个活下去的动力……两人的羁绊已经远超出他的想象,他对他的感情在被觉察之前就已深深扎进心里,想要拔除便会牵起一片血肉,锥心刺骨!
待到再见面时,他的感情非但没能冷却,反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浓烈起来。其实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只觉得待在那人身边十分安心舒服,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他决定采取行动——即便这份感情以一个现代人的角度看都有些惊世骇俗。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原本就是个惊世骇俗的存在!
可想想容易,真行动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他小心翼翼的几番试探,但那人却懵懂不觉,实在让他气恼。后来中秋之夜的变故几乎让他疯狂,他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那人了。那一刻他真是慌了,杀气再藏不住,自绝望的心中激荡而出,恨不能毁天灭地!他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似乎一切已不可挽回……
回过神,不知何时指尖已经抚上了床上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