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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越偶尔去一次药庐,见那三人有条不紊地打理事务,便也不打扰,安静地坐在一边。往往是欧阳少恭沏了一盏茶端过来,笑容满面地请他品尝。他去过几次后就不大愿意再去,只因煮茶者手艺太好,耗时太长,且那茶叶,以陵越多年的经验,可能太贵重。
他回房取了干净衣物去浴房,甫一推门进去,便觉室内水汽颇重,不由觉得有些奇怪。方家的厢房后面连着的就是浴房,且厢房与浴房都是一一对应的,免得不相熟的客人在一起洗浴时尴尬。
陵越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紫色屏风花影重重,也看不清后面的情状。他不小心刮到了什么东西,发出重重的晃动声,一看,是晾衣服的架子。架子上挂着几件衣服,看起来颇眼熟,月白长衫,蓝色外袍,袍上用暗纹绘着雅致兰花,这套幽兰装……
电光火石间,陵越想起来这是谁的衣服,还未来得及走,屏风后传来一道清朗男声:“谁在外面?”
既已被发觉,他清了清嗓子答道:“是我。”
“大师兄?”那声音顿了顿,带了浅浅笑意,“你怎会在此?”
陵越与他隔着屏风说话颇觉不自在,想着解释完快些走,简言道:“我正要沐浴,不想走错了房间,打扰了,抱歉。”
“师兄且慢,少恭今日刚好药浴,所用皆是上好药材,若师兄不介意,我可让小童再备一份汤水,舒筋解乏,再好不过。”
陵越抬手制止:“少恭好意,我……”
他还未说完,只听一个少年道:“先生,今日药材配得多了,正好再备一份沐浴。”
欧阳少恭声音听在他耳朵里莫名有了幸灾乐祸的意味:“陵越师兄,且帮我一个忙如何?这些药材都是事先煮过的,不及时用浪费了倒挺可惜。”
陵越揉了揉眉心,他也不是别扭之人,淡声道:“那就多谢了。”
他目光落在那道暗影重重的紫色屏风上,稍稍抿起的唇角弧度变得有些微妙——欧阳少恭,以你的玲珑心窍,怎会强人所难,如此执意,真不是你的风格。
陵越一直苦于怀疑欧阳少恭但找不到证据,所以在他眼里,欧阳少恭的邀请别有用心,而至于是什么用心,他还不能猜到。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
陵越四处看了看,也只有一个晾衣服的架子,遂褪了外袍与那人衣裳搭在一处,着了身白色里衣便绕到了屏风后面。打头一眼正瞧见两个方府的仆人在往一只热气腾腾的木桶里面添水,那水是通透凝碧的颜色,像一瓢化开的玉。他目光侧转,定格在另一边,竟微微有些怔忪。
他蓦然想,方才那个比喻用错了地方,这才是美人如玉。
欧阳少恭一只手臂闲闲地搭在木桶边缘,正面对着他,嘴角依然是噙着浅淡笑意,因为水汽的缘故他长发散乱潮湿,面庞微有模糊,双眸黑得发亮,像两颗端正镶嵌的棋子,而下方的嘴唇湿润柔软,透出健康鲜艳的红。
色彩对比太鲜明,但是赏心悦目。
陵越他说到底也是个正常人。常人对于好看的物事都会有不自觉的偏向,甚至是心属意之。陵越此时心中虽怀着警惕,但仍是放缓了口气,赞道:“少恭于养生之术颇有讲究,就连沐浴之道也不同于他人。”
欧阳少恭莞尔:“药浴只是难得一次,药材珍贵,哪里容得了我这样糟蹋。只是今天兰生不知从哪弄来一份香水,说是西域奇香,洒了我一身,我闻着倒不像奇香,反而有股难以忍受的怪味,因此才吩咐人煎了药,将那一身味道过掉。”
陵越思及方兰生平日所作所为,目光里不由带了同情,欧阳少恭说得委婉,那个怪味的配方,想必是……相当美妙。他那样爱干净的人,估计被胡闹了这一遭,心里不大会痛快。
难怪今天对自己的态度也颇奇怪,欧阳少恭表现得再温和,终究是有脾气的。
那边浴桶里的人依旧在言语:“我得好好问问小兰是从哪里来的这东西,我都洗了快两个时辰了,这才去了味道,手上都泡出了褶子。”他说着还把那只手伸出来,五指撑开在他面前晃了晃,陵越目力极好,隔着一层水雾还能看见那五根手指上端已经皱皱巴巴,扭曲成一团。
陵越哑然失笑,这人的模样倒甚是可怜。
他这边木桶里水已备好,那两个仆人已经退下了,陵越解衣入浴,冷不丁听欧阳少恭又幽幽开口道:“在下少习医理,所见人体躯干甚多,唯独师兄一身,骨骼清奇,肌体匀称,线条造诣高出常人。”
陵越脚下一滑,差点一头栽进水里。
这算什么?
他面不改色地坐好,心里却疑窦纷纷,原想着这是一出鸿门宴,却被人生生捏成了牡丹亭。
牡丹亭?
他手指一颤,闻一闻药水,似乎没有掺迷魂香。估计是最近思虑过多,有些乏了,因此大脑偶尔会犯糊涂。
陵越放松了坐好,热水刺激着肌骨,的确非常舒服。药香浓郁,与那人身上的似乎是一个味道。难怪不见他佩香囊。
他有心试探,想了想道:“少恭,上次在翻云寨你提过玉横的力量,玉横能起死回生,莫非你是想借玉横之力?”
欧阳少恭将那条搭在外面的胳膊收回水中,调整了个姿势,凝眉道:“师兄所言,正是少恭的心意。可惜玉横残缺不全,我想先集齐玉横,再炼出丹药来。”
陵越沉思:“玉横是上古宝物,本不易得,你这样找寻,似茫茫大海捞针,何年何月才能达成所愿?”
欧阳少恭蓦地一笑,陵越眉梢微抬,也不知是自己眼花了还是如何,总觉得方才他那个笑容闪过一瞬间的讽刺意味。
“我早就对师兄说过,我是为执念而活,”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笔直地射过来,鲜润的嘴唇开合缓慢但说出来的话极坚定、极有力,“人生于世,往往要为运命所左右,但少恭心中始终认为,古今凡圣,如幻如梦,纵是风华绝世,也抵不过日影飞去,这世间又有何物恒久不已?既如此,那人便要为自己好好活着,白发苍颜,韶光易老,唯有为其付出心血,方有可能撼动命盘,放手一搏,若朝生暮死,坐数星辰,又有何益?”
陵越静静地坐着,胸口却像是有滚热的岩浆烫过,这个人心中,充蕴着强大的意志,虽表面温和无伤,但一字一句说出口来,重如千钧,劈天裂地。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欧阳少恭凝视着他沉下来的眉眼,嘴角重又露出温和笑意,他声音清澈明朗,放低了有似吟唱般的感觉,他说:“师兄,从我第一眼遇见你,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你心里并未真正快乐过。”
陵越猛然抬头,周身的水温像是突然地降下来,沁出一丝丝寒意。
欧阳少恭的目光愈发柔软:“你心中,积压了太多的责任,你的肩膀上,有太多的负担。师兄,吾虽有罪,然众生亦有罪。你为了所谓的不正义拔剑,却没有想过天下有那么多的罪孽要洗清,谈何容易?我虽不知道你经历过怎样的痛苦,但是你长期忧劳又强行压制,你的心,已经太沉重,所以连你笑的时候,都不开心。”
陵越久久沉默。
不知道是谁脸上的一滴水沿着下颌滑落,在水面上漾开一圈细细的涟漪。
他的眼眸很干净,像雨后明亮纯粹的江南屋瓦,浅浅的黑,可以倒映云影天光。
陵越淡淡地对上欧阳少恭的视线,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柔醇厚:“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心中有道,即便为之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吗……
原来这就是天墉城大弟子的风骨。
陵越,我对你,当真敬佩。
欧阳少恭笑了笑:“人各有志,师兄所言亦是有理,是少恭过于刁钻了。”
两人一时无话,空气中浓郁的药香重新弥漫开,外面候着的小仆又进来添过一次水,发觉两人都闭目休憩,神色是如出一辙的沉静。
方兰生与襄铃到底是少年心性,做事考虑不周详,见玉横碎片不管用,便拿了青玉司南佩来催动,没成想一举激发了百里屠苏体内的煞气,他本在熟睡,此时惊醒过来张开眼,眼中已是一片血红,表情狰狞,痛苦非常。
两人被煞气逼得跌倒在地,焚寂剑发出嗡嗡震动,眼看着百里屠苏还在挣扎着握住剑身,终于回过神来大声呼救,夜深,也不知道谁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