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想到这，方兰生隐约叹了口气，垂眸仔细描起图样。
祥云嫌俗气，竹意嫌与衣色不搭，他想来想去，最后敲定了这幅潜龙出云图，在下摆边侧与衣袖破处绣上连图，下摆云雾缭绕，衣袖上龙须咬合缝线口一路恣意而出，将瑕疵遮得天衣无缝。画好图样的方兰生对着那个半成品左看右看，得意非常。
高兴了一会儿，又皱着眉坐下，自言自语起来：“也不知少恭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受那牢狱之苦……”
门口忽然想起一阵干咳，方兰生抬头，就看到百里屠苏不尴不尬地站在门口，看那样子，似乎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才咳嗽了两声。
百里屠苏见方兰生已经看到自己，便道：“……你忘了锁门。”
方兰生赶紧放下手里的衣裳，走到门边去，挠了挠头说：“呃……好像是忘了落锁……”
“……欧阳先生自有能力自保，毋需太过挂怀。”百里屠苏在门口杵了一阵，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也没有太担心……就是忽然睹物思人突然想到这里了哈哈哈……”方兰生干笑两声，浑不觉自己又乱用了成语。
“……”百里屠苏又沉默了一下，目光一转，转到屋内，问：“你替欧阳先生做针线？”
“呃……你可别误会啊！我只是偶尔，不，就这一次做！”方兰生连忙解释，恨不得告诉百里屠苏，他会帮欧阳少恭缝衣只是巧合中的巧合，偶然中的偶然，是绝对不可能有重复事件发生的！
“我明白。”百里屠苏抬手，制止方兰生继续说下去，“便是你随身带着针线包，也定然不会轻易动针线。”
“那当然……”方兰生本来臭屁地哼了一声又要发表一通之乎者也长篇大论，忽然就反应过来百里屠苏是换了个方式在暗暗取笑他，立刻大窘，红着脸：“木头脸，你——你——”
已背身走出两步的百里屠苏闻言回头，沉静的目光落到方兰生颤抖的指尖，问：“我如何？”
“你——欺人太甚！”
方兰生吼完，啪地一声，大力关上了房门。
百里屠苏回转过脸，走廊里摇晃不安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也变得寂静了。
他仍然是翻云寨那个手起剑落便有血花四溅的少年剑客。
黑衣，执剑，面色沉寂。
所不同的，是嘴角有了细浅笑意。
似有还无，音色旖旎。
——方兰生若看到了，必定要更加气恼。
那块死木头，竟然，竟然拿他当笑话寻开心！
除了某人，其余人这一夜都是好眠，次日晨，便一起上了碧山。
碧山这一带显然已经人烟罕至，房屋损毁，野狼出没，又不时阴风阵阵，让人忍不住心底发凉。
方兰生心里已然有些怕了，看到襄铃比他更怕，就不好意思表露出来，轻咳一声，不显惧态，反而挺了挺胸膛，走到襄铃外边。
“襄铃，你莫怕，等到这些鬼怪出现了，我方家伏魔术使出一招，就可以横扫八方！”
襄铃歪着头听他说完，对着他刮脸，“呆瓜不害臊，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屠苏哥哥就从来不夸自己！”
襄铃经铁柱观一事，又有红玉开导，自此想通自己对百里屠苏的依赖是哪种喜爱了，于是她彻底只把百里屠苏当哥哥看待了，平日话里话外的维护崇拜却是不减。
“你怎么能把我和木头脸比！那是块木头！我是个人！有可比性吗？”
“……”
“猴儿又讨打。”红玉掩唇笑，伸手拉过要反驳方兰生的襄铃，“小铃儿莫怕，鬼来了姐姐替你打跑。那猴儿理他作甚，自有公子好好教训他。”
方兰生大惊，往后倒退小半步，问：“女妖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木头脸，你要教训我？”
“……”百里屠苏扶额一阵，半天吐出两个字：“……安静。”
“什么？你嫌我吵闹？！”
百里屠苏不答，只扭头问红玉：“……敲晕了拖走，可好？”
“什么？你还要敲晕我？！”
红玉笑得意味深长，“公子若不介意背着这猴儿走，红玉无异议。”
“啊？真要敲晕我？！”
百里屠苏几乎是立刻答：“何须背……拖着便好。”
他二人在这里问问答答，商量来商量去，完全把当事人方兰生丢到了一旁去。
“什么？拖着！？”方兰生听到这，就再也听不下去了，跳到百里屠苏面前，横眉瞪眼：“你把我敲晕了拖着试试！？”
百里屠苏低下头，目光落到方兰生脸上，他明明是毫不作假的一脸怒容，眼睛却亮着光，星星片片，倒映出了面无表情的自己。
百里屠苏直视那个小小倒像的自己片刻，说：“若不愿晕了去，便安静些，此处鬼影浮动，煞是诡异，不宜喧哗。”
方兰生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百里屠苏沿着路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道：“若你实在想说，出了碧山，要说上十天十夜也无碍。”
方兰生脸上飞起红晕，“本、本少爷什么时候爱说话了？还被你说得非说不可一样！可恶，不说就不说，现在你便是让我说，我也一个字都不说了！”
“……”百里屠苏保持着转头的姿势，眼看着方兰生气呼呼地转身走到队伍最后头一个人生闷气去了。
……其实，这次他是好心提议……
但是似乎起了反效果了。
百里屠苏略低了头，蹙眉。
………………
第二十三章
方兰生皱着眉走在后头，看起来气得不行，其实心里是难过了。
他又不是不识大体，你百里屠苏明白这些鬼怪的忌讳，只消跟他讲一声，他也就会注意了。
偏偏要和那女妖怪合伙取笑他一番，才道出缘由。
取笑就取笑吧，反正自打跟他们一起也不知被取笑了多少回了，他都告诉自己不要介意了，你百里屠苏倒好，偏偏还要回过头再重重取笑一回。
真当他方兰生梳个包子头就好捏啊！
等救回少恭，陪少恭找完玉横他就和百里屠苏一拍两散，回琴川！
方兰生暗自发誓，一路只顾跟着众人走，直走到了自闲山庄门前，腰间青玉司南佩青光闪过也未发觉。
方兰生突觉自己不再是方兰生了，而是一个叫晋磊的人。
他能从河边的溪水里看清自己的模样，就仿佛晋磊和方兰生是同一个人，他们有着相同的脸型，相同的眼，相同的鼻唇，但是仔细看，他还是看出些不同了，眉是不同的，这个晋磊的眉没有方兰生的那么弯且平顺，眉头是蹙着的，仿佛有千愁万绪，化解不开；眉尾却是凌厉的，末梢陡然一转，呈了斜刺的态势。
嘴角紧紧绷着，遥望前方小树林。
他在等待着什么，方兰生不用猜，莫名其妙就知道了。
前方忽然传来喧哗吵闹与打斗之声，方兰生迈脚走了过去。
有蓝衣少女，与两名黑衣人纠缠不下，那名少女踏枝舞剑，与黑衣人缠斗不下，生得明媚娇俏，动作潇洒爽利，招招不见心软与拖泥带水。这样的姑娘，即便称不上女中豪杰，也当得起巾帼不让须眉，当得起江湖女侠的名号。
方兰生心底暗赞，却又无故生出无边恨意。
可惜却是个短命鬼。
他忽然又生出这样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