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飘来细若游丝的声音,像呻吟,又像叹息。郝如意近来晚上常听到这种声音。他爬起来,楼上楼下查看,却是什么也听不到了。待重新躺下,那声音又飘了过来。这来自夜晚的奇怪声音,弄得郝如意惶惑不安。他怀疑是不是与陈晨有关,陈晨近来情绪反常,不读书,不看电视,成天躺在屋里。晚上郝如意回来,她做好了饭,扣在桌上。叫她,才像个幽灵似的出来,呆站。她说话,连眼睛也不抬,脸灰扑扑的。这光景让郝如意看了揪心,好端端地让你呆在这里享福,你怎么这般模样?他担心她是那两回在丝路度假村被吓着了。陈晨第二次从丝路度假村弄回来后,郝如意采取果断措施,把小院的铁门上了锁,根本无法出去。
刚才他和法力克在书房密谈货物出口的相关事宜,门突然咚地一声被撞开,陈晨披头散发站在面前。
郝如意对陈晨这反常的举动很恼火,说:“没见有客人嘛!”而后,向法力克致歉,解释说家里刚请的小保姆,不懂事。
现在,他又听到了这奇怪的声音。像从地底下发出的,沉闷又含混不清。他径直下楼,来到陈晨的小屋门口,笃笃敲了两下,里面毫无回应。他想,她刚才挨了训,是不是不想理他,便又回到楼上。刚刚坐定,那声音又如一扇黑色的翅膀盘旋而至,这一次如此真切!
缓期执行 七十九(2)
郝如意几乎是一路跑着下楼,撞开那间小屋的。屋里黑乎乎的,郝如意摸到开关,灯亮了,床上没人。四下里看,我的天,陈晨竟然半裸着身子趴在窗帘后。靠近窗子的地板被撬开了,空洞洞的槽子像一只毒眼瞪视着他。郝如意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这还是法力克最早送来的一包样品,他过目后,让尹长水处理。尹长水竟然藏到了这里!这个蠢货!
陈晨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喘息着,发出梦呓似的声音:“常晓,救救我!救救我!……”说着来拉郝如意的手。
郝如意一把推开她,陈晨清醒了。但她只是愣了一下,又来抓郝如意的手,同时显出下贱又古怪的笑来,说:“郝先生啊,我一直等着你呢。亲爱的,快,把你的冰糖给我喂一口,一会儿我好好侍候你……”说着,把郝如意往怀里拉。
郝如意一耳光抽过去,骂道:“你这个不学好的丫头!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啊,你把自己毁得还不够吗?!”
陈晨跳起来,笑道:“我已经被毁了!你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呸!你放我走,我不怕坐牢,你放我走!”说罢,向门外冲。
如果说过去陈晨从这里逃出去,郝如意是为她的安全担忧,那么现在他则是为自己担忧了,说不准她会去告发他。郝如意挡在门前,陈晨疯了似的朝郝如意扑打。郝如意张着两条细胳膊有些招架不住,染上毒品的人比魔鬼还凶啊!
尹长水送法力克回来,看到这场面,大吃一惊。但他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飞起一脚,陈晨扑倒在地,动不得了。
尹长水当晚没有回去,留下来陪上司。
郝如意有肺病,医生叮嘱过少吸烟。但这天晚上,他一根接着一根。在由蓝变白变灰的烟雾中,郝如意一句话不说,只是盯着黑乎乎的窗外,好像那里埋藏了他一生的经历。尹长水希望上司能说点什么,比如关于这个奇怪的女孩子,但郝如意就是不说话。尹长水看见上司流泪了。
夜色在浓浓烟雾中逝去,黎明来临。
天亮前的一刻,郝如意才倒在沙发上睡去。突然又听到了那种怪怪的声音,他倏地坐起,见窗外有人影晃动。细看,竟是尹长水在园子里浇花,这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郝如意吃力地站起,下楼,朝陈晨的小屋走去。被绑着的陈晨蜷在地上,正在熟睡,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她脸上污黑,似乎哭过很久,一双眼睛红肿如桃;身体一抽一抽地,像刚挨过打的小孩子那样。郝如意走上前,蹲下,轻轻解开绳索,女孩胳膊上立刻显出一道道紫红色的印迹。这个尹长水,手也太狠了。
郝如意抚摸着陈晨的胳膊,一阵心痛。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儿怎么一夜间成了这样?也许,自己当初不该出于良心需要,丧失理智地收留这个自称是“李铁梅”女儿的人。
陈晨睁开眼,见面前站着郝如意,吓了一跳。经过一夜的睡眠,她恢复了正常。
郝如意说:“丫头,起来,到床上睡……”他去扶她。
陈晨仇恨地推开他,说:“滚!”
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悲剧重演,自己又陷入了白色魔窟。趁着这会儿清醒,她要离开这儿!
陈晨在这个清晨再次向门外冲时,被尹长水堵住。
陈晨讨厌这个阴郁的男人,骂道:“放我出去!你们这两条披着羊皮的狼,我要告你们!”
尹长水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是他昨晚预备好的,就等着关键时刻用。
陈晨太熟悉这玩意儿了,她愣了一下,刚才的盛怒顿时烟消云散,变成一副卑贱可怜相。她两眼牢牢地盯着那东西,笑着朝尹长水移去……突然,她一把夺过针管,嘭地一声扎进自己的左臂!
这一切完成于瞬间。
郝如意走过去,一个耳光打在尹长水脸上。
缓期执行 八十(1)
常晓戴着鸭舌帽和墨镜,在静湖别墅前面的马路上扫落叶。现在他成了一名环卫工人,尽管没人给他发工资。
常晓是受裴毅秘密指派,来这里侦察的。他被丝路度假村开除后,曾经回过一趟乌鲁木齐的家。那一刻,心情沮丧,便想不如尽点孝道,做个好儿子。父亲一见他,就板着面孔说:“又被炒鱿鱼了吧?”
母亲那天特别兴奋,亲自下厨烧了几个菜。她完全把儿子当成小孩子了,吃鱼时要挑出刺,夹到儿子碗里。她还熬了一锅冰糖银耳羹,盛进一只掉了瓷的小白碗,小勺子搅着,喂常晓。
这只小白碗常晓熟悉,是那个死了的常晓留下来的。现在的常晓一向讨厌吃甜食,可从他记事起,母亲就在熬这种东西,并且每次都说,晓晓啊,妈知道你最喜欢吃甜的,吃呀,多多地吃呀!常晓有一次受不了了,把碗摔到地上,说,我不是你从前那个爱吃甜东西的儿子,我是我!我讨厌吃甜的!
常晓就这样五岁时患上了厌食症,一见这只碗端上来,就跑。母亲捧着碗在后面追,喊,晓晓,妈的乖,吃一口,就一口,好吗?为让他吃掉这碗饭,母亲费尽心机。而他却恨这只碗,一次次把它摔到地上,摔破了才高兴!我不是那个死了的常晓!
如今看到母亲笑眯眯地捧着这只碗,常晓不知是悲是喜。母亲啊,可怜的母亲!
好不容易吃完饭,母亲拍拍手,用幼儿园园长特有的腔调说:“洗洗脸,刷刷牙,大家一起唱唱歌。”
常晓看看父亲,父亲立刻放下报纸,站起来,随儿子一同到隔壁的大房间。这里除了一架白色风琴外,还有一些小桌子小板凳,墙上贴着小狗小猫等彩色画片,完全像一间幼儿教室。这是常国兴特意为老婆布置的。
父子俩坐好,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睁大眼睛望着台上的陈园长。这时风琴响起来了,母亲优雅地晃着身子,点头微笑,起了个音:“宝贝,我的宝贝——唱!”
常晓和父亲对视一下,唱起来。过去他们父子就这样。这是一支摇篮曲,母亲当园长时,在孩子们入睡前每每要弹这支曲子,是为了让他们尽快入睡。凳子太小,桌子又低,屁股很不舒服,两条胳膊也特别扭,常晓皱着眉,几乎不能忍受。父亲瞪了他一眼,常晓又坐好了,装作认真的样子,唱歌。
唱完,该睡觉了。这时问题出现了。母亲要常晓睡到自己床上去,并且跟她盖一条被子。常晓感到为难,他很早就排斥这种睡法,现在又长成了这样,怎么能跟母亲睡一条被子?这是不可能的!
但父亲说:“有什么不行?她是你妈!知道吗?你有多长时间没回来了,她想你想得快疯啦!”
常晓想,她早就疯了。他说:“她是想那个常晓想出的毛病,不是想我。你们怀念的永远是从前那个好孩子常晓,为什么却要逼着我去忍受?够了!”
这话常晓早就想说给父亲听,怕他伤心,但现在他没法再忍受了。
果然,击中了常国兴的软肋。常国兴的眉毛抖了两下,拍着桌子说:“我们怀念那个常晓怎么啦?他就是我们的好儿子!他比你听话,比你懂事!看看你做的那些事,你不配叫常晓,更不配做我常国兴的儿子!我再次提醒你,常晓同志!不要有一天让这个家爆出一个大丑闻,说常国兴的儿子犯了法, 被送进他管辖的监狱!”
母亲看见两个人吵起来,赶忙上来拉开,批评道:“常国兴小朋友,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同学?常晓一向是咱们班最听话的孩子,你要向他道歉!”
“常国兴小朋友”是不会道这个歉的,而常晓也不会原谅父亲。结局是常晓再次被父亲撵走。
常晓走时,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他装得像个好孩子那样,对母亲说:“陈园长,我要上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