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山间尼姑庵内,唯有他一个男子寄住,而那庵中除了师傅师伯和那个老得睁不开眼的师祖外,便只有自己一个带发修行的弟子。在他走后,曾几番猜想,倘若并非只自己一个年轻的少女,他或许就不会青眼有加,若自己不是带发修行的弟子,怕他也不会多看自己几眼的。
只是纵有那么多“倘若”,却终究是自己人间唯一的情劫。
曾经,他亲手做弓,教自己射箭之法。遥记那日,不过三两只箭,自己便觉颇为上手,待十数枝射出,便已能直抵靶心。那日,是自己那一生最为骄傲的时候,他眼中的惊奇和赞叹,毫不掩饰……
心底难得一股暖意上涌,阿禄微微挑了嘴角自嘲一笑。
伸手,满弓瞄靶,猛松手一道黑影射出,随着一声闷响,正中靶心。
看着那尤还颤着的羽尾,她暗淡的眸子豁然亮了几分。想来还真是独擅于此,竟是万年没碰了,仍能一箭中靶。
她自来是个想得开的,自己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痴心,司命却皆是不动生色地避开,任是傻子也瞧出了,自己又并非当真是傻。
苏禄这名字……也还过得去。
抬臂,衣袖滑落于肘间。待凝视片刻箭靶后,嗖嗖又是两箭,毫无悬念的正中靶心。
“好箭法,”场外传来一声喝彩,“世子你瞧,元将军府内,竟连个女子都有如此箭法——”
“嗯。”
简单一个声音,淡而无味,却轰然一声,将阿禄定在了当处。
万年前,那场黏腻的春雨中,他被将军府前来的部下接走时,坐于马上看着自己,曾说:务必等我。那一句务必等我,等了足足一辈子,却终究没再见,徒留人间青史成灰。
万年后,在春雨停歇后,他就这样不期然地出现了。
阿禄放下手中弓,缓缓转过了身。
箭场外,站着两个少年。
他依旧是那副模样,只是双眼中多添了些血丝,几许疲惫尽在眉梢,却仍盖不住那孑然而立的孤傲。就连,那紧抿的唇仍如记忆中一般的熟悉……
身侧少年手舞足蹈,他却自成风骨,轻裾随风。
“姑娘,”他身旁处的少年极为兴奋,道,“你这箭法真是好!和我家世子比,那也是不相上下的——”
阿禄看着他的眼,他的脸,没有说话。
倒是杨坚先开了口,道:“在下杨坚,方才唐突了。请姑娘莫要介怀。”
他眉目依旧,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依旧。只是阿禄从没认真思量过,前世那场浅缘,如今却唯有自己还惦记着,于他,倒是干干净净的,尽数抹去了。
原来,这凡人七情六欲,最残酷的竟是遗忘。
阿禄只摇头,勉强笑道:“无妨,我不过一时兴起,世子见笑了。”
杨坚略一颔首示意,便带着那少年离开了射箭场。
北周的世子
因挂着苏禄之名,她自是吃好喝好,却也因这身份,不用避嫌地与司命住同住了一个院子。
阿禄略打量了四处,便晓得这宅院是司命常住的。那树下的藤椅比寻常的要宽大些,有舒适的锦裘铺垫,藤椅旁的矮几上摆着各色茶具,书不多不少放了五册,有一册尚还半开着,像是看书人方才离开一般,无人去挪动分毫。
她走过去,看了一眼。唔,正是下凡时他日日读的那卷。
晚膳时,将军府下人来请,她问了句苏公子可会去,那侍女忙道因大世子忽然现身,故而本是安排的晚宴已取消了,那几个还在将军房内议事。她本就是个随性的人,听这么说就推脱说自己路上劳顿,只要了一碗清粥几碟小食,坐在藤椅上翻看司命留下的书卷。
她本就是个懒人,于天界时,想读书却不愿筛书时,总随手拿过司命读过的。这书卷,司命读了大半,自己便也读了小半,如今倒恰好用来打发时间。
直到深夜,司命方才自元将军那处回到住处。
他自推着千年桃木轮椅入院时,正瞧见阿禄蜷缩在藤椅上,抱着书打瞌睡。此时恰过了梨花花季,月色下,唯有些残败的花瓣偶被风吹落,辗转而下,如雪如絮。
这一眼,竟如那东胜神州,万年闲散日一般。
他停在院门处,只轻浅地看着阿禄,半晌,方才继续伸手推着木轮行至藤椅旁,道:“阿禄,”停了片刻,见她迷茫睁了眼,方道,“夜深了,进房去吧。”
阿禄唔了一声,坐起身滑落了锦裘,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才道:“他们没瞧见你病的都不能走了,竟还拖到这么晚?”边随口抱怨着,边起身趿着布鞋,一边絮絮叨叨又说了不少话,自觉推着司命先进了房。
这屋子掌灯的早,如今光亮反倒暗了些。阿禄正走到灯边,揭了开挑弄灯芯时,司命才看她背景,平平道:“今日你见到杨坚了?”
这一问,阿禄骤然停了手,缓了缓心神,方才嗯了声。
“他来时曾拜访过独孤信,”司命自推了木轮到桌边,行至特为他备下的火盆旁,赤红的火焰于他脸上映出变幻光影,“独孤信已生了嫁女的心思,如今那独孤伽罗生母病逝已有两年,三年守孝期满后,杨家便会上门提亲,择日完婚。”
原来这成仙的好处,竟是眼瞧旧事重演……
阿禄自去将火架上的铜壶拿起,将那茶壶满上,倒了杯茶递给他,道:“北周两大望族联姻,我这凡俗花花草草的,又怎能入了世子爷的眼……怕此番你我只能无功而返了。”好吧,她承认,她退缩了,自午后见杨坚那一面后,她便生了退让的心思。
万年前,尚有那落难时的恩在,他仍旧为了大局而放任自己枯灯死守。
这一世,不过是萍水相逢,又有何德何能去破了那强强联姻的局?
“阿禄,”司命自将手炉笼在手里,道:“我会帮你。”他说的坦然,只是眸光竟有些黯然,不过瞬间便已抹去。
他会帮自己,这是必然的。
就如同自己初执司禄之职时,错将天帝七皇子写成了宦海浮沉,终身不得志,被他一力扛下,挺身相护。就如同自己在观音说法时,不留神踩断了童女良姜的玉如意,他三言两语淡化去了该得的罪责。
就如同……被他护惯了,倒养了不少毛病。不过好在,那举目无亲的天庭,每一次他都会挺身而出,而如今,竟连这尘世姻缘也要倾力而为吗……
阿禄暗自苦笑,不知是该感恩戴德,或是黯然神伤才是,只恹恹地手捧茶杯,吹着热气,道:“如何帮法?你是鬼界的将军,又是这北周的第一谋士,听你的倒也好。”
“听说你的箭术了得?”司命偏就不细说,转言到午后之事,道,“我只道你这万年练就了些琴艺画技,却没料到,竟还有一武技傍身。”
咔嚓一声清响,火盆中一块木炭恰被烧成两段。
那火苗猛然一暗,随即重新窜了起来。
阿禄,道:“东胜神州各个是谪仙,历来均是尚文弃武,我这小伎俩如何拿得出手?”
“看来,不止是小伎俩而已,”司命,道,“杨坚对你赞誉有加。”
阿禄随口嗯了一句,心道那箭法就是当年他教的,虽如今这命盘全乱了,昔日有情人成了路人,也总有些相通之处。她不是没看到,那一瞬的赞叹,和当年一般无二。
司命没再说下去,草草打发了她去睡,只嘱咐翌日要早些起身。阿禄这一路来,穿的用的均是那株并蒂莲娃娃备下的,算是毫无追求,给什么用什么。
是以,当她早晨摸了衣裳换上时,自家呆了一呆。
素色白袍广袖,腰间淡金色腰封,着实……不俗。
待拉开门时,司命正站在树下,折扇敲着手心,瞧不分明面上的神情。
她难得穿的如此特别,展袖走下石阶时,竟觉有些窘迫,只道:“你这两个小童也不知想些什么,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