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观(1 / 2)

他伸出左手,抬起笠帽的边沿,望向渐亮的天光。就像一团黛青色的雾,遮盖在这座巨大岛屿的头顶。一些细细的雨丝在此间隙,落在他有些冰凉的面颊上。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已经是立夏,但在这里的清晨呼吸,依旧能看到水汽凝结的白烟。

鹤观岛。他先前并未来过,只是听说此处乃是偏僻荒凉之地,除去岛上西南部的菅名城,其余地方常年被大雾笼罩,需要点灯方可行进。来的路上他和船夫闲聊,才知道这不过是谣传。

他还有些失落。幼时父亲曾给他讲过鹤观的一些事,他依稀只记得说,这里确实有常年的大雾。

不过偏僻荒凉倒是真的。他从南方登岸,一路走来,路上连个活人都没有。如今快到菅名城脚下了,才稀稀落落有三五个人,晃晃悠悠地从他身边经过。

他思索着什么,看向城墙,容貌短暂地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中,赤红色的眸子微微闪烁。随即低下头,把那副显眼的样子再次藏于斗笠的阴影之下,向城关缓步走去。

“你的手令呢。”守门的将士皱了皱眉,有些困倦。起得太早,他对此有些怨言,但近日城防令下来了,闲杂人等进城一概严查,他估摸着什么时候就会演变成只出不进。

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作浪人武士打扮,没等他多打量,递出去一张牌子。这人的右手缠着白色的绑带,从指尖一路至小臂。常年使刀的人会有这种习惯,守卫不由得注意了一下,随即视线落在那块牌子上。

是踏鞴砂那边来的人。不过这个家纹……守卫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挥挥手:“进城吧。”

“多谢。”他轻声说完,走入人群,似乎一下就从自己面前消失,和街道中的民众百姓融为了一体。

守卫正有些出神,一旁姗姗来迟的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哈欠连天。“你脸色怎么不对?”同事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刚有个人进城。我觉得他莫名眼熟,不知道怎么回事。”守卫摆了摆手,示意此事就此作罢。他们这个职位,不知道在这城门口见过多少个人,要这么说来,哪个都算眼熟。

同事也打趣道:“我看你是闲的。这两天可不敢插科打诨啊。”他说的是上边有命令这事。

菅名城自半个月前就进入了一种戒严模式,但并未彻底断绝与外界的来往,他们这些普通兵士只知道有这回事,但究其原因,一概不知。听消息灵通的人说,是青木大人的安排,作为菅名城的领主,自然没有什么可置喙的地方,哪怕是近藤家那些家臣,也没有反对的余地。

守卫抬头看了看天气,许久不见太阳,今日居然难得是个晴天。“不要正午又被云遮住了才好。”他说。往往如此,鹤观岛的天气一直这般,自他出生开始,晴天就是奢侈的。

这奢侈的阳光平等地照在每一个在菅名城行走的人身上,包括刚才那位看似疑点重重的浪人。

他娴熟地混入人群后,目的明确地来到茶馆。这里聚集着某些因为戒严令憋屈已久的人,站在门口,也能听见他们的议论声。

“青木大人……”“儿子……”“家臣……”“稻妻城……”

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的字眼,他稍稍一顿,向茶馆紧闭的门走去,没使多大劲就推开了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

屋内的声音突然沉寂下来,他不慌不忙迈步走进这家采光不算好、又有些年头的的茶馆,任凭周遭几个扎堆的人警觉地盯着他。行至一张空桌前,他看了看有些水渍的桌子,也没卸刀,随便坐下了。

一个小二打扮的人走过来,“阁下喝点什么?”

对自己这外乡人笑脸相迎,一方面是生计使然,一方面估计就是想套点话了。他淡淡地回了一个笑,说道:“来壶茶,多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同一个屋顶下的那群人又开始小声嘀咕,也是用不怕他听见的音量。不过就算是不想让他听见,在这点距离中,除非是手语,否则没什么他听不见。

“他是哪儿来的?看样子不像本地人。”

“咱这儿不是戒严了吗?莫非……”

“应该不是,我看他的身量不像……”

“青木大人那边说……有赏可拿……”

啊。他心中悟道:原来把他认成那位正在稻妻城的继任领主了。不过也无妨,他们似乎年岁差的不多。但当前在菅名城的这位「继位者」,那位同父异母的胞弟,在他看来,就算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了。

茶水被端了过来,他在桌上摆好的铜币迅速消失在了小二不知哪个动作下,他抬眼看了看这位。看来高人在民间呐。“阁下还要点什么吗?”小二依旧是刚才那副笑脸相迎的样子,顺手给他倒好了一杯茶。他便开了个话头,“你们这在戒严?”

“您是刚从城门来的吧。”小二压低声音:“咱这都有半个月了,进少出多。”

“可是有什么事?”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接着问道。

身后那堆人估计也听见他们在聊什么了,嘁嘁喳喳的声音消下去,明显在等着他说出什么讯息。要知道,城中现在的局势,大概就是缺个外来人。

小二看了看刚关好的门,和他说:“阁下,此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话间,他不声不响,又摆出一枚铜币。对方心领神会,收着那钱说了下去:“咱们这的领主青木大人,近日病重了,长子却不在近前。二公子便代领了家主之位,近藤大人看着也……哦对,近藤大人是领主的家臣,管着半个城防呢。”

“然后呢。”他放下手中的杯子。

小二咽了咽口水,看向他身后那群人。忽然就有一人跳了出来,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听说稻妻城那边派下来一位平乱的将军,外来的,你可知道?”

这句话是正常音量,一下打破了方才轻声细语的氛围,紧张感由然而生。小二连忙打圆场道:“各位,好说话,好说话。”

他抬起头打量起那人,对方愣了一下,随即悻悻地躲开了他的目光。那群人一瞬间静默下去,直直地看向这边,没再言语。小二低着头,赔罪道:“阁下您这、我们只是做生意的,没有招惹大人的意思。”

称呼已然变了?他觉得好笑,“我并无恶意。”他说。

声音不大,只是像门外的风一般回荡在小小的茶馆内,让人有些后颈发冷。“不过,你如何知道我是哪位大人?在下不过一介浪人罢了。”

小二点头称是。忽听得有个声音说道:“容我问一句,阁下此番来菅名城,所为何事啊?”

他就看过去。打从这座木质建筑的二楼走下来一位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看服饰,不假想是个富贵人家。这菅名城中富贵的,也就那几家。再看衣领上的家纹,他心中了然,起身行了个礼:

“在下只是来寻个亲戚。”

他这一应声,就瞥见身边的小二身子抖了抖,差点跪了下去。那位看着也不是像有怒气,下了楼梯,踱步过来:“阁下既是浪人,如何进的城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小二没等他这边说话,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下跪伏在地抖着嗓子喊道:“铃木大人。”

铃木是此地领主的家臣之一,与近藤家分庭抗礼,把控着鹤观岛的赋税贸易。看样子这位应当是铃木家的长子,本应和他父亲一起处理鹤观大小财政,怎么跑这儿来等自己了?

看来自己还真是被看成了号人物。他无奈地在心中默念。

这位“铃木大人”挥挥手,身后的门猛地打开了,一阵脚步杂乱之声过后,便确实只剩门外的风了。

“我看阁下有些眼熟啊。”铃木大人中气十足地笑了两声,眼睛里却全无笑意。自称浪人武士却又能进出关隘,想必和他那位小小年纪又想做大事的“家主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据可靠消息,稻妻城确实派了人下来。

此刻的笑意俨然有些藏刀之心。

他倒也不卑不亢,回道:“在下不胜惶恐。但铃木大人,”话锋一转,“在下祖居踏鞴砂,应当未曾与大人谋面。今日也是头一回踏入这菅名城。”

说话倒是滴水不漏,可你今日既然来了这茶馆,碰见了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铃木大人摆摆手,也不跟他废话,径直说道:“若不嫌弃,去我府上坐坐。阁下即能入城,必是有姓之人。且报上来吧,我愿闻其详。”

他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好奇这个时节,是哪家的人会来搅菅名城的浑水。九条?还是神里?又或者是那位「大御所阁下」的奥诘众——

“枫原万叶。”

他抬手扶起斗笠的一边,方才正视着这位,语气平常地报了个名字。铃木大人终于有机会看清他的全貌,老谋深算的笑容逐渐僵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想起来了什么吗?他心中感慨,终究还是有人记着些前尘旧事。也不枉他在这茶馆里贴了两块铜币。

曾有言道,一丘之貉,害群之马。虽然先见不到这“害群之马”,但可以见见同是一丘之貉的这几位。铃木大人等在这里,那就不能负了人家的好意,毕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能第一个认出自己,也是令人感动之事。

“铃木大人?”他说。

那人回过神来,面色如常道:“无事。那现在走吧,阁下。”

寒松针沉浮在茶碗中,桌前的人有些不敢动作,他低着头瞥了一眼主座上那位正悠然自若喝着茶的女子,衣裙上刺绣金线暗走,隐约可见八重菊的影子。这是一种权利的符号,除大御所阁下外,王公贵族,上至太子,都不可用。

但这并非八重菊,身为总大臣,他再清楚不过。于刺绣时刻意少绣了一瓣,避免冲撞大御所阁下,而即便如此,能穿这样纹路的人也寥寥无几。

那女子垂着眼,宽大的袖口中露出纤弱白皙的手腕,她端着热气袅袅的瓷制茶盏,指节修长。不可否认,她与大御所阁下一同,拥有惊为天人的容貌。同样不可否认,她与大御所阁下一样,拥有反复无常的脾气。

这位是稻妻的长公主,按本朝律制,便是顺理成章的储君,哪怕她有一位胞弟,也不能改变什么。只可惜,女君似乎是从前朝吸取了教训,没有早早立储。这也就导致长公主及笄五年,既无婚配,也无储君之位。

但她仍旧是稻妻的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杀予夺,大御所阁下都是默许的。

“今日之事,遣间卿你当作何解释。”她开口说道,仍旧是没有抬眼。

遣间做总大臣已有两年,他心中深知要想坐稳这个位置,有些人惹不得。但不妨碍他身后之人想要搬弄权势,有些话他又不得不在朝堂之上说出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殿下,”他依旧故作镇定,“今日之事,是为大御所阁下着想,微臣并无他意。”

话音落下,对方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听得他心下一颤。只听长公主说道:

“有些话,说了便是说了。遣间卿应当明白,凡事都有代价。”她轻叹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目光幽幽地落在坐立不安的人身上。

遣间看这架势,自己是坐不下去了,就顺势跪伏在茶案旁,解释道:“殿下明鉴。此事并非微臣一人之言,而是众人之意啊。微臣不过代人发声,无意冲撞殿下,还望殿下……”

明白人都知道,这话无非是现成的客套和敷衍,对于这位稻妻大御所之下最尊贵之人,他可以选择妥协,也可以选择如现在这般,装作一个不明事理的新人。

女君迟迟没有立储,朝中各派站队已久,却并不见头。以至于有人说,女君该寄希望于生下嫡长子。这话说白了,就是大不敬,放在民间和劝寡妇再嫁没什么区别。可这是王公贵族们的事,什么光彩与不光彩,都是争权夺势的垫脚石罢了。

遣间的站队不说是民心所向,也是大势所趋。到底这世间,男子是要比女子更适合做一国之君。

他这般思虑着,听得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想来是那位站起身了。他没有立刻抬头,在这样的场景下,恭敬些总比冒失要强。

“你大可不必如此惶恐,遣间卿。”一个飘忽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轻盈的脚步声,和相对沉重的衣摆在木质地面上拖曳的声音。“我并不在意朝堂之事。”

此话绝对不真。遣间琢磨道:长公主多年未有婚嫁,要知道一旦婚配,她便会失去争夺君位的资格,只在名义上还是王室成员。所以这话一定不是真的。

那声音向主座后的方向移动,直到“咔哒”的动静响起。他听得很清楚,诧异又恐慌地抬起头,长公主正拿着象征他家格的那把打刀,细细地站在刀架旁端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客室内的空气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我记得你是武家出身,遣间卿。”语气再平常不过。

“是,殿下。”他应道。长公主殿下的脾气……说句天打雷劈的,简直甚于大御所阁下。两年来明里暗里丧命的老臣小卒不在少数,其中不乏有她的手笔。再加上长公主与大御所阁下的关系紧密,其中的关联如何,猜测颇多,但无人敢言。即便是确有关联,又能如何?有儿子帮父亲的道理,自然也有女儿帮母亲的道理。

这边,长公主握住刀鞘,稍稍施力,竟是打开了这把打刀。她的侧脸闪过一瞬铁器的寒光,有种惊异的美感。遣间犹豫着起身劝道:“殿下不该随意触碰刀剑,万一……”

万一伤到人就不好了。他心想。女子的力气不大,若是被这刀砸中了脚背,估计是要怪罪到他身上的。

她抬手利落地褪下刀鞘,扔在一旁的地上,似是毫无章法地握着刀柄,缓缓地转过身来。遣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她便笑了笑,分不清是怒是喜。“遣间卿,这是把好刀,看来常年保养得不错。”

“殿下,这是微臣祖辈留下的东西,不敢摒弃。”他说。额间的冷汗冒了出来,他想:长公主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弱不禁风。

“所以——你也不敢摒弃前朝旧历,以为现在还是男子当道的世代。”她接着说道。语气像是在反问他,但仔细来说,就是责问。

此话一出,客室内的氛围算是彻底紧张到了极点。他面色一变,迟疑地反问道:“殿下可是……有何不满?微臣不知何处做错,还望明示。但殿下,这罪名微臣可担待不起啊。”

她歪着脑袋,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遣间混了两年,背靠着前朝那几位老顽固坐上了这个位置,她何尝不清楚。算是在几位总大臣中最名不正言不顺的一个,出身不好,但却是头站在风口上会飞的猪。

实则他不算有错,又或者实在没错,只不过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迂腐,以及天真。

她百无聊赖地拎着手中的刀,脚步随意地、凌乱地落在地上,在外人看来像是某种舞步。接着她轻声呢喃着什么,身后如瀑的紫色长发摇曳生姿,衣摆上的暗纹随着角度变换,时隐时现。

遣间试探地喊了一声:“殿下?”见没有回应,又换了个称呼:“公主?长公主?”

她的身形一顿,背对着他,冷冷地吐出如晴天霹雳的话语:“遣间卿,你不该在御前失礼。此番大御所阁下盛怒,你可知罪?”

大御所阁下盛怒?遣间还来不及惶恐,就见她侧过身抬了抬手,手中的刀尖指向的只能是自己。他反应过来,有些恼怒地说道:“殿下是要在我这动武吗?哪怕殿下贵为长公主,也该三思而后行。”

他虽是个文官,但从没听说过长公主有何武艺在身。即便对方手持武器,也不算什么大威胁。外面还有守卫和家仆,只要他一呼喊便会马上赶来。

但他着实不太理解。女君如若对他降怒,着奥诘众来便好,让一个长于深宫的女眷拿着刀质问他,这算怎么回事?是在侮辱他吗?

还是想让他今日和长公主闹出些事情,好施压于他?

长公主没有回应,下一秒身影却在他眼前不见了。遣间紧张地刚要四处环视,忽然小腿处传来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回头去看,小腿肚上赫然是皮肉向外翻的新伤,血流如注。他屈膝去捂住伤处,咬牙切齿地喊道:“来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没能喊完那句简短的话语。脖颈处被一闪而过的利刃切开,喷溅出大量温热的鲜血。他难以置信地捂着脖子,倒在地上抽搐。

长公主从他身后不知何处又缓步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逐渐漫延的血迹,以及这只被见血封喉的替罪羊。手中的刀不知何时换到了右手,被她毫不留情地往地上一扔,发出碰撞的金石之声。

时间一下变得很短暂,他恍惚间发觉自己要死了,却还沉浸在剧烈的疼痛中无法自拔。他像只秋末的蝉,在做最后的挣扎。

她在血迹旁踱着步,话语像羽毛一般,轻轻落在生命力逐渐流逝的遣间身上。“啊,你大概还没死透,索性我便告诉你。”

此刻她比地上这个原本高大的男人要高大许多,只能弯下腰,轻声说道:“没人告诉你,置喙立储的代价会是什么吗?”

“九条家的人教你,有权即是民心所向,可若是女君不悦,她照样能把给你们的再拿回来。女人反复无常,你们在心里都这样以为,一边却害怕她又吹捧她。实则相较于男人而言,她多了一分优点。”她顿了顿,神情嘲讽地说:“她还不够你们自大,远远不够。”

遣间抽搐着,奋力用充血的眼睛看向她,这是一个复杂也不复杂的眼神,怨毒,不解,且愤怒。长公主看着他,涂着胭脂的唇边裂开一抹诡异的笑意,她直起身整了整袖子,说道:

“死不瞑目啊,想想谁指使你在朝堂上当出头鸟,找他去吧。”

说罢她转身,施施然坐回主座,茶水已经有些凉掉,只能祈祷侍从早些来换一壶了……

她正百无聊赖地低着头这样想,门口处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她有些愉悦地抬眼望过去,遣间家的侍女跌坐在地,惊慌失措地向外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啊。她心想。

那侍女心神俱裂地爬到门口,失声尖叫道:“来人!来人啊!有刺客!大人……来人啊!”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又很快褪去,只剩下冷漠的平静。仿佛这场闹剧,她只是个莫名其妙的旁观者,从未插手过任何事情。事实也确实如此。

毕竟愚蠢的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在此刻的怜悯显得没有意义。

青木家邸坐落在菅名城的西北处,距离祭场很近,几乎民众去参拜过后,都能从祭场的山上眺望到那处宽阔大气的建筑。茶青色的木料,实则相当亲民,当年青木家的先祖来到此地,听取当地建筑工匠的意见,修建了这座家邸。实质上也是历代领主的住处,菅名城的象征。

在菅名城的百姓心目中,这一家是相当贤明体恤的领主,此事没有异议,单凭前不久去世的青木家主为了赋税得罪女君一事,百姓就应当对此心怀感激。所以对于青木家的二公子,他们的态度也是相当不错的。

“如果他想要继位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他的哥哥还没有回来,菅名城需要一位英明的领主,就由他暂代吧。”这样的想法充斥在这座鹤观岛最大的城中。但这种声音太统一,未免让人有些疑惑,菅名城是民风淳朴,还是没有坏人。

枫原万叶在铃木大人家走了一遭,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小友,不知你听说过此地领主的旧事否?”铃木家的家主,也就是那位铃木大人的父亲,此时正背着手站在他前方。与铃木大人不同,这位已然上了年岁,头发尽白,声音苍老,而且看面相,和他那二儿子两模两样。

枫原万叶面色不变,恭敬道:“倒是在茶馆听过一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铃木家主呵呵笑了两声,似是自言自语:“是吗?我年轻的时候,也爱去茶馆逛逛。那儿的人大多都有意思。”

“如此,我同你讲讲。”他说着,转过身来,沟壑丛生的脸上尽是平和,眉眼透出一股沧桑感。之所以觉得他和铃木大人有所区别,就是因为,他身上并没有生意人那种狡猾,只有一种豁达,可能与年岁有关。

他浑浊的眼睛动了动,看向一旁的枫原万叶,感慨道:“当年家主大人也是这样的年纪啊,可惜了,可惜了……”

青木家的变故要从十八年前说起。那时还没有这位二公子,青木家只有一个孩子,一个男孩。

“家主大人年轻时,为人宽厚,不忍鹤观赋税高重,便向大御所阁下上了折子,请求降低此处的赋税。”他用苍老的声线缓缓说着,眼神落在院中那几张石桌上。“彼时大御所阁下登基不久,哪里容得他这样的事。一家降赋,其余各地皆有降赋之意,所以大御所阁下与他达成了一项契约。”

青木家的长子,彼时方才两岁,被父亲送往稻妻城,没有跟着回来。就这么被扣在了京中,直到半月前,青木家主去世。

再之后的事,就是枫原万叶来此的原因了。

铃木家的老家主也心知肚明,这样节骨眼上来菅名城的人,就算查不到来历,也八成另有目的。“说起来,谁家没有过这样的时候。”老家主说着,用干瘦的手指了指枫原万叶,话锋一转,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接了大御所阁下的谕令,枫原家的后人?”

枫原万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淡淡地行了一礼,解释道:“大人,在下只是一届浪人,姓名一事,谁又能说不是顺手牵羊的呢。”

“是吗。”老家主似乎被他说的话逗笑了,衰弱的肺部发出隆隆的回响,让枫原万叶想起枫丹汽船的发动机。不过那东西稻妻是没有的,大御所阁下几年前颁布了锁国令,时至今日虽放开不少,稻妻却仍旧顽固地抗拒外来事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其实道理很简单。枫原万叶想,「后来者居上」这套理论,在稻妻是出格的,是破坏了天理人伦的。嫡长子继承制,领主世袭,以及神社巫女,这些要素堆积在天守阁之下,支撑着那扇沉重的桐木门。

“我记得……枫原家也有过这么一个人。”老家主说罢,也没打算和沉默下去的年轻人细聊,慢慢地离开了庭院。

时间回到现在。侍从领着他一路走过廊下,待到门前时,侧身请他进去。“铃木大人和近藤大人有请。”

他见此人没有要收走佩刀的意思,有点纳闷,不过也是顺从地抬脚往屋内走。果然铃木家的次子带着一位年纪较轻的公子在喝茶,见他进来了,笑着示意道:“坐。”

枫原万叶微微颔首,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子坐下了。那位想必是近藤家的人,眼神精明地看了过来,故意问了一句:“青木家邸中禁止带刀行进,无人告知阁下吗?”

他故作惊讶地和那人对视,说:“在下失礼。只是方才侍从并未阻拦……在下出去一趟。”说着便作势要起身离开,铃木连忙打圆场,劝阻道:“青木大人马上就到,此事不打紧,稍后我替你解释就行。”

本来他也没打算真起身。枫原万叶道了声多谢,便又面色平和地坐着了,全程并未多看近藤家那位一眼。他猜到这人是个难对付的主。

近藤家是武家,相较铃木家而言,讲道理的人不多。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近藤家祖上也是武士,趁着机遇发家了。武家最怕的不过是将军有了新的心腹人选,也没说不能是个浪人武士。

近藤冷哼一声,喝了口茶水,仍是不假思索地看着他:“我还心说,铃木大人找来了什么样的人物。阁下看着细皮嫩肉的,怕不是刚出家门不过三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正整理思绪,听他又提及自己,投过去一个装傻充愣的目光。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个近藤家的公子说自己长得像个小白脸。

这算哪门子的找茬理由。他也不在乎这些,长什么模样都是父母给的,难不成还能来个男大十八变。枫原万叶心中有些疑惑,面上却不卑不亢说:“在下出门一月不到,却不止三日。近藤大人猜错了。”

对方的眼神中颇有想踢他一脚的冲动。到现在为止,枫原万叶一直未曾习惯与这些武家的相处模式。他们似乎很乐意用武力解决问题,但他不乐意。

要让先父知道我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上,指不定要如何斥责。

他这样想着,门口的侍从拥进来一位年纪轻轻的公子,看打扮还未到及冠,仍是披发。铃木与近藤起身,他便也跟着起身了。

青木家的二公子还未等行至主座,便招呼他们坐下,声音尚且稚嫩,但说出的话却透出股老成感:

“这位就是铃木引荐的人?”他支着脑袋上下看了一圈枫原万叶,笑道:“你看着不像浪人啊。莫不是什么蒙德来的吟游诗人?”

近藤得意地笑着,附和道:“我说也是,青木大人。”

青木的问题不难回答,实话实说即可。“在下确是浪人。平日里接些委托的营生,独身一人,无牵无挂。”枫原万叶说道。

“有意思。”青木若有所思地问:“你可去过稻妻外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点点头。青木像是来了兴致,接着便要滔滔不绝问下去。铃木瞅准时机,打断道:“青木大人,今日是来商议何事的,您还记得吗?”

那少年恍然大悟,拍了拍桌案:“是啊。今日有事,先讲清楚这事吧。”末了转头看向近藤,看似随意地指了指他:“是你的事,近藤。”

近藤当即恼怒地看了眼铃木,愤愤然道:“铃木大人,你又跟家主告了什么状?你好闲的功夫啊!”

枫原万叶眼见他们就要吵起来,心中更疑惑了:这哪儿是领主和家臣啊,这不几位公子过家家呢吗?还是说,他多年未曾接触过权势贵族,实际上都是如此?

也就是这个时刻,主座上的少年不耐烦地说了句:

“给我闭嘴。”

他忽然对这位青木家并非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有了些改观。

枫原万叶作为一个局外人,青木许是看他在场,便收了脾气挥挥手,喝了点水接着说:“近藤,私占土地一事,我早先并未阻止。今日被铃木告到我面前了,你该给个说法。”

近藤低着头,算是一五一十地说完了事情始末。枫原万叶没心思关心他和铃木家那些事,现在的当务之急或许是对于自己这位“外来者”,他们打算如何反应。

“说起来,铃木,枫原阁下是踏鞴砂来的。”青木也不知道何时又跳脱到了这里,露出了方才那般真诚的笑容,“女君找的那位使臣是从哪儿来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铃木顺势看了他一眼,拱手答道:“踏鞴砂。”近藤瞥了他一眼,低头不语。

枫原万叶知道时机到了。他着急弄清楚困惑自己已久的事,便也不加辩解,保持沉默听了下去。

青木说:“我要是学大御所阁下,将他扣在鹤观不动,如何?”

不能如何。枫原万叶在心中否定这个提议,这样就是女君的讨伐由头了。

青木又说:“我要是今日在这将他杀了,又如何?”

也不能如何。枫原万叶替他叹了口气,无论自己是死是活,女君都有由头向鹤观派兵。说到底,她只是在等一个机会罢了。

铃木和近藤已经有一会儿没言语了,看神情是在思索要说什么。近藤忽然转过身来,神情紧张地看着他。

“大人,他身上有佩刀。”他说。青木很是不屑地卸下腰上的佩刀,拍在桌案上,说:“我也带了。怎么,你想打?”

铃木也开口了,劝说道:“好了,此事我们再商议一下……”

没等他说完,青木发出一声嗤笑,随后变成爽朗的大笑,他握住案上的佩刀,踏着桌子跳到众人之间,饶有兴趣地用刀柄指着枫原万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如就这样,大御所阁下既然只派了一人过来,我们就一对一公平地打一场。”

近藤慌张地看了一眼铃木,被他用阴沉的目光瞪了回去,低着头没说话。青木则看着面前这位沉静如此的使臣,神情兴奋,他的眼瞳有些异常地放大,脸上的笑容逐渐扭曲起来。

这看起来不像是刚才那个正常人,是的,可以肯定他不久前还是个正常人。

枫原万叶没有说话,看到近藤和铃木之间的交流,他有了些自己的猜测。但现在——

青木拔开刀鞘,扔在一旁,脚步迅速地向他挥砍过来,与此同时神情恍惚,表情怪异。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掀翻了茶桌,翻身躲过劈砍过来的利刃后,左手抓住了青木的手臂,往他的方向一拽,右手利落地在人后颈上敲了一下。

随即就听“扑通”一声,地上多了个昏迷不醒的家主。啊不,应该是代理家主。

枫原万叶松开左手,青木就和地面完整地贴合在一起。他在铃木和近藤之间扫了两眼。铃木的脸色简直不能看,黑得像锅底;近藤呢,满头冷汗,还没反应过来。

他绕过地上这人,温良地笑了笑,赤红色的眼瞳里情绪复杂,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他说:“把毒下在茶里是个好点子,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选。”

前提是不要被当事人知道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打从进入天守阁的那一刻,就几乎听不见任何交谈的声音。明明有着百十来号人,但厅内依旧悄无声息,大臣们屏息凝神,低着头以免冲撞面前这位正坐在帘幕中看折子的女君。

丝质的帘幕中隐约透出她的身形,大御所阁下正端坐着,翻看手边的某本折子,神色模糊,这是唯一不好的一点,他们无法通过这块若有似无的布看清她的喜恶。

不一会儿,她开口了,冷漠而富有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大厅内:“天领奉行说,遣间卿家死了?”

天领奉行的实质代表人是九条裟罗,她是九条家的将军,深得大御所阁下信赖。这是朝中都知道的事。只见她迈步出列,应道:“回女君。确有此事。”

“死因呢?”女君合上手里的折子,轻巧地随手放在桌案上。朝服的袖子宽大厚重,不过并不影响她的动作。她早已习惯这一切,身着厚重的衣料行动,也算是君主的必修课之一。

九条裟罗听她问,顿了一下,回报道:“遇刺。当时遣间大人在同长公主会面,想必刺客的目标是殿下。”

此言一出,朝堂有些哗然。长公主按规制,是稻妻还未立储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她的安危自然是重要的,她要是出事了,那长公主派的几位大臣算是捞不到一点好处,再去投靠其他党羽,也算不得什么好归宿……

女君似乎想起了什么,叹息道:“长公主无碍。倒是遣间卿家,可惜了这样一个人。”

她当然知晓长公主无碍,那是她的女儿,昨日有没有出宫,又接见了谁,她自然都知道。大臣们也不是傻子,女君特意在朝堂上提起此事,目的肯定也不是刻意为了悼念遣间。而且说实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女君并无追查刺客的意思。她只是很淡然地、告知大家罢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如此一来,总大臣空了一个位子啊……”她沉吟片刻,话锋一转,将问题抛给了九条裟罗:“裟罗,你可有适宜的人选?”

九条裟罗顿了一下,低头道:“臣没有。”

“是吗。”她说着,扫了一眼厅内的人。

于是大臣们脑中还来不及思索,“遣间怎么就在和长公主会面的时候死了”这个问题,话题就随着女君的这句话转移到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上。到底谁来补这个空位。

这位置并不好坐。总大臣一共四位,掌管着稻妻四大地区的各项事务汇报与处理,与此同时作为大御所阁下的家臣,往往有属于自己的封地。总大臣的人选应是御封的领主,而前朝一事过后,御封领主寥寥无几。遣间之所以能坐上这个职位,便是因为九条家和柊家的几位老臣出面推举,且他祖上身份乃是御目见。即可直接面见君主,这在任何时候都是家臣才有的待遇。

可他是前朝的家臣,又不是本朝大御所阁下的。

九条裟罗猜到他会做不下去,没想到连命也没留下。只能说,凡事不可强求。

只见神里家的人出面说道:“回禀女君,朝中现在合乎规制的人选,正在稻妻城中。”

有人的脸色开始有些变了。帘幕后,女君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冷厉:“我也想起了这回事。青木家的长子前几日的领受礼,就是你们操办的吧?”

这位应了一句,便得了女君的夸奖。她对此事满意的态度明确,在礼前就已经表露,于是这几日不乏有去巴结青木公子的人在。眼下这意思,不会是要让他来顶这个位子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大臣们有些傻眼。一旦决定了由他补位,那么不出意外,这将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总大臣。莫非这青木家的长子……和大御所阁下有什么亲戚么?

女君象征性地问:“众位可有异议?”见众人欲言又止,却又什么也不敢说的样子,她干脆道:“那就是青木了。”

“女君。”有人出列,声如洪钟:“青木家中还有事务未了,鹤观那边还在等他回去处理。臣以为他暂且补不了这个总大臣之位。”

说话的人是位武将,女君静默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平淡地说出事实:“会有人代他解决,此事你们不必担忧。柿泽卿家想为国效力,我心甚慰。”

九条裟罗知道这人。三统领之一的柿泽朝野,别的地方不说,在稻妻城中和九条家是能分庭抗礼的。奈何九条家确实门生遍地,他只能在某些大事上争一争,好给家中增添势力。此人是长公主派的,但大家心知肚明,凭他的人品,绝对打的有其他算盘。

历朝以来也不是没有将军摄政的先例。更何况女君膝下只有两女,一位尚且还未及笄。柿泽扶持长公主是假,想自己把持朝政才是真。“深宫长大的女眷怎么赢得过久经沙场的将军”,他必是抱着这般的偏见了。

他把雷电家的人看得太简单了。九条裟罗知道,大部分男人都会犯这样的错误,以貌取人,认为美丽的女人往往不聪明,只是美丽而已。

大臣们诧异,纷纷问道:“女君可是另有打算?出兵鹤观?”

却见那帘幕后的人摆了摆手,冷冷说道:“今日之事说到这里。日后你们便知道了,退下吧。”说罢便从主位上站起身,掀开幕帘走了出来。

紫色的长发及腰,用金银的簪器束在脑后,未做过多点缀。衣袖上的八重菊在众人眼里一闪而过,大家便识相地都跪伏下去,朝服在地上擦过的声音沉闷,她的脚步几乎听不到。片刻过后,由九条裟罗宣布:“今日朝会结束,各位大人回去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九条裟罗不走。她等在人尽数退出天守阁后,再去面见更衣后的女君。

天守阁与宫门只有几个城门的距离,她往往是步行。宫中自有轿撵,因为各宫跨度过大,行动不便。公主也住在宫内,女君在东,长公主在北,九条裟罗进宫会碰见她,此时大抵是来见女君的。只不过这样的时候太少,因为大多数时候对方不停下主动打招呼,你也不能上去硬生生拦下轿撵。

她都有些记不清,上次见到长公主是何时了。想了想,可能是及笄礼。

长公主及笄已有五年。朝中上下都在猜测最终会由哪家的人来婚配,这代表着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如若是御三家之一,那么被选中的家族将乘上大势,变为皇亲国戚,日后再生下孩子,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干政。如若是其他家族,也可趁此机会发迹。

这太可笑了。九条家的将军,九条家家主这样想。到底还是要靠女人来发迹,可他们却还是口口声声劝着大御所阁下“再谋子嗣”,似乎男子就能继承血统,而女子不行。即便他们现在的君主是个女人,但并不妨碍他们瞧不起女人。

“九条大人。”侍女轻声唤道。她回过神来,不远处停着一座轿撵,她反应过来,连忙行礼道:“臣失礼。”

轿中的人轻声笑了笑,像一阵清风拂过,听得人心底发痒。她听得:

“无妨。好久不见了,九条家主。”

“殿下找我,是有何事?”她问道。

轿撵中的声音接着传来,不知为何,她心底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九条家主可是要去面见女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

“我听闻今日在朝会上,青木家的公子补了遣间的位置。”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九条家主未曾推选一位吗?”

九条裟罗开始怀疑她来找自己的真正目的。她如实回答道:“臣并没有合适的人选。女君只不过是见臣在场,才有这一句问话。”言下之意,纯粹是出于流程问的。

长公主的声音中又带了笑意,几乎可以想象她现在的表情,应当是一双蓝紫色的眼瞳中跳动着愉悦的光芒。她只见过折扇之上的神情,女眷矜持,常以折扇掩面。

九条裟罗想:她为何要打听青木的事?

她会想明白,但不是此时此刻。长公主缓缓说道:

“九条家主,虽然这么说为时尚早,但京中或有大变动,你当谨慎些。”

这番对话属实有些不明所以。在回到家邸时,行至月朗星稀的庭院中,九条裟罗忽然停下了一向利落的脚步,抬起脸望向无人处的黑暗,眉头紧锁。从刚才朝会的时候她就在想了:

那刺客冲着殿下去的。但殿下似乎连惊吓的样子也不曾有。遣间作为总大臣,家中如何进得了刺客。其守卫数量快要赶上天守阁了。再加上女君的态度……

她知道朝中历来对这位长于深宫的长公主有些揣测,更知道这不是第一次大臣莫名死去。前朝老臣顽固,自女君登基后便一直明争暗斗不断,但并未占到什么优势。长公主及笄后成为朝中一大势力,局势便压倒性的倾斜。女君默许她生杀予夺,虽在外界和民间长公主的形象一直是温婉神秘的,但朝中人人心知肚明,这位可不是好相与的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九条裟罗的优点是并不会小看任何一个人,男子或是女子。如果长公主说京中有大变动,那么便一定会有。她不会说些没有意义的话,这点和大御所阁下很像。

侍女在唤她,关切地问道:“家主大人,您怎么了?”末了又说:“晚饭已经备好了。您可有胃口?”

“无事。”她摆了摆手,道:“走吧。”

枫原万叶听见门扉被人推开的声响,他侧脸看过去,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应声道:“铃木大人?”

来人面色阴沉,生硬地解释了一句:“我是他兄长。”

“在下看出来了。”他不慌不忙地看着这位铃木家的长子,临到关键时刻,他总算是露面了。

铃木家的两位大人,一位负责周旋,一位一般不怎么出面。不过大事方面,还得由这位来敲定。所以今日他才有机会见到这样的场面,前后两位铃木大人出面,来见他一个小小的浪人武士。

青木江,也就是那位代理领主,此时正被绑在两人侧手边屏风后的塌上,还没醒过来。方才那出闹剧,本来应该以他俩双双发狂残杀至两败俱伤结尾,但很可惜的是,枫原万叶还没来得及沾到自己的茶水。

“你要如何才肯作罢。”这位年长些的铃木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按照我们所说的做,对阁下来说并无坏处。”

傲慢。他们的交涉态度相当傲慢,如同施恩。可这应当是他在求自己配合,枫原万叶心中无语,当权者都喜欢这样求人?这便是所谓的威逼利诱了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淡淡地反问道:“大人是说,稀里糊涂地杀了个领主家的公子,对在下而言并无坏处?”

这下铃木大人干脆不装了,对他投来杀意明显的目光。

他并不躲避,直直与他对视回去,话语中带上了嘲讽之意:“大人,是你手下腾不出一个人来做这样的事,还是在下看起来,很像会随意受人胁迫?”

话已至此,撕破脸皮,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铃木面色不善地拍了拍手,从门口进来十几位守卫模样的人,手握佩刀,面露凶光。

枫原万叶起身,扫视了这群人一眼,又把视线落回铃木大人身上。

“有件事你算是说对了。”只见铃木冷笑道:“你确实只是一位浪人,跟着领主一起死了,谁也不会在乎。”

枫原万叶握住佩刀的刀柄,目光如旧。铃木从那份如水般的沉静中看出他的不屑,极大的不屑,他并不认为这在场的十几个人能威胁到他。

铃木因此感到愤怒,和不可思议。这人多少年轻,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把他给我砍了。”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如此说道。说完这句话铃木便背过身,离开了房间内。按理说这种血腥的场面,他这样的高位者不该在此。

青木,他们家虽然是领主,可原先的青木大人太过仁慈,致使青木家要靠一个十五岁的娃娃来当家,谁会听一个孩子说话?更何况,这还是个心思不甚简单的孩子。铃木心想,若不早些除掉这位,日后真惹怒了大御所阁下,遭殃的便不止他一个青木,还有这些家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本来打算天守阁那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此事就一直借着“代理家主”的由头,直到他们把权力从这孩子手中架空。可没想到,女君非要来干涉这些家务事,在京中办了领受礼,而后又派了什么使臣过来……铃木很是恼怒。

自家老父亲在他出门前还嘲笑过这个计划,“不如昭告天下鹤观反了,比这要来得痛快”——他懂什么?铃木愤愤不平,自己和兄弟谋划了这么久,土地吞并也进行得很顺利,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弃?再说了,青木江一死,他们家臣就是实质上的领主了,只要青木江死了,碍事的人都死了,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铃木在外踱着步等了半柱香时间不到,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过头,心情有些愉悦,却在回头的一瞬间僵在了原地。随即他试图拔刀,“你……”他惊恐道:“你怎么……”

枫原万叶迈步出门的第一件事,果断地挑飞了他手里的刀。那把刀连同刀鞘一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到了庭院的草丛中。铃木转头想跑,冷不丁被闪着寒光的刀刃抵住了脖子。

“别动。”枫原万叶说。在廊檐下昏天暗地的环境中,他不知道,自己在铃木心中已经俨然成为了一只赤鬼,那是稻妻传说中一种,眼瞳散发着幽幽红光,会在夜晚吞食人类的妖魔。

他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血,那是别人溅上去的。右手缠着的布条已经被刀上落下的血染红,衣服上也是一派惨不忍睹的景象,棕红色的羽织怕是也要报废了,哪怕和血痕颜色很相近,但此刻也已经被染得不像样子。

枫原万叶不悦地皱了皱眉,但很快又恢复了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铃木目眦欲裂地瞪着他,声音慌张,却不减音量:“你想做什么?”

“在下不想多费口舌。”枫原万叶说。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

他目光一凌,拽着铃木的领子迫使他同自己一起转过来,面对着地上那个人。铃木被他拽得趔趄,弯着腰大气不敢出一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青木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从血肉横飞的内室跑了出来,却被某位行凶者的肉身绊倒在地,正面色惊恐地趴在地上,看向他们。

枫原万叶就势推了一把,铃木便和青木江倒在一块,头差点碰到。两人此时也不管谁想害谁了,什么家主家臣,异口同声地试图说服他:

“你帮我解开,枫原大人,帮帮忙我此后必有重赏!”青木江连忙说:“或者你杀了这个人也行,啊?”

“别听他的,枫原大人我方才已经说过其中利害,你当三思啊!”铃木急切地反驳道:“他才是该死的那个!”

廊檐下,枫原万叶的神情明暗交织,他垂下的刀尖上,血液一滴一滴落下,被木质的地板吸收。他叹了口气,说:“没有人该死,两位,你们自求多福吧。”

铃木见他转身竟是要走,慌不择路,大喊道:“你这是妇人之仁!我便说了,那茶里有毒,你放了青木他也活不了多久!”

此言一出,青木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随即怒不可遏地开骂了:“你少在这儿放屁!铃木,你打的什么算盘当我不知道吗?”

他确实喊住了人。枫原万叶在青木江的咒骂声中回头,冷冷地望向地上的铃木,对方见他这样,以为他是不信,连忙自证清白:“我以家格在此起誓!那茶是有毒的!”

青木江彻底发了疯,趁不注意,一口咬在铃木的耳朵上,双腿因为被绑着并拢在一起,所以抬脚猛地踹了一下对方身体,随后只听一声惨叫,他仰起头吐出半只耳朵,满嘴是血地、恶狠狠地盯着痛不欲生的铃木。铃木痛得满地打滚,也开始咒骂他,现场一时十分精彩。

枫原万叶看着发疯的二人,忽然说道:“你昏过去了两个时辰。毒发应当是何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没人回答他,铃木在惨叫,青木江在大笑,他感觉头很痛,恍惚间有什么景象在眼前闪过。他晃了晃脑袋,再回过神来,青木江正趴在地上吐血,眼睛瞪大,身体还在挣扎。

他沉默地蹲下,查看他的情况,一旁的铃木恶狠狠地往这边扑过来,被他一把拽住领子,上半身拎着离开了一点地面。

“滚。”枫原万叶从牙关里挤出来这个字,然后把他扔远了点。

“我……我……”青木江好像在说话。枫原万叶压低了身子,问他:“你说什么?”

“我……”他抽搐着,从血泊中抬起一只手,拽住枫原万叶的羽织领口,双目中的泪水滚落下来,瞪着他,忽然松了手,无力地拍在了地上那摊自己吐出来的血泊中。

枫原万叶静默地低着头,良久,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早就凉透了。

他缓缓起身,感到心中有一团无名的怒火。他不知道这件事的意义何在,放在过去,他绝不会掺手这样的事。或许自己接下那道谕令便是错误的,或许自己就不该来鹤观——

“来人,来人呐!”铃木见青木江终于死了,一边朝廊檐的拐角处爬去,一边得救般狂喜,大喊着呼唤侍从。

他心绪复杂抬头去看是何光景,却只见得月如弯钩,西沉在即。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稻妻城中正值夏初时节,绯樱树的花落得满地都是,被凉爽的风卷起,洋洋洒洒地吹过整座稻妻岛。几乎随处可见绯樱的花瓣,哪怕是天领奉行,或者天守阁这样沉闷厚重的门前。

绣着繁复花纹的衣摆照例路过天守阁阶前时,众人皆颔首低眉,无敢抬头直视。这似乎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没人可以在女君面前直挺挺地站着不动。要么跪着,要么躺着,但与此同时也就有了生死之分,没人想要平白无故丢命,只是为了表达对大御所阁下的不满。这未免太过幼稚——大家都说,没人会和一个这样美丽的人计较。

大御所阁下是全稻妻公认的天人之姿。

登基礼当天,几乎全稻妻的人都想来观礼,奈何并无那么多空位。有些人幸运,得见过女君的容貌,那注定是一次永生难忘的经历。在他们的形容中,稻妻高高在上的君主是一个拥有惊心动魄美貌的女人,她的身上有种神性般的淡漠,眉眼低垂,他们说离岛的神像与大御所阁下如出一辙,慈悲,又漠然。

这么说吧,登基礼那天,刑场刚斩了几位叛军里的人物。大御所阁下刚刚通过整肃内外、平叛统一而登上君位,没有颁布大赦天下的谕令,这很像她的风格。人头乱飞的场景持续了约摸两个月,那段时间稻妻民间有言,“生怕哪天走在路上,骨碌碌从脚边滚过来一个。”

雷电影的登基象征着一件前所未有的事,在稻妻,最殊胜尊贵的人可以是女人。先前并非没有女君,但如此手握实权的女君,如此杀伐果断的女君,稻妻从未有过。

仍是天守阁前。她弯下腰,身后金银发饰随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身为侧用人的侍女连忙抬头,提醒道:“女君……”

女君不能在外停留太久。时间段的划分是按照规制来的,宗室的规矩繁多,女君作为一国之君,本身就是规制的具象化。她一天到晚都不属于自己,又或者,她一天到晚都是自己。只是留给她做闲散事的时间,并不算多。再者,除她之外也没什么人敢提醒了。

侍女引以为豪,侧用人乃是女君侍从的最高品阶。这代表她不光可以经手女君的日常行动,还会负责传递讯息和传唤重要人物,比如那位长公主殿下。

“绯樱?”她喃喃道,两指合拢,轻捻起那枚落在阶前的绯樱花瓣。看来一时没有要走的意思。

“女君,三月已过,绯樱在树上无法留存,才会飘落到此。”侍女贴心地应答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啊,三月已过。”她若有所思、自顾自地抬眼望向城内。

天守阁在整个稻妻城最高处,可以远眺整个稻妻城。如同阶梯一般的建筑构造,随着主岛的地势爬升,建筑的权力象征也在爬升。而天守阁无疑是最高处的那个,无论是从地势层面,还是权力层面。

这里是全稻妻生杀予夺的人物碰面的地方,每天早上的朝会,他们都要聚集在此,恭敬地跪伏在所谓「大御所阁下」的脚下,高呼女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御所阁下是整个稻妻的大人物。但如今这位大人物歪着头,看着指尖的绯樱花瓣。末了,终于神情淡漠地捻作一团,放手让它归入尘埃。她接着迈动自己的脚步,走过天守阁宽阔高大的回廊。

实际上,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案前,看那堆无法假手于人的折子。当权者总是这样,很多事情只有自己经手,无法偷懒耍滑。不过好在她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侍女掀开轿撵的帘子,却无意间瞥见了她嘴角那抹微笑,心中有些发慌。女君一般都没什么表情,今日可是遇到什么事情,让她心情好了?或者是不好了?

“女君。”她轻声唤了一下,对方的视线转向她,薄唇轻启道:“走吧。”

她只是方才想到,自己心中近来有个想法,和那位血脉相连的「长公主」说,再合适不过了。恰好稻妻初夏,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她想,自己那位「长公主」也该出宫去,至于由头……

长公主及笄已有五年。其生辰乃是冬月初,今年二十有二。按照民间习俗,早该是婚配在身的年纪,但直到如今别说婚配,连婚约也没有一个。究其原因,或许还要怪自己这位「母亲大人」。

“女君可有事吩咐?”侍女在轿撵边掀起一角帘子。她已经跟随大御所阁下多年,是自登基进宫的第一批侍从。凭刚才那个笑容,她便可以心领神会地参悟到某些事。

女君八成是要宣人来见了,而这人八成是长公主殿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只有在提及殿下的时候,女君的表情才会有所变化,难得一见地笑一笑。侍女心中深信不疑,女君和长公主历来关系亲近,闲暇时,总会与长公主在御园中闲聊散心,如同寻常母女那般。这算是宗室中不可多见的事,在别家都因为权力地位手足相残、父子反目的年代,还能有这样的真情实感,属实令人感动。

轿撵中的人淡淡地说道:“宣长公主来见吧。就说我有事同她商量。”

她利落地应下来,转头低声吩咐了一位随行的侍从,心下欢喜。女君劳累多日,也该与公主谈谈心,放松放松了。

前几日,因为朝中遣间大人的事,几位老臣来求见过女君。她虽被屏退到外,却也看得出奉茶时女君的脸色并不好看,估计是那几位明里暗里又在为难于人了。她心中很是气愤,这干长公主何事?公主一届女子,难不成还能把遣间大人害了?可怜我们殿下,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还遇上了刺客,又见了这般吓人的场景,还好心性坚韧,否则不知要吓成什么样子。

放在自己身上,她觉得自己能当场吓得眼泪汪汪,哭他个两天两夜。

这两日长公主吃睡还与往前一般。想到这点,她又有些担忧,长公主的食量不大,且过午不食,整个人看着弱不胜衣,惹人怜爱。她曾嘱咐过御厨房,做点长公主喜好的饭食,结果却令人惊讶——偌大的宫中,竟无人知晓长公主的喜好,就连长公主宫中的侍女也不清楚此事。而且不仅是饭食,日常生活的任何事情,她都说不清,长公主喜欢什么。

饮茶?抚琴?读书?说不清,没有一项说得清。

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她皱了皱眉,那侍女是女君派过去的,也这般无用吗?

转眼到了东大殿,女君在贴身侍女的簇拥下去更衣了。她等在殿门外,想着快到了,就眼见一顶眼熟的轿撵进了殿前的通门。她迎上去,到跟前时正好长公主抬手掀了帘布,施施然落了地。

“殿下。”她恭敬地行礼道。

对方眯起眼睛,神情淡漠地看着不远处的殿门,随意地挥了挥手:“不必多礼。女君不是传我来有事商量的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女君方才从天守阁回来,正在更衣。”她引着这位殿下进殿,细细地解释道:“殿下稍等。”

长公主的眉眼乍一看与女君并不相似,如若说女君是眉眼间有神明的照见,那么长公主的模样便可称得上是锋利的刀剑,在第一眼时,没有人不会为之动容。而似乎是由于眼角的凌厉之气与寡淡的嘴角,在其素净白皙的脸上硬是觉出一股哀愁感,好比稻妻冬月里的大雪,纷纷扬扬落在这人间。

事实也确是如此,女君曾提起过,长公主在一个大雪夜出生,彼时天地昏暗,夜色如墨。

侍女为长公主斟好茶,随后便听她轻声问道:“你刚才说,女君从天守阁回来?”

“新任的总大臣青木大人到职,按例来拜见女君,殿下。”她利落地回答道。

长公主拢袖坐在茶桌旁,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稍短些的发丝齐齐垂在耳侧,身后的长发则用了绸带在肩下的位置简单挽起,殿下不喜繁复,在内宫时基本不戴金银首饰,今日也是一样。

“怎么穿了这一身。”一个淡漠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传来,众人皆抬眼望去,又立即敛眉低首道:“女君。”

长公主缓缓地从位置上起身,低下头,拢袖行了一礼:“母亲。”

按照习惯,众人向来是会等到女君落座后方可站直,但长公主从来不会如此,女君也从不和她客套着说什么“无需多礼”,二人像是并不在乎这种繁文缛节,到此只是商量事情而已。

女君方才提到了长公主今日的穿着,她倒也没忘记应答。“今日无事,常服足矣。”她说着,只听女君又道:“按理说,你该是喜好装扮的年纪,我见京中世家小姐,都是如此。”

长公主抬起头向她望去。女君有一点习惯,是大家都不清楚的,但她知道。唯独只有稻妻的「长公主」,知道自己这位高高在上的「母亲」此刻,脸上这副慈爱泛滥的模样是装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掩饰她于平日而言,已经溢于言表的嘲弄与讽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同样假笑着,压抑着胸中被点燃的怒火,故作温良地回答:“京中风气如此罢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她该和那些世家小姐一样,花枝招展地展示自己,然后等一位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求亲或是联姻,期间还可以和某位浪人拥有一段露水情缘,留下永恒的哀愁——是这样没错吧?

她明知道。长公主直直地看着女君,眼中是尽力压制的怒火,嘴角笑意未消。她得避免侍从看出破绽,从而打破女君和她达成的协议,让世人知道她们并非母慈子孝的模范母女。事实上,她们也并不算是什么母女。

女君淡淡地笑着,接收了她眼中跳动的火焰,给一旁的侍女侧用人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带着殿内几个侍从一并出去了,且合上了门。待人走后,她漫不经心地接着刚才的话继续往下说:

“前几日,那几个老家伙又来找我。遣间一死,他们没了一块筹码,要我给个交代,毕竟遣间是和你见面时候出的事。”

长公主冷哼一声,她干脆也不再演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当即回道:“所以呢?把我拖出去让天领奉行斩了也好。说白了,你只是想借机羞辱我罢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女君抬起手轻轻敲了敲木质的桌案。她目光一凌,仰头偏开,自己面前堪堪飞过一柄尖利如箭的东西,生生钉在桌案上,还在不受控制地嗡鸣。她皱了皱眉,是雷电影的簪子。

女君收回抬起的手,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言语。再闪开晚一点,那枚簪子就会从她的太阳穴钉进去,贯穿她的脑子,让她再也无法思考如何摆脱这个女人。

她是如此痛恨她,她的「母亲」。她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却也在她眼中只是一块行走的血肉,没有人格。不只是她,大部分人在雷电影——也就是这位稻妻的「大御所阁下」眼中,都只是一团行走的血肉罢了。

她可以随时舍弃他们。在她眼中,万事万物,不过是王权路上一块垫脚石,有什么舍得舍不得。

“……你想让我做什么?”她目光阴沉地盯着那枚簪子,把这句话从牙缝中挤出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方才说了,他们要我给个交代。”女君又恢复了那副淡漠的模样,声线无悲无喜:“你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不能总找借口待在宫中。”

长公主双拳紧握,从席位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女君皱了皱眉。她怒极反笑,眉眼弯弯地说:“这世间还有什么事会不如你的意呢,母亲大人。你笃定我不敢撕破脸皮,把那些事情都说出去。因为你会告诉众人:长公主得了癔症,甚至还会扮作一个可怜的母亲,博取天下人的同情。”

她的牙关紧咬,一字一顿地、重重说完最后几个字:“你只是想羞辱我罢了。”

女君对她的这段话不置可否,甚至是没什么反应。她挥了挥手,随意地说着安抚的话,好像真是一个母亲在安抚刚刚吵过架的女儿。“好了,此事我会交由社奉行去安排,你不必担心。去吧。”

话音落下,茶案被一脚踢倒在地,应声传来瓷器落地破碎的尖锐声音。长公主颇有深意地对她怒目而视,随即毫不犹豫地转头离去,步伐没有一丝迟疑,加速逃离了这处偏殿。

年轻的家主看着眼前这处宅邸,心里盘算着家族典籍中的记载。按照祖上留下的规格,这样的院落怕是连最盛时期的枫原家,也是没有见过的。

枫原万叶祖上富过一段时间,书上记载的很清楚,父亲同他说的也很清楚。大约在一百来年前吧,那时的枫原家被视作家臣,同时还掌管着踏鞴砂的兵器锻造,这是个不管在以前或今日都很举足轻重的职位。所以枫原家有一项传承就是锻刀技法,当然了,到了他这一代,偌大的家族只剩下他一个人,也谈不上什么本家不本家,能传下来就是万幸。

所以——他琢磨起一个似乎显而易见的事实,自己这算是误打误撞复兴了家族吗?

原本那道谕令下来的时候,他人并不在踏鞴砂,应该注定错过这件一步登天的“好事”。但家中邻居居然来信告诉他,大御所阁下命枫原家接下这件任务。彼时他正在海上,还以为谁给他寄错信了,但事实就是:大御所阁下想起了前朝兴盛的某个家族,又因为某种因素,抱着十分戏谑的态度下了这道谕令。

不,她的目的应该不止戏谑。这是件处处诡异的事。

他正思索着,听见院子里有个声音由远及近,说着话走了过来。“家主大人,这房子真是大得吓人啊,咱是不是走错了……”她脸上的表情震惊又疑惑,迈步的动作都比以往要迟疑许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轻咳一声,“明月,不瞒你说,我也这么觉得。”他抬手用食指示意她看这门上刻铸的家纹,“但是这确实是枫原家的家纹。”

明月和他大眼瞪小眼,就这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随后转过身,喜出望外地往院子里一跪,也不知道在跪谁,对着天就开始边拜边点名感激:“感谢老天保佑,感谢敕造大御所鸣神,感谢御影向山宫司大人……”

也别感谢了。枫原万叶无奈地笑了笑,迈步向内室走去。明月见他动身,便也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起身跟上了。

“家主大人。”明月看他有些感慨的模样,问道:“您曾来过此处?”

其实也不是。枫原万叶看了一眼这座宅邸的大小布局,虽然不说百分百吧,但他基本可以肯定,这宅子和他那位官至造兵司正的「表哥」有着莫大的关系。他是在遗物归统册里见过这宅子的设计图纸,不过实物却是头一回见。

他以为这宅子只存在于设想中。

枫原万叶淡淡地点了点头,只疑似敷衍地解释了一句:“你就当我头一回来吧。”

明月感觉自家主子说话一直是这股急人的劲。在她的字典里可没什么“话说一半”这回事,虽然她也识字不多吧,但她娘从小教她,做人做事要干脆利落,这也就导致她为人风风火火的,与此同时得罪了不少人。

她皱着眉头,忽然说道:“家主大人。我想起一件事,有位鹿野院大人上了拜帖来,说是今天下午来……”话音未落,枫原万叶又一脸疑惑地转过头来。

“您不认识吗?”她说。枫原万叶点了点头,随后说道:“应该说,京中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

“没事,家主大人。”明月微微颔首,语气坚定地说道:“您刚来京中,结交些朋友是好事。方才我已经打理好客室,您不必担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月先前是在大户人家做侍女的,后面因为得罪了人被追迫害了,枫原万叶彼时机缘巧合救下了她。她的工作能力倒没什么问题,就是性子或许直了些,思考事情的的回路也……和他们这些人不太一样。

算了,你说的也对。枫原万叶想了想,顺嘴叮嘱道:“明月啊,你近几日要是寻到合适的帮手,就带回来几个吧,我怕你一个人不太忙得过来。”

明月抬起头,目光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坚定地说道:“家主大人,我知道了。”

她是不是觉得我怀疑她工作能力了?枫原万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确实没有那个意思……

“叩叩叩。”

大门处传来一阵敲门声,但却不是隔着门的。枫原万叶转身望过去,只见大门处一人抱着手,挑着眉上上下下打量起他。这人一头扎眼的酒红色长发,眼下在面中的位置,左右各有一颗对称的泪痣,草绿色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脸上挂着一看就城府不浅的笑。枫原万叶眼尖地发觉,他还带着天领奉行同心的配件。

“家主大人。”明月在他旁边平静地说道:“我忘记关门了。”

枫原万叶心中无奈,面色如常走过去行礼:“阁下是?”

来者爽朗地笑了笑,回了他一礼:“在下鹿野院平藏,天领奉行的同心。枫原大人,久仰大名。”

就是递了拜帖那位。枫原万叶客套了两句,示意他去客室坐坐。不过,“「久仰大名」是什么意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鹿野院平藏惊讶道:“枫原大人不知道么?您平叛的事迹都在稻妻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了。”

啊,这回事啊。枫原万叶被勾起了不太美好的回忆,不动声色地继续领路,迈步朝客室走去。他应承道:“不过是些小事罢了,人云亦云所以说得有些过分,阁下不必在意。”

“是吗。”鹿野院平藏也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大抵是不想再说这事,便笑呵呵地转而问了一句:“那枫原大人知道我为何来此吗?倒也不是为了凑个热闹。”

说话间两人进了客室,各自坐下了。鹿野院方才说的话让他颇有些疑问,不过他也怀疑,这人是大御所阁下派来刺探他的。要问原因,毕竟对方是天领奉行的人嘛。

作为御下最为器重的三奉行之一,天领奉行掌管着稻妻绝大部分的兵力,是大御所阁下间接行使兵权的工具。其中九条家作为天领奉行的世袭将军,权势正盛,鹿野院……也是九条的家臣之一。

说起来,鹿野院平藏家里好像有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枫原万叶在记忆中翻找起来,他这几日研究京中局势,全然记住是做不到,不过大概还是有印象。

他父亲应是京都所司代。换句话说,稻妻城的日常运行,就在鹿野院家手下统率。

鹿野院平藏看他喝着茶,若有所思的模样,出声提醒道:“枫原大人。”

“啊,抱歉。”他回过神来,询问道:“在下近日忙于整理家中,一时没有注意。何事要劳烦阁下亲自跑一趟告知我?”

鹿野院也不跟他多客套,摆了摆手,一脸笑意地解释道:“长公主殿下要选亲,你可知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本朝风气算是开明,人们可以大胆地为心悦之人作诗,什么花前月下,落花流水,都可以写在薄薄的草纸上,送出去,没送出去,到底是个排解忧思的法子。有的递出去了,却不知那人案上堆积如山的册子,哪个多看了一眼,又是哪个暂且得了钟意,被幸运地选中。

但大多数都是人海茫茫,无可捞针。

长公主选亲也是这样的步骤,消息放出来了,众人需向大御所名下私邸递帖子,长公主挑中哪个了,再请去喝茶相看。但这……这又是哪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枫原万叶心想,长公主选亲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也不急着攀这门子皇亲国戚。

不过按照一般世家的逻辑,那当然是能攀上最好。

枫原万叶看了看鹿野院平藏,欲言又止地问道:“阁下,此事我无心参与。”这意思是,你要参加,何必也拽上我。

鹿野院平藏好笑起来,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敲了敲桌案,条理清晰地说道:“枫原大人,你不会觉得,这事还有的你我选吧?实话实说,全京城的世家想递帖子的、不想递帖子的,只要是年龄符合,家世不俗,都得上一道拜帖。”

这是什么意思?枫原万叶疑惑地看去。鹿野院平藏喝了口茶水,故作神秘地眨眨眼:“枫原大人,关于我们这位长公主殿下,你知道多少?”

“……”枫原万叶和鹿野院平藏对视一眼,淡淡地道了一句:“稻妻名正言顺的储君。”

鹿野院平藏故作惊讶的神情又一次出现在脸上,上次距离现在间隔不远,枫原万叶这次知道他的惊讶是装出来的了。他开始觉得有点好笑,这人算是个有趣的主。

“咳,这话不兴在外头讲。”鹿野院平藏轻咳一声,继续走自己编排好的路线:“不过也由此可知,长公主殿下并非单纯是位深宫女眷,她背后的支持者可不在少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我记得,依稻妻律制,王室成员若是女子,婚配后便会失去立储资格,只在名义上还保留身份。”枫原万叶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他想听的话。这律制相关的东西,鹿野院比他熟。

果不其然,对方向他投来了赞赏的目光。“枫原大人一语道破天机啊。”他笑着转了转手中空荡荡的茶盏,接着解释道:“此事明面上是公主选亲,暗地中却和朝堂局势息息相关。所以,有的人就算是递了折子也会理所当然被筛掉,全凭大御所阁下的意思。”

枫原万叶点点头,随即问了从刚才到现在,他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阁下来找我,恐怕不仅是为了提醒我长公主选亲一事吧。”

鹿野院平藏没急着回答他,话里有话地开始夸奖这座宅邸。“枫原大人,此处宅邸宽阔气派,离城中也近,偏又修在这山腰上,若我猜得没错,府上是有一处汤泉的。你就不好奇,这宅邸是何来历吗?”

他当然好奇。无论是从前在那册子里见到的设计图纸,还是现在亲眼所见,他都知道这样一所宅邸,不可能是倏忽之间建成,也不可能是机缘巧合落到他头上。

在京中,最不该相信的就是“巧合”二字。

枫原万叶笑了笑,并不迟疑。他看着鹿野院平藏,说道:“此处怕是和长公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吧,鹿野院大人。”

于是鹿野院家的小公子、稻妻城中有名的同心大人,终于在这个等待已久的时机揭晓谜底的答案。不枉他多日探查,翻遍了那些该翻不该翻的案宗资料,能够支撑他在此刻犹如明灯高照,目光炯炯地说:

“此处是原敕造长公主府,后因一件旧事,连牌子也没挂上就归成了大御所名下私邸。枫原大人,此事想必你也有所了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负责设计此处的人,时任踏鞴砂兵造司正,名为丹羽久秀。”

木质的走廊内,越过北边殿前的通门和阶梯,侍女脚步匆匆地跟在一位不似普通侍卫打扮的男子身旁,压低声音在同他说些什么。这男子面上覆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般若面具,看不清神情。他腰间佩着柄黑色暗金纹的打刀,在靠近刀镡的地方,刻着一处雷印。

两人边走边低声交谈,说是交谈,其中只有侍女在低声说话,他并无应答,也并无停下脚步的意思。两人就这样如一阵风般掠过宫殿廊前,有路过的侍从看见了,也权当不知道。

他们早已见怪不怪。身为长公主的有且仅有的内卫,同时也是雷电家的家臣,这位在长公主及笄前后便时不时会出现在殿内,而且看身量,是个男人。

不过故事并没有往宫闱秘事那个方向发展,此人纯粹忠心耿耿地做他的内卫,算是长公主为数不多的心腹之人。除了偶尔在殿外见到他行色匆匆之外,其他人与他再没有多余的交流。

侍女们都挺好奇,他那张面具下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不过既不敢问长公主,也不敢问他,所以只好闲暇时候大家小声八卦一下,算是解闷。但这也是杀头的事情,所以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做。

“说来,上次我听长公主和青木大人聊天,说起此人的身份。他竟是从小就被当做内卫培养的,那我们殿下是不是打小就认识他呀?”侍女坐在台阶前挽着一旁玩伴的胳膊,轻声细语地说道。

玩伴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后也低声接下她的话:“那岂不是青梅竹马?”

这是能随便说的话吗。侍女连忙摇头,提醒她:“殿下乃是王室血脉,怎么能说一个家臣和殿下是青梅竹马,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玩伴嘀咕道:“我们殿下多可怜啊,打小身边接触的都是些无聊的书籍卷轴,及笄礼后接触的人才比先前多了些,可还是无聊得紧。外面那些世家小姐,衣服的花样都恨不得一天换八回,殿下却连个簪子也懒得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懂什么,女为悦己者容。”侍女捶了一下她的肩膀,信誓旦旦道:“咱们殿下不是要选亲吗?到时候肯定要好好打扮一下。世家小姐哪里比得上我们殿下天人之姿,我跟你说……”

这二人正说着,房檐上传来一阵瓦片松动的声音。她们一齐抬头望去,什么也没看见。两人紧张地对视一眼,又手拉手往院子里走了走,再转头看房顶。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于是大松一口气,道:“是猫吧?是猫啊。”

被说成是猫的那位内卫大人,正从一侧的某个墙头利落地跳下地,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他是料到了宫里会有些议论,但是这议论的内容是不是跑偏了?「长公主」平日里有这么极端吗?那衣服不还是照样如京中流行般穿得繁复,每次恨不得被层层叠叠的衣服压得走不动路,尤其是那劳什子朝服——谁发明的朝服?是想当场坠死「长公主」吗?

谁爱研究谁研究,「长公主」真的没那么闲,她还有事要处理。

内卫脚步轻盈地来到某条固定的小路,佩刀与身上令牌碰撞产生了一点声响,他顺手摘了令牌,绕在手指上转圈,这么一下倒有几分京中纨绔子弟的感觉。刚好,他今天就是来见“纨绔子弟”的——

小路的拐角处忽然闪出来半个人,他顿了顿脚步,朝向那半个阴测测的人影说道:“青木大人,你大可不必如此,有些吓人了。”

青木遥人闻言讪讪一笑,整个人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方才的阴恻恻其实只是脸上愁容不展,现在看起来就绝对是一副好人模样了。青木遥人的身量不高,或许是因为常年客在他乡的原因,稻妻城中扣押的质子能有什么很好的待遇,活着就足够战战兢兢了。不过因为常年如履薄冰,这人清瘦至此,不算差劲的眉眼之间居然有股子穷酸书生劲,世家小姐私奔最佳选项的那种书生。

总之,看着连只鸡也抓不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内卫叹了口气,抱着手走近了同他聊了起来。“青木大人,你整天这么愁是做什么?该愁的是我们殿下吧,选亲在即,也不知里边都有什么歪瓜裂枣。我们殿下一想就头疼。”

青木遥人呈现出痛苦的神情,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事。他摆了摆手,“大人,您也知道,大御所阁下定下的事情就是天命所归,哪里有更改的道理?前日我进宫求情,女君只回只一句话,就让我再无话可说了。”

“她回什么?”内卫径直问道。

“算我求您,用个敬称吧。”青木遥人闭上眼,轻叹一声后幽幽说道:“女君说,我也得递帖子,回去琢磨琢磨怎么写吧。”

内卫当即乐了,面具后面传来低低的笑,他说:“那便写吧。要是真让殿下选中了,也未可知。”

选亲通常有两轮,第一轮是海选,顾名思义大海捞针地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折子里挑几本能看的,然后才是第二轮,这几位得同时来拜见,再挑出来顺眼的。实在难抉择,那便还有第三轮,总之,照女君的意思,必须得选出来一个。

青木遥人可以递帖子,他年龄家世都对得上号,又是个朝中新贵,他没理由不递。不过他这种属于重在参与型,内卫大人心想,雷电影怕是失心疯了,才会让一个总大臣和自家长公主挂钩,这不是等着被逼宫吗?

但世上总有除了结婚之外的挂钩方式。他无声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把话题引到正路上:“殿下今日听说了点事情,要我来代替问问青木大人。”

“……”青木遥人有一阵惶恐又疑惑的沉默,随后还是认命般低着头,“我可没干什么吃里扒外的事,大人要如何问便问吧。”

你还委屈上了。内卫也不多说,下一秒掌风就已经到了他耳侧,却被一支不知从何处破空射来的箭硬生生逼得撤了手,顺势后退了两步。这一切发生的极快,青木遥人僵在原地,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青木大人,你脸色很差。”内卫摊开了手,“希望你不要晕过去,毕竟你还得向殿下和我解释,刚才那是哪位?”

青木遥人如同木偶一般僵硬地扬起脑袋,看遍了周围的犄角旮旯,最后终于放弃找到自己那位脾气怪异的……同党?好吧,这听起来太怪了。

“大人,我也不知道他跟着来了。但我可以保证,他不会把这事说出去。”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见对方转了转手腕,连忙阻止道:“等等,大人这是要做什么啊?”

“我看他很怕你挨揍。”内卫眨了眨眼,声音平淡地宣布:“要么你把那位请出来,要么我接着采取我的方式。”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青木遥人身后刚刚那个拐角处又闪出来一个人,下半张脸被面具遮住,上半张脸在眼睛处,有一条不明显的疤痕。他看起来倒是好好吃饭了,比青木遥人高出去快一个半头。内卫大人只好不动声色地抬了抬头。

他走到青木遥人身旁,淡淡地朝这边行了个礼:“内卫大人。”

哟,还知道自己是内卫。内卫一脸审视地转向青木遥人。结果这人抬手示意道:“大人,我们换个地方聊吧。”

其实两人碰面的地方也并非不安全。稻妻城内,除各家私邸之外,还有大御所名下的闲置屋子,位置分布零星,有的就在城中,比如这处。守卫就不说了,肯定是没有,再者,夜深人静各家要么逛街喝酒,要么闭门不出,没人管这空宅子里的花园怎么还有人说话,听不到,完全听不到。

青木遥人还是觉得千好万好,不如自己这狗窝好。

自从领受礼后,青木遥人算是彻底爆发。内卫听说他除非公事,否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恨不得一天到晚待在家里。自他上任后还没有休沐日,要不然还指不定有多离谱的传言。说什么,“青木大人整个休沐日连房间门都没出过”也未可知。其实他是害怕出门被暗杀,吃东西怕被毒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长公主早同青木遥人说了,换个靠谱点的侍从比较重要。至少都是自己人的情况下,饭是吃得没那么胆战心惊的。内卫又打量起眼前这位露着半张脸的兄弟,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做家务的侍从。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道理他都懂。

“殿下说让你找个靠谱侍从,你可找到了啊,青木大人?”他转头去问青木遥人。这人在一旁的不知道哪儿来的大石磨上靠着,估计有些受打击。最近算是没一件事让他顺心的。

“大人,估计是找不了。那是社奉行拨下来的人,万一去神里家主那儿告我的状,我可担不起。”青木遥人有些沮丧,末了又想起什么,指了指一旁站着的那位:“这位是我鹤观来的亲戚,我父亲家臣的儿子,和我算是同辈。近藤回。”

内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话锋一转:“按道理,家臣算不得是亲戚。”

近藤回淡淡地解释道:“我母亲和青木的父亲是义兄妹,所以名义上,他是我表哥。”

表哥。内卫心想,千里迢迢从鹤观跑过来投奔你这自顾不暇的表哥,是该说你不聪明,还是我不聪明。

近藤家有位大公子,这事平叛的情报里也写得有,不过这人看来是个没什么脑子的草包,只是仗着身份和父母的宠爱罢了。相比之下这位……看着就是不受待见的孩子。

他来回看了几眼这两人,语气淡然地评价道:“这是好事啊,他有个不喜欢自己的弟弟,你有个不喜欢自己的哥哥,这岂不是绝配。”

青木遥人是管不了他说什么的。他也知道这位大人的嘴向来比较毒,没想到有这么毒。“近藤这事说来话长,总之,他可以算是殿下的人。”青木遥人说着,给一旁的近藤回递了个眼色,对方又淡淡地说道:“嗯。”

得了,这看着是你的心腹,还是你自己管吧。内卫大人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背过手稍稍正色,与他二人说:“近日京中来了个新人吧。你们对那位枫原大人,知道多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看他的语气和态度,莫不是长公主看上人家了吧?不对,那位才来京中没多久,没见过长公主啊。在这个时间点被注意到可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好会被拉去结婚,到时候不想上贼船也下不去了。青木遥人的表情一时有些复杂。

虽说他也是替长公主做事的,也是贼船上的人,但就目前看来他是被默许的。女君料到遣间死后会由他来顶替,所以允许有得有失,得就是铲除了些老臣的势力,顺便把青木拽进了朝堂,方便新派势力崛起,制衡一下老牌世家。失大概就是,女君知道他绝对会是长公主派的人。这么一看这事利大于弊,倒也不是不行。

青木遥人心里很清楚,要坐稳总大臣这个位置,以他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状态,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投靠长公主。当然了,他也是心怀感恩的,毕竟长公主不杀遣间,他也做不了这个替补,现在估计还是个战战兢兢过日子的质子。他算是自愿上的贼船,可要是那位枫原大人……多少有些无辜了。

内卫不知道他这些头脑风暴,只是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这人没想什么好事。他也懒得解释,转向近藤:“你说。”

近藤此人的优点便是从不废话,能说就说不能说就闭嘴。于是他道:“枫原家祖上是御目见,百年前开始定居踏鞴砂。女君升了他的家格,他现在是旗本将军。前两日京都所司代家的鹿野院大人去见过他,两人不知商量了什么,八成是选亲的事。哦对了,他今年十九。”

青木遥人算是找了个好弟弟。内卫满意地点点头,“你学学人家。”他对着青木遥人说。青木遥人干笑着应了一声,又委婉地劝说道:“大人,这位枫原大人不见得会是咱们这边的人,他刚来京中,估计还是不想站队的状态。殿下那边……”

对方淡淡地来了句:“行了,殿下自有打算。也不能真选青木大人是不是。”

青木遥人闻言就差跪下去高呼“殿下英明”了,要知道他这总大臣做得虽说比前边的质子要强,但也没强到哪里去。长公主要真选了他,那他就会顺利成为女君和长公主之间权利斗争的牺牲品,可谓是首当其冲。

那要是这样,只能求那位枫原大人自求多福了……他倒也见过一回,确是一位青年才俊。而且算是比较拔尖的,一打眼过去,就知道是个世家公子。做事说话看着也沉稳。

内卫离开后,青木遥人和近藤回拢着袖子又商量了会儿自家的事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俩确实有点寻常百姓家兄弟的意思,青木遥人这么些年当质子,习惯了在外人面前憋着话不说,但自打近藤来了后,在他面前还算话多。近藤就负责听完,然后给意见。

“殿下身边那个侍女最近动作有点大,估计要挨敲打了。内宫的事情我管不到,但她是九条家的派过去的。”青木遥人微皱着眉,声音低低地响在荒草丛生的石磨旁,此时看着倒是比刚才正经聪明多了。

这东西实则是早前的总大臣家中留下的,每任总大臣都是固定的住所,这宅子原先是遣间在住,这处院子他还没来得及管就被迫退休了,所以就被青木遥人捡了个漏。他有空就来这里溜达。

近藤知道他的意思。女君近来有意在削弱九条家,这对众人来说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八酝岛实质上都姓九条了,有得必有失,女君总不可能处处都顺着他们。”他还是那副淡淡的语气。

“那处地方如何?有什么动静吗?”青木遥人问。他话题转换一向很快。

“除了有碍视听的动静之外,没有。”近藤说:“殿下要做什么就尽快吧,再这样下去那位的夫人先发现了。”

青木遥人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他觉得现在安慰可能是多余的。估计他们这些做情报的都可能会面临这种情况,一行有一行的不容易啊。“我尽量。不过殿下应该暂时忙不过来,毕竟选亲过后估计就是操办婚事了。”他道:“你再坚持一段时间。”

近藤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敷衍地回了个“嗯”。

“……走吧走吧,天也不早了。”青木遥人说着,向院门处走去,松了一口气,“回家。”

枫原万叶觉得,自己这个新任家主得就一些庭院管理问题,和身为管家的明月好好聊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家里在他小时候还算有些表面功夫,踏鞴砂的宅子是祖上留下的,住着又不要钱。只是后来因为父亲离世,就囫囵被卖了出去。但说到底,他从小还是过了一段世家公子的日子,对于大宅的庭院管理,他有些心得。

“没有说在院子里养鹅的。”枫原万叶几乎是苦口婆心,“哪怕养只猫呢?”

明月思索了一下,恭敬回道:“家主大人说的是。如此就什么也不养好了。”

她没有呛声的意思,绝对没有,这点无可置疑。但是说的话有时候连枫原万叶都会觉得有点被噎着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枫原万叶想,要不要把明月介绍给鹿野院平藏做堪助,让他带着出去长长见识,刚好跟着学些说话的艺术。但想了想还是算了,鹿野院看着就像个二世祖,明月估计跟着他会学坏。

“家主大人,我近来已经找了几位帮手,没那么忙了。”明月看得出他隐隐要说这个事,抢先一步说道:“放心吧。”

枫原万叶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院子里洒扫庭院的身影,个个低着头认真干活,生怕摸鱼让她看着了。明月依靠一种近乎离奇的方式迅速确立了自己的威信。新侍从来的第一天,那天枫原万叶被拖出门应酬了,回来就听说她闲着没事,把厨房的柴劈了。七八号人两股战战地堆在墙边,看她手起柴落地劈了一下午,自此立誓要勤恳工作,我爱我家。

“劈柴这种活不用你亲自去做的,明月。”枫原万叶试图教会她这个道理,但没什么成效。明月似乎有自己的一套运行理论,还会问他:“不是家主大人说的,我可以自行决定一些事情吗?”

是这样没错。但也不是这样。

枫原万叶自小被家中教导过,有言道“随心所欲不逾矩”,他是个包容度很高的人。所以这事便就此作罢,随明月去吧。他能和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说什么大道理,再者,人家当侍女多年,比他懂什么治家之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应该是从十二岁起吧,他便出门游历了。起初还跟着璃月那边的船队,后来便自己一个人。过惯了四处飘荡的生活,猛地一下看见屋子里七八号人走来走去,很是不习惯。

明月站在一边说:“您不习惯也得习惯,日后要是婚配了,夫人那边带过来的还有。”

她说的是实话。枫原万叶只好摆摆手:“那还早,还早。”

明月放下手中的茶壶,诧异道:“家主大人,您没递帖子吗?”

她是怎么还记得这事的。枫原万叶确实人情世故地递了一份上去,不过那诗和长公主半毛钱关系没有,只是他先前旅行时随手写的。不知道鹿野院平藏递了什么东西上去,他这人突发奇想,在折子上画个画也说不定。总之不能是空的,否则有种交白卷的挑衅感。

某些事情的答案并不是唯一的,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既然您递帖子了,就有被选上的可能。”明月说。

这就有点痴人说梦的意思了。且不论他枫原万叶和长公主连面也没见过,再者,谁会选个在京中毫无背景的新人作政治联姻。鹿野院前几日还拉着他分析了一通,得出的结论十分具有戏剧性:排除掉不适合的,大概会选你。

枫原万叶当时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婚姻之事,各位还是谨慎些吧。

朝中局势诡谲,他早有耳闻。像自己这种新得烫手的,要么被当做柴火烧了,要么被迫站个队,随大流就行了。想达到独善其身的状态在权力场上基本无望,他也没想到,大御所阁下会一纸谕令,直接把他拎到稻妻城。早知道在鹤观就假死跑路了,何苦来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句大不敬的话,他对谁当稻妻的君主不在意,谁在朝中权势滔天也不在意,天下之苦并非换个君主,换个权臣就能解决的。如今的世道,稻妻民众的日子几乎得过且过,这已经是在大御所阁下统一后的情景了,难以想象先前的日子。稻妻有尚武之风,各地大小战乱近些年来才平息了些,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这种家国情形下,所有人都在得过且过。

家父的叮嘱并没有使他变成一个为国效力的兵士,相反,他更希望自己没有搅过稻妻这摊浑水。

鹤观一事让枫原万叶长了个记性,如果你有报国之心,在这个世道,就有可能会被当做棋子。他曾经想祖上受过荫蔽,现在自己接下这谕令,不管成功与否都算还了一道人情,枫原家就算正大光明地退出政治斗争。结果出世必先入世,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在鹤观看了好大一场戏,等反应过来,自己也被推到台前了。

这才是他真正不习惯的事。他那几日做梦,还能看见青木江奋力地仰着头,瞪大的眼睛里都是不甘的泪水,豆大一般,喉咙里发出诡异又粘稠的呜咽声,一遍一遍重复他没说完的那句话。

“我……”

他想说什么?枫原万叶觉得,最大的可能是“我不想死”。青木江今年才十五岁,想必是个心比天高的年轻人,又向他问起过稻妻的外海。那时他的样子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个向外未知的少年,眼睛里闪着憧憬的光亮。

可惜了。

明月还在进修所谓“庭院管理”的学问。稻妻近日满城飞花,院子里也不乏落进来的有。另外就是这宅子自带的一个汤泉——说实话,这种几乎由稻妻贵族垄断的东西,居然有朝一日能在她手下的宅子里出现。

这是真发达了。明月自打来了稻妻城,愈发认为自己的理念是对的,枫原万叶看着是世家公子的贵人像,再加上好人有好报的因果论,所以一定会有好事发生在枫原家。她不懂什么政治,也不懂什么权势,她只知道家主大人既无近亲,也无远戚,偌大个稻妻城里连个朋友也没有,除了那天来的鹿野院大人聊得上几句。但大多数时候,枫原万叶总是自己一个人坐在后院里那棵枫树下,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听说这个年纪的人会比较多愁善感。但看家主平日里也没提起过自己先前的经历,只是说游历各国,也没说在各国遇到过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但总归不会都是让人笑得出来的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月的生活以鸡毛蒜皮为主。她还没来得及打通那根伤春悲秋的筋,就有个侍从眼泪汪汪地过来告状,说那日她打扫汤泉时,忽然在不远处的假山后闪过去一个人影。小姑娘胆子也不大,她哭着说:“就是毛毛吓的我!”

毛毛是她的玩伴,另一个侍从。明月给毛毛叫来,三人开庭,最终毛毛证明自己没吓桃子,两人重归于好,因为毕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

“你俩名字都一样,吵不起来的。”明月如此说。注:毛毛,日语モモ的谐音,意思是桃子

调解好矛盾后她自行去检查了一遍。汤泉在后院寝室的不远处,修葺的假山水在汤池旁边,有一人多高。明月站在这堆东西旁边,皱着眉想了想,看起来确实是个适合藏杀手的地方。她又找了找,这假山水背后是一条只供一人走的小径,这是小路,紧接着就是墙头了。

她后退蓄力了一下,翻身上了墙。

墙这边是生着连片青草的山地,本身宅子就在山腰上了,哪儿来什么人。别说人了,路都不见得有。不过从墙头望过去,远远地可以看见另一处宅子的墙头……有人来串门了?

明月站在墙头看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谁没事会来这溜达。家里进贼了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庭院管理学中有言,遇事不决,找家主。

枫原万叶听完她的描述,一脸诧异地问:“你上墙了?”

她发现家主有些不会抓重点。“是的。但是家主大人,家里进贼了这事应该更重要。”

这就更离谱了。枫原万叶继续诧异道:“家里进贼?厨房的菜少了吗?”据他所知,这宅子里除了厨房还有点东西,其他地方就剩家具了。偷家具,这有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月有点生气了,她正色道:“家主大人,家中钱财虽然没有富可敌国,但总归是不少的。您忘了,大御所阁下的赏赐。”

她这么一说,枫原万叶想起来了。那堆东西确实不能一下子偷走,所以进贼也显得合理了起来。他若有所思,最后说:“等到日落之后,我去后院看看。”

身为管家的明月松了一口气,但她转过身去又忽然发现:家里除了家主正儿八经会武,其他人都只会抡锄头。此事她问过枫原万叶,按理说,朝中官员府邸可配置守卫,但家主脾气颇好地告诉她:没人守着是好事,京中的治安没见得有那么差,鹿野院大人他们也不是吃白饭的。

真的吗?明月对此事表示质疑:“鹿野院大人似乎天天在外出勤,是有案子吗?”

枫原万叶打了个哈哈,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人各有志嘛。

天黑了之后,偌大的院子总有些照不亮的角落,在一般人眼中就有些吓人了。后院作为寝室所在,本来也不是大声喧哗的地方,除了枫原万叶自己和打扫的人之外,平时根本没人来这儿。

枫原万叶从客室顺手抄了支烛火,放轻呼吸,脚步缓缓地推门走了进去。他除了第一天的时候顺路来这里看过,其余时间一次也没来过。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没有人会在夏天泡温泉什么的。不过要真按照明月说的,这假山水后面有人影的话……实际上这里不是个沐浴的好去处。

暖黄的烛火照亮了他的侧脸,明晃晃地在那双赤红色的眸子里跳动,他穿了件黑色的羽织,无他,只是好打理而已。这是在外漂泊养成的习惯,尽量穿没那么容易染色的外衣,当然,上次的鹤观之行也验证了这个习惯其实没什么太大的用处。这次好在有再做一件的底气了。

有点好笑,这不还是一穷二白吗。枫原万叶边打量着四周,边在心里揶揄自己。一习惯了没什么钱,二,正如鹤观岛的那位近藤所说,是个长相秀气的小白脸。

其实他身上有些母亲的影子,总是柔和的,眉眼的棱角不多,只在眉峰与眼角有些上扬,脸颊两侧还有少年的特征,并未全然消瘦到只剩到轮廓的走向。他今年十九岁,没有如心性那般长了张少年老成的脸,还真是辜负了近藤的“一番好意”。不过声明一点,他也不是一直都是白脸的,上次随缘去了纳塔,被晒得黑了几个度,后来再碰见璃月的朋友,对方十分惊异:“你去哪儿了?怎么晒成这副模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两个月后又白回来了。

枫原万叶看过明月她们所说的假山水后边,没有什么东西,他又找了找墙头附近,还是没有,甚至连点痕迹也没有。他想了想,在汤泉旁停下了脚步。

“兀,兀。”这是夜间鸟类的叫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树上响起。他侧过身看了看,忽然一阵风吹起,他只感觉烛火晃了晃,吹动他侧边的碎发。

墙头上赫然是一个修长的人影。

这人的脚步声居然没被自己听见。是风声的缘故吗?枫原万叶有点惊讶,原来明月她们说的是真的,真有这么个人。但这看着……也不像贼啊?至少没有哪家的贼是穿得起黑绸暗金纹的服饰的。

他举着烛火转过身来,朝向那人的方向。对方脸上戴着张般若面具,也不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乍一眼看过去还有些惊悚。

“阁下是?”他轻声开口问道。

对方和他对上了视线,他眨了眨眼,墙头上的人影便消失不见了。

枫原万叶看向左右,并未发现那人有藏在假山水后的行迹。他有些莫名其妙,却在下一秒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

“青木大人说的倒也没错。”那人说:“幸会,枫原将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有些无奈,这一看便是长公主身边的侍卫了,方才察觉到此人的刀鞘上刻着雷印,此刻又提及了青木,答案呼之欲出。枫原万叶转身行了个礼,回道:“幸会。大人深夜来此,不知是为何。”

内卫背着手,缓缓在院子里踱起步来,与此同时解释理由:“倒也无事。只是前几日走错路,想着这是哪家的宅子,不料惊扰了你家的侍女,大人莫怪。今日再来,却是殿下的命令。”

稻妻的「长公主」,她似乎不喜被称为「公主」,所以生平听的最多是称其「殿下」。枫原万叶脑中有些事情纷飞起来,他压了压思绪,继续听了下去。

“殿下让我来问问大人,可知此处宅邸的来历。”内卫抛给他一个耳熟的问题。

不巧,枫原万叶前几日刚刚复习过。原来稻妻城中还是有人在乎他那位表哥的,哪怕他最后死在踏鞴砂时,甚至没人替他收尸。

他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声音不大却坚定异常:“臣一概不知。”

内卫的脚步顿了一下,冷笑一声,反问道:“大人,你这反应可不像是啊。这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吗?”

枫原万叶听他的意思,居然还有些气愤。长公主派人来套话,估计他什么也不说的话,这人回去得挨训了。但现在不是时机。他接着说:“确实不知。大人何必为难我一个小臣,此事该去社奉行查案宗啊。”

也不知是哪里怪,总觉得他这客气的话里,有股子淡淡的嘲讽。他总不会真以为,长公主的侍卫不知道查案宗吧。

这边话音刚落,那位就回过头来,幽幽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说:很好,装傻充愣是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心说得罪人了。但还是那句话,“时机未到。”

“枫原大人,想必你是不想同我一个内卫说了。”身着黑色劲装的侍卫迈步与他擦肩而过,与此同时宣布说:“那便留着说给殿下听吧。”

小臣。内卫心中冷笑,长公主与这人见面时,一定要狠狠讽刺他一番。小臣,呵。

“阁下不从正门走吗?”枫原万叶问出这句话,但再一看,人已经没了影。他还举着方才的烛火,但蜡烛已然烧至半截,烛泪落下来,堆得太满。

他敛眉低头看了一眼,有滴烛泪从烛台上溢出来,落到了他手上,有些烫人。他抬起头,没什么表情,带着烛火又出了这院门。

对他而言,能够忍受的疼痛绝不止这点限度,他走过许多地方,杀过一些人,也几乎被人杀死过。生命流失的感觉比这要痛苦得多,尤其是生命缓缓地、用慢得不能再慢的方式,从一个人身上流走。他想起踏鞴砂的那个人,他去世时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几岁,死因就是如此。那他痛苦吗?

既然来了,就顺势在这局中,找点由来已久的因果吧。

枫原万叶呼出一口气,吹灭了手里的蜡烛。随后是烛台与桌面的碰撞声,脚步声,推门声。

稻妻的夜晚依旧安静。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天气尚可,春游正是好时候。

稻妻城内往来行人还是很多,一派繁华的场景。打着伞经过的男女老少都有,尤其是女子,身上衣服的花纹样式可用千姿百态来形容。她们身上穿的大多数是参加祭典所穿的传统服饰,行动有些不便,但不妨碍她们踏着木屐在街边缓缓行走,组成一道亮眼的风景。

世家小姐也会出行。不过一般是用马车或轿撵,而且并不喜欢抛头露面,每次都要用折扇掩面。据说这是模仿长公主的动作,包括服饰设计的繁琐程度,京中风气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受长公主殿下的影响。她神秘而优雅,美丽而娇弱,是世家小姐心目中所向往的王室形象。

不过实际上,民间就不用说了,连世家小姐中也没有人见过长公主的容貌,她们全凭画像构建了一个自己心目中的长公主,才是如上所述那副模样。至于真正的长公主长什么样,或许只有大御所阁下的家臣才会知道。

比如新上任的青木大人。

京中世家小姐有自己的圈子,交流信息,分享八卦。打从社奉行昭告稻妻城,“要为长公主选亲”那日,满城瞬间抛弃其余鸡零狗碎的话题,从贵族到平民,都在感叹这个时刻的最终到来。要知道,长公主二十有二的年纪,换在民间估计孩子都会打架了。

世家小姐们也不例外,她们这点行动力还是有的,感慨之余隐秘地办了个茶话会,在席间投票,谁应该是那位被选中的。当然了,按照她们的习惯,这是有下注的。

首先就是青木遥人。这位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总大臣,兼鹤观菅名城领主,成功地引起讨论的话题。大家意见不一,有说他身量不高但脸长得不错的,有说这款看着像小白脸书生的,也有说不如鹿野院家那位的,五花八门。

“听说青木大人喜欢清净。”一位世家小姐有言:“平时不怎么出门。”

“哎呀,这模样虽好,可妾身觉得,还是不如我们鹿野院大人。”这位是鹿野院大人的推崇者之一。不意外,那位狐狸一般的青年在稻妻城中甚至有个专门的民间组织,供推崇者加入,其中女性占比九成。

“鹿野院大人忙着管他那案子呢,可没空搭理其他人,姐姐。”这是来找茬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姐姐们,这个糕点是乌有亭新出的吗?可以给我尝尝吗?”这位是来吃饭的。

“诸位,依愚之见,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某位世家小姐合上折扇,在桌案上敲了敲,致使众人都看向她。她眨了眨眼,有些俏皮地说道:“殿下不喜欢男子呢?”

这话虽然听起来十分大胆,但确实也很大胆。好在本朝风气开明,这种事情倒也见怪不怪。再者,女眷之间的茶会,并无什么八卦上的忌讳,因为没人会破坏规则,向外透露今日的言语内容——按理来说。

“那既然话都说到这了,我投九条家主一票。”有人迅速接受了新设定,开始提供选项。

“九条家主啊……上次路过天领奉行,我还见过她。话说她好像从没参加过咱们这种活动呢。”

“我看是你喜欢女子才说的这句话吧,呵呵。”席间偶尔会蹦出来阴阳怪气的话,算是稻妻城区特有的一种打趣方式吧。没人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再阴阳怪气回去不就好了,小姐们的生存哲学总是柔和居多。

“哎呀都跑偏了,回来回来。”又来了一个纠正话题的,清风拂柳般理清了众人的思绪:“是选婚配的对象,诸位姐姐们。”

本朝虽然风气开明,但还没有开明到准许女子与女子婚配的。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作为世家子弟,她们自然更清楚露水情缘与归宿的区别。任你在多少旁人身上打发时间,寻求爱情,名义上的「正宫」可只有一位。家族交好,利益往来,都是婚姻的理由,却不是爱情的理由。

茶会众人心照不宣,此处有一句至理名言,想做好一个合格的世家小姐,便要明白「并非婚配之人即是钟意之人」的道理。

话题一下回归了无趣的现实利益,众人垂着眸子假情假意地喝了几口茶水,不知谁领着第一声,又热闹了起来。

“话说,你们可曾见过那位新来的枫原大人。鹿野院大人前几日去他府上喝茶了,居然是主动递的拜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位现下是旗本将军,一夕之间,家格都高到和九条家持平了,分了好些的事去。”政治动向也是这群小姐们的必修课之一,当然也是在不动声色的交流中交换了情报。实际上,这也是茶会的主要意义。

“我记得你不是同鹿野院大人的表姐关系不错吗?代我们打听打听呗,姐姐?”

“有谁知道这位枫原大人什么模样啊?倒是给个参考啊……”

满屋子人又你一眼我一句地说起话来,热闹不已。聊到最后大家发觉,还真不知道这位所谓的“枫原大人”是什么模样的。有的干脆就用以己度人法,“能跟鹿野院大人有交情的就不会差劲”,这套理论虽然在外边可能站不住脚,但在茶会上说服了众人。

待茶会散场时,已是夕阳西下。众位小姐们手拉手客套完,施施然各自回家,但保不齐有些人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后头,和关系更近的说些悄悄话。

今日在场,与九条家关系最近的恐怕就是这位了。

她身着青绿色的衣裙,带着把茶色织面的折扇,看头饰还未及笄,年纪小,但并不妨碍她在茶会上一派从容。其母嫁给了九条家的次子,未出阁前是九条家主姑父的妹妹,九条裟罗喊她一声堂妹。单凭这一点,这位在场时,谈及九条家就得谨慎些。

来者轻声从后边喊住了她。“阁下请等等。”那人说话间跟着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甚是亲和的笑容:“有几日未见阁下来茶会了。”

堂妹莞尔一笑,应道:“家中有些事情。我怎么会不来呢,这两日人选就要出来了,不同姐妹们聊聊,我如何得知这么多消息呀。”

“阁下言重了。”她也笑着客套了一句,不过还是有正事跟在话后边:“听闻,青木大人前几日去尊府上做客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果不其然是此事。

九条家在总大臣中失去了一个遣间,现在重新培养一个新人太过费时费力,不过说实话,眼前有个现成的人选。青木遥人十余年未回过鹤观,再加上早年质子生活,京中的势力也并不如何。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要坐稳总大臣的位子,只能靠两种方法。

一是站队,二是联姻。

虽说是裟罗掌权,九条家几位年岁高的长辈可都还活着,这一群叔叔伯伯的算盘打得可比她要狠辣老练得多,大御所阁下的信任与宠爱只有一时,唯有“权势”二字不可辜负。手握兵权,加之宗亲关系盘根交错,大御所阁下对九条家有多信任,就有多提防。遣间莫名死去后,如今又要为长公主行婚配,这一系列的举动让九条家不得不出策应对,以防政治场上的阵地失守。

联姻的人选还有除了眼前这位家主堂妹更合适的吗?年龄,容貌,城府,亲疏,他们世家中人,每位生来都是家族的筹码。

“啊,是那回事啊。”堂妹还是笑着,淡淡地说了一句:“青木大人说,他向长公主殿下递了帖子。”

她很淡然。因为联姻一事说白了,要是形势到了,根本由不得双方。现在的形势就很严峻,连她都明白这场选亲背后是女君,青木直接就可以排除了,但他还是拿此事作了借口来搪塞九条家。

多少有点当他们是傻子了。

“也是。不过殿下怕是不会留他到第二轮吧?”这位接着说:“阁下,有些事晚两天、早两天,都是一样的结果,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这其实也能理解。堂妹闻言继续话里有话地解释道:“长公主殿下是何等的尊贵美丽,令人心向往之,倒也无可厚非。只是缘分一事,谁又说得准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青木遥人并不想舍弃长公主派的身份,转而投向九条家。不知道他是看上人家长公主了,还是实在觉得长公主派比九条家要有前景一些。九条家是正统的王权派,谁坐在那个位置上,他们便是谁的拥趸。至于王权的更替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他们不关心。因为无论是谁统制稻妻,他们都是三奉行之一,无可动摇的世家大族。

九条家其实对于大御所阁下并不钟意,认为她是个狂妄自大的人,竟然妄想以女君的身份集中王权。但事实证明,九条家自女君上位以来,每每想要以家族身份做些什么,都逃不了被制衡削弱。九条家不得不被迫承认,她是个实力强悍的对手。

此事一环套一环,竟在最后落到了长公主的婚事上。所有人都在关注这场注定不会简单的选亲。

她也知道这位忽然来找自己说话的不是一般人。社奉行世袭神里家的家臣长原氏,背地里在稻妻城中的灰色地带举足轻重,替社奉行做了不少事。而神里家就更不用说了,朝中上下,处处都有社奉行的人,这点哪怕是九条家也不曾做到。更何况社奉行有隶属自己的情报组织,这点和总大臣平起平坐,算是女君特许。

九条家与其余两奉行周旋多年,不可谓不了解。要论谋权弄势,神里家比他们要强,既不用担心手握兵权而遭到忌惮,又可以两头通吃,大御所阁下和朝臣都离不开他们在中间周旋调停。没人会招惹社奉行那群人,除非已然不想在京中过下去,他们手里的案底比天领奉行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起来,神里家主近日可好?”堂妹话锋一转,问到了对方主子身上:“听说这几日上朝都未曾出席,让众人好一阵担心呢。”

那位神里家主的年纪也到了婚配之时,按理说此次的拜帖也有他一份,奈何他似乎并不想搅这趟浑水,直接称病连朝都不去上了。女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什么“操劳多时,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吧”。

长原氏家的人谢过她,面色如常地回道:“家主只是偶感风寒,这几日由小姐主持社奉行大小事务。大御所阁下体恤臣子,实为稻妻之幸。”

和神里家的人说话都是这番没劲吗。堂妹在心中发了点牢骚,面上不动声色地同这位道了别,终于得以离开茶会的场地。

说来这场地是京中的一处九条家私邸,被拿来做了东,不过九条家可不是茶会的实际操控者,要不然她可在会上横着走了。这其中嘛,另有其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侍女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引她出了轿撵的门。此处却不是自家宅邸,而是一处僻静的私宅门前。四周莫说行人了,连四边的宅子也是静悄悄的,似乎无人居住。

她缓缓摇了摇手上的折扇,脚步轻盈地走进了半开的侧门。

侍女轻声开口道:“小姐,您身份尊贵,其实不必来此。怕是要污了您的清听。”

今日无妨。她从容道:“今日那位主人没空来此。”

“小姐,此事您还是少见为好。”侍女有些苦口婆心。她说的是实话,少看为好,否则容易失去对婚姻的向往。

这是什么很难得的事吗?“你不懂了吧,实则男人往往如此,不可信呐。”她百无聊赖地瞥了眼大堂过后的方向,这所私宅的后院与隔壁家挨得最近,连人家正常说话的声音都可以听见。此时正是黄昏之时,院子里没什么动静,要不她也没心情来这,容易坏耳朵。

她自然懂世家婚姻的性质,也知晓夫妻之间无非各自为政,端得面子无事便好。不过她想了想,自家急于把人塞给那位总大臣的作风,也不太让人瞧得起。

怎么就事事能让那群老家伙顺心呢?她无声地笑了笑,淡淡地问道:“那人还在盯着?”

“他好像没休息过。”侍女答。

“真是尽心啊,青木大人何处找来这么好的帮手。”她的声音有些娇嗔,“不说是他表弟吗?怎么派人家来做这样的活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侍女的目光向后看了看,是后院的方向。她背对着那人的所在,朝自家侍女眨了眨眼,倒是显出这个年纪的俏皮可爱。侍女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陪自家小姐照剧本演下去:“小姐,近藤大人来了。”

只见她故作惊讶地转过身,近藤回抱着手站在门旁,表情淡然地对她行了个礼:“小姐。”

他绝对听见了。她笑的颇有几分真心实意,心想逗这木头倒是有几分好玩。“近藤大人,真是辛苦。奴家向青木大人替你要份赏赐,如何?”

近藤回还是那样,简短道:“这是我分内之事。”

她可觉得大部分男人要有这下属一半实诚,就谢天谢地了。所以她爱和近藤讲点什么,此人率性得不像是心腹,该说是有奇怪的表哥就有奇怪的表弟吗,他和青木遥人都各有各的好玩。

“今日你可见过青木大人了?”她顺势与这人攀谈起来。倒也不是别的,青木遥人身上的讯息总比她们这些局外人要快,而眼前这位又是青木遥人屈指可数的心腹,多聊聊也无妨吧?

“大人说明日最迟午时人选出来。”近藤回也知道她什么意思,不多废话地说完,便抬手准备告辞。她叹了口气,用京中特有的阴阳怪气说了句:“青木大人也是太过忙碌,除了近藤大人你,谁也做不到天天和他见一面呀……”

近藤回点头道:“那确实。近来无事方能如此,否则我也是见不到的。”那他就只能自己复盘到后半夜了。

鉴于这话实在话里有话,九条小姐也就不再缠着他,乐呵呵地回家琢磨这其中的深意了。近藤回心中暗松一口气,心想要不要跟青木投诉一下这位合伙人。

近藤回问过青木,他确实也觉得这位的态度很暧昧。青木却摆了摆手,脸色苍白道:“不要小看九条家的人,人家可没看上我。若真是那样这事就简单了。”也是,毕竟蹲了那么久的点被待联姻对象发现了,本来以为会被拿来威胁促成联姻,却没想到对方反其道而行。头一次见和自家对着干的小姐,也算是我命由我不由天了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是认下这世家大族的命,可要是真受过世家大族教养的子女,偏偏是最不可能认命的。这本就矛盾。

从天守阁回来都临近晌午了,枫原万叶路上时,一直在心中复盘这次的上朝。他是觉得,每回上朝都值得仔细回想,由此便会发现确实没人在说废话,一字一句背后都是有来有回的交锋。

从他正式述职那天起,九条家在朝堂上就开始莫名的有些沉默。说是沉默,实则是比往日没那么爱发表意见了。这是听鹿野院说的,他对京中局势比较有经验,枫原万叶则是个初来乍到之人,没资历谈什么「往日」。鹿野院平藏说,九条家以前在朝堂上很爱说话的。

因为人多。枫原万叶这几天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三奉行各世家的表里关系人物填满了整个天守阁,他和青木遥人站在其中,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由此他也莫名对青木大人生出一份“惺惺相惜”之意来,好像两个在异乡碰面的同乡,很顺利地就混了个半熟。

“你同他算是竞争对手啊,万叶。”鹿野院平藏听他说了此事,笑得有点幸灾乐祸;“他也给长公主递了拜帖的。”

不知鹿野院哪门子理由,非要觉得他是真心实意想攀这门王室亲戚。枫原万叶面上也笑着,人却是毫不吃亏:“其实要这么说,在下和鹿野院大人也是竞争对手。”

得,来稻妻城两天就学会京中特有的阴阳怪气了。该说你适应力强呢,还是天赋异禀呢。鹿野院平藏连忙打岔道:“行了别「鹿野院大人」了,你官职比我高,担不起担不起。”末了又实在困惑,嘀咕了几句:“我说,别的世家巴不得被这馅饼砸中,你可倒好,来稻妻城当目付了?”

目付是监察使的统称,由总大臣任命,对朝中各位实行监察的职效。想想也知道这种职位上的人一天到晚如履薄冰,既不敢得罪谁又不敢辜负谁,总之好人难做。枫原万叶说:“虽然在下才来京中,但还不见得混到这个程度。”

话说回来。今日上朝时,九条家的人提及了一件事。

八酝岛,当初因为有些民众暴乱而人心惶惶不安之地,因其靠近海祈岛而有部分信仰御舆大蛇神,时而会发生些宗教信仰方面的冲突。当地大名体弱多病,由此式微,家臣倒是势力庞大,但奈何确实不干正事,民众对其怨念已久,于是暴乱频发。九条家驻八酝岛的军队在半月前,如往常一般平息了暴乱,却多做了这么一件事:顺手砍了那位大名,扶持他年幼的儿子上了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电光火石之间,八酝岛实质上就姓九条了。不过女君当时没多说什么,她应当是料到会有如此事件。

而今日提及之事正与八酝岛有关。前线来报,九条家的驻军说,海祈岛有集结军队之意,还呈上来了一系列证据。

大御所阁下说:“去信问问海祈岛的代奉行,此事交给九条家去办吧。”

放在女君的眼里,这前后两件事和政变都没什么区别。枫原万叶听鹿野院平藏说,他来之前那段时间,九条家恨不得在朝堂上指着政敌的鼻子骂,但自遣间死了之后,他们就安静了不少。如今这个转移矛盾的机会不用白不用,海祈岛本就与大御所阁下有些不对付,扣顶开战的帽子,又有何不可。

而这一切似乎都是从遣间的死开始的。

遣间一事,看似是青木和长公主的锅,但实质上和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枫原万叶从未和任何人说起青木江真正的死因,哪怕是鹿野院。此事除了青木遥人「应该」知道外,没人该知道。大御所阁下也并不怕他说出来此事,他就算告知天下,青木江是被家臣毒死的,受众人口诛笔伐的也只会是家臣,而鹤观还是就此失去了领主,青木家最后一个人在她的朝堂上,不过是一块砧板上的鱼肉。她随时可以像宣布遣间离世一样,宣告另一个棋子的死亡。

细思极恐啊。枫原万叶心中叹气。

另一边跳线的鹿野院平藏对一件事十分称奇,他同枫原万叶说:“兄弟,我仔细一看,你和长公主也算心有灵犀。青木江和遣间是一天死的啊。”

“是吗。”枫原万叶淡淡地感慨道:“那真是巧。”

那日,长公主的侍卫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便知道这事另有隐情。他甚至怀疑那刺客是否存在,会不会是内卫听了长公主的安排,杀了遣间之后,再由大御所阁下随便安个「刺杀」的理由。用一个“女子”的借口顺理成章地解释为何如此荒诞,再用君主的威压迫使众人相信这个所谓的“真相”,应当承认,她们在政治场上的手段可谓高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并不想招惹雷电家的这两位,他只是对某些前尘旧事心存疑惑罢了。而恰好长公主又派人来提醒他,她确实也记得这事。那这一面就顺理成章,不得不见了。

还未等他敲开自家大门,明月居然一脸喜出望外地从他背后蹿了出来,两眼放光面色红润地朝他行了个礼,说:“家主大人,您回来了。”

枫原万叶觉得她有点奇怪,一边推门一边纳闷道:“怎么了?你走路上捡钱了?”

“哎呀哎呀,您猜猜今日谁来府上了?”明月笑得合不拢嘴,跟在他身后喜滋滋地关上门。枫原万叶恍惚间以为看见了鹿野院平藏,心中一阵惶恐。他上下打量了一会明月,小心地问道:“你没跟平藏学什么吧?”

“学什么?鹿野院大人倒是送了我几本书,说让我多钻研钻研。”明月被他这么打岔一问,也跑偏了话题。

“书?什么书?”枫原万叶心想莫非是什么《腹黑学》《庭院管理手册》什么的。但他不太信鹿野院平藏能送得出来这种东西,八成是这人自己的大作。

明月眼神清澈地报出来几个书名,听得他心中再次一阵惶恐。这小姑娘说的每一本都让他意想不到:“《稻妻大案纪实》《仵作集》《罪案研究笔录》……”

鹿野院平藏。他快给气笑了。这是给小姑娘看的书吗?想把明月培养成堪助然后从我这儿挖人是吧?天领奉行,好歹毒的心思。

“这不重要。”明月终于自己找回来方才那股喜庆劲,接着笑不拢嘴和他说:“今日长公主殿下的内卫来了府上,说大人的拜帖长公主很钟意,请大人下午去喝茶呢。”

枫原万叶当是什么事,给她乐成这样。他自己当然知道,这些不过是客套话,真正促成他去喝茶的原因还是那天晚上的对话。他可是冒着得罪公主内卫的风险自己申请来的,还是那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知道了。”枫原万叶应了一句。明月瞪大了眼睛,疑惑道:“家主大人,您怎么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啊?”

因为我也不是奔着相亲去的啊,明月。“嗯……你可知道除我之外还有谁?”枫原万叶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明月向来关注此事,犹如家中长辈关心晚辈婚事一般,一时间竟不知是她太老成还是确实觉得这宅子里太空。

明月听他问起“竞争对手”的事,以为他终于燃起一些斗志,十分胸有成竹道:“家主大人放心吧,我都打听过了,一共也没几位。”说罢便一本正经地替他数了起来:“除您之外,还有鹿野院大人,青木大人,以及……”

枫原万叶佯装在听地点点头,实则耳边已经完全过滤了这些无所谓的信息,心中假设着要是真和鹿野院他们一块去,会不会安全一点。此处的安全指,不会被内卫大人因为之前的事找茬,说不定像砍了遣间一样砍了他。

不对,那样鹿野院和青木反而很危险了。这可如何是好,他也不能佩刀的。枫原万叶无奈地想:这趟危机四伏的茶,他还真是有点喝不起。

明月见他一副敷衍的模样,恨不得敲烂他的木头脑袋。奈何这样有点主从不分以上犯下了,于是只好气呼呼地去厨房看看午饭做好了没,她出门打探消息前叮嘱了,今日要煮点好的庆祝家主大人有望脱单。

她都多余叮嘱,有望不了一点。明月心中怒道:家主大人啊,那可是长公主啊,那可是天人之姿的大御所阁下亲生的长公主殿下啊!你还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对象吗?你开点窍啊!

据说坊间有个不限性别的投票,投出来一位本次选亲最被看好的人选,第一名是九条家家主九条裟罗。她深切怀疑是那些个看乐子的人投的票,与此同时,也替自家家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枫原万叶试探性地喊了她两声,她回过神来,抬头问道:“家主大人何事。”

“明月,你脸色不是很好。”他本来是想问内卫的外貌特征和那晚见到的那人对不对得上号,结果发现这姑娘自从午饭之后就……眉头紧锁。枫原万叶心说谁惹她了,不会等会儿又去劈柴了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管家的心理建设也很重要。于是他关切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明月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道:“没事,家主大人。稍后鹿野院大人会来找您一同出发。”

枫原万叶正欲继续问,说鹿野院就到了,这人踏着步子从大门口进了门,背着手径直朝两人这边走了过来。“二位好啊,明月也在啊。我送你的书看得如何?有不懂之处吗?”他打招呼的熟稔程度,让人不由得怀疑他已经和这两人认识三年了。

这副打扮,不知道的以为他要去结婚。枫原万叶也欲言又止起来,看看他,又看看自家略显较真的管家,感觉后脑勺一阵发汗。接下来明月果然转过头,问他:“家主大人,您看是不是——”

看这样子也是要抓着自己打扮打扮。

“咳咳,平藏啊,你怎么来了?”枫原万叶抢先一步错开话题。鹿野院平藏笑起来,揶揄道:“你们主仆打哑谜呢?”

枫原又转过头去说他:“鹿野院大人,你今日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是何居心啊?”要是他没记错,这人可是表明了自己是重在参与。这番表现可与先前的话大相径庭啊。

鹿野院平藏听他这么说,当即摊开手转了个圈,随后得意地挑了挑眉,回他:“怎么,我姐姐给我挑的衣服,枫原大人有什么指教啊?”

他是家族中最小的孩子,又会应付长辈,深得人心。和他关系最亲的就是表姐鹿野奈奈,对他几乎是事无巨细地关心,连平日吃饭有没有足够量的蔬菜都要过问。当然了,他苦恼是苦恼,但嘚瑟也是真嘚瑟。

枫原万叶由衷地称赞道:“眼光真好。”随后又不动声色地给他使了个眼色,鹿野院心领神会,提议道:“好了好了,我们该走了,迟到了可不好。”说着伸手招呼枫原万叶出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月颇为担心地看了眼枫原万叶,家主大人冲她比了个无妨的手势,脚步已然挪到了门口。

跑这么快,希望是因为期待选亲而不是因为不想被自己按在家里捯饬。明月认命地叹了口气,冲他们行了一礼,再抬头人就没影了。

枫原万叶的坐姿奇乖无比,鹿野院平藏打从第一天来他家喝茶的时候就发现了。如今哪怕是在马车这种颠簸的交通工具上,他也是双手轻搭在双膝上,背部自然挺直,头微微低着。这绝对是家中教养很严养成的习惯。

鹿野院平藏怀里抱着软垫,诧异地问他:“有没有人说过,你看着就是一派世家子弟作风?”

“明月说过。”枫原万叶抬起头看着他,“话说,你给她那几本书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私以为看完颇有收获,内容较律法条例也更有意思,适合她这种新入门的。”鹿野院平藏理直气壮,他差点就以为这人是正经在推荐了。

“你少带坏人家。”枫原万叶摇摇头,一副无奈的模样。

鹿野院平藏敷衍一笑,压低声音问他:“你可知道神里家的家主,直接连拜帖也没递,他是个聪明人啊。下次我就学他,病个十天半个月的,连天领奉行也不用去了。”

他怎么递帖子,社奉行主持朝堂与民间大小祭典,与民众挂钩太重。本身神里家在稻妻的民间声望就极高,要是让长公主和他扯上关系,到时候民间支持者只增不减,对女君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三奉行里最不该递帖子的就是社奉行,女君向来在意民间声望,神里家主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枫原万叶耳畔听着车轮轱辘作响,一边和鹿野院平藏聊了起来:“这番人选我倒是一点不意外。殿下或许根本也不想选出个所以然来。”

鹿野院,被拉来充数的;青木,被拉来充数的;剩下他和两位不熟的,据说一个是九条家的三公子,一个是柊家的二公子,一个是天领奉行,一个是勘定奉行,看起来哪个也选不了。排除法一通做下来,通通排除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排除自己做什么?”鹿野院平藏撑着下巴,随马车走动摇晃,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万一殿下就喜欢你这样的呢,枫原大人。”

“那就更离奇了。”枫原万叶平淡地分析道:“我既无家族势力,又无封地兵权,顶多是个新鲜面孔而已。长公主若想当储君,就该选个对她有利的。”

他说的是实话不假,但和自己说的是两个意思。鹿野院平藏故作惆怅地仰起脸:“万叶啊,你有时特别像这稻妻城里的人,是棵在官场上混的好苗子啊。”

枫原万叶看着他,直白道:“你要是想说我势利大可直说,我并不介意。”

“怎么会,势力不是你这样的。”鹿野院平藏高深莫测地竖起食指,左右晃了晃:“这叫「知世故而不世故」。万叶,日后飞黄腾达有时啊。”

正说着话,忽然马车停了下来。车旁的帘子被掀开一角,一张清秀的容貌出现在二人眼前,来者似乎是个女子。

“鹿野院大人。”她道:“我家小姐说,这有个新案子请您去看看。是有关连环犯罪的。”

鹿野院平藏反应了一下,欣然应道:“好啊。我马上跟你走。待会你同我细说下案子。”说着竟是把怀里的软垫一放,起身就要从马车里下去。

枫原万叶察觉不对,一把拽住他问:“你去哪儿?我们还得去面见……”

鹿野院平藏转过头,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笑着答:“对哦。但这有个案子,我身为同心不可不管啊。这样吧,你帮我同殿下说明说明,拜托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完就跳下了车。看起来比方才有精神多了。

还带这样的吗?枫原万叶一时间有种被遛了的感觉,搞了半天真要去见长公主的只有他。万一青木遥人也半路跑了……不他大概率不敢。但他装起死来一把好手,此队友聊胜于无。

稻妻城里前途堪忧啊。他抱着手,靠在马车的座位上,轻轻叹了口气。

侍女跪坐在茶案旁,低声附在长公主耳侧说了什么。对方淡淡地点了点头,说道:“那请他进来吧。”

她起身,绕过面前双层的纱制幕帘,穿过客室一尘不染的木质地面,行至门前,同一旁的侍从交代道:“殿下吩咐,去请大人进来吧。”

这是今日第一位访客。稻妻城中有这般不成文的规矩,与人相约若对方地位尊崇,是要刻意晚到几分的。但这位似乎并不想顾及这不成文的规矩,急切如他,想要面见长公主殿下也是合情合理。毕竟此番,似乎“抢占先机”更为重要,先到的人起码混个脸熟,不是吗。

事情讲究先来后到的道理,是这样不错。她眼见着那位拢着袖子从廊前走来,心中却道:但殿下若是看不上眼,早来晚来不都是一样的吗。

“九条大人。”此人行至门前,她恭敬行了一礼:“殿下有请。”

长公主如常端坐在桌案前,淡然地打量起九条家的三公子。他身量不高,长相倒有几分像他姐姐,不过也是愁眉苦脸的。怎么现在京中男子流行这副活不起的模样是吗?

她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倒是已经听了不少。九条家不乏离经叛道之辈,家族明面上是九条裟罗在当家,其实内部还是由那些古板的所谓叔叔伯伯把持,别说她一个家主了,这几个小辈也过得不怎么如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位及冠不久年纪轻轻的,也不知怎么就被九条家推过来当这个出头鸟了。她想起不久前,自己那位「母亲」因为揪出来个背靠九条家的侍女而有些生气,但那是她的侍女,不是雷电影的。要生气也该是她这个「长公主」生气不是?

有时候你抢先一步,把别人要发的火、要找的事先说了,似乎占理的就是你了。她知道雷电影要借题发挥,这几日在朝堂上九条家的人也安静如鸡,选亲一事更是谨慎得很,派了个和家族关系疏远的三公子来,就算惹到「长公主」了,也可以借口说这人和他们没关系,杀了解气也行。

“微臣拜见长公主殿下。”他行礼的动作有些僵硬,肉眼可见的紧张。也难怪,自己不知在那群九条家的长辈嘴里是怎样一个吓人的角色呢。大抵能止小孩夜啼。

她暗中撇撇嘴,应答道:“不必多礼,阁下请坐吧。”

三公子坐下后,双目定了定,看清茶案上的点心,身形就僵住了。随即他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喝起了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仔细看还真没有什么破绽。可惜他是在长公主面前。

她当然心知肚明他为何如此,颇为玩味地起了个话头,声音低柔:“先前听你家姐说,她家小弟喜欢吃些点心。我便嘱咐侍从准备了些,阁下不必见怪。”

言罢再看,这位三公子吓得手忙脚乱,差点抬手撞翻了茶案。她在心里笑了笑,心说:总算来了个好玩的,她都快坐睡着了。

“好玩的”三公子稳了稳心神,开始细细思考自己哪里得罪过长公主没有。想来没有,他如此老实本分一个小伙子。不过要是因为家族那边被迁怒,也算是怨种一个了。

他及冠不过一年,托家中的福,在天领奉行做点闲职。说来好笑,他虽身为九条家的三公子,却志不在官场,因着此事和家中长辈生过几次气,就差断绝关系了。他倒也巴不得,父母早逝,他没什么牵挂,只是他那几位叔叔看起来……并不想就此放过他。

三公子当然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足以让长公主照顾他的喜好,而且还是从他那位家主姐姐口中打听的。他只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他心有忐忑,回答:“臣谢过殿下。何必劳烦殿下这等小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这一通准备好的客套话还没说完,长公主的笑声便从来帘幕后轻轻传了出来。只听她反问道:“是吗?倒也不必惶恐,阁下不妨猜猜其中缘由。”

“……殿下,请您明示。”如果说方才还有点底气,现在就是随着冷汗一并蒸发出去了。要知道长公主殿下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今日要是看他一个不顺眼,说不定就出不了这个门了。他虽平庸,但也是想活着感受人生苦乐的。这一下走马灯都快从脑中蹦出来了……

帘幕后可是能看清他的一举一动的,到底还是年纪小啊,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长公主不想他等会儿哭着回家,还有什么跟九条裟罗告状,就放缓语气解释道:“我也知道你今日不是来选亲的。不过既然来都来了,我便同你打听些事情,至于那点心——就当是你家姐哄你们这些弟妹的手段罢了。”

哄、哄?也确实,长公主殿和家姐年岁相仿,再加之于政治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估计在人家眼里自己就是个小毛孩子罢了。没想到及冠后还能吃到“小孩子”的红利,他脸色红了红,低着头说:“殿下,家姐是朝中重臣,臣知道此番得以拜见是沾了家姐和九条家的光。殿下有何事想知道,臣必知无不言。”

虽然是个胆小的,好歹不算笨。长公主颇为满意他的态度,若此刻还想着搪塞自己,那可真是蠢得没救了。

先前听九条裟罗提起过她这个弟弟,说是从小被放在本家之外养大,心性早熟,不似同年龄孩子那般活泼。长公主心想:那总不能比青木遥人这个一脸苦相的还不活泼吧?事实证明,确实不如。青木遥人至少坚强如斯,而这位,再使点劲就哭了。

“我也不耽误阁下的时间。其一,你家那群叔叔伯伯同你叮嘱了什么,说来听听。”她抛出了第一个问题。这也是她最想从这人身上知道的。

问起这个,三公子也不敢坐着了,起身跪到茶案旁,回起了长公主的问话:“「长公主选亲一事不可小觑,虽不太可能落到九条家身上,但需派个人去露脸,以示对大御所阁下的尊重。再者,八酝岛那边的事太过招摇,惹了女君不满才会发展到今日的地步。需小心谨慎些才好。」”

长公主的指尖扣了扣桌案,发出沉闷细小的响声,一下一下如刻漏。她应是在思索,三公子想。末了她缓缓说道:“就这些?”

这话说的,他还能撒谎不成?本身作为家中“不孝顺”的孩子,就遭了那些长辈排挤,有用的肯定也不会告诉他。“就这些。”他跪坐着、乖巧应答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得人快要睡着了。就知道也不能指望从你这里问出来什么。长公主幽幽地叹了口气:“唉,行吧。那说说第二件事。”

地板上,脚步声传来,他诧异地抬起头,一直在旁默默看着的侍女走了过来,双手递给他一本帖子,道:“九条大人,这是您交上来的拜帖。”

这是何意啊?他有些傻眼,直起身双手接过,又茫然地看了看帘幕后那人的身影。对方挥了挥手,方才那股压迫感已经消失,现在听着就是闲聊的语气:“这帖子是你写的?”

啊……这,该说「是」还是「不是」啊?他犹豫起来。当初或许不该听那群老家伙的话,早知道要一人来面对这位脾气乖戾的主……不对啊,是不是家里催他来记错时间了,怎么说话到这个时候了,还没有其他拜访者……好歹来一个人也好啊,救命啊各位。

长公主见他不说话,淡淡地补了一句:“别拖时间了。他们就算来了,看你这模样,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进来。”

她说的是实话,首先青木遥人肯定看见就躲得远远的了,剩下那几个也不见得没眼力见到这种程度。不过那个枫原万叶倒是有可能冒着惹怒我的风险,来替你解这个围。

他心头一颤,立即磕磕巴巴地应声道:“是我、是臣写的。”

“写得不错啊。你在书局有个笔名,名下写了几本闲书,我说的不错吧,三公子?”

此言一出,他彻底傻了。这事他做得极为严密,除了自己之外,就连书局对接的那位编辑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长公主是如何知道的?有人调查他?可他就连交稿也是以邮差的形势分成多份,几天陆续交过去,名字也是隐匿的,到底是……

长公主说这你别管。“你就说,确有此事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是。殿下,您要是有要求,大可直说。臣也只是想做个庸碌之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他脸上的表情欲哭无泪,长公主心说这下看着倒像青木了,一派可怜兮兮的样,不知道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

她出言安抚道:“没什么大事,日后劳烦你写点东西,自会派人去找你的。行了,起来吧。”

他难以置信,就这么简单?不会是要他写什么诏书吧?那不是有总大臣他们吗,怎么轮得到自己头上?完了,想来近日午夜梦回估计做的都是这种噩梦了。

好说歹说,这关算是过去了,命也还没丢,实在是突破性的成就。他千恩万谢地行了个跪拜礼,抬脚就要从客室里溜走。侍女却上前一步,轻声却不容置疑地喊住了他:

“大人留步。”

“啊?还有……什么事吗?”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眼中波光粼粼地看着这位侍女姐姐,就差哭出声来了。他不知道哭给这人看,她会不会大发慈悲放自己走,这地方再待下去他便要昏倒了。

侍女姐姐脸上挂着十分规制的微笑,提醒他道:“大人,还有几位大人未到,殿下选亲,没有先走的道理。您且先等等吧。”

还是走不了。他欲哭无泪地坐了回去,只剩眼前那盘绯樱饼算是慰藉了。长公主殿下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和侍女说了两句悄悄话,就见那侍女又出去了。

她似乎是无聊,便说道:“看你是这个年纪,怎么死气沉沉的?我做个赌局解解闷如何。”她抬手指了指门口,“就赌下一个来的是哪位。”

既是赌局,便一定有赌注了。他心思还是敏锐的,一时没有急着说话,等着长公主把条件补充完毕。果不其然,紧随其后就宣布了赌注:“赌赢了,你就可以直接回家。输了就留下来充场面,这赌注你可满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满意,简直就是救命稻草,殿下真是个好人呐。他心中燃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激之情,打起精神开始分析现下的状况。

除去他自己之外,还有一位柊家的二公子,以及鹿野院同心,新封的旗本枫原大人。鹿野院是他的同事,二人还算熟悉,据他所知这人不像是会准时到的性格,于是排除;柊家二公子和枫原大人他都不算熟,所以只能凭运气猜一个了。

总不可能是柊家二公子吧?他知道柊家也不想攀这门亲戚,只是想挣个三奉行的面子罢了。毕竟先前总被社奉行压过一头,又觉得世家不太瞧得起他们那些铜臭味颇重的做派。说白了,柊家祖上是个爆发户,没什么家学渊源,单纯靠钱起家,所以才会一直觉得自己不受其他世家待见。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我猜是……柊大人。”他犹疑着试探了一句,就听见长公主抬了抬声音,饶有趣味地说了声:

“哦?”

“枫原大人,我赌枫原大人。”他立刻改了答案,斩钉截铁道:“殿下,臣不改了。”

“怎么,我又没非让你选他。”长公主的视线透过帘幕落在他身上,他感到头皮发麻。方才她可没怎么正眼瞧过自己,只有听见他说出那个称呼的时候,才好巧不巧地看了过来。这位枫原大人是何许人也啊?不会只有他是正儿八经来选亲的吧?

他人也不傻,三奉行肯定是选不了了,他和柊家二公子重在参与;鹿野院家又是京都所司代,又是天领奉行,他直接不用来也可以,就像神里家主那般。这三下五除二,这不就剩枫原大人了吗?

三公子心中咯噔一下,心说不是吧,他好像参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实啊。再回过头来琢磨长公主那句“又没非让你选他”——莫不是早看上人家了?他心中惊讶,连忙塞了两口绯樱饼压压惊。话说这殿下府上的绯樱饼确实比外边的好吃些,不知道为什么……有什么秘方吗?要不要跟侍女姐姐打听打听?

长公主见他装傻充愣,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余地了。不过自己确实也觉得,下一个从那门口进来的会是那个枫原家的小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侍女浅色的衣角再次出现在门旁,她道:“殿下,枫原大人来了。”

三公子未见过这位,经由刚才自己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推断后,也是燃起了好奇心。对方的官职比他高了许多,他便直接起了身,等着那人进门拜见完长公主后,再轮到自己客套。

他方才从位置上站起来,就听见长公主感慨道:“可算来了。”与此同时,门口进来一位青年,发色是显眼的白色。他诧异地想:京中还真有这么号人物,这可比世家弟子中的哪一位都要出挑。怪不得长公主看上他了呢。

那人行了个礼,开口声音如春风般和煦,不乏清冽之意:“微臣拜见殿下。”

“不必多礼。”长公主说:“这位是九条家的三公子,你们应当未见过。”

等等,怎么开始牵线搭桥了?他忽然被提及,有些怔愣,末了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稍显困惑地打量一会儿他了。“在下九条渡源,见过枫原大人。”

“啊,不敢不敢。”对方回了个礼,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在下枫原万叶。”

他眼见着这位在自己对面落了座,心中大出一口气。多一个人总比他一个在这战战兢兢地应付长公主要好得多,更何况对方看起来还十分的沉稳可靠。不知道长公主会不会在钟意之人面前没那么吓人,他只听说过女子对待旁人和钟意之人是两套模式,长公主也会如此吗?

来这一趟还能吸收些素材不是。他暗自扇了扇额上的汗,心中窃喜。

“枫原卿,鹿野院大人没和你同来吗?”长公主开门见山道:“听说你这几日同他关系不错,我还以为你们会一同前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倒是和先前没什么区别。三公子看了看枫原万叶,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解释道:“殿下恕罪,鹿野院大人……途中因为突发情况,无法前来。臣替他向殿下请罪。”

这和上司生日宴缺席有什么区别。三公子惶恐。只听长公主轻描淡写地说:“如此。不妨事,鹿野院大人总有案子要查,我倒是清楚这点。”

三公子心说这恐怕就是区别所在了。看上去脾气好了许多,不是吗。

“也难怪我知道。两位可知,那位鹿野院大人给我递的拜帖中写了什么啊?”长公主忽然叹了口气。三公子心想:还有能让长公主如此无奈的存在,鹿野院大人到底写了什么?“臣以为是诗句,莫非不是?”他出言问道。

长公主摇了摇头:“不是。”

“是案宗吧?”枫原万叶说道。

案宗……这东西是能放进拜帖里的吗?三公子颇为震撼。长公主故作感慨地说:“枫原卿还是清楚鹿野院大人的行事风格。不过他今日没有来,未免可惜。”

言罢,侍女却出列,将一本帖子递给了面色不改的枫原万叶。“话说,枫原卿写的帖子也是很出类拔萃啊。不知你们两个是商量过,还是如何。”现在就很明显是在阴阳怪气了。长公主一副看戏的姿态,捡出这样一件事来问,不是等着看对方一派慌乱的模样又是什么。

除非他敢直接说,“我乱写的”。三公子紧张地想:枫原大人还是找个说辞吧。他不想在自己退场前还替别人汗流浃背。

“殿下,诗歌无定性,个人心中自有解读,人人不同,句句有异。”枫原万叶淡淡地解释道:“在下心中认定那诗是写给殿下的,便是在下的解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三公子愣在原地,随即大受教导。这就是“语言的艺术”吗?受教了受教了。要他是长公主,他也喜欢这说话好听的。

他这边替长公主激动着,对方却好像没什么反应,莫名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宣布道:“行了。三公子方才不是说,还有事要去处理吗?”

这是放他走了?也对,他刚才打赌赢了。九条渡源喜气洋洋地起身告辞,嘴里把什么“谢殿下体恤”的客套话都过了一遍,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出了茶室的门。不过他不敢跑就是了。

枫原万叶在后边看着,心中纳闷道:就被吓成这样?这……长公主怎么他了?

“我可没怎么他。”长公主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悦耳的响声。她竟是起身,从帘幕后施施然走了出来,而且并未用折扇掩面。

她似乎并不觉得有何奇怪,也没有看一旁坐着的枫原万叶,只是淡淡地问道:“天光何许?”

“回殿下,快到酉时了。”侍女恭顺地低着头,回答。

这预示着青木和剩下那位二公子不会来了。枫原万叶觉得有些不对劲,青木不来他可以理解,但柊家二公子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似乎又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缓缓侧过身打量起他,蓝紫色的眼瞳晦暗不明,一时分不清是喜是怒。他看着这张惊为天人的脸庞,心中忽然迷茫起来。起初他以为,这只是个骗局,他那位表哥单纯至此,是被京中权力斗争牺牲的棋子。但他现在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长公主道:“他们的事先暂且放到一边。你此番是要来同我叙旧的,枫原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叙旧。枫原万叶点点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她。“殿下可觉得,臣有几分眼熟?”

君君臣臣,呵。长公主随性地挥了挥手,脸上挂着一抹嘲讽似的笑容。侍女默不作声地退出了茶室,顺带关上了门。这一系列动作很快,门外薄弱的天光很快在茶室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四处幽暗的烛火。长公主拢袖站在原地,坦然道:“枫原卿,你不用在我面前装什么臣子了。说说看吧,你是来为丹羽久秀讨的什么公道。”

公道。十分遥远的词汇。世间万事哪有什么公道可言,不过是命运阴差阳错。

枫原万叶起身,向她行了一礼。他似乎等待这天太久,连他这样的人都会因此而感到激动不已,他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既然殿下也猜出来我此番的目的,那我也不多言。我只求问殿下一件事——”

“丹羽久秀当年到底在稻妻城得罪了何人,要落得无人收尸的地步。”

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讲“公道”二字,死去的人并不会因此复活,活人用讨回公道的行径安慰自己:如此便可使死人得到安息。

其实哪里是让死人安息,是让自己平息胸中不平意。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他不知道。五年多吧,他对时间的流逝向来敏感,但在此事上,他不愿多加计算。

五年前,时任踏鞴砂兵造司正的丹羽久秀进京述职。这是地方官吏特有的职责,每四年一次,需要进京向天守阁上报地方治理状况,从政治到赋税贸易,须与这四年来的例行上帖相契合。你问四年间如此多的上帖,谁会一字一句记得,又有谁会事无巨细地过问,答案是没有人。这只是大御所阁下恩赐给地方官吏,向她展示诚意的机会。

丹羽久秀一脚踏进稻妻城。这是他上任后第一次回到这里,四年过去,他感到京中熟悉又陌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年,女君颁布了锁国令,严禁稻妻上下与外界沟通往来,对外贸易一时断绝,滞留在稻妻国土的外来人不乏其众。这不难理解,女君前些年登基,人头乱飞的场面便已经昭示着她想收拢权力,尽归天守阁。而其中之一,就是稻妻的财政大权。

她要关门打狗,丹羽久秀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依旧对女君这般专制的手段感到悲哀,稻妻统一后,还要忍受一段时间的内部斗争,可这段时间所带来的一切后果,都将映射在民众身上,化为沉重的负担。

踏鞴砂处承担兵造已久,在战时他这个职位可是炙手可热,如今却更像是个调解民众的代奉行。在御影炉心周围工作的民众不在少数,他们冒着遭受影响的风险,只是为了一口饭吃。本国的冶炼技术有限,往常有外界的工程师协助,能降低些风险。但他现在已经离开稻妻。不仅如此,踏鞴砂自锁国令后接收的其他地方迁移过来的民众,是往常的两倍以上。

锁国令不过半年,难以想象日后会是何等局面。他曾上帖请示过女君,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述职的时机已到,他希望通过这次面见女君,为踏鞴砂的人求一个好过些的未来。

“可是他运气不好。”「她」的声音冷冷地回荡在烛火摇曳的茶室中,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史官,宣告着历史的真实性:“他知道了一件不该知道的事,又妄图改变现状,天真得有些可笑。”

枫原万叶默不作声地看着面前这位「长公主」。

他那位表哥,说来也确实是这样的性子。能替无力照顾孩子的工人开设福利性质的机构,也能自掏腰包给御影炉心的工人补贴。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人家做官是越做越有钱,他是真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他终归还有自己的家人,如此一来,便是宁教天下人负我,不教我负天下人。

枫原家百年间因王权起,因王权落。他早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他不信丹羽没有看出来。大御所阁下让他去做兵造司正,总不会是想让枫原家好始好终,从一开始也只是因为,丹羽久秀身上有家传的锻刀法罢了。而大御所阁下尚武,以武力安国,使稻妻暂且无法摒弃兵造司正这般的职位。

实际上,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彼时朝中还有一件大事,就是长公主的及笄礼。这意味着稻妻名正言顺的储君在这一刻,彻底成为了一名足以担当大任的女子。也意味着,她或许会有婚配。无论哪种,都是她作为仅次于大御所阁下尊贵的“女子”,所应该拥有的命运。

丹羽久秀有幸见过这位「长公主」,在及笄礼之前的几个月,刚好是他进京述职的时候。那时他以为,这个嘴有些毒的少年只是京中海海世家的某位公子,在大街上闲逛时刚好碰见了他。

“阁下是哪家的公子?”他顺嘴问道。

少年脸上还戴着凶神恶煞的般若面具,背着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丹羽久秀当他是不便说明,毕竟打扮成这样,怎么看也不是光明正大从家里出来的。

直到及笄礼那日。

丹羽坐在人群中间,感到冷意从背后爬了上来。稻妻的「长公主」,锁国令,女君,他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原来请求是没用的,女君并不会怜悯他们这些棋子一般的人物,甚至包括她的孩子。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做是否正确,于是找到了一身锦服的「长公主」,又或者他该叫他另一个名字,不是什么辉夜姬一般的传说。

「らいでんくにくず」

他说:“这便是女君迟迟不愿立储的理由吗,殿下?”

「长公主」以为他至少会拿此事去为踏鞴砂换点什么,比如更轻的赋税,或者孤儿院。丹羽久秀拒绝做这样一码换一码的事情,他和女君摊牌,直言如此对待「殿下」是多么的不公,无论是从君臣层面,还是母子层面。

雷电影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同样也不可能给别人选择的机会。说白了,他是她的孩子,是她名义上的附属品,她既然能将他带来这个世上,便有权利支配他的一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不过也是臣子之一,哪里有臣子和君主要求,还他一个身份的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女君说他是「长公主」,那便只可能是「长公主」,至死不变。

“现在你明白了吗,枫原卿。”「她」缓缓说着,抬手解开繁复绣花的外裳,缺失一瓣的八重菊在那上面格外扎眼。“我与她,明面上是君臣父子,母慈子孝。那些没骨头的笔杆子写出的文纸,都说「女君厚爱长公主甚深,女红诗赋,茶道政论,无一不请专臣教之。长公主为女子中大才是也。女君常与长公主携手游于御园,交谈殷切,与市井母子无二。」”

与市井母子无二。

「她」忽然大笑起来,甩开繁重的华服,像踢开一条丧家之犬一般。只见「她」抬眼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少年,冷冷说道:

“我不是什么长公主,和她也无半分母慈子孝,那不过是些令人作呕的戏码,骗了你们这些天下凡人。”

“你当唤我一声「太子」,枫原卿。”

这个错误要从很早之前说起。

稻妻的历史由来已久,开国几百年来,王权更迭,其中也不乏女君的存在。而对于稻妻顽固不化的规矩来说,嫡长子继承制下的国家体系,就注定了女人在权力中只是一个跳板,是一个媒介。借母之腹,孕育新王,世世代代,更迭不休。这便是王权。

雷电影是稻妻前朝的将军,众人望尘莫及的存在。她从不多言任何事情,也并不渴望王权,在她心目中,自己成为稻妻的女君,于天守阁俯瞰众人的场景,是理所应当之事。她傲慢吗?她自大吗?不,她说的都是对的。

稻妻需要一个生杀予夺的君主,而这个人在这一百年里,应当是她雷电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身为女子,最大的影响或许是,有些事情没有后退的余地。男子可以一错再错的事,放在她身上,是足以前功尽弃的。

她看着自己的长子,这个孩子似乎并不像她,他在一个大雪夜出生,昏暗的天地,厚重的雪花落在一层又一层同伴尸身堆积起来的地面上,发出沉默又震耳欲聋的声响。她无悲无喜地看着自己的长子,这位顺理成章的储君,稻妻的「太子」。如果他就这样长大,继承君位,最后统制稻妻,那么……

那么她身为女君所做的一切,就只是他身为嫡长子的一个跳板。稻妻一百年未出过一个女君,自她之后,又要等几个一百年?

今日起,你是长公主。她淡漠地说。

若要成大业,牺牲者必不可少。她又何尝不是为稻妻牺牲了属于自己的一切,但她不在乎,连自己都不在乎,更别说自己之外的人了。

于是这位长子就从一夕之间变成了“长女”,且从小被周围人视作女眷,既要学习女子的功课,如抚琴、诗赋、礼仪,又要听闻政治和帝王心术。他明白自己不是女子,可一切都是以他是“女子”为前提出发,他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分裂感,又没有力量去反抗那位君临天下的「母亲」。

哪怕他从很早开始就默默培养自己的势力,背着女君练习武艺,但在她面前,这一切幼稚又愚蠢,不痛不痒,如蚍蜉撼树。她只用了一个人就让他明白,凡事都有代价。

她知道丹羽久秀是「长公主」有意为之的试探,如果除去她和他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了真相,那么这会不会对女君的计划构成威胁。答案是不会。丹羽久秀没能如愿以偿地救下任何人,「殿下」也没有,他自己也没有。

他死于御影炉心的长期影响,在踏鞴砂任上的第六年里去世。「长公主」听说此事已是一个月后,惊讶之余,还有一些愧疚。派人去打探消息,却得知了一些让人久久无法平静的事实。

来自从稻妻城回去之后,他仿佛从内里垮掉了,前四年里他平安无事,但最后却死于一个先前和他相安无事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工人们说他是积郁成疾,但或许是死亡的因素积累得不够。「长公主」这样想过。他不该回踏鞴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他连稻妻城也不该来。如果他不知道这些事情,没有明白自己对于这些无能为力,没有被自己利用去和女君对峙。如果没有这些,他现在可能还活着。

至于无人收尸这一点,他核实过了,因为御影炉心影响下死去的人会带有危害,所以是火化。之后的尸骨,听说被丹羽的家人带走了。

听着是个没头没尾的、令人伤心的故事,他到现在还记得报信的人和他复述的那天,自己一滴眼泪也没掉。他开始不明白自己了,丹羽此人,算是他这二十年来唯一一个朋友。

但他没空伤心,也没空谴责自己,及笄礼后,他就该顺理成章,让女君立储。不过他小看了自己这位「母亲」的狠心程度。

「长公主」心里很清楚,史册记载只会写着「长公主」,而不是「太子」。如今的事实就是,他的母亲又要逼着他以女子身份去行婚嫁之事,以此来断绝他继承大统的可能性。就算退一万步讲,没有羞辱他的意思,这也和羞辱没什么两样。

多么可笑的人生。他几乎是将指甲刻进了掌心的肉里,就这么握着拳,神情漠然地仰脸,盯着茶室漆黑厚重的屋顶。

枫原万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他身侧。他低下头看向他,开口道:“枫原卿,今日你既然知道了此事,有两条路可选。”

“你应下这桩婚事,从此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的眼中闪过一些情绪,又提供了一个选项:“其二就是,你离开稻妻城。”

“殿下。”枫原万叶面对着他,脸上多了一份得知真相后的坦然:“我离开稻妻城,也会被女君下令通缉。她不会准许有局外人知道这件事的。”

倒是懂得审时度势,也难怪能走到今天。他冷笑一声,冲这人挑了挑眉:“这可是我叫你走,你自己不走的。还是说你和他一样,可怜我这个倒霉的储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也笑了笑,他的眼神定定地落在这张精致如人偶般的脸上,那上面是戏谑的神情,似乎是料定他会愁眉苦脸应下这件事。

但他不会。

“殿下。”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缓缓说道:“今日起,你我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枫原万叶,不敢说此生做的每一件事,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他只道,若他今日寻的因果如画布般袒露在他面前,无外乎就是眼前这人此刻身着素白单衣的模样。他只道因果指他来此,见这位犹如困兽的殿下。

卷地风来忽吹散,他豁然开朗。既已被拖上场,那他便想看看,这处权谋之争的戏有多难唱。

这位殿下听完,留下一句:“恕不远送,改日再见。”修长的身形眨眼间从他面前消失不见,只剩下地上堆叠的外裳。他后知后觉这副场景有些不好解释,不过料想那位侍女也是知道殿下的安排的,应该吧?

他行至门前,抬手轻轻敲了敲茶室的门。侍女打着灯笼,为他开了一侧的门,低着头说道:“大人,您的马车备好了。请随我来。”

恍如隔世啊。枫原万叶感受到外界的风吹在脸上,一阵平静。或许这样的夜晚今后便十分难得了,他心中有些遗憾。

月已然升起。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青木家邸,内院的某间寝室里,四个男人正陷入一场诡异的沉默中。

内卫抱着手,双肩在呼吸声中颤了颤。由于带着面具,青木遥人不好说他是生气了还是在憋笑。总之跳过这个不好分析的,看剩下两位的脸色:鹿野院大人嘴角有些压不下去的弧度,见他看向自己,把视线随便移到了屋子里的某个地方装看风景;近藤回戴着半边面具,他还是那副平静如水的模样,当然了,看他的眼角,似乎是真笑了。

坏了,他给近藤都逗笑了。青木遥人生无可恋地递给对方一个眼神,只听近藤回淡淡地开口说道:“我只是半日不在而已,青木大人。”

意思是他不在这区区半日,就能凭空把自己整到卧病在床,可谓是十分令人无奈。再者这个“青木大人”的称呼……你果然是在阴阳怪气。

算了你还是别开口了,一开口就数落我。青木遥人有气无力地反驳道:“那我也不知道他们家的马认人啊。这谁能想到。”

鹿野院平藏彻底憋不住了,捂着脸挂在椅子扶手上,笑了起来。不过就算这样他也没有笑得很大声,收敛地笑着,算是给青木大人一点最后的面子。

这下就显得什么也不说的内卫大人身形高大伟岸了,哪怕实际上是在场各位里最矮的,至少是个好人。对吧内卫,你是个好人吧?青木投过去一个求助般的目光,很明显,对方面具后的眼睛接收到了。于是只听内卫清了清嗓子,安慰他道:

“你说的倒也不错。不过青木大人,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不是那匹马认主呢?”

这是什么意思?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青木遥人诧异道:“大人此言何意啊?”

内卫看他那副毫不知情的可怜模样,也不想自己废口舌解释,就不耐烦地喊了一声:“鹿野院大人,别笑了。你没跟我们总大臣说这事吗?”

一旁笑得泪眼朦胧的鹿野院平藏闻言,立刻规规矩矩地坐直了身子,握拳咳两声缓了缓,正色道:“其实是这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时他听了那侍女的话,就随她去了她家小姐的府上。好巧不巧,就是柊家的三小姐。他正喝茶听案件详情呢,外边就跑过来一个家仆,慌慌张张地说二公子被青木大人骑着马甩飞了。

他当时心说怎么个事,出门去看看吧。接着就发现岂止是柊家二公子飞了,青木大人也飞了。二人在地上一个趴着一个躺着,柊家的二公子还有动静知道跑,青木大人直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匹马还在诡异地狂跳,明眼人一看这就不对劲啊,于是乎鹿野院大人开始查案——

“你等等。”内卫大人皱了皱眉,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先打住。怎么还带省略关键情节呢?他直白地问道:“那马怎么处理的,鹿野院大人?”

鹿野院平藏眨眨青绿色的眼睛,端得一派无辜可怜的模样。内卫看他这一出,心底一阵无语,只道这人要开始演了。果不其然,接下来就听见他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陈述:

“哎呀,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那马突然就倒下了。可把我吓坏了。”他作摊手状,“毕竟我只是个文官。”

内卫冷哼一声,看向近藤。他心领神会答道:“据悉是鹿野院大人抬手一箭射死的。”

“哎,这位大哥你可不要乱讲啊。”鹿野院平藏撇了撇嘴,不满地抱起手,搬出了他:“内卫大人还在这儿呢。”

看这架势是要自己评评理了。内卫心说那好啊,我还真有点想问的。他歪着头打量起椅子上的鹿野院:“我倒是听说过,鹿野院大人在京中世家小姐里很受欢迎。你且说你茶案去,是真查案吗?”

狡猾如鹿野院,对这个问题应付过许多次,早就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柊家三小姐早就说了,这是有个案子同他讲,案子又有什么错呢?

他笑了笑,眉眼弯弯地说:“我确实很受欢迎,不过不是在京中世家小姐里,而是在整个京中。”随后也似乎是懒得继续掰扯马的事情,便接着自己先前的话继续解释了:“我发现马厩里的料草混进了药,提出有可能是小厮里出了内鬼。柊家三小姐说她自会查明,请我不要把这事报官。”

他的态度让内卫有些恼怒,是一种“你问你的,我说我的”的态度。这人多少有些我行我素了,内卫心想,答非所问应该写进稻妻律法里,应该判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青木遥人板板正正地躺在榻上,一脸困惑。他发现了此间的不对劲,提问道:“可你不就是天领奉行的人吗,鹿野院大人?”

让天领奉行的同心看见了案子,然后告诉他不要报官,柊家人这是什么意思?公然考验职业道德是吧?

近藤默默地点了点头,以示赞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柊家这是在示意鹿野院不要把此事说出去,说不定还私下找他谈过。

鹿野院平藏拢着袖子,轻轻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解释道:“青木大人,按照律法,我虽是天领奉行的同心,却不能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搜查私宅,提审家仆。”说罢他扫视了一眼三人,看起来他们对此并没有异议。

这下话就莫名其妙圆上了,可谓是详略得当,他不想说的是一点问不出来。打得一手好太极啊。内卫不由得回想起之前,对这位风靡京中的二世祖,他早有耳闻。

鹿野院家是九条家的家臣,但却并非九条家在朝中的应声者,相反,大多数时候,他们以“文官出身,不谈武事”作为借口,保持中立的沉默。京都所司代这个职位,说白了是天守阁下这座城的管理者,与其余封地领主、各地代奉行俱不相同。论其重要性,全然不亚于三奉行任何一家,只是京都所司代并没有世袭的传统罢了。

这一任的京都所司代,就是鹿野院平藏的父亲。

与自己低调行事的爹不一样,鹿野院平藏算是京中的名人,前面也提到过了,他在京中世家小姐的圈子里颇为受欢迎。但究其原因,这位及冠之年就和九条裟罗在擂台上打过一场的人,之所以能名声远扬,还是因为他身为同心的办案效率。自他加入天领奉行以来,大小案件百余起,在他看似不着边的行事中却悉数破获。

他无疑是个聪明人,借着这样的来头,凭着并不简单的后台,打进了京中的世家交际圈,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人情世故的初学者。

枫原万叶怎么和他玩到一块去的?他俩看着完全就是两种类型,一个温和又疏离,一个开朗又狡黠。还是说,他们其实知道稻妻城里所谓的“世家公子排行榜”,也知道他们在上面并列第二,所以才应景地交了个朋友?

这个榜单不得不说由来已久。稻妻城里似乎什么都要分个高低上下,不过因为某些人尽皆知的原因,这个投票只有男版,没有女版,且民间也可参与。目前票数最高的是神里家家主神里绫人,他在民众中声望太好,没办法。至于枫原万叶为什么能突然跑到第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内卫收回思绪,目光如炬地开口道:“鹿野院大人,照你的脾气,定会继续追查此事吧?”他知道这人打的有算盘,柊家内部此时也在查,越是这种时候越容易发现端倪。

“大人心知肚明。”鹿野院平藏笑了笑,起身对面前三位拱手道:“我就不多留了。青木大人,祝你早日康复。告辞告辞。”

大概是看自己这副样子,想拦他也拦不下来。青木遥人心想,自己谨小慎微活了十几年,这还是第一次出这样的事。在今天之前,他从来没体验过被马甩飞。说实话,他觉得自己没当场死掉就是好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确实有点运气。

但现在当务之急不是哼唧自己有多痛,而是跟这位长公主的眼线言明一些事情,比如,柊家这件事会不会导致鹿野院平藏查到他们也关注的那事头上。要知道,他们等待某个合适的时机,已经半月有余了。

那个时候,长公主方才开始选亲。现在眼看着赐婚的诏书已经下来,他们不可谓不是蛰伏多时。近藤也冒着长针耳的风险,在那所宅子隔壁听了半个多月的墙角,就算是为了他,这事也得行的妥当才是。

青木毫不怀疑,这事要是凤头鼠尾,近藤回连着几天都不会说除了“嗯”之外的词。他看着对什么都不甚在乎的样子,但实际上也有脾气。

他吸了一口气,酝酿了一下,解释道:“大人,鹿野院是中立派的人,就算知道些什么,也不会随意……”他并没有说完这话,内卫缓缓踏着颇有压迫感的步子,向他走近。

他闭上了嘴,警觉地又往后挪了挪,虽然聊胜于无。近藤侧过脸不动声色,看得出这位大人确实不怀好意,但似乎又没有杀意。他向来喜欢逗青木,且看他要干什么。

“我说,青木大人。”内卫站在他身侧,微微弯下腰,举高临下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戏谑:“如今你腿脚不便,想必上朝是去不了了,对吧?”

“大人,我其实……”青木遥人干笑道:“我其实也没有摔得那样重,骨头没折。您有何事,直说便可。”突然凑这么近关心我,让我有点不堪承受了。

内卫又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直起身子揶揄道:“倒也没什么,只是觉得青木大人好生可怜,殿下看到都说不定要心疼一下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眼见青木遥人脸色红蓝交加,有气无力,张了张嘴又什么也不敢说的憋屈样子,内卫大人心情颇好。该让这不要命的年轻人长长记性,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可就不一定只是皮肉伤了。

他转身对近藤说:“照顾好你家青木大人,鹿野院那边的事,我自有办法。”

近藤也不问他要去找谁解决,只是照例点点头。

内卫走后的一段时间里,青木还沉浸在被揶揄不敢回嘴的憋屈中,他注意到近藤回没作声,抬手从旁边的柜子上拿了个东西。

你小子不会也要作什么妖吧?他一脸纳闷地问:“干什么?”

近藤拿着手里的药盒,单膝跪地,蹲在他旁边,淡淡地回答:“你脸上的伤。”

从他回来开始,侍从也不敢问是怎么了,只知道他受伤了,请来医师看了看,开了些药。事实上,摔这一下之后他在柊家简单处理了一下,就心神恍惚地被抬了回来。从大门下了轿撵,忽觉瘸着回来有些丢脸,于是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

然后由侍从半扶着跳回了寝室。

青木遥人自觉这副样子已经很丢人了,谁家总大臣在家里玩金鸡独立啊。至于脸上的伤,他就更不好意思提了。家里的侍从……总之他和他们还没关系好到,可以让他们来给自己上药的程度。

“不要紧。”他倔强地说。

“那你自己上。”近藤说着,把手上的药盒递了过去。他试着伸手去接,胳膊疼得抬不起来,感觉人都快散架了。完了,这不躺还好,一躺还不如先前进门的时候了。他无语道:“算了,放它几天,等我缓过来再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近藤回坐下来。看他的样子根本也没打算让青木遥人自己上药,他知道这人的秉性,能自己对付过去就绝不麻烦别人,也信不过府上这群侍从。

见拧不过他,青木也就不再推脱,转而皱着眉说起方才他觉得尚有推敲之处的事:“内卫大人不会是要去找枫原大人吧?虽说他和鹿野院大人是好友,可这……毕竟认识不久。”

他的意思是信不过,这两人都信不过,无论是枫原还是鹿野院,对他们来说都是未知底细的新面孔,谨慎些总没有错。近藤一边帮他上药,一边波澜不惊地点评道:“要是殿下信不过他,自然也就没赐婚这回事了。”

青木遥人想了想,说:“强扭的瓜不甜。”

近藤本来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给他上药,听到他这句话后,却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对殿下而言,强扭的瓜又如何,不强扭的瓜又如何,这根本也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婚事。”

“话虽如此,但是这多少有些太匆忙了。”青木遥人一向看不得这种联姻的政治文学,何必要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绑在一起,断绝了彼此未来的所有可能性。人生几十年,他们日后再遇到什么人,也只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有时候想想,感觉这权势场上的事都挺令人叹惋。

近藤仍是那副模样,说:“你想多了。枫原大人是旗本将军,殿下需要他。”

“你怎么……”青木遥人欲言又止,他对自己这个不怎么表露情绪的表弟能说出以上这些话,感到意外。他开始疑惑地盯着近藤,从神色上,又看不出这人有什么不对劲的。他只好试探地问道:“谁惹你了,近藤?”

近藤没应答他的话,收了上药的手,坐直了身子。青木遥人的目光跟着他移过去,还是那副求问的样子。

“从马上摔下来。”近藤突然开口,语气轻轻地、重复着这句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从马上摔下来。你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哦,我说谁惹你了,原来是我啊。青木遥人后知后觉,理亏地抿抿嘴。他当然能理解,打工的时候身为亲戚的老板突然死掉,似乎并不是件好事。

“方才内卫说的那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自家表弟的眼神里看出了“你当我傻啊”几个字。“柊三小姐请鹿野院大人去喝茶,刚好柊二公子的马就发疯了,还扯上了你。”近藤跪坐在榻前,难得用上了反问句:“青木大人?”

这个计划他没告诉过近藤,青木遥人不敢说。不过料想聪明如他,迟早会发觉,这太明显了,不过自己和内卫演得很好。

柊二公子和他见不到长公主是注定的,包括那个侍女,从本质上来说,也是青木遥人手下情报组织的一员。总大臣有自己的情报组织,这甚至是王权特许的,他就算表面上再懦弱无能,也不能确实像表面上那样,一点手段没有啊。

近藤只不过是没想到,他这人疯到连自己都往里算计,就是为了让柊家自然而然地相信有内鬼。而这个内鬼被身为天领奉行的鹿野院平藏撞见了,事件就此和天领奉行扯上了关系。众所周知,柊家最不喜欢天领奉行的人。

财税大权在柊家手中,而兵权在九条家手中,这两家几百年来联姻结盟的事没少做,但就是合不来。本朝尚武,九条家势大,柊家因此没少吃他们这亲家的哑巴亏,由此更是不满了。钱权本身互通,但九条家作为裁决执行的暴力机构,本身就占着法理,他们要真翻柊家的旧账,柊家也心慌。所以两家现在颇有貌合神离之意。

柊家不会希望家中的任何事情经天领奉行的手,因为几乎都会扯出来点什么。

“鹿野院大人也是殿下安排的?”近藤问。他可不知道这位何时变成他们的同党了。

青木遥人也不装了,眯着眼睛悠悠坦白道:“不是。他只是一个安排好的目击者罢了。”

估计那位有名的同心也已经察觉到自己在这件事里的作用了,不知道他现在是愤怒呢,还是觉得有趣。总之确如内卫所说,其余的事,就交给殿下来打算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放心吧,此事暂且没我的份了。伤员总得喘口气啊。”他轻轻摇了摇头,幅度不大,他已经十分疲惫。他也知道近藤为什么忽然来了脾气,这一次的事情做得确实有些不要命,不太符合他一贯安稳的作风。这是他不对。

“我走了。”近藤站起身说。他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尤其是在青木遥人已经暂时停摆的时间。但他随后听见榻上这人小声嘟囔道:“下次再也不做这种局了。”

他在道歉。有这种觉悟就好。近藤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刚准备离开,还没迈出去步子,又听见他嘟囔了一句:“想喝水。”

“好。”近藤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随后脚步平缓地推门走了出去。

自从那日赐婚的诏书下来了之后,明月的心情一连几天都好得不像话。且不说她高兴了不劈柴,家里一众人的伙食也变得可观了起来。毛毛已经吃了五天的鸡腿了,恨不得抱着她的大腿认她做亲姐姐。

全家上下除了家主,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显得家主很不合群似的。

枫原万叶也不能说不高兴,也不能说高兴。他只是察觉到家里这几位似乎情绪高昂许多,至于原因,他还来不及细想,就被朝堂上铺天盖地的声音淹没了。

大部分人肯定都是说好话,毕竟赐婚对象是长公主。整个稻妻只有三位公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其中又以长公主在身份上最为尊贵,所以这样的人物结婚,必定是要引起很大的议论的。

不光是朝堂,连民间也十分关注此事,因为在大御所阁下的塑造下,「长公主」已经成为王室的一个符号,代表着王权政治下的君臣之道——她总是女君最好的利刃与簪花。在众人心目中,「长公主」的形象虽然或有不同,但总的来说,是绝对的王权贵族,举手投足,引人注目。

“谁配得上长公主”这个问题,已经被讨论了好几年了,差不多从及笄礼开始,得到的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如今官方的答案公布,大家自然是要好奇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上一次这样议论纷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鹤观平叛。枫原万叶不甚在意,这两件事说到底,和他有关,但也没什么供他选择的余地。再者,别人如何看,与他何干。

这两日枫原家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明月不管谁来都很开心,因为他们但凡有良心,第一次来拜见别人都会带礼物。由此这两日的点心是没有重过样的。

当然,有同意的就有反对的。枫原万叶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是勘定奉行那边派来的一个说客。那人在客室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可谓是苦口婆心,仔细一听,话中还有隐隐的威逼利诱。

“枫原大人,这门婚事对您来说,利害关系如此之复杂,在下望您三思而行啊。”他说。

“嗯,喝茶。”枫原万叶握着茶盏淡淡地应了一句。

那人见他这副敷衍了事的样子,转换了一种方式。“在下近日来听到许多不堪之言,都是说大人您高攀王室,更有甚者,说您是入赘的。”他满脸的痛恨之情,演得很是真切:“在下与他们据理力争,但枫原大人,众口难辩啊。”

入赘怎么了?枫原万叶心想,况且他也不是入赘啊,根本也没戳到他的痛点。不对,这件事情上他根本就没有痛点。

样子还是要装的。他放下手中的茶,轻叹一声,缓缓说道:“有劳柊家主费心,替我带去谢意。只是公主的婚事,岂是我一届武夫说得上话的。你我皆是臣子而已,大御所阁下的旨意,即是天意。”

这一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他向来如此,要真心应付什么的时候,绝对是他占理。当然,遇上脾气不好的人另说。比如我们的内卫大人。

这人在他府上如此大言不惭,等下把内卫给招来了,还是要自己应付。这他和谁说理去。而且听说青木遥人突然受伤,想必殿下的心情不会很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继续喝他的茶,心想这人要是聪明,就该闭嘴了。

显然是不够聪明的。说客继续苦口婆心道:“可您要知道……”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按照规制长公主一旦婚配,就会失去继位资格,在下是怕长公主一派的人由此记恨于您啊,大人。”

我何德何能,要你一个柊家的人如此操心啊。枫原万叶神色如常般笑了笑。也难怪,他枫原家除了自己,也没什么人了。而作为“当朝新贵”,总会招来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是吗。

他摆摆手,温声道:“此事不可讲。代我谢过你家家主罢。”

柊家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说客气呼呼地走了。明月去送完人,回来问道:“家主大人,方才那位可是说了什么?”

“哦。他说,这婚事我不该应下来。”枫原万叶轻描淡写了一句,随即他就发现,明月脸上是一种神似鹿野院平藏的表情。显得人有些阴险了。

又出现了,鹿野院你到底教了她什么。“明月?”他试探地喊了一声。

“家主大人。”明月应了一句。

“你不生气?”按照她的脾气,估计刚才没放狗咬他就是好的,虽然家里也没有狗。但现在看来……这小姑娘好像在计划更大的事。

明月不知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轻描淡写,她淡淡地说:“这是第六位。鹿野院大人说了,日后这些人会出现在天领奉行停尸房的概率是百分之八十。以上。所以他让我默默记下,这是课程的一部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差点被茶水呛了一下。他组织语言道:“明月,平藏他教的东西……可能不太适合你。要不你学点别的吧,比如……下棋?”

明月礼貌地拒绝了:“家主大人,您不必多虑,对我而言能学一门是一门。”

你们两个倒是听一句劝啊。枫原万叶皱了皱眉,果然不该让明月接触到鹿野院的,这不就被带坏了?小姑娘本来就有点思路清奇,现在一天到晚脑子里想的都是正常人不会想的东西。他正忧心忡忡,便听见明月又说:

“鹿野院大人教我,不必为了不相干的人而焦急愤怒,他说这叫戒忧戒躁。”她一脸认真地复述了一遍,“况且诏书已下,天命难违。他们乐不乐意,这婚事都是板上钉钉的。”

枫原万叶诧异于居然还真的教了正经东西。不过鹿野院平日里不见人影,是怎么有空和明月说这些的?

“他什么时候和你说的?”他问。

明月想了想,回答:“前日的午后。鹿野院大人来找您,但您不在家中,他便问起了我的近况。”

前日午后。枫原万叶心下一动,那时他确实不在家。青木遥人受伤,他是总大臣,按理说去探望也没什么朝党之分的嫌疑,结果半路遇上一位“不速之客”。

正想到这里,毛毛跑进来,一副着急的样子,明月出声说道:“别急。谁来了?”

“内卫大人。”他喘了一口气,说:“长公主殿下的内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速之客”这不就来了。枫原万叶心里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也不知这位是不是习惯了出其不意的出场方式,不论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上次去青木家的路上。

明月见他站了起来,问道:“家主大人,您……”

枫原万叶整了整袖子,说:“走吧。”

其实按道理,即使是长公主殿下的内卫,也是不用劳烦家主亲自到门口迎接的。明月将其解释为,家主大人很是重视长公主殿下,也很重视这门婚事。这没什么不好,她很乐意看到这种场面。

本身她还担忧家主会不太情愿,毕竟对此事似乎并未表达过欣喜之情。但按照家主的为人,是不会因为自己的原因怠慢他人的,这一点明月很清楚。不过也有可能是害怕得罪长公主吧,她虽然不清楚政治,但她理解中的王室,不论男女,总有种生杀予夺的威严感,哪怕是如长公主殿下那般美丽的女子。

内卫抱着手,还是一身黑色衣装,侧身站在门前。看样子像是微低着头在思考什么,枫原万叶开口道:

“大人。”

他转过身来,回了枫原万叶一个礼,淡淡地应道:“不必客气,枫原大人。”

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枫原万叶示意里边请,他也不客气,抬脚就朝客室走去。他倒不是第一次来了。

路上枫原万叶跟在他右后方,他干脆就直说了:“方才那出是怎么回事啊,枫原大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听他的语气,似乎只是随意问问,不过自己也没法随意编个话答出来就是了。于是实话实说:“勘定奉行的说客来劝我对这门婚事三思而后行,我回绝了。”

内卫的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来,好笑道:“什么叫,三思而后行?”他的意思是,这还有思的余地吗?如果有,他也不会走这条路了。

枫原万叶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嘲笑的意味。说实话,他自己也觉得勘定奉行这一下蠢得有点过分了。“据在下所知,他们应该没有冒犯殿下之意。”他指了指自己,半真半假地说道:“应当是觉得在下难当此大任。”

他确实难当此大任。明月还不知道家里要来一位什么样的祖宗。枫原万叶又想起那日路上,被突然出现的内卫大人莫名其妙引走的事。理由是鹿野院平藏在他们的某个计划里充当了一枚不安定的棋子。

“殿下让枫原大人知道此事,是出于尊重的考量。”他还记得那人平静地解释道:“毕竟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枫原大人可不要无端生出什么,「被欺瞒的怒意」。”

这和直接说“鹿野院平藏要是出什么事了,我已经提前预警过你,不赖我”有什么区别?他算是听明白了,要是放任平藏再我行我素下去,指定是要遭点殃。

现下内卫也听出他这话里颇有几分深意,背着手冷笑了一声,顺带着迈进了客室。

枫原万叶根本也没打算往主座上走。他告诉明月把那套茶具拿出来,就是赐婚那日长公主派内卫大人送过来的那套。

稻妻有这样的习俗,婚约成立之际,男女双方需互换赠礼,表达互相珍重之意。虽然长公主殿下极有可能是从库里翻了一套闲置的茶具,随手送出来了。枫原万叶毫不怀疑是这样的。不过他还是着重思考了该如何回礼,而且前提是如何不会让对方看得心烦。

内卫坐下后一时间没有言语,支着手打量起这屋子。枫原万叶也适时地保持沉默,看来「长公主」还是有点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的意思。也不知道丹羽当初设计此处时,有没有想过未来此处会阴差阳错,再回到这位殿下手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卿。”内卫忽然说道:“你这屋子空得过分了。”

“是。”他应答道:“虽然已经嘱咐过明月添置东西了,但这座宅子对在下而言,还是太过空旷。”

内卫似乎心情不错,也不在意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此处的横梁是从荒海砍过来的,那日我自夏祭礼回来,还碰见了运输的队伍。”说罢轻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副无奈的语气:“枫原卿,既然你我现在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也就同你说实话。我本不想将你牵扯进来。”

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按照这位的性格,打感情牌的时候八成没什么好事。枫原万叶心中思索,他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的。真真假假,这些权谋中成长的人早就一步一算计了,让人分不清。

“别害怕。”内卫出言安慰道:“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保证鹿野院大人没空碍我的事就好。”

枫原万叶也不打听他想做什么,知道得多了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事,便问道:“何时?”

“今晚子时。”

“且慢。”子时还和鹿野院平藏在一起的,估计只有他的床和被子了。枫原万叶无奈地提出了异议:“这个时间,在下如何保证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啊?”

内卫一摊手,无所谓道:“那是你的事,枫原大人,管你是打晕他还是如何,总之不能让他知道了。”

他发现这位在扮作内卫的时候,性格有些恶劣的潇洒。保不齐「长公主」的真实一面才是如此,只不过知道的人不多罢了。枫原万叶正想着,又听他悠悠说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卿,想着你近日在京中出了名,出门还是谨慎些吧。”

此话怎讲?枫原万叶眨眨眼,回过神来,对方已摘了面具,眼眸低垂地坐着。他用手指沾着茶盏中的水,在木质的茶案上不知在写些什么,或许也就是百无聊赖,找件事做。

虽然设想过「长公主」男装的模样,但亲眼所见的时候,还是……觉得十分错乱。

错乱感或许来自于,单看面相无法分清他到底是谁。他看起来既不是内卫那样的男子,也不是「长公主」那样的女子。那一头紫色的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相比起那日第一次见面而言,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他垂着眼眸,也不看他,只是淡淡地说道:“那日你去探望青木,路上都快车马混战了。他们都等着你抛头露面,枫原大人,这不是撞枪口上了?”

他知道明月不会来,所以才会取下面具。原来是这件事。枫原万叶从中觉出了一点不明的意味,笑了笑掩饰过去,表示:“如果有下次的话,在下会尽量从人少的地方走。多谢殿下提醒。”

内卫站起身甩了甩手,抬手再把面具戴上,清清冷冷的声音再次传来:“没什么事了,再会。”

枫原万叶也起身,却拢着袖子喊住了人,走过去站到他身旁,问道:“在府上吃个饭再走呢?虽然什么也没准备,但离子时还有几个时辰,殿下也来不及回宫了吧?”

内卫沉默地、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可以看得出是被他这一问弄得有些诧异了。随后指指自己的面具,道:“不方便。而且枫原大人,什么也没准备这话,你是怎么好意思说的?”

原来是会发觉别人话里的不对、开口评议的类型啊。他想,现在看来,这位殿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个有人情味的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实话罢了。”枫原万叶看出他在迟疑,但确实又不太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这话。他倒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出于一般的关心才提出了这样的建议。这样看来反倒让对方为难了,枫原万叶于是说:“全凭殿下,不必勉强。”

“……日后有的是时候。不必送了。”内卫回了这样一句,再看人已经出了客室的门,背影渐远了。

日后有的是时候。那确实。枫原万叶淡淡地笑了笑,说不定日后两人在这所宅子里会达到相看两相厌的地步,心中疑惑怎么天天和这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然后发觉其实是两口子的事实。怎么会有如此荒诞不经的事呢?

他曾经见过许多婚姻。相敬如宾的,不情不愿的,始乱终弃的,这世间人各有命,姻缘也是如此。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居然是这样的情形。

在去鹤观之前,枫原万叶还是个飘荡无依的浪人武士,但短短的两个月里,他居然已经定下婚约了,还是和一个身份复杂的「长公主」。所以他无非是感慨世事无常,小时候可没想到,以后还会有这样一桩离奇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扪心自问,此事他不会袖手旁观,再让他选一次,也还是现在这般。

枫原万叶看了看天色,开始眯着眼睛思考等会怎么把鹿野院平藏留在他眼皮子底下。是打晕呢,还是药晕呢,总感觉第二种省事些,而且没那么麻烦。不过最好别让鹿野院发现了,否则估计再不来这枫原家邸了。

对不起了兄弟,这也是为了你好。

他冲正在大堂等着的明月招招手,露出一个温良的微笑,说:“今天晚上要请鹿野院大人来府上喝酒,麻烦你准备了,明月。”

明月一头雾水,这是有什么好事吗?算了,这是他们这些人的事,和她无关。她问道:“要备多少酒合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多到能把鹿野院大人喝得不省人事,差不多。”枫原万叶说。

明月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她疑惑地看了看家主大人,心下明白了些,她想到鹿野院平藏先前和她说过的一句话。“你们家主大人,看着是一副好人模样,估计干坏事的时候也是这样,「温良恭谨」。”

说得不错,鹿野院大人还是有些学问的。对不起了鹿野院大人,虽然你我师徒一场,但我肯定是向着我们家主的。

明月这样想着,转头就去准备这事了。

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某处僻静的宅院偏门,等待着乘车的主人回来,然后载着他回到所谓的“家邸”。他并不喜欢那里,所以不常回去,但碍于一些事情,不得不做些表面功夫,只道是“公务繁忙”。

实际上公务确实繁忙,但他可没怎么忙过公务。

马车的主人此时却正跪在宅院大堂里,汗流浃背地伏在地上。在他右手边是他那位外室,仰面倒在地上晕死过去了。看模样确实是个漂亮年轻的,只可惜,能看上他,估计人品多少有些问题。

主座上,一位身着黑金暗纹袍的男子正搭着二郎腿,倚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寒气森森的目光碾过他的头顶,他汗毛直竖,牙关抖了抖。

那人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地说道:“柊代理,嗯?”

身为柊家家主的侄子,他今年也快有三十岁了,见过不少的朝堂斗争和战争场面,自诩不是个胆小之人。但他今日被这一出彻底吓破了胆——大堂内灯火全熄,整座宅子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心神不宁地寻找自己那失踪的侍从和外室,而好死不死,今晚的月光明亮至此,让他能够接着月光看清大堂前的场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月光投在这位面戴般若面具的男子的身上,他正垂着手立在堂前,幽幽的目光从面具后直直看向自己,一时分不清是鬼怪还是真人。还未等自己尖叫出声,就被一把敲晕了过去。再醒来就是这副样子,手脚还都被捆住了。

他何曾料到这处私宅里来了人,不谋财,不害命,上来开始审他的。面前这位他早有耳闻,俨然就是长公主的内卫——他的那点破事都惊动长公主了?这位不是来杀他的吧?

“问你话呢。柊代理。”内卫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他连忙应道:“是、是我。”

“旁边这人,你可认识?”

他如何不认识,这可不是什么光鲜的事,碍于眼下这般情景,他只好如实答了:“是我的外室。”

内卫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是吗”,随即又说道:“此事你夫人怕是不知道吧?”

这……他如何知晓?他心中又惊又疑,抬起头看了过去,声音中带了一分愠怒:“大人,这算是我的家事吧?”

“家事,呵呵。”内卫笑了两声,随即冷冷说道:“你今日就算暴毙在这宅子里,恐怕也得烂得长虫了,才会有人寻到你和你这外室。怎么样,我送你们一个合骨于此?”

他生平养尊处优,谁敢对他这样说话。别说内卫了,就连大御所阁下也不能如此草菅人命。是,他是私养了外室,可这又如何?世家子弟的联姻往往不尽如人意,和家里那位相处不来,找个外室又怎么了?本朝律法中也没规定不能三妻四妾吧?再说了,又不止他一个!

你以为世家中人都是干净的吗?早他妈烂透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瞪大了眼睛,急切又恼羞成怒地说道:“我是柊家家主的侄子,你敢……”

话音未落,他感受到头顶传来一阵蛮横的力道,那人拽着头发把他提了起来,阴森森的面具下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与方才仿佛判若两人。这声音好像从他的脑子里发出来,彻底摧毁了他最后一点心理防线。

“你当你是什么东西。”那人不甚耐烦地说完,把他抬手扔在一边,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他张了张嘴,颤抖着摇了摇头,心中的怒气消失殆尽,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他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子,抖着嗓子尖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内卫开始在他面前缓缓踱起步来,靴底落在地面上,有规律地敲打着他的神经。声音恢复了刚才那种轻飘飘的状态,方才还以为是心情不错,但现在听起来,只有毛骨悚然的意味。

他说:“我没记错的话,柊代理管着离岛的进出货运,全稻妻的进出口物资都要从你门下过一遍。”

这人一说这事,他便想起来其中有可能的关联。紧张过度的情况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问道:“长公主……殿下,要我做些什么?”

内卫脚步一顿,回过头递给他一个眼神。他立马改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

“明日酉时,自璃月来的货运中有件东西,要大人帮忙照顾照顾。”内卫说:“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是些「小东西」罢了。”

小东西?他惊恐地打起了算盘,莫非此事真和长公主无关?长公主要什么小东西,支使总大臣去做就好,何必要派出内卫,这样是个人都会以为此事和长公主有关联。还是……有人要构陷长公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现在只盼着这事不是长公主的授意,否则他算是栽在这儿了,九条家的家主和长公主关系颇好,这下要是……

“你若是做好了,自不会有人找你。”内卫似乎在低头打量他那位外室,“做不好也不要紧,无非是东窗事发,你大可以关起门来,和你家夫人商量着来。”

那还不如让他去死。他惊恐地频频摇头,哀求道:“大人,您不知道她是九条……”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铁青地闭了嘴,对方轻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还知道啊。”内卫笑着指了指那地上的外室,“我以为你是个不怕死的主呢,柊代理。”

眼前这个被吓得魂飞魄散之人,是柊家家主的侄子,而他的那位世家夫人,正是当朝总大臣之一、九条大人的女儿,九条裟罗的亲表妹。他敢做出这种事来,九条家就能在朝堂上指着他和他爹的鼻子骂,说不定哪天直接找个由头砍了他,也是理所应当的。

对世家而言,并非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实质上,嫁出去的女儿是自己的,女儿生下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如果这个孩子日后能继承其父的官职,那么对于九条家来说,有利而无弊。母系才是真正牢不可破的纽带,所以世家之间联姻,女方的娘家若是势大,女方在家中便有着足够的底气。很显然,柊代理的夫人就是如此。

他和她合不来的一个很大原因,也是因为对方太过强势。当初这门婚事还未成之前,两人见过一次,对方根本看不上眼他这种纨绔子弟。男人这种东西,最讨厌别人看不起自己。

内卫心中很清楚,他无非是惧怕自己那个姓九条的夫人。实则这样的婚姻,势弱的那方总是如履薄冰,从一开始就要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婚姻,这是一场交易。

他自己何尝又不是呢?通过联姻将两人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实质上貌合神离之事,不过是稀松平常罢了。就好像眼前这般一样,他见得太多。

“权势”一词,刻在他们这些人的骨子里,凡事都要付出代价,同样,凡事都可收取代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柊代理脸色还是那样铁青,蜷缩在地面上,刚才拼命挺直的脊梁现在软弱地弯曲着,沉默地像个哑巴。

内卫估计他是在想着,如何摆脱此事。「长公主不会蠢到把内卫派来做这样的事吧?那东西我直接上交给天领奉行?如何偷梁换柱?运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无非就是这些无用又天真的想法。他无声地冷笑着,开口说道:“昨日你从关口放行了一批草药,里面夹带着稻妻禁止的冶炼型药物,是送到海祈岛的。你确实是收钱办事,但这批药到了海祈岛,你觉得这事还能只算一个「贪赃枉法」吗?”

谋逆之罪。在稻妻这样的君主制国家,没有什么比这更无可饶恕。海祈岛本就有大御所阁下意念相左,信仰着御舆大蛇神,且常年独立于天守阁之外。如今叛乱在八酝岛频发,海祈岛那边早就被大御所阁下暗中提防着,此时此刻要是事情败露——

“柊老家主怕是会直接杀了你,以免为家族招来祸患。”内卫不乏嘲讽道:“你们这些孩子啊,什么时候学学他们老一辈人的杀伐果断呢。”却又话锋一转,“啊,我忘了。”他说,“你们是群难得的草包啊。”

难得的草包。确实,比起他父亲贪赃枉法还能牵制住九条家的气魄而言,他确实是个草包。有时候干坏事,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够了,够了……”柊代理喃喃自语般嘀咕着,内卫走过去,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想好了?”他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柔和:“柊代理?”

“大人、尽管吩咐便是。”柊代理磕磕巴巴地答道。

他话音刚落,眼睛被一道闪光晃了一下,再一睁眼,手脚上的绳索已被切开,散落在地面上。他打从心里一阵喜悦之情,犹如死里逃生。再抬头去找人,对方手里却拎着那柄打刀,若有所思地立在他那位外室身侧。

修长的身影在月光下投出了长长的影子,延伸到后院的黑暗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不敢出声,心惊胆战地想道:如若这个女人死在这儿,他要如何处理才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听说京中有人处理过类似的事,要不去请人家帮个忙吧?

内卫眨眼间收好了刀,不再分给他一个眼神,迈步走进了后院的黑暗之中。

柊代理抖着手,往后院一连看了好几遍,又轻声喊了几下,确认那人走后简直喜出望外,发疯似的往大门口奔去。路上还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仆从的手臂,不过人家依旧没反应就是了。

那是很大剂量的迷药,至少要到天亮,这群人才会陆续转醒。

他冲过去,一把推开大门,跳上车喘了好一会儿气,随后恍然大悟般对车夫急急地说道:“驾车!回家,快!”

他的声音不大,是压抑过的。此处暴露的风险仍在,换做平常,他现在说话的音量根本不可能出现。但他方才受到了惊吓,能够有压低嗓音的意识,已经是难得。

车夫却并无反应。

他恼羞成怒地伸手去拽那人,却一把将那车夫的一条胳膊拽了下来。他吓得连忙扔了出去,捂着嘴叫了起来。稳了稳心神后,满头冷汗地定睛一看,“车夫”断掉的手臂截面黑乎乎的影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格外明显:那些是稻草。这是个稻草人。

忽然间,他有种被耍完了的感觉。他抬脚一脚踹飞了这个倒霉玩意,心中又悔恨起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来此处,不如去酒馆喝酒,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走又走不了,还吓了个半死。

平时他只要一有空就会来这,这个月几乎有一半以上的夜晚是在此处度过。在他脑海中的温柔乡,经此一役,已经变成了阴森可怖的地狱门。总而言之,他会给外室换个地方,这里再没办法待下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本以为,这件事做得算天衣无缝。京中宅邸众多,又有许多私宅未曾住人,只是修置的家产之一,毕竟田地和房屋不会贬值,在这个稍显动荡的年代很是靠谱。他特意买了一所不算大的宅子,连购置的钱也不是从家中的库房里拨的,就是怕有迹可循。连他那位将门出身的夫人都没有发现,长公主的内卫是怎么……他还是感觉莫名其妙。

或许是……那小子仇视京中这些有钱的世家。他开始用最大的恶意揣度,内卫就算从小被选中,在长公主身边长大,也只是一个仆人罢了。说句实话,贱籍之人想要爬到他们这些世家头上来,只有靠王室。王室的走狗,他愤愤不平地在心中咒骂,就算为长公主做了再多的事情,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一个出身不明的贱人罢了。

王室,王室。他的怒火开始无端蔓延,理智早就在刚才的一系列事件中消失殆尽。王室也是一群疯子!女君说得好听,是给稻妻带来和平的贤能之人,实则谁都知道她冷血又无情,长公主在她眼里不过也是一条好用的狗,牙尖嘴利,从她们当政到现在,朝中死了几十来号人,残暴不仁不过如此!

话语就这样在他胸中盘旋,他捂着胸口,缓缓下了马车。彼时虽然月还在西天挂着,但天色已有些光亮,鸡叫声也隐隐约约从稻妻城不远处的花见坂传来,估摸着是寅卯交汇之时。他松了一口气,脚步沉重地又扶着门走了回去。

院中却又站着一个人。他立在昏迷的仆从身边,翻找着什么,随后又若有所思地盯着大堂中的场景。

他一开始以为是仆从醒了,走过去才发觉不对劲,这人身上穿的衣服,不像是任何一个仆从。反倒有点像……天领奉行的人。

他心脏骤然一紧,四周看了看,没有趁手的武器。那人原本端着下巴作思索状,听他在身后发出的动静,转过身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柊代理,近来可好啊?”他脸上挂着一个堪称阴险的笑容,青绿色的眼瞳在月光下发出幽幽翠色光芒,腰间别着的天领奉行配饰格外显眼。此人面颊两侧,各有一颗泪痣,很是对称。

鹿野院平藏。他捂着心口,顿时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同心大人见他晕了过去,出于职业素养,走近了弯腰检查了一下。在确定只是气的之后,又继续打量起这座宅子里的蛛丝马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意思。”他喜悦地嘀咕道。

且不说长公主殿下的内宫侍卫为何会在这里出现,又为何会管柊家大公子的家事,这现场的场面就够他琢磨一会儿了。看来是有人迷倒了这些仆从和那位姑娘,避免他们打扰主要人物谈正事。

所以到底是什么正事呢?

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语气,他回过头去看,枫原万叶正一脸无奈地站在院中,对他说:“你还要查此事?”

他看起来倒不像是出门跟踪的。鹿野院平藏挑挑眉,反问道:“你穿着这身衣服,是跟着来装路过受害者啊,还是说,内卫大人要杀个回马枪,你能以一个比较光鲜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可他又不是长公主。”

枫原万叶抱着怀中的刀,也冲他挑挑眉,回怼道:“我本来没打算跟踪他的。这是你起的头,才把我从家里突然拽出来。”

“是是,你说的对。”鹿野院平藏故作正经的神情看着有点好笑,他说:“也不知道是谁先前说,长公主看不上自己的。结果现在,不是彻底变成长公主派的人了么,万叶啊?”

枫原万叶不置可否,神情暧昧地笑了笑。

哎呀,看来长公主那天和他见的这一面,大有文章啊。鹿野院平藏正色道:“那这样吧,我也不查了,但作为交换,你跟我讲讲你和殿下是怎么回事。如何?”

说他是只狐狸毫不为过。枫原万叶淡淡地回了句“不怎么样”,转身就朝门口走去。鹿野院平藏赶紧追上他,小声商量道:“莫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吧?大御所鸣神在上,你可不是那样的小人啊万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乱想,这人绝对是在乱想。枫原万叶环抱双手,将刀竖着握在右手中,脚步不停。他做浪人时常常这样,现在也依旧如此。“那你不妨说说,你觉得我能干什么?”他还是那副淡淡的语气:“那是在大御所阁下的私邸,鹿野院大人。”

“对啊。你有那么大的胆子吗?”鹿野院平藏跟在他右手边,悠闲地八卦起来了:“还是说你斐然的文采打动了我们长公主殿下?”

天光渐露,鸡鸣声从远方传来,回荡在雾气缭绕稻妻城中。近日夜中好起雾,许是春天的凉气还没过去,稻妻又四面环海,起雾是常事。

他们就这样穿行在雾气中,你一言我一句地聊着,离开了这处宅院。

身穿白色衣裙的的侍女快步走过庭院前的木质走廊,来到了后院一间房门前。她神色有些复杂,抬手敲了敲门,说道:

“家主大人。”

明月并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个时间点来找自己,除非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枫原万叶起身整了整衣服,出声应道:“进来吧。”

门外的人抬手推开门,他走过去,看见小姑娘一脸复杂的神色,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结果就听见她用低低的声音说道:“那位柊家来的说客,昨天从这儿出去后被打了。被人发现的时候在街上鼻青脸肿地晕着。”

枫原万叶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想了想,问她:“还有呢?”

明月知道他猜出不止这件事,随后接着说:“柊家的人在总大臣那里告了状,青木大人方才派人来说,大御所阁下有帮他们做主的意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这位总大臣看来是柊家的亲家了。世家联姻不就是冲着这点吗,裙带关系之类的。枫原万叶笑了笑,明月急了:“家主大人,您怎么还笑得出来,他们说人是从咱们家出去被打的,这……”

“他们告状,无非是想阻碍这门婚事罢了。”枫原万叶摆摆手,安慰她说:“不必担心,你前几天不是也说了,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吗?”

明月皱了皱眉,嘟囔道:“可是他们要把事情赖到您头上,也太没公道了。”

她还是不明白。枫原万叶也没法告诉她。实际上,这婚事和他没多大关系,关键在于长公主和大御所阁下。长公主在接受了大御所阁下强制性的安排后,选中了他作为同党,也算是对大御所阁下的一种反抗。这五个人里能选的,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也就是他枫原万叶了。

所以柊家现在去闹,闹的不是他,也不是长公主,是大御所阁下。

枫原万叶想了想,打算拿个她能理解的理由解释一下。不然这姑娘连续几天都要嘀咕这事了。

“明月,”他说:“你知道柊家和总大臣中的一位是亲家吧?”

“知道。”明月点点头:“鹿野院大人和我讲过这事。”

且不管这个鹿野院天天拉着枫原家的管家叨叨些什么。枫原万叶按下马上脱口而出的话,接着解释道:“他可以向自己的亲家告状,然后告到大御所阁下面前。大御所阁下也可以选择不听,因为……”

明月恍然大悟道:“我懂了。因为您是大御所阁下的女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大概就是如此。”家主大人虽然感觉怪怪的,但总归这样说没什么问题。他方才说完,就感觉明月的眼中多了几分坚定,多了几分自信。

她说:“家主大人,今日听您一番话,我才觉出来,我们现在岂不是皇亲国戚了?”

枫原万叶让她去玩吧。“平藏给你的书看完了吗?我替你再问他要两本?”

明月回过神来,拒绝道:“不用了家主大人。鹿野院大人说,今后您要以长公主的事为先,他说的十分在理。我看完了会直接和他说的,您不必担心。”说罢便喜气洋洋地走了。

鹿野院平藏,你到底在和我的管家说些什么。枫原万叶怀疑他每次去上朝不在家的时候,同心大人都会适时地出现在他家,然后洋洋洒洒地和明月讲些天南海北的事,讲些朝政君臣的事,讲些八卦传闻的事。但是他能不能挑个监护人也在的时间点。

“君子不逾墙”有没有听说过啊?虽然他确实也是走的门。

要不下次叫明月别给他开门呢?枫原万叶想。不过讲道理,这样的日子也没几天了,婚期一到,这府里平时可就不止明月一个人了。看得出来,鹿野院平藏对「长公主」颇有几分敬而远之的意思,所以估计自己结婚之后,他对枫原家邸也会敬而远之。

那天他还没给鹿野院平藏开始灌酒,对方就识破并提出了一个建议:这样,折中一下,你跟着我一块去看看,我也不查,就当出去溜达一圈,如何?

你就非跟人家溜达一个地方吗。枫原万叶无奈地被他这位执着的朋友拉着,到那个堪称阴间的案发现场走了一遭。不得不说,朝中大臣害怕「长公主」殿下是有原因的,这种手法下别说死一个了,没死一堆就是好的。

再说回柊家那个说客。同样,枫原万叶觉得他的情况属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听起来被揍得半个月爬不起来床很可怜,但他到底还是留了一条小命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下午时分,内卫大人又不期而至地拜访了一趟枫原家。

枫原万叶怀疑他是路过顺便来喝个茶的。比起前几次还会戴着面具和他说话,这回干脆直接坐下就摘了。他看起来还是那副样子,只是脸色看起来像是有点困,「长公主」也会因为什么事情睡不好吗?

“柊家说,人是从你这里出去被打的。”他看了看桌上的茶盏,注意力逐渐被吸引过去,“所以这事赖你——枫原卿,这是我送的那套茶具?”

枫原万叶应道:“正是,殿下。”

对方似乎笑了笑,只是嘴角的弧度实在微弱到难以辨明。枫原万叶听到他继续百无聊赖地评判着方才的事:“柊家是墙头草出了名的,无外乎只想要个新君,至于是谁,他们不在乎。再者,长公主是个「弱女子」,从小到大没出过宫墙,自然比将军好掌控得多。”

将军。大御所阁下的次女,今年还未及笄,从小在众人面前露面甚少,她常年在影向山上的鸣神大社中清修。之所以觉得她不好掌控,大概是因为她和大御所阁下很是相像,已经到了分辨不清的地步。无论是从哪个层面来讲。

相比之下,「长公主」应该既不会武,又不懂帝王之术,该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枫原万叶真没觉得这人哪里像软柿子的。如果说是脸颊上那点肉的话,他寻思自己也有,自己比他像软柿子。

那双蓝紫色的眼瞳有意无意地瞥了他几眼,随后漫不经心地将茶盏举在唇边,问道:“你那天晚上和鹿野院一块去查案了?”

“殿下莫怪。他没查下去。”枫原万叶冲他颔首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喝了一口茶,道:“我以为你回来的路上闲着无聊,把柊家那人揍了。”

枫原万叶眨眨眼,战术喝水。对方问他:“枫原卿,你笑什么?”

他只是觉得这事有点阴差阳错。他以为是……枫原万叶缓缓开口道:“因为在下以为是另有其人,kuni。”

似乎是对这个称呼很是感兴趣,他眼中的淡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精明的打量与审视,这个时候配合他的容貌,会产生一种警告般的错觉。

枫原万叶以为自己被盯上了。

“你叫我什么?”他看着他问。

“殿下不喜欢就当我……”

“不。”他潇洒地摆了摆手,露出一个颇为深意的笑:“枫原卿,你是个有趣的人。”随后却话锋一转,说道:“要是不到处当好人,就再好不过了。”

他是在说鹿野院那事,实际上按照他的逻辑,再狠心一些,把我们的同心大人打晕也没什么。即使鹿野院平藏有可能会怒气冲天。

有关殿下的语气,枫原万叶自觉这是京中的一种说话风格。鹿野院先前和他提过,京中人很喜欢阴阳怪气的表达。类似的话层出不穷,但在稻妻城里,区别本地人和外地人的高级方式,或许就是看一个人阴阳怪气的感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kuni绝对是稻妻城区土生土长的人士,这点毋庸置疑。不如说,枫原万叶以为大多数京中人士学的这点感觉,就来自他们的「长公主」。包括穿衣和语言,整个京中似乎都有他的影子,可谓是见众生即见我。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稻妻人常宣扬自然之美和人物之美,但当这些东西放在「长公主」面前时,好像都有些黯然失色。好比在人群中打眼一看,目光就会一下子被粘在他身上。

他确实是个出尘脱俗的人,却又如此锋芒毕露。和那些王权并无关系,他似乎缺少慈悲感,缺少一颗爱人的心。这点和大御所阁下可谓是一模一样。他并不像她,枫原万叶很清楚,但他身上有很浓重的影子,来自于他的母亲,那位稻妻的君主。

殿下又何尝不是一个有趣的人呢?枫原万叶的嘴角带着笑意,缓缓回了一句:“在下看那人的模样,想来也不能是kuni做的。毕竟没有那么狠心啊。”

果不其然,对方用一种“你在挑衅我”的眼神和他对视起来。

“枫原卿,你也知道这门婚事不过是形势所迫。”他说:“先前我已然说了,只要你不做吃里扒外的事,你我大可相安无事。现在仍旧是如此。”

吃里扒外的定义在你心里是什么?是和那位柊代理一样在外边私养外室,还是背着你和那些王权派互通有无,又或者是阻碍你的计划,kuni?

枫原万叶始终觉得这位殿下难以捉摸。他实在不擅长做一个谋臣,也只能频繁地选择说实话了。

“殿下,如今我也只能是长公主派的人了。”他坦白道:“从世俗意义上来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自然是凡事都会向着殿下的。”

“且不说柊家的人不是我打的,他在我面前说那些不中听的话,挨揍也不过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忽然低下头,笑了起来。是那种得意又愉快的笑,好像捉弄人得逞了。“枫原卿,真是让人感动啊。不过我忘了说,我确实知道是谁揍的他。”

这不难推测。在这个舆论纷纷的时候,还有谁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对柊家的说客下手呢,那只有他们自己。好一出自导自演的戏,枫原万叶心想,还好我是个吃软饭的。

他从茶案后站起身,戴上面具,又恢复了那种淡漠感,好像他确实是内卫。随后冷冷地撂下一句:“婚期将至,还望枫原大人早做准备。”

在他即将抬脚离开的那一刻,枫原万叶说:“且慢。”

那人侧过身来,歪了歪头,应该是想搞清楚他为什么突然喊住自己,怎么总有如此多的话要和自己说。“枫原卿,你很喜欢莫名其妙拦住我。”他打量起他来:“你舍不得我?”

这明显是在揶揄自己。枫原万叶不在意,走到他身边说道:“想来殿下近日睡得不好。还是不要太过劳累。”

对方冷哼一声,“枫原卿大可放心,托你的福,「殿下」近日来的精神头还不错。”紧接着头也不回地出了客室的门。

他的背影有些消瘦,相比起前些日子来说。不得不怀疑他在谋划什么只有自己能经手的大事,甚至排除了青木遥人。枫原万叶若有所思地看着,直到那个身影在廊下消失不见。

威胁柊代理的目的过于明显,不过是想将一些违禁物品运进稻妻城。但会是什么?药品?矿产?几乎很多东西都在管控行列,自从锁国令开始,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要过一遍勘定奉行的手,可以想象,柊家的钱是哪儿来的了。但现在看来,柊家那人的情况也有些奇怪。说实话,枫原万叶不觉得要打那么狠,再多几下估计人就过去了。

这要是自家人下的手,未免有些杀人灭口的嫌疑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月从一旁走过来,好奇地问:“家主大人,您看什么呢?”

枫原万叶回过神来,说道:“没什么。”

青木遥人接过面前这人递过来的信,打开看了一眼,脸色猛然一变。随后他压低声音问道:“这是真事?”

近藤回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事,回他:“方才有人来送的信。我没见过,但他说青木大人看了就明白了。”

青木遥人苦恼地看看他,把信递过去,近藤低头扫了几眼,抬起头和他对视。

两人都有些傻眼。

“我说这位祖宗也太……肆意妄为了。”青木遥人憋出来一个不算过分批判的词,当然他绝对有更批判的,只是没说出来罢了。“她真的是个姑娘家吗?我怎么感觉她比我更适合做总大臣?”他开始感觉有点胃痛了。

近藤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不过青木遥人并未注意到。

稻妻城近日起了风,大街小巷都知道,夏至的日子快来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沿着颇具年份的石阶拾级而上,在反复到以为迷路的转角之后,面前是一条直直的长路,落满浅色的花瓣。朱红色的鸟居在路的尽头仿佛一扇大门,指引着行人的来路。

鸣神大社是由来已久的建筑,并非当朝女君临制后才有的新建神社。事实上,稻妻大部分神社都有由来已久的历史,哪怕经历战乱与分裂,神社却还是在山上一隅顽强地留下这个国家关于历史的痕迹。

大概自一百多年前,鸣神大社便已经矗立在稻妻影向山的山顶了。作为整个稻妻最高处的建筑,在世俗意义上又与民众信仰相结合,其繁荣程度无异于昭示着整个稻妻的气运。作为历届稻妻君主临制后的第一个参拜之地,每逢王族婚事,来神樱树前举行仪式算是固定环节,稻妻称之为「神前婚礼」。当然,也只有王族有这种资格。鸣神大社由此变成了御用之地,由八重宫司大人管理。

女君登基以来,影向山的镇守寺参拜人数连年不断,因普通民众一年只能到鸣神大社进行一次参拜,所以镇守寺代替了鸣神大社一部分的职责,人气颇高。

当然,主要原因可能另有隐情。

神里屋敷也在影向山。镇守寺在镇守之森前的山坡之上,神里屋敷则坐落于镇守之森后的山腰处。此处是社奉行家世袭,御三家之一的神里家世代居所,共有两位主人:神里家家主神里绫人,以及其妹神里绫华。

先前提过,整个稻妻只有三位公主。大御所阁下的血脉,长公主,将军。第三位就是神里家的小姐。女君厚爱,她是唯一一位因自身在民间的影响力和功绩而受封的异姓公主。在民间,有“白鹭公主”的美名。

前来镇守寺上香参拜的人有一部分,是冲着神里家这两位来的。尤其是白鹭公主,据说她的轿撵时常会路过镇守寺,所以大多数人在此,只是为了和她碰见,说不定还能说上几句话。

她并没有什么架子,百姓也好,世家也罢,只要是对方有意求见,她一般都会回应。文书型的居多,但见面的情况也有。不过近日,她忙于一件大事,抽不开身,这是稻妻城内人人皆知的事情。

长公主大婚在即。

这几乎可以说是整个稻妻的大事,未来的储君要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他们来说算是今年来最大的一个谈资。虽然谈了五年,但长公主今年春末时才突然订下婚约,还是和一位也同样在人们口中玄乎其玄的朝中新贵、平叛功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个名不见经传、家道中落的毛头小子,在二十岁这年忽然一朝显贵,还获得了长公主的青睐。听起来像某种情节,而且说实话,王女下嫁给将军,这事在稻妻历史上发生的不多,虽不是头一次,但也足以让世家警惕起来。

稻妻规制下,王女应该嫁给同族的亲王,一般是自己远亲或者表弟表哥什么的,总之是王室内部的婚嫁。这代表权贵只在王族中移动,而不会有世家或是平民通过联姻而改变地位。不过本朝而言,女君没有所谓的“亲戚”,她膝下两位公主也就没有同族可嫁。于是各世家才有机可乘。

然后这个机会被一个突然蹿出来的小子给占走了。最关键的是,似乎大御所阁下也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不由得想这位「枫原万叶」到底是运气好,还是真如他们所说,是个招人喜欢的人物。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好像突然有一天,白鹭公主和一个异乡的黄毛小子订婚了,让人震惊。

“我可是从一开始就很看好枫原大人啊。”一旁酒红色头发的青年脸上露出严肃的神色,甚至把手上的茶盏放了下来,正色道:“再怎么说也是世家出身,要人品有人品,要相貌有相貌的。”

人品这边有待商榷,毕竟前些日子刚想因为长公主把自己灌倒监视,你还真下得去手啊枫原万叶。

茶案旁敛眸的女子笑了笑,浅灰色瞳孔中露出一些诧异,她说:“看来鹿野院大人很喜欢枫原大人这个朋友呢。”

不过据她所知,两人相识不过月余,这是为何啊?莫不是传说中的一见如故吧?

“容我向鹿野院大人问一句,既然关系如此好,殿下选亲那日,你们是一同去的?”九条家的堂妹今天仍是一条青绿色的裙装,衬得人颇有几分白里透红。她这话一说完,鹿野院便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冲她无奈说道:

“别提了。毕竟世家子弟见过殿下的可真不多。我还想着能有幸得见殿下一面呢,结果现在根本没见着。”

席上几人都笑了起来,颇有聚会讲笑话成功的意思。这算是什么?相亲失败笑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方才那浅色眼眸的女子出声安慰他道:“别伤心,鹿野院大人,虽然未曾得见长殿下,但您却见过另一位我们未曾谋面之人。”

鹿野院平藏想了想,她八成说的是枫原万叶。怎么,白鹭公主这几日去宫中与长公主殿下商议婚礼的事宜,两个权贵女子之间,不是更方便和她打听吗?

不是他吃醋,长公主对枫原万叶绝对比他认知得更清楚,毕竟人家是选结婚对象,而他只是凑热闹找个朋友。

“公主,您别安慰我了。”鹿野院平藏摆了摆手,笑道:“这个嘛,枫原大人就任旗本将军后是要上朝的,关于此事——”他看向一旁端坐的神里绫人,“神里大人也曾见过他。”

那人的容貌和神里绫华有几分相似,眼眸也是浅浅的水色。他接过话,温和清冽的声音传来:“确实鹿野院大人所说,是位相貌堂堂、为人谦和的公子。”

神里家家主,神里绫人。他是今天茶会的意外之喜,要知道放在平常,恐怕是连个人影也见不到的。鹿野院心中有数,他能来席上听这几个人扯闲,一半是在座各位沾了他妹妹的光,另一半,估计是别有用意。

是何用意?这可就有点说来话长。他暂且也是在观望,这席间有什么人能说出神里绫人感兴趣的话题?

神里绫华淡淡地笑了笑,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道:“多谢兄长。我也只是出于好奇罢了。这几日虽在宫中的时候居多,长公主却不曾提起那位大人。”

不曾提起?这话说在他们席间,是给自己和九条家的堂妹听吧?否则不可能对他们泄露这般,疑似暗示长公主和婚约对象不熟的信息。

鹿野院平藏心中嘀咕了两句,自己的来头倒还有迹可循,但这堂妹是为什么被拉来了?因为和青木的那档子事?

他知道九条家有联姻拉拢的习惯,青木遥人年纪轻轻的,估计还没想好婚事,就用递了长公主的拜帖为由婉拒了。事实上,他也确实入选到第二轮了,只是人没去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公主,您不必过于忧心。”堂妹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婚前夕感到紧张,乃是人之常情。但选亲一事,确实是殿下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想必枫原大人于殿下而言,是个堪当大任的人选。”

最后这几个字咬得有些重,应该是在刻意强调自己的态度。在这种场景下,她的态度就是九条家的态度。

啊。鹿野院平藏想,怕不是在说先前说客的那回事吧?

柊家的说客是其中之一罢了,剩下那几个各有来头不假,但似乎还带谎报家门的。他派人去查了查此事,九条家也暗中授意了人去搅混水。虽然知道长公主不会选他们家,也不希望长公主选他们家,但总归是谁也不要选来得好。

你看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鹿野院平藏心中鄙夷道:这是储君的婚事,你当你家开的天守阁啊,世界围着你九条家转吗?有时候他真感觉女君不喜那几个顽固派是再对不过的事,简直坏到没边了我说。

神里绫人的席位在鹿野院旁边。鉴于这是白鹭公主的场子,家主并没有坐上主座的意思,随手捡了个他旁边的位子,当时他还在想,不会等下要整我吧?

“鹿野院大人。”神里绫人侧过脸,对他笑了笑。公主和堂妹还在说话,他的声音并不大,似乎是刻意只让他听见了:“前几日那出你也听说过了。看起来,大御所阁下很是钟意这门婚事啊。”

他说的八成是柊家在御前告状这事。据说是由九条总大臣牵的头,柊家从开天辟地说起,什么控诉的话装可怜的话都说了,就差说他枫原万叶没资格娶长公主了。女君不知道回了他们什么,两人悻悻地铩羽而归。

这事挺好笑的。鹿野院平藏心说,虽然你俩是亲家,但跑到岳母面前说人准女婿的坏话,还是有点过于大胆了。

怎么回神里绫人呢……他想了想,随后故作思索状,道:“神里大人,此事估摸着只是场意外罢了。”

“是啊。最近意外总是很多。”神里绫人看似漫不经心地说:“柊二公子的那匹马想来也是意外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果然还是在这等着他呢。

且不说在青木遥人受伤后,鹿野院平藏追查马厩草料中的药物来源一事,他抽丝剥茧到一半,却发现柊二公子府上花销的表现可远远大于官府薪资,几乎是百倍之多。再查就变成「真盛大案」了。注:「真盛」是年号总之他适时地收了手,转头却又被离岛地区代理的夫人找到了府上,要他帮忙查外遇。

众所周知,鹿野院同心不查外遇。

事实上这样的私人委托很简单,算是他从业以来见过最简单的。大家可以肯定一点:如果一个女人开始查外遇,那基本可以板上钉钉,确实是有外遇了。事实也确实如此,他还在那座私宅见过吓得屁滚尿流的柊代理和那位外室。不过,这场外遇很是蹊跷。

一般的外遇可不会和长公主殿下的内卫扯上关系。

他有个大胆的想法。但要知道,他是中立派,既然向众人隐瞒了柊二公子的事,那他也不会说内卫的事,这对博弈双方来说,很公平。

听神里家主的意思,他估计是知道这算怎么一回事了。

鹿野院平藏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越聊越起劲的两位女子,随后压低声音问道:“神里大人,此话怎讲啊?”

神里绫人笑而不语,眼神却示意他向自己前方看去。那里坐着九条家的那位小姐,九条裟罗的堂妹。

鹿野院平藏心说马的事和她有关?那也太狠了差点一次性献祭两个人。不,不对,不是柊家的事。是九条家的事?说客……

他开始串联这一切的线索,天才如他,不多时脸上就露出了堪称胃痛的神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如此想来,枫原万叶不让他查此事,确实是为了他好。鹿野院平藏喝了两口茶,扯出来一个勉强的笑,冲神里绫人摆摆手。

“青木大人的伤好得挺快,可谓是万幸啊。”神里绫人面露遗憾的神色,“可惜蒙受这无妄之灾,唉。”

也不知道他是在可惜青木遥人好了,还是在可惜青木遥人没摔死。想当初,鹿野院平藏找不到是谁下的药,怀疑过神里家,但现在看来,要是神里绫人做的,估计会下得更猛。

神里家和青木遥人有仇吗?不,没有。只是这一趟下来他也懂了,新上任的总大臣是长公主殿下的人。几乎是一夕之间,长公主在朝内多了两个手握权柄的助力,甚至间接有了六分之一兵权。

这对顽固派乃至于世家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对神里绫人来说也不是。社奉行经营多年,目的在一个“平衡”,如今的朝堂上,则颇有女君一家独大之势。

上次出现这么棘手的君主,还是在……在上次。鹿野院平藏不愿思考这事。换言之,那和他到底也是没关系的。

作为京都所司代的儿子,他自认为可怜的老父亲已经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了政治漩涡中,所以对于他,一直是放纵宽容的。他对党派斗争不感兴趣,所以也没有往高处走,只愿意窝着当个同心。天领奉行本就是女君的直属机构,他自身再中立,也难保在某些事情上要偏心一些。

打比方,他觉得女君确实是个天生的君主,也确实改变了朝中一直以男子为主的政治结构。

但她不算一个仁慈的人。

长公主殿下看似备受宠爱,是她的左膀右臂,可实际上,她直接参与了太多斗争中前线的角色,几乎每次她出现,都预兆着谁的死亡。一个储君不该如此教育。相比起储君,大御所阁下更像是在……捶打一把刀。

也别刀鞘不刀鞘了,希望枫原万叶人没事。鹿野院平藏在心中祈祷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大婚和朝中几个职务或机构有关。高家,社奉行,以及奏者番。社奉行和奏者番不用说,但高家算是个较为特殊的存在。

高家是由总大臣掌管的职位,负责幕府的仪典事宜。本朝女君不喜繁琐,但毕竟是关乎朝廷颜面的事,所以重大节日时需要办得妥当。而且不能让女君不悦,这是最重要的。但高家归根结底还是总大臣的人,也就是说,实际上总大臣也要管这些典仪之事。

青木遥人虽然没有忙到焦头烂额的程度吧,但也是快脚不沾地了。堂堂总大臣每天只睡一个半个时辰,连轴转了七天,最后半夜窝在那个长满杂草的院子里思考,自己要不要辞官跑路。

近藤回前脚进院子,后脚就被侍女过来告状。“青木大人已经在那院子里喂了一个时辰的蚊子了。”说话时还一脸担忧的神色。近藤怀疑她不是担心青木喂蚊子,而是担心青木脑子被蚊子叮坏了。

行吧,让我来看我们青木大人又怎么了。

对于近藤回,青木遥人在他面前是也是有点要脸的。他先前信誓旦旦和这人说好了,回鹤观之后帮他向近藤家讨个公道,现在大事还没做一撇,蹲在这儿自暴自弃实属窝囊。所以青木遥人有点心虚,说自己吃撑了,来散步消消食。

近藤心想你且放屁呢,你什么时候吃撑过。“且说说吧,青木大人。”他示意青木遥人在自己这儿装无事发生了。

“好吧。其实是殿下大婚在即,两件事我得办妥。”青木遥人皱着眉头从地上站起来,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件就是大婚事宜,第二件,应该是包含在第一件里的,但我单拎出来了。”

“什么?”近藤问他。他没说话,还是竖着那两根指头,似乎是在寻思怎么说显得没那么软弱。

那我八成就猜到了。“那是长公主。”近藤的语气很明显,是在提醒他这事根本跑不了。

青木遥人忽然恼了,转过头来气冲冲和他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去?我只是不想在那儿坐两个时辰腿麻得全然没有知觉然后和一群完全不认识的人搭话罢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弱,随后干脆闭了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不是一五一十自己全说了么,自己根本也没问这个问题。近藤回抱起手淡淡地说道:“然后呢?”

“对不起。”这三个字气势颇足,愣是没有听出半分道歉的意思。青木遥人继续气冲冲地说道:“在下愚钝不堪于是权当充做「遇事不决拿主意、遇到坏事担责任」之责,剩下三位……也别三位了,推诿扯皮找借口遇事踢皮球踢得比谁都快我还以为老得形销骨立风烛残年老骥伏枥了、真是……!我从未见过如此……”

他说到后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状态,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然后又叹了口气,松开拳头双手合十。

“现抱佛脚可求不得宽恕啊。”近藤评价道:“而且根本没骂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

“在心里。说出了怕脏了你的耳朵。”青木答。随后合上双目手掌举起齐眉,装模作样地拜了拜,只是眉头紧皱,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所谓的“清净自我”。他打算换个话题,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是顺嘴问道:“你那边进展如何?”

近藤说:“和你预想的不一样。不是小东西。”

稻妻敕造大御所鸣神在上,近日诸事不顺否?青木遥人当即睁开眼睛,扭头朝这人看过去,手还没放下来。他眼神复杂地说道:“真是意料之中。”

近藤回颇为忧心地看了他一眼,眉头也难得地微微皱起。青木沮丧地拢起袖子,后背靠在石磨上,轻声说道:“算了。此事到底也……就如此吧。”

夏夜的风适时地吹了过来,院中的杂草一摇一晃,一股清爽的味道拂过两人的鼻尖。青木遥人深吸了几口气,就当是平复心情了。

旁人来看他可能有些疯癫,但近藤回深知他在忌惮害怕什么。先前他们便觉出来了,那位长公主殿下做事有些过于激进,但还在可以忍受的程度。青木遥人也不可能要求人家事事都和自己商量,他是帮忙做事的下属,说句不好听的,储君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没那个必要知道。

但现在这事,青木遥人知道,自己就算再有胆子也是已经、万万不敢插手了。别说插手了,他权当不知情就是仁至义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此事不必再查下去了。”青木遥人低着头,神情晦暗不明。“辛苦你了,近藤。”

近藤摇了摇头,走近了些对他说道:“你看起来很累。”

是啊,他很累。总大臣的职务并不轻松,上至女君,下至世家,桩桩件件,大小事宜,每日做奏疏整理的文官都要五个人才忙得过来。上朝前将要递的折子写好,再去听朝上有谁又出了什么样的事情,商议对策,被女君召见,嘱咐事宜,夜间又要继续做没做完的事。

有时候怀疑是不是有人偷偷在往他桌上继续放折子。怎么就取之无尽了呢?拿过来一看,得了,这是鹤观上的,左边这本是九条阵屋的例行奏疏,右边这沓是八酝岛的事件整理汇报,哪本都得看,能报上去的有多少?女君听了都烦不过。

青木遥人庆幸自己还算聪明,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研学功课,倒真让他学到了些东西,没有一上来就栽到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面前。除他之外的剩下几位总大臣,都可以说是稻妻宝贵的历史资源,有九条家的,也有前朝的,个个都是老狐狸。

想到这里他又隐隐开始咬牙切齿。他最厌恶别人在他干正事的时候捣乱,唯有这一点,他全然无法容忍。

少时他和世家子弟们一同在御书塾读过一段时间的书,先生要抽背课文,学堂几十位世家公子小姐,唯有他背不过会被戒尺打手心。他料定其他的这人也不敢打。他并不埋怨这种事,从他来稻妻城开始,这就是家常便饭。

因为他不属于这里。

他背书时来抢走、毁坏他课本的人,就如同现在的绊脚之人一样,认为他迟早有一天会离开,所以对他抱有最大的恶意,妄想在他主动离开前,把他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赶出去。

他们大可以试试。看是他先滚,还是他们先身败名裂、死于非命。既然他能从那样的日子里熬过来,就能从这样的日子里杀出去。他不是来和这群顽固派过家家的。

青木遥人心头的火焰久久无法控制,他不由得按住心口,眼前的场景有些恍惚。近藤见他不对劲,一把扶住了人,问道:“你是不是没吃东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没空吃。从早晨起来开始便只喝了水,又上朝又看折子不知不觉到了现在。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转身向院门走去。随后便不出意料地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这就是你被气晕过去的理由?”眼前这个带着般若面具的黑衣男子问道。同样跪坐在榻边的还有近藤,他看起来有点……不大高兴。

青木遥人尴尬地笑了笑,开口道:“抱歉劳大人烦心了。倒也不至于气晕过去,哈哈。”其实是没吃饭饿得,大概。

内卫的眼中露出审视的神情,反问道:“是吗?我怎么听你的好表弟说,是朝中那几个老家伙气得?”

好表弟……青木看了近藤一眼,他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状态。“内卫大人,我只是连日工作,有些吃不消罢了。”他撑着爬了起来,平静地说道:“没什么可生气的。”

你且放屁吧。眼见他坐起来,内卫摆摆手,意思是你说的哪个字都不信。“俗话说的好,打狗还要看主子呐。”他的声音冷了几分,“青木大人,这真是让人义愤填膺啊。”

“你觉着呢,近藤大人?”

他忽然提及那个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年轻人,青木听得心里一紧,心说他不是发觉自己这边在查“那件事”了吧?他说怎么,内卫大人有空来慰问一下以如此荒诞形式晕死过去的下属。合着你们这些玩权谋的出人情,真是吓人。

他是觉得长公主殿下一直都挺迂回的。要论压迫感和脾气坏,这位大人……与那位传言的殿下相比,还是略胜一筹。

近藤回颔首道:“内卫大人,大婚将近,想必青木大人不会因这种小事劳烦殿下的。”随后抬起眼递过来一个眼神,“青木大人,您说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又把皮球踢回来了。不过现在换他也好,实在不行装晕就好了。青木遥人咳了两声,接过话头:“我确实不愿因此惊动殿下。您也知道,这事有点拿不出手……您多担待。”

内卫冷哼一声,慢悠悠地反问道:“你是指哪件事?如果是你晕在院子里被……”

他话没说完,近藤忽然出声打断道:“大人。”

这一声可谓是平淡如水,惊如天雷啊。虽然与平常说话的语气无异,但青木遥人可不记得自己混到,让他有胆子打断长公主内卫的话的程度。还是他什么时候自己和人家混熟了?

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青木心说你俩在这打什么哑谜呢?你俩还有事?再者你打断他干嘛呀我的大御所鸣神啊——他又疑又惊地看了看统统闭嘴的两位,小心地问道:“怎、怎么了?这是在说什么?”

内卫摇摇头,说了句“没什么”。他好像在憋笑。

总之,“那便如此,此事翻篇吧。”青木遥人向内卫行了一礼,松了一口气:“殿下近日可好?婚期将至,想必殿下也难免有些……不适应。”

啊,殿下啊。内卫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略显敷衍地说道:“殿下好的很。不用结这婚就更好了。”

这是可以说的吗?青木遥人的心情从松一口气转至震惊,心说这小子不是……暗中爱慕我们殿下吧?这是什么宫闱秘事的发展方向?虽说他知道王族多少有点自己的爱恨情仇,这倒不是他这个臣子可以置喙的,但是……

枫原大人好可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都说了强扭的瓜不甜,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能见一面就定下婚约了,父母之命也不行啊。糟粕,尽是些糟粕。青木遥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怎么了,青木大人?”内卫继续用一种懒懒的语气说道:“这不是大家的共识么,如此一来,很多事都可以迎刃而解。你也不用整日案牍劳形,以至于被几位老不死的气晕过去了。”

青木遥人此时在脑内做起了语言转换题:「大人慎言,吾心甚惧」,这句话翻译过来大概是,您别说了,我害怕。

“行了,我也不逗你了,就当方才这些话我从未讲过吧。”他起身,意味深长地说道:“且看吧,青木大人。来日方长,瞬息万变啊。”

这话再应景不过了。他要做什么,青木和近藤都算大致清楚,只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既不敢问,又不敢拦。此事不可断定没有大御所阁下的授意,但若真是如此……那就有些毛骨悚然了。

大御所阁下和她的长公主,她们到底想做一出怎样的戏呢?

“铛。”

身着巫女服饰的女子抖了一下手腕,金色的神乐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周围的人屏息凝神地低着头,巫女身后则静静立着这场仪式的两位主角。

这是神前婚礼的必经过程,巫女需要为二人进行祝祷,祈求神明的祝福。

鸣神大社是御用之地,平日允许民众参拜,但今日闭门谢客。一方面,大御所阁下移驾此处,闲人自然是没资格得见圣颜的;另一方面就是,此处有场王族婚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低阶侍从甚至无法越过神社前的鸟居,只能站在石阶上等候,洋洋洒洒地排了一趟下去。仅剩的侍从也无法都分到二人这来,毕竟屋子里有位更尊贵的存在,正坐镇在此。

枫原万叶在仪式前第一次接触到这些繁文缛节,不过好在也没什么人看着他,为表对神明的敬意,大家都低着头,所以他做错了也无所谓。这么说显得自己有些破罐子破摔了,不过他也发觉了一件事:

自己这位结婚对象,也就是稻妻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从方才开始就半低着头,没什么动静。枫原万叶听力不错,他怀疑他是站着进入冥想状态了,总之,和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长公主」今日身着纯白的稻妻古式婚服,打褂及腰带处留有明显的暗纹绣花,也是用的白色丝线,所以不走近是看不出来的。发髻高高盘起,隐在那件同样纯白无暇的宽大织锦帽子下——据说名字是“白棉帽”,但似乎不是棉质的。这件东西的作用大概是,除了离他最近的枫原万叶之外,其他人都看不太清楚「长公主」的相貌。

但其实枫原万叶也看不见。看来新郎和诸位是一视同仁的,对于这位「长公主」来说,没有什么特殊的人可言。

两人就在一丝不苟做祝祷的巫女身后,佯装正经地罚站。

巫女踩着祝祷之舞的步伐,在二人面前动来动去。微风习习,一旁绯樱树的叶子沙沙地响起来,枫原万叶忽然听到一声轻笑,他有些诧异地侧过脸看向一旁的人,只见对方似乎是抬起一只右手捂着嘴,不知道是不是在……憋笑。

这就有些过分了,要是让巫女发现了可不太好。

枫原万叶瞥了一眼不远处同样在走神的侍女,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碰了碰对方的手背。

「长公主」抬起一直半低着的头,画着朱红色胭脂的眼尾晃过他眼前,那双平日里疏离淡漠的眸子里,此刻有些意味深长的情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放下掩着下半张脸庞的右手,那副被精心打扮过的模样完整地出现在枫原万叶眼前。随后,他用只有两人看得见的动作,指了指正在祝祷的巫女。

枫原万叶心下觉得有趣,殿下今日的心情不错。他还以为会很低沉——好吧,情绪低沉的人不会做嘲笑巫女这种大不敬的事。

“殿下讨厌巫女”这事,是他在婚礼前夕从这人嘴里听到的。算是闲聊中互相了解的收获吧,虽然对方好像也没有和他互相了解的意思,只是顺嘴说了一句而已。

“八重宫司你可听过?”他记得当时内卫大人脸上的表情可谓是嘲讽至极了:“鸣神大社的那位,大御所阁下最为信赖之人。”

既然「长公主」都这样说了,那想必确实是十分信赖的。枫原万叶心想,不过可能这“信赖”有些……隐情。

“祝祷仪式终了。”巫女的声音打破了安静的氛围,她将神器放到前方的桌案上,回过身来打量起眼前这两位尊贵非常的新人。但是如果她没听错的话,方才是有人笑了一声吧?

枫原万叶向她微微颔首,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笑着道谢:“有劳巫女大人了。”随后便伸出自己的右手,「长公主」从善如流地将手放上去,随即由他牵着手领路,不紧不慢地走了。

实则方才也是这么过来的。他的衣服太繁复拘束,步子不大挪得动,得来个人扶着。索性枫原万叶就充当了这个角色,刚好他也顺路。

礼数很周全,不愧是世家出身,教养不错。巫女望着他们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想起自己方才的疑惑:是有人笑了一声吧?

八重宫司大人先前叮嘱过她,如果祝祷过程中听见什么“奇怪的笑声”,大可忽略,那是怪力乱神闻到了新娘的“灵气”,前来发出的嗤笑声。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八重宫司真是料事如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大御所阁下正在神社的房间里和八重宫司聊天。两位据传是多年好友,想来也是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城中,很久未曾见面了。

其实按照流程,这两位新人是需要在她面前走一遭的。说句通俗的话,她算是此间最大的家长,枫原家没有长辈,且她的身份特殊,是国家的君主。不过她说——让这两人早些回去吧,影向山的路不好走。

女君何时如此通情达理了?

想来是疼爱长公主殿下,不愿让其劳累过度。今日那身衣服就有些份量,穿着也是行动不便,只是神前仪式须郑重些,才穿了这无垢礼服。下山后,便可以松口气,换成轻便些的了。

但再轻便的也足有几斤重。况且王室讲究排场,服饰不可能简便过头了,这不合情理。

结婚真辛苦。巫女心中这样感慨道。

当事人对其中的辛苦自然深有体会,具体大概表现在,枫原万叶得保证「长公主」没有在如此浪费时间的路程中直接换身衣服,说出“还不如我自己走”这种话。这位祖宗看起来耐心有限,下影向山的路着实不如自己做内卫时走得快。

“您很担心殿下吗?”轿撵旁的侍女问他。这都是他第几次往这边看了。

“舟车劳顿,殿下怕是吃不消。”枫原万叶给出来一个很适合的理由。再说了名正言顺的,他有什么不好关心。

说话间,轿撵的帘子被掀开了一角,对方淡淡地说道:“无妨。劳你费心了,枫原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长公主的侍从是从宫中带来的,日后会跟着一同进府,照顾殿下的衣食起居。这算是王女下嫁的传统。不过枫原万叶也不傻,这个侍从八成是大御所阁下的人,别说她了,估计这里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大御所阁下的人。所以我们的殿下大概会找个借口打发了她,或者,压根也没打算把她带进府里。

还有就是,虽然婚是结了,但身份上还是君臣呢。枫原万叶也不知道这是谁发明的,不是谴责的意思,只是觉得疑惑。他这种情况比较特殊,难以相想象先前的下嫁案例里,两位是如何相处的……

“只是很无趣罢了。”「长公主」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淡淡的埋怨。侍从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在马上的枫原万叶,压低声音安抚道:“殿下,就快到了,请您再忍耐一时。”

“我说,优子啊。”轿撵中的人忽然轻飘飘地说出了她的名字,让她有些汗毛倒竖,不由得再次看了看周围的场景,没人抬头看她,都低着头做自己的事,赶自己的路。枫原万叶也没听见的样子。

“你年纪也不小了,没想过出宫找户好人家吗?”那个声音接着说道。

她惶恐地想说些什么,却被一个念头顶了回去:长公主殿下知道她是大御所阁下的人了。这是毋庸置疑的。至于出宫结婚,她确实是想这么做,但是碍于被安排进了陪嫁的队伍里,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有希望了。

“这样吧,你把和你同枝连气的人都带着,说服他们一并从我眼前消失,我就帮你这个忙。”「长公主」轻声问道:“如何啊,优子?”

这已经算是语气极好的商议了,万一威胁起来……她连忙低声应道:“殿下,此事奴婢不敢做主,您……”

对方轻叹了一口气,随和而颇有深意地说道:“我也理解。只是这世间大多数人可不经等啊,小姑娘。”

长公主这话听起来像是另有故事。优子不由得怀疑这婚到底有多少是自愿的成分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挽着缰绳,耳边是平缓的马蹄声。他虽然猜对了殿下要打发这人,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手了,而且居然是以这种罕见的、通情达理的方式。怎么,比较照顾女子吗?

不知道他做了十几年的女子,是否更能理解当世女子的处境。

方才所说的“大多数人不经等”,其实是如今世道的常态。普通人家的女子过了及笄之年还未出嫁,便岌岌可危了。总有人年轻漂亮,婚约对象反悔的事也时常发生,虽然于情理中不地道,于法理中也有相应的处罚赔偿,但总归是心也伤了,人也没了。

家主大人还在四处漂泊时,常看民间因为此事闹得头破血流,老死不相往来的也有,总之闻者唏嘘,也让人深思这是为何。在本朝之前,甚至连关于单方悔婚的惩罚条例也没有。天领奉行在稻妻城中存续百年,枫原万叶不信这百年间,他们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条例也做不出来。说到底,施行什么法令,是由当权者决定的。

所以女君才是稻妻上下独一无二的「大御所阁下」,她的特殊性不光是政治层面的,对于国家和人民来说,皆是如此。

行至花见坂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道旁全是人。天领奉行的卫队负责维持现场秩序,隔出了一条路来,枫原万叶扫了一眼,就看见鹿野院平藏远远地冲他挥了挥手,脸上的神情,恕他冒昧,他将其形容为“幸灾乐祸”。

先前他就问过了,因为王室婚礼的宾客也有所谓的讲究,鹿野院平藏十分坦荡地说出“我职位不够,就算是作为你的朋友也来不了”。实际上,如果婚礼的一方是「长公主」的话,除去御三家、总大臣和京都所司代之外,也没谁有什么资格来。从职位上来说,鹿野院是来不了。但他是京都所司代家的公子,这点无可置疑。

“算我求你,那席我吃不了一点。”鹿野院平藏叹了口气,“把我钉在位置上坐两个时辰,还不能随便和别人说话。什么饭能吃两个时辰我请问枫原大人,莫不是要让我一个大好青年上菜期间在位置上一阵一阵饿过去了?”

稻妻城本地人特有的说话风格,又出现了。枫原万叶说:“明月还问我,你去不去。”

“她那天忙得估计也没空理我。不去。”鹿野院平藏倒是很清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到了府前,长公主该下轿撵了。

按理说这是最有机会看见其容貌的时刻,对民众的吸引力巨大,不过天领奉行也想到了这一点,打从他们进了巷子开始,枫原万叶就再没见过一个人影。

侍女抬手撩开轿撵的帘子,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虚虚地向轿外一搭,他抬手去接,对方便握住他的手,借力从轿撵中下来了。与此同时,他发觉原本作装饰的末广不知何时被这人拿在手里,作遮挡面容的工具了。注:末广就是折扇,婚礼中是女方礼服上的一种装饰,表示庆祝的物件。

「长公主」抬起头与他对视一眼,淡淡地说:“走吧。”

明月给他送完茶之后就站在默默站在一旁,枫原万叶知道她是有话想说,反正宾客也还没入场,要讲什么也无所谓……

“家主大人。”她欲言又止道:“您……怎么没说长公主殿下是……”

枫原万叶缓缓侧过头,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心里却盘算着这姑娘不是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事了吧?

明月眉头微皱,神情复杂地说道:“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人……不,我说不准……我没有冒犯殿下的意思,但是……您为什么事先没……我刚才差点在门口摔一跤……”

这算哪门子事。枫原万叶眼看她这个话都快说不清的样子,心想有这么夸张吗,虽然确实很好看就是了。他好笑道:“摔一跤也不过分。”

“……您别打趣我了。”明月咽了咽口水,闷闷地回了一句,“我去准备迎接宾客了。”说罢转头走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于是接着哭笑不得地喝茶。不多时「长公主」更完了衣,步子比方才轻快不少地从侧门过来了。

他打眼一看,是件雷印绣纹的紫色振袖,将盘起的发髻放了下来,这是未出阁姑娘的打扮。稻妻习俗,这是新娘最后一次穿出嫁前的衣服。振袖是给未婚的女子穿的礼服,今日之后,就只能穿留袖礼服了。

「长公主」拂了拂衣摆,在和他并排的位置坐下,没什么言语。端起茶盏喝了两口,又放下了,百无聊赖地开始拢着袖子打量底下的座席。

“殿下,”枫原万叶问道:“可是累了?”

他也没直接回答枫原万叶的问题,而是又问了个问题:“枫原卿,你晓得那衣服有多重吗?”他抬起手,宽大的衣袖因重力滑落,堆在肘部,露出一截匀称又不失力量感的手臂,手上比了个“三”。

虽然没说累,但字字句句都很累。枫原万叶尽量避免自己被其余的事物吸引走注意力,假装喝茶,心想,待会他们还要在这接着待两个时辰,一个很累的「长公主」,谁知道脾气有多难料理。

他发间的簪子是很素净的样式。稻妻城中有这种风气,越是地位高崇的女子,越不屑于佩戴华丽的首饰。若不是今日结婚,恐怕是连这个簪子也没有的。

“繁文缛节也太多了,先前怪不得白鹭公主说,让我节省些体力。”他垂下手,整了整袖子,语气里有些埋怨:“想来她说的对。”

白鹭公主啊,神里家的妹妹。今日怕是也要来宴席之上露面的。枫原万叶先前听说过她,是个平易近人的风格。她和「长公主」的关系……他问道:“殿下和白鹭公主关系不错?”

“认识罢了。她毕竟是神里家的小姐,虽然也是顶着公主的名号,但她并不住在宫中。”他语气淡漠地说着,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宫内并不如外边行事方便,而且想来也是不自由的。枫原万叶问他:“殿下今日心情还算不错,是因为从此以后在城中活动,便利不少吧?”

“你倒是聪明,枫原卿。”他说:“不然我何苦浪费这么多时间来结这个婚。说句不好听的,”枫原万叶看他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有几分坦然,“你也不情愿吧。”

枫原万叶笑着摇了摇头,诚恳道:“殿下,我自然是愿意的。”

毕竟要借机弄清楚这位的计划,最好的方式就是接近他。现在好了,同一个屋檐下,他很难不知道「长公主」到底想做些什么。作为和对方同气连枝的长公主派新晋人物,家主大人还不想无缘无故地按照对方的意思,充当一个吉祥物。

「长公主」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解的神色,但也没多问,百无聊赖地低下头去,蘸着茶盏中的水又在桌茶案上写些什么。既然是能在自己面前写,自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枫原万叶如此想道。

不过,他好像写的是另一种语言。不是稻妻本土的,也不是官话,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会儿后,枫原万叶反应过来:这是至冬的文字。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怕自己看懂了还是怎么的。他写得很快,水痕也消失得很快,留存不了多久就烟消云散了。然后就是新的水痕附上去,又消失了。传闻「长公主」的手迹罕有,就算是总大臣也未尝得见过,听起来似乎并不喜欢写字。

枫原万叶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或许他根本也不懂这个人,「长公主」也并非时时刻刻都是稻妻的储君、雷电家的王女,他总会有忙里偷闲的时刻。

在外人看来,如此一个人,毫无破绽。但枫原万叶知道并非如此,他总归有流露自我的时候。

宾客已经陆续来了,按部就班地坐下。「长公主」也不再写字,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殿下若是无聊,”枫原万叶轻声提议道:“我陪殿下聊聊天吧?”

“你去过至冬吗,枫原卿。”对方没跟他客气,接过话头说了起来:“方才我写的,你可认识?”

枫原万叶正欲回答“不认识”,被对方先一步说道:“聊天还说假话就有点不厚道了。”

“……殿下,你写得太快了。不过,”他回答:“应当是至冬一本书里的话。”

“看来武家出身也并不是像传闻中的一样,枫原卿的学识算得上渊博啊。”「长公主」还是低着头,两人看似各发各的呆,却用仅限于此的音量再聊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既无关政治,也无关稻妻,更无关婚礼。

那是本什么书?枫原万叶曾在至冬的某处报刊亭里看到过它,鉴于老板是个颇为开朗的小伙子,于是当场开始拉着他大讲特讲,这可是自己最喜欢的诗集。

他看了一眼下方基本到齐的宾客,与他干系不大,幸好不用一个一个应酬。枫原万叶继续轻声问道:“殿下,可是从哪位至冬的使臣那里得来的书?”

“稻妻来过很多使臣。”对方说:“记不清了。”

他说的是实话。稻妻城是个总有人来往去行的地方,锁国令之后的如今,外国使臣不比先前的时候多,他年岁尚轻时,总有使臣会送些东西,最后辗转落到他手上的也有。对稻妻人来说,是足够新奇的,对他当然也是。他确实思考过,稻妻之外的地方,按理来说,足够广阔。

所以枫原万叶为什么要回来,他不太理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稻妻可是像个笼子一样。岛与岛之间也是笼子。就算是为了家族,还是别的什么,这个选择也并不轻松。难受的时刻并不是初始,而是带着那些自由的记忆待在这样的地方,待了些时日,在某刻忽觉度日如年。

他说:“枫原卿以为,自在的日子过惯了,现下如何?”

“自在的日子有自在的烦忧。旅途劳顿,风餐露宿,漂泊异乡,时时警惕。”枫原万叶倒也坦然地笑了笑,缓缓说道:“现下觉得,吃软饭也没什么不好的。”

朝中先前有过这样的言论,民间也一样。不得不说他有些愧疚,把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男子卷入这种舆论风波,不厚道的是他才对。但与此同时,否定男子的价值说来也只需要一句“不如女人”,听起来也自有其荒诞之处。

换做别人,或许早就恼羞成怒了。不过枫原万叶却没有,反而,他将其当做朝堂间的一种玩笑。因为确实不能从实质上奈他何。

「长公主」也好笑道:“挺有道理。不过要是枫原卿都算吃软饭的话,那这世间也没人吃饭会噎着了。”

“殿下是在夸我吗?”他说。

那人拿起茶壶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期间悠悠地递给他一句“枫原卿可不像是会吃软饭的人啊”。也不知是夸是讽。

枫原万叶认为这是长公主的敷衍学问,如果不想承认一件事的话,就顺着对方说好了。稻妻城的话语含蓄,真诚地夸赞一个人时,反而不会当面说出很直接的话语。就像现在这样。

不过保不齐对方是想说,自己既然有胆子平乱,为什么没胆子拒婚。就算是女君,也不能按着别人的头结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真是被按着头才坐在这里的吗?枫原万叶自觉,并非如此。

两个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宾客们陆续离开后,宽阔的大堂里只剩下两人还跪坐在原地。枫原万叶看了眼外边的天色,早就黑了下来。

旁边的「长公主」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问他:“枫原卿,你怎么不起来?”

“腿麻了。”枫原万叶说。

「长公主」闻言笑了起来,一开始还低着头、轻轻地笑,后来直接抬起头看着他,唇边有明显的弧度。枫原万叶看见他眼神里跳动着喜悦的光,估计是真被自己逗笑了。

“好吧。”他轻咳了一声,“至少在这点上是一视同仁的。坐两个时辰,是人都腿麻。”

枫原万叶心中有些感慨,他能感受到自己会庆幸这样的时刻,在这位殿下难得如此柔和而富有人情味的时刻。对于「长公主」的误解,他不由得想,到底哪种才是误解。

“殿下的侍女说,今日那身衣服穿上没法吃饭。殿下怕是从早上开始就空着肚子。”他展露出自己的关切。

“我还想问呢,什么规矩定的我这桌上放不得点心。”他用食指点了点面前的茶案,十分自然地支使他道:“劳烦你去下边哪位的桌上拿一盘了,枫原卿。”

他是不是饿急了。枫原万叶试探地问道:“殿下,那些都凉了。我吩让厨房再做一份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长公主」幽幽地瞥了他一眼,看起来竟然有些委屈。随即叹着气说:“好吧,好吧。第一天就把我饿死,也行。”

哪有这么回事。不过看来心情确实不错,还能和自己有来有回地讲玩笑话。枫原万叶无奈地笑了笑,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行礼道:“那我去厨房给殿下拿。殿下喜欢什么样的?”

他果断地提出了条件:“不要甜的。”

枫原万叶愣了一下,拢着袖子看向他,一脸无辜道:“哪里有不甜的点心啊,kuni。”

又开始这么唤自己了,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长公主」和他两相对视了一会儿,默默撑着自己也站了起来,抬手开始解腰上的衣带。“算了,我自己去拿吧。”他说。这身衣服着实穿不下去了,压得他有点透不过气来。

还没解到哪里呢,被这人走近来劝道:“要是不便行走,不如我带着kuni?”

你想如何带着我。他看了看枫原万叶,用眼神询问。对方说:“抱着也是可以的。”看样子不像在说假话。

那不如我自己走。说话间衣带已经解开,被他扔在地上,他利落地将外面那层厚重的振袖从身上脱了下来,抬脚便走。枫原万叶连忙跟上去,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给他披上。

他淡淡地道了句“多谢”。

枫原万叶并不怀疑他没有任何谢意,对这位殿下来说,“我行我素”这四个字并不能概括这种性格,他既不想浪费时间去换件衣服,又不想假手于一个并不了解自己口味的人。这是一种简单直接的方式,简单得有些粗暴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不是「长公主」性子直,只是对于他来说,这宅子里没有他要虚与委蛇的对象。退一步讲,他今日就算自己一个人穿着里衣去厨房找吃的,也不会如何。没有侍女会得罪身为「长公主」的新夫人,不是吗?

这样就显得枫原万叶的举动不能说是多余吧,只能说是没什么用。

然而众所周知,在家主大人心中,家里最值钱的地方是厨房。他能放这位祖宗自己去就怪了。

明月从门口急匆匆地回来,现在已经有些晚了,不知道晚饭还赶不赶得上正点。家主大人和……殿下,一天劳累下来,估计都快饿坏了。还好她事先在厨房备了些东西,因为今日要宴客,她也是从早到晚,紧张兮兮地忙到现在,才大松一口气。

小姑娘脚步匆匆地拐过走廊的折弯,却忽然生生地刹住了脚步,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末了,又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手搭上了廊下的柱子,似乎在看不远处的什么,一副认真的样子。

厨房门开着,那人一头如瀑的紫色长发,修长的身影,披着件外衣,应该是在……偷吃。家主大人侧着身子,低头在看面前的人,灯火照在他的侧脸上,柔和得过了头。

那是新夫人吗?那是殿下?明月脑子里冒出好几个问号,不由得伸手捂住了微张着的嘴。新夫人的衣服呢?为什么在厨房偷吃?为什么家主大人也在?

不对,好像算不上偷吃。明月心想,这是他们自家的厨房。

今日是夏至,好日子。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大婚已有几日,家中的气氛由明月带动,一直是喜气洋洋的。枫原万叶和那位「长公主」在这氛围中,倒是显得有些敷衍了。

天光未亮的时候,枫原万叶起床去上朝,还能看见寝室里隐隐的烛火。现在那处是殿下起居的场所,他心照不宣地睡到书房去了,就在原先的寝室后边,打开门走两步就是。

说来这事也尴尬,如果可以,应该给殿下重新安排一间寝室。但这世上好像没有正常的新婚夫妇,会从一开始就分房睡。于是他们两个就都搬了一次,殿下搬进来,家主大人搬出去。

当然,这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殿下晚间和他闲聊时,评价此事:“也是委屈枫原卿了,明媒正娶回来做邻居。”还大方宽厚地问他,要不要帮他介绍一个。

大方宽厚是在这里这么用的吗?枫原万叶当时脸上的表情,自己都不敢说有多好看,还好明月把侍从什么的都支开了,要是让他们听见这话……指不定要怎么误会自己。这才刚结婚几天啊就惦记这种事……

“殿下,此事我只想说,休要再提。”家主大人恳切道:“算我求您。”

枫原万叶平时也常常在书房就寝。因为这样一个房间兼具处理事务和起居的功能,很符合他的生活哲学。他对生存环境要求不高,更喜欢简单宜居的场面,不用思考太多东西。所以他原先的寝室里,家具也不算多,只是够用。

对于「长公主」来说,可能就不太够用了。至少他的房间里,着实没有梳妆用的妆奁和菱花,这一点,家主大人也不敢随意往里添置。

殿下的身边人也就算了,连他这个知情者也把对方当作女子来对待,枫原万叶自认这是一种残忍的忽视。他很明确地告诉过自己,他是男子,是「太子」。不喜梳妆一方面是显贵阶层的风气,但更深层的原因,怕是就在其中。

于是只好由明月出马,跟殿下带过来的人打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殿下的侍从已经被他自己删繁就简,洋洋洒洒支走了几十号人,剩下的虽然没什么问题,但……枫原万叶不由得思考:殿下是怎么有空扮成内卫出来而不被发现的?这么多人围在他身边,是怎么做到的?

王室到哪里都是一副前呼后拥的模样,但本朝女君不同,她出门只带几个人,有时连几个人都不带,只有奥诘众和一个侧用人。宫廷似乎沿用了这种设计,长公主出行也轻车简从的,只不过陪嫁就不太一样了。

感觉把半个宫的人都带过来了。枫原万叶心说。

此前讲过,其中八成是大御所阁下的人,于是刨去那些之后,现在剩下的两成人也不少。明月名义上是枫原家的管家,但这些人的归属的指派,她恐怕不太好做。

“完全不用担心,家主大人。”枫原万叶问起这事的时候,明月十分轻松地摆了摆手,“殿下让我看着办就好,不必畏手畏脚的。”末了又感慨道:“殿下真是个好人。”

小姑娘被收买的速度有些超出预料了。不过也好,想来殿下也只当她是个小姑娘。枫原万叶说这样便好,转身欲走,却被明月连忙叫住了。

彼时他早上下完朝回来,正在想要不要叫上鹿野院去查一下某件事。现在看明月这个表情,“是有什么事吗?”他眨眨眼,询问道。

“家主大人。”明月低头向他行了个礼,犹豫了一下,这不像她的风格。随即枫原万叶就听见她说:“您近日是不是太忙了?家里无聊得紧,光剩我们这些侍从,也和殿下说不上什么话。您还是多陪陪殿下吧?”

枫原万叶开始回想自己这几日的经历。

结婚第一天,他去上朝,感觉路过的别管是人是鬼,都要有意无意地瞥他一眼,好像他出现在这里是件怪事。他确实很想逮住一个人问问,这种误解是从何而来。莫非诸君是觉得,他会在洞房花烛夜被那位掐死在床上,还是别的什么?

青木遥人和他聊了几句。总大臣看起来精神好多了,似乎是终于有空睡个长一点的觉,与此同时还有空关心他这个同为长公主派的同僚。“枫原大人。”他的脸上浮现担忧的神色:“恭贺新禧。你还好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露出一个略显疑惑的笑容:“多谢。青木大人,我很好。”

“大婚的那天我也到席了,只是碍于规制无法上前相谈。也替我向殿下道贺。”青木遥人又客套了两句,看看左右没什么人,压低声音说道:“听白鹭公主说,殿下不喜甜食。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说罢目光诚恳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听殿下说了。”他点点头。

“殿下和你说的?”青木遥人惊讶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即连连点头称好,“好,好。指日可待。”心情颇好地背着手走了。

指日可待什么?枫原万叶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第二天被诏令喊去宫里同其他将军一起述职了。

“说来,枫原卿近日和长公主相处得如何?”大御所阁下看似在翻折子,实则突然就把话扔过来了。

枫原万叶猝不及防,因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不觉得这位像是会关心「长公主」的婚姻状况的人。所以八成是想演戏给其他几位看。他配合地答道:“多谢女君关怀。一切都好。”

大御所阁下将视线投过来,淡漠地说道:“是吗?长公主自幼在宫中,若是有些娇纵的地方,就当是我的事了。枫原卿大可告诉我。”

“我替你做主”,这话谁都能说,唯独雷电影说不了。她根本也不会管自己那个“娇纵过头”的长公主,前提是那真的是长公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话里漫出无边的恶意。她知道自己是知情者吗?那她以为自己现在和所谓的「长公主」是什么情况呢?她说这些话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枫原万叶面上不动声色,但内心已经波涛翻涌起来。他似乎明白殿下面对女君时的感受了,在这样感同身受的时刻。

其余几位里边包括九条裟罗,她回道:“女君言过了。殿下贤良淑德,是个完璧之人。臣与之相处多年,从未见过什么「娇纵」的时刻。就算有,想来枫原大人也会包容体谅。”

她这话是出自女子身份说的,没什么怪异之处,坦然自若。她提到和「长公主」“相处多年”,如果从还是世家小姐的幼时算起,确实是这么回事。

怪不得有民意投票第一。枫原万叶又想起选亲那档子事,他当时还真的以为,长公主喜欢女的。

现在看来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第三天的时候轮到鹿野院平藏跟他打听了。他最怕这个环节,因为这小子很容易看穿一些问题,比如他不像个刚娶老婆的人。

“你新婚头天就来工作?”鹿野院平藏诧异道:“把殿下一人放家里?”

“原来第一天可以不用来的么。”枫原万叶看他这副样子,以为自己有什么疏忽的假没有休。那有点亏。

鹿野院平藏的脸上出现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枫原大人好生敬业爱岗啊,倒不如和这公文结婚吧。”他瞪了他一眼,郁闷道:“怎么就让你小子娶到老婆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怎么说话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枫原万叶以为这人是受了自己影响,对婚事开窍了。

平藏是鹿野院家中最小的儿子,他父亲有他时都快年过三十了,换做别人来说,孩子早就独立门户、娶妻生子了。家中虽然一直想给他安排个门当户对的婚事,奈何他另有想法,不肯这么早结婚。

枫原万叶安慰他:“平藏,想结婚是好事——”

“不是这个意思。”鹿野院平藏还是那副有点气愤的模样,打断他的话:“我只是感慨你这样的木头是怎么能有老婆的。你倒是多陪陪殿下啊,本来也是包办婚姻,感情基础就不牢靠。说你什么好啊兄弟!”

这一番话让枫原万叶自觉像条路边的狗,被路过的莫名其妙骂了一顿。

他真的陪老婆……啊不是,「长公主」殿下了,他下朝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殿下,运气好回家早的话,可以赶上人家吃早饭。为什么说运气好?因为殿下吃早饭的时候往往心情不错。这个规律还是他观察出来的,这几天才确实下来。总之早饭的时候去,总不会有错。

殿下通常会跟他客气两句,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点。其实也不管他,自己淡淡地把细粥喝完,就语气自然地让他去拿本什么书过来,随后支着胳膊翻起来了。末了还抬了抬头,问他:“你有何事啊,枫原卿?”

没事。他说,只是想来看看殿下。

而且下午无事,他也是会在家中待着的。实在忙碌,晚饭前也就下班了,两人还是会坐在一起。聊了几日下来枫原万叶得出一个结论:

殿下每天下午都会扮成内卫出门,他跟明月说的托词就是,“喜欢清净,要睡午觉”。具体出门干什么,枫原万叶不知道,殿下也没说,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所以明月这么一说,他真的觉得自己有点跳进稻妻外海也洗不清的感觉。

“这话从何说起啊?”枫原万叶反问道。明月也不跟他客气,就说:“那家主大人现在是准备去看看殿下吗?殿下方才还问起您,说今日下朝有些晚,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吃午饭。”

她大概是想表达殿下是惦记着他的,但,怎么说呢。枫原万叶心说八成回来要被套话,问朝中这几日又在吵些什么。

“我……”他刚要顺着明月的话往下说,忽然发觉自己是要走的,而且没打算去打扰殿下。家主大人顿时有点理亏,欲言又止道:“我下午有事……”

“家主大人。”明月就差叹气了:“殿下刚到府上您就这个样子,会让殿下寒心的。将心比心,您要是殿下,您会如何想?”

我要是殿下,估计巴不得我一天到晚不回家,这样还不用花时间应付我。枫原万叶心中无奈地想,自己这几天净是没话找话了,没办法,总不能问人家,“你让柊代理帮忙运什么进城了”这种问出来就会翻脸的问题。

他们不是没话说,只是殿下根本也没打算跟他推心置腹,所以两个人都抱着一颗试探的心,在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最终效果呈现出来的就是,他们好像真的是一对被包办婚姻的新婚夫妇,不是很熟。

实则当晚在柊代理的院子里时,就该给他拦下来,两人开诚布公地讲一讲这到底是要做什么。他现在是真的有点害怕「长公主」要在天守阁底下埋炸药了……

现在的相安无事是一种脆弱又美好的假象。枫原万叶觉得抛开美好这一点不谈,整件事呈现不公平的诡异,万一哪天出事了,自己甚至不知道如何帮他,明明说好了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最要命的一点,青木遥人似乎对此事完全不知情。枫原万叶想不出殿下隐瞒此事的理由,除非青木知道会反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用手挡在额前,看了看太阳的位置,装模作样地感慨了一句:“哎呀,时间来不及了。”转头就闪到了大门边,冲明月招招手,温和地说道:“告诉殿下,午饭不用等我了。”

“告诉殿下”这四个字不加上也可以,那位看起来是完全不会等他的类型。说不定晚上回来问起此事,对方还会眨眨那双眸色沉沉的眼睛,故作疑惑地说:“枫原卿不回来用午饭,我倒也不至于饿着自己,这点大可放心,我两岁起就会自己吃饭了。”

虽说端庄是端庄的,风趣是风趣的,但枫原万叶总感觉自己是被揶揄了。

这边,明月听他说完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合着她说的话是耳旁风吗?殿下那么大一个活人在家你见都不见一面说走就走?那你把人家娶回家干什么?

枫原万叶知道她要发火,于是没等她回自己就跑了。

鹿野院不在家里住,他自己有所宅子,是天领奉行发的奖金。他挺开心,还在院子里种了点花,养的不错,总会在不经意间和朋友们炫耀一下。据说从不摘来送人,和他玩的好的世家小姐也没有收到过。

枫原万叶今日得见,明白了其中缘由。那确实不能摘来送人,橘子树怎么送人。这是花吗?还有你这橘子树怎么不结橘子?

“怎么不是。它会开花啊,只是当时种的时候没想到会长这么大。”鹿野院平藏反驳着,好奇地转头问他:“你不在家陪殿下,来找我是什么意义啊,枫原大人?”

“上次柊代理那个事,你确实没有再查了?”他先是问了个这样的问题,鹿野院平藏笑了笑,眼眸低垂着端起茶盏,说道:“那当然了。我这人向来听劝。”

看起来不是,还是很想查下去,只不过确实听劝。枫原万叶靠在桌案上,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我要是说,这事有变动,你怎么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鹿野院平藏听完爽朗一笑,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这人今日一副正装打扮,衣领上的家纹图案精致得很,想来下了朝回家晃一圈就过来了。他挑了挑眉,说道:“明月骂不到你,我来。依你现在的身份,何不自己去问问你家殿下?是怕人家跟你翻脸还是怎么着?”

人家不跟你翻脸就怪了,婚也结了,生米估计也煮成熟饭了,你小子还在这说什么“有变动”,再有变动你也得担着啊,那是你老婆。

俗话说的好,“一日夫妻百日恩”,这话鹿野院平藏相当认同,所以他不结婚。像案子那样的东西,有头有尾,感情可不是如此,这东西扯不清楚。

枫原万叶从未有这么郁闷过,叹了一口气,撑着脑袋转了转面前的杯子,发觉居然还竖着根茶杆。他看起来像是遇到好事的样子吗?“我只能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明月想的那样。”他憋出来一句:“此事说来话长。”

“我且问你,你对这门婚事如何看。”鹿野院平藏的问题切中要害,问得很是时候。因为枫原万叶早就想过如何回答了,没办法,要从世俗角度说明自己着实没有恶意,只能用这么一个问题的答案。

“自然是认同。”他坐直身子,看了看杯中的茶杆,神色坦然:“我还没有心肠坏到要去骗婚。既然是在鸣神大社立过誓的,我便全然当真,殿下即便不是殿下,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所以此事,我自认有知情的权利。”

可谓是“言辞真切”了。两人知情的基础不同,鹿野院不知道殿下的身份,他想让他认同自己的行动,便只能用这样的话术。不过从某种意义上,他枫原万叶讲的是真话。

这桩婚事能成,并不是因为他受了胁迫,被按着头拜的神明。他从一开始就并非这样以为。

“行吧,行吧。”鹿野院平藏叹了口气,神色惆怅道:“我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事。”

枫原万叶心中咯噔一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日后他虽然仍在探查此事,可是行至真相前反而不敢再查下去了。鹿野院平藏自诩算身经百战,同心的职位让他接触过许多案件,但这一件,说句不好听的,他今日在此讲出来,都说不定会被扣上“谋逆”的帽子。

“你家殿下……要做大事啊。”他缓缓说道。

街道上来往行人纷杂。夏至过后,这样凉爽的日子将成为奢侈的东西,直到秋日的氛围再次加深。更何况,夏日对于稻妻来说,是难得出现的阳光时刻,节庆最多的一个季节,便是夏季。

从盂兰盆会,到夏日祭,再到花火夜,民众的生气在这些事件中得到适当的发泄,否则,这日子就太无聊了。不过由于这些大多是民间活动,在规制上,王室是不会出面的。民间有民间的事,王室有王室的事。

夏至那日,长公主大婚,民众都说选了个好日子。只可惜他们不能近看,只能隔着天领奉行的卫队,看着轿撵中的长公主。长公主没有露面,但那位年纪轻轻的枫原大人,却是在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他年轻归年轻,但世家公子中从未有过这一号气质的,似乎温润,但又不失珍贵的少年意气,自那日之后便有世家小姐锐评道:这位看起来是个不会撒谎骗人的主。而且当日特许他在城门内骑马,真是不能再扎眼,和教人艳羡了。尤其是过了花见坂后,这位枫原大人便下了马,看样子,是和轿撵里的长公主聊了起来,脸上温柔得都要淌出水来,他们这样形容。

众所周知这二位是选亲相识,至此日前见面不过一次,相识不过半月,那副样子倒像是娶到了心仪已久的姑娘似的,痴情得不行。

一个爱老婆的男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面上带般若面具的男子不动声色地转身进了某个巷道,与街道上的人们逐渐隔绝开来,终于不用再故作淡定,背靠不知谁家的墙头,抱着手低声地笑了起来。

他听过太多传言,稻妻城总是传言的高发地,这里的闲人经济比想象中的要发达。花见坂还有歌舞伎町,每次宣传游行,都是万人空巷的程度,坊间传闻当然也不少。什么谁认识了个写书的啊,谁看上了歌舞伎町的花旦啊,谁家未婚先孕了啊,总之这些多得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这条是最好笑的。不是那种气急败坏的好笑,而是发自肺腑的好笑,无论从哪个角度。

首先,作为当事人之一,那天他怎么没看出来这人脸上的表情有多高兴;其次,既然知道他们大婚前没见过几面,又何来什么依据说“痴情”。如果要说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按他的脾气,这和见色起意有什么两样。

对于自己这张大御所阁下血脉造就的面皮,他嘲讽地想,或许自己现在落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境地,还要感谢它。“长公主天人之姿”这种话,在他耳朵里听来,像是既在夸他长得好,混淆视听,让众人以为他真的是「长公主」,又像是在讽刺他。

是非黑白分不清,男男女女总分得清吧?不,在稻妻,你什么也分不清。歌舞伎可以是男人,铁匠可以是女人,将军可以是女人,长公主可以是男人,大御所阁下可以是女人。

内卫靠在墙上,仰起脸来,盯着那块巷子上方狭长的天空。他没有再笑下去,嘴角的弧度逐渐消失殆尽,目光中满是沉寂到可怕的东西,一些……无法和任何人讲述的东西。

他从不彻底信任什么人,世间没有比这更过分的愚蠢之事。枫原万叶,此人看似事事关心,但实则,城府都放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了。比如,对某些不该追根究底的事,至今都还没死心。

噪杂的巷道口,马车的轱辘声,人的交谈声,商贩的叫卖声,清脆的风铃声,以及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但人往往欺骗自己,从这个方向听见,却从另一个方向遇到。

他侧过脸,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九条家的三公子,这孩子平日里看起来,倒是比选亲的时候开朗多了。自上次过后便辞了天领奉行的闲职,今日还带了个书童帽将头发收了进去,想来是在案上工作,急匆匆就来见自己了。

见到他的时候,三公子刹住脚步,行了一礼,神情有些紧张。“内卫大人,”他说:“晚生九条清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三公子不必多礼。”内卫直起身子,淡淡地对他说道:“前些日子殿下说,要让你帮忙写点东西,不知你可还记得?”

那还能忘了不成,没那个胆子呀。三公子点了点头,低着头没敢接话。

“别怕。”他的语气还算和蔼可亲,只是说出来的话有些令人疑惑:“你对歌舞伎町的事,有何了解?”

三公子诧异地抬起头,末了慌忙摆了摆手:“晚生……晚生没去过那种地方。大人说这话是何意啊?”

这便是年纪小的……算得上长处吧?若有一位眼睛不眨便讲出瞎话的男子,怕不是早已摒弃了所谓“良心”,都不知道活得有多惬意。

不会说瞎话是年轻的象征,庆幸吧孩子。他开门见山地说:“歌舞伎町近日的头牌春纪小姐,我说的是她。你应该知道一点,有关春纪和朝中某人。”

三公子实在不知道这位神仙是从哪儿知道的,他总是知道,长公主和长公主的内卫,都是可怕的情报收揽者。他有些沮丧,不知道长公主在家和那位枫原大人如何相处的。三公子实在想象不到,要如何面对这样一位极具支配感的女子。

歌舞伎町是个稻妻城内的娱乐场所,本质上是表演稻妻特色的歌舞剧目,但同时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风月场。歌舞伎都是些家境贫困被卖来的男女,要么攒钱给自己赎身,要么等人给自己赎身,都很缺钱。要说那里都是些下流的交易,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不正经的交易有人做,正经的表演也有。所谓歌舞伎町的头牌,指的是在台上受到众人追捧的那位,现在就是春纪小姐。

三公子确实去歌舞伎町搜集过这位相关的情报,因为他近期在写的某本要用。不过他本人是不敢提起此事的,这年头,好人不去歌舞伎町。更何况要是让家主姐姐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想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家里的孩子都怕九条裟罗,虽说她不是最年长的,但却是最老成的。九条家分支罗列,光并列的叔伯就有好几个,他和裟罗不算九条本家的孩子,父亲母亲走得又早,但好在姐姐比他出息得多,不仅做了家主,还在御前颇为受用。

有时他也挺愧疚。想着不能做大事,做个好人总可以,别让姐姐额外操这份心。

“殿、殿下知道此事,能否……莫要跟家姐提起……”他磕磕巴巴地说完,内卫看他眼泪都要下来了。就这么怕你家姐啊?她没这么不讲道理吧?

“三公子,殿下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呢?好了好了。”内卫拍拍他的肩,“既然你知道,那便好说了。”

拎着这小子离巷口远了点,他压低声音,平淡地交代完要办的事,对方的面色很是诧异,似乎是在疑惑此事并不算难。他心说那要派个多难的,让你去刺杀大御所阁下?

三公子点头应允,问道:“晚生应当何时发稿?”

“不急。”面具后的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语气悠哉的话传到他耳边,让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见了长公主的声音。直到对方指了指他身后,让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支走了这小子,内卫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他似是无聊地看了看四周,抬脚向巷道口走去。

忽然他感觉身后有人,回过头来,对方猛地抓住了他作提防状的左手,抓的是手腕。他脸色一冷,抬了抬头,看看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

那是一双赤红色的双眼,此刻正因为视角的原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尽是一言难尽的情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往前他并没有和枫原万叶站得这样近过,所以这人比他高一点这事,虽然是事实,但他并不觉得有多困扰。现下好了,他十分讨厌别人用这种视角看他。

内卫举起自己的左手,冷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枫原卿?”

“只是请殿下留步罢了。”枫原万叶说着,没有松手的迹象。他眼见对面的人顿了一下,面具后应该早就开始皱眉了。殿下虽然大多数时候在他面前表现得算是可亲,但他心里清楚,这人的脾气从来也没好过。

不过有一点殿下恐怕不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算很好。

“殿下可还记得柊代理的事。”枫原万叶缓缓说道:“我今日得闲,和人聊了两句。殿下跟他说的是「带点小东西」过海关,可有此事?”

那双熟悉的蓝紫色的眼瞳和他对视着,毫不示弱地回道:“这不关你的事吧,枫原卿。”

“这是什么话。”枫原万叶的语气已经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温和,他听得出来,这人已经在压制怒火了。“我和殿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此事殿下却全然未告知我,可是有什么隐情吗?还是说——”

他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杀意一闪而过的眼睛,那双颇有宿命感的眼睛,透过稻妻的迷雾看着这位殿下,他的「长公主」。

“你根本也没打算告诉我,kuni。”

内卫错开目光,回过头看了看巷口,随后一抬手挣开枫原万叶,简短地说了一句:“回去再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月正在院子里给绿植浇水,抬头看见枫原万叶回来了,直奔殿下寝室的方向,心说这是哪一出啊?她站起身,走过去道:“家主大人,殿下应该在午睡。您看……”

她的意思是要不要谨慎一点,她怕殿下有起床气。枫原万叶的神色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好像有点生气。明月心中纳闷,谁能惹家主大人生气?

“无妨。我去看看。”枫原万叶说完,接着朝寝室的方向走去。明月急急忙忙地把漏壶一扔,跟了上去。这不会是要去吵架吧?出什么事了?我了个大御所鸣神啊。

行至寝室前,枫原万叶抬手敲了两下门,始料不及的却是没人应答。明月紧张地解释道:“殿下休憩时把人都支出来了,现在怕是……”怕是里边只有殿下自己,既是在午睡,怎么会来应门。

枫原万叶听完直接推开半扇门,往里边走着,头也不回和明月说道:“你回去吧,明月。”

这不会真是要去吵架吧?明月心急道。她在门口来回走了两趟,抬手把门轻轻地关上了,关的很严实。

既然要吵架那就隔着门吵吧,别让别人听见了。她下定决心,在此处帮忙看下门,来了些路过的侍从还可以帮忙支走。

枫原万叶走进去,拉开寝室内的隔间门。

房间中竖着一面屏风,上面还搭着些衣物。一旁的香炉不知是何时点的,有股子冷冽的松香气。一个声音淡淡地从屏风背后传来,道:“枫原卿且等会儿吧。”说着,屏风上搭着的衣物又被拿了一件下去。

他听到一阵衣物摩擦的声响,随后殿下从屏风左侧绕出了来,衣服已然是换成了女装,双手抬起,袖口落到手肘的部位,手上的动作是在挽头发,嘴里衔着根簪子。末了空出一只手拿簪子收尾时,还抬眼瞥了他一下,道:“说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顿时有些泄气。他没说话,往茶案旁边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

“怎么了。”殿下垂下手整了整袖子,和他一并在茶案旁坐下,拎过他刚倒过的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对着我又发不出来脾气了?”他淡淡地说道:“枫原卿,你可真奇怪。”

“殿下想如何。”枫原万叶干脆不跟他说这个,还是回到正题:“那些东西一旦被发现了,可不光是走私那么简单。”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刚才回来着实有点匆忙了,现下有些口渴。“我当然是有用处啊。”他顺着对方的话敷衍地解释道。

“四十斤的火药。”枫原万叶转过头看着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想干什么,kuni?”

看来查得还挺清楚,估计是找了鹿野院平藏。实话实说,那日枫原万叶同他说的话,他半个字也没信,要是真有谁能管得住那位同心大人,他就不会在稻妻城有这么出名了。这也挺公平的,他和枫原万叶说的话,不是也没被人听进去吗?

这也在预料之中就是了。

他笑了笑,低着头,眉眼都带上了弧度,随即语气轻快、稀松平常地说:“当然是烧了天守阁。枫原卿以为呢?”

四十斤的火药。枫原万叶真的想知道他从哪里买来的,这东西现在能出现在稻妻城里,查下去别说柊代理了,不知道多少人要掉脑袋。如此胆大包天敢卖给他,如此胆大包天敢运过来,他还能如此开心地讲出此事,就好像说要拿去长野原烟花店做烟花。

自打鹤观一事过后,枫原万叶算是真切感受到什么叫“棋子的命不是命”了,在大御所阁下这位当权者眼中,青木江怎么死的她不管,自己能不能活着她也不管,只要达到削弱鹤观领主的目的,那么一切都是允许的。来稻妻城后,依旧如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是谁并不重要,长公主是男是女也并不妨碍她促成这门婚事,能代表新派势力分朝中顽固派一杯羹,那扶持枫原万叶何乐而不为呢?

当权者的脑子里装的只有开头和结尾,他们不在乎过程。现在,枫原万叶发现这位殿下亦是如此。

“我不清楚你和大御所阁下订下了什么契约,但此事做不得。”他稳了稳心绪,劝说道:“殿下,手上沾了太多血的人,是做不成君主的。”

他说的是实话。要不然为什么雷电影要借着「长公主」的名头做那么多事,她再如何冷血,也不用动手杀人,但「长公主」不同。他根本就是被当做雷电影肃清障碍的工具。至于“烧天守阁”这种说法……他并不觉得,这是大御所阁下能说出来的计划。

对方冷笑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反问他:“你是觉得我手上沾的血太多了,还是觉得我不适合做君主,枫原卿?”

“殿下。”枫原万叶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心中不平愤懑,是那位欠你的因果,要如何报复回去我都不会反对。可是殿下,是希望连同天守阁中文武大臣一并烧死,落得个清净吗?”

“烧了天守阁又如何,你分明知道,此事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危害。”

“殿下,这是没有意义的事。”

他看着这位沉默的神情,敢于在此发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并不是出自什么民众苍生的考量,他枫原万叶自诩没那么高尚,若要说是为了谁,那就是为了眼前这人和他自己。

在台上留的时间越久,越难以下场。歌舞伎行业中有这样一句话,殊不知权谋场上亦是如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方忽然抬起手,扯住了他的衣领,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鼻尖是和熏香一样冷冽的气味,他听见他在耳边低声问道:

“那枫原卿,我若说这天守阁是非烧不可,你要如何?”

此言一出,枫原万叶便知道,此事再没有可以回寰的余地了。他有些发愣。

「长公主」推开他,站起身来,衣摆处的花纹晃了一下他的眼睛。自从婚嫁之日后,他便不再穿振袖,衣服上的花案也从雷印与缺了一瓣的八重菊,变成了枫原家的家纹。倒不是他喜欢,只是相较起前者而言,后者更能摆脱与那位大御所阁下的关系。

枫原万叶不知道他和她上辈子有什么仇,这辈子要做这样的母子来偿还。这根本就是在为他日后的牺牲做铺垫,一个坏事做尽的恶鬼般若,要如何变成冠冕堂皇的君主,她从一开始就在断他的后路。

就算自己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更何况他心中早有抉择,无论发生何事,他都要陪他蹚这趟浑水。

“烧便烧了。”他忽然出声说道。

殿下的背影一顿,随即眸色沉沉地看向他。他站起身,又坚定地说了一遍:“烧便烧了,kuni。”

“但你到底要做什么,这不过是个藏木于林的手段,我得知道。”

“我能帮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鹿野院平藏打量着眼前这个人,此人眼熟倒也说不上,就是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儿见过呢?

对方见他盯着自己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随即低头喝茶,装看不见他。他支着手,存疑地挑了挑眉,开口问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阁下?”

对方一口茶水没咽下去,捂着嘴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不说,顺带还忙不迭地摆着另一只手,意思是“绝无此事”。

翻译过来就是“见过见过,但是不能让你想起来了,哈哈”。

“鹿野院大人,您这搭讪方法老套得牙都掉完了。”一旁端坐的姑娘开了口,声音犹如春雪融化,清泉叮咚。一头发饰犹如词藻堆砌好不华美,衣袖上的大团花瓣也是极尽浮夸,呈现出不真实的观感。她张了张点着朱红胭脂的唇瓣,笑道:“怎么,您看上这位公子了?”

鹿野院平藏笑了笑,回嘴道:“春纪小姐,您可别打趣我了。这位公子是什么来头,我着实好奇。您可知道?”

春纪小姐淡淡地了打量了一眼旁边还在咳嗽的三公子,似乎是真的在思索此事,随即莞尔一笑道:“大人这就说笑了,歌舞伎町一天到晚往来人众,我也不可能谁都认识呀。”

这位也是重量级,漂亮的女人说谎话都不带眨眼的。鹿野院平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等着这位咳完好好聊两句。

三公子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只是今日来此处和春纪小姐商量些事情,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天领奉行的人,还是鹿野院平藏,这可怎么好他上司是自家姐姐要是被他知道了回去告诉姐姐呜呜呜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其实小时候比现在还软弱些。因为是男孩,很早就被接到了本家手下的宅子里养着,但也不在本家就是了。断绝了自己的父母亲情,要来当别人的儿子孙子,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这是世家大族的道理。他们说好听了都是世家子弟,说难听了,就是叔叔伯伯们养的小猫小狗。他又不是本家的公子,所以常被短待,连读书写字的功课进度都与那些本家的孩子不同。

所以每次受了委屈,就喜欢躲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哭一会儿。不是因为眼泪多,也不是因为哭了就有人管,而是那种情况下,只能靠这种方法排解心中的不满委屈。直到十岁左右,他才没那么爱哭了。

因为那一年,九条裟罗入主了本家,以大御所阁下御封的旗本将军身份,成为家主的代理人。

那年他十岁,九条裟罗十五岁,因为是对方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日子就这样猛然转好了许多,他不喜欢这个姐姐喜欢谁。

九条裟罗对他也并不冷漠,想也知道,关系不好怎么会知道对方爱吃的点心。家主姐姐并不要求他入朝为官或是什么,只教育他要做个行得正坐得端的君子就好了。

还是那句话,谁家好人来歌舞伎町啊。

三公子此刻恨不得自己和姐姐长得没有那几分像了,他不觉得自己能逃过这位名声在外的同心大人的眼睛,已经开始打算如何跑路先去踏鞴砂避避风头了。嗯,在踏鞴砂交稿就麻烦许多……

“啊,我想起来了。”鹿野院平藏眨眨眼,狡黠一笑:“你不是……”

“我不是我不是!”三公子连忙起身,慌忙行了个礼:“失礼各位我先走了……”言罢就要往门口跑,被鹿野院大人一把拽住后颈脖子,拎了回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鹿野院平藏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手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胸口,压低声音说道:“你跑什么,三公子?我不告诉你姐姐。”

三公子磕巴着反问道:“真、真的?”

“九条家主那么忙,我这种小同心怎么见得到呀。”鹿野院平藏笑得狐狸耳朵都要从头上长出来了,话锋一转:“你来这做什么,莫不是跟谁学坏了?好歹我也算长你几岁,可不能看你误入歧途啊。”

三公子害怕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果断地喊了一声:“春纪姐姐——”

“哎呀哎呀。”后边本在默不作声的女子笑着开口道:“别再逗我们的小作家了,鹿野院大人。算是赏我个脸面吧?”

鹿野院平藏转过身来,还不忘拉着这小子一块,“当然,春纪小姐的面子是肯定要给的。”他给三公子使了个眼色,对方眼泪汪汪地看了看春纪。

“我来说吧。”春纪无奈地向他招招手,三公子忽然快走两步,闪到春纪身后去了。鹿野院平藏将折扇在手里敲了敲,挑眉道:“那有劳春纪小姐说说了。我洗耳恭听。”

他这人最让人琢磨不透的一点,就是听起来总在轻飘飘地说些玩笑话,但里边不知道哪句就是在套话了。他的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肆意轻快感,像是从来没有为什么忧愁过。

他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从小到大都是。

春纪小姐示意他请坐,接着说道:“不知大人可否知道,我即将隐退的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鹿野院平藏刚坐下,惊讶地摇摇头:“怎么这么突然?”随后又想起来,问道:“是你未婚夫?”

“是。我要结婚了。”春纪小姐微笑着点了点头,鹿野院平藏发现这笑容有些苦涩,敏锐地看了看她身后的九条清源,对方也是一脸忧色。只听春纪轻叹一声,又缓缓开口了:

“我们这些歌舞伎出身的女子,总是落不到一个好名声。这也算是我的命,我认了。好在今次郎不嫌弃我,没有背弃我与他的婚约,近日还与我商量,决定行婚嫁之事。”

“我这些年攒下的钱财也够给自己赎身了,原本也和此地的妈妈说好,夏日祭后就放我自由。可……”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抬起手掩着脸,“可老天总是捉弄我们这些苦命人,偏偏朝中的柿泽将军看上了我……”

啊?鹿野院平藏愣在原地想了想,柿泽?柿泽朝野?那个长公主派的旗本将军?

哦,是他就不奇怪啊。

柿泽朝野是前朝武将,替女君灭了一处大名后得到器重,女君上位后就抬他做了旗本。不过这人表面上对女君敢怒不敢言,实则心中鄙夷女子当政。长公主选亲时他出手阻拦过,但可不是为了让长公主登基正统,而是他觉得,这样一个深宫女子好控制些,日后方便他夺权做摄政。实在不行,他娶了人家也是可以的。

他想得美。长公主是谁他是谁,他算哪根葱啊。他有人家枫原万叶的家世相貌品行才学吗?他没有。

鹿野院平藏开口轻声安慰道:“春纪小姐不必伤心,此事我有办法。”

春纪小姐梨花带雨地抬起头,眼神中既是疑惑,又是期望。三公子识相地给她递了张帕子,也开口轻声安慰道:“是啊,鹿野院大人既然说了有办法,你也不用着急的,春纪姐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多谢。”她噎着嗓子道了声谢。鹿野院心说人家能在歌舞伎町混出名堂来是有道理的,这嗓子怕是说声“给钱”人家就掏腰包了。

“我且问,你为何来此?”他抬手,隔空点了点三公子,对方连忙答道:“在下不才,在书屋做点帮工,春纪姐姐是书屋的作家之一,我常帮她送些稿子去书屋,所以才认识了。今日来就是因为此事,春纪姐姐心中苦恼,想喊我聊聊天罢了。大人您……明鉴。”

鹿野院平藏满意地点点头,随后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还得靠我们三公子。”

三公子心里咯噔一下。

“您是说……”春纪眉头微蹙,问道:“可是三公子在朝中并无职位啊,大人。”

不需要那种东西。有时候职权也不是万能的,说到底,受人景仰的世家高官,也是要受制于许多东西的。比如“民意”这种容易受人左右的东西。而调动民意,只需要一个会写的笔杆子罢了。

鹿野院平藏冲三公子勾勾手指,笑道:“你且过来。我同你细讲。”

三公子神色一变,求助般看向春纪小姐,对方点点头,他也不好推脱,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就过来了。

鹿野院平藏拉他坐下,同他嘀咕了两句,三公子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疑惑起来,随即又忽然像明白了什么,怔怔地点了点头。

“但是……”他有些迟疑:“这样真的能行吗?不会害了书局的同事吧?我倒是无所谓,但连累他们,我过意不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会,你肯做就好。”鹿野院平藏眨眨眼,说:“我保障你们的安全。再不济,你还有你姐姐嘛。”

三公子看他那副看热闹的样子,连忙否决道:“快别提了鹿野院大人,此事千万别让姐姐给我收拾烂摊子了……”

春纪小姐还一头雾水,鹿野院平藏跟她解释道:“三公子负责给柿泽那边施加点舆论压力,你这边将计划提前,早日离开此处。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对方听完露出喜悦的神色,几近喜极而泣:“真的吗?大人莫要骗我,我可真是没有办法了……太好了……”

三公子又被他塞去给春纪小姐擦眼泪了。不得不说,这小子手忙脚乱哄女孩子开心的模样还挺好玩的,怪不得讨他姐姐喜欢——也就是九条裟罗。

鹿野院平藏回想起自己这位严肃认真的上司。虽是女子,但却干练又敏锐,十几岁的时候就在前线协助大御所阁下领兵打仗了,也算是杀伐果断。这样一个女子对待家中弟弟的态度,从三公子的性格就可以看出来,绝对不差。想来二人也是相依为命的程度,毕竟……

世家大族的日子,可不是想象那么好过啊。

越是庞大的世家,越是有这样隐秘之处。稻妻是一个漫长的坡道,人们都在踽踽独行向尽头,向最高处。烈日当空,气派的楼阁投下高大的影子,他们这些人,生在影子中得以躲避烧灼,但与此同时,就成了这处楼阁的缔造者。哪怕是死了,倒在尘土里,骨头也会被拿来添砖加瓦。

更别提这种受了委屈的童年,被迫分离的亲人,自小就树立的地位概念。这简直是司空见惯,但这不该是理所当然。

鹿野院平藏深知自己也是家族荫蔽的受益者,这样的观点更像是一种假惺惺的施舍,一种站在高处对他人居高临下的怜悯。但他自小到大看过的书,明过的理,让他知道这并非他一人之念,而是一种呼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就连所谓的世家都如此,普通人又如何?他们只有这一身的血肉。

举个例子,八酝岛打了几十年的仗,断断续续,从前朝到现在,驻军的数量常年维持在五万以上,这还不包括周遭可供调遣的兵力。维持这些驻军运行的是稻妻的赋税,而赋税来自稻妻国民。这还没有算上战场对人心性的损耗,在那种荒冢遍地之处,夜晚闭上眼睛,似乎就是孤魂的哀嚎。

但这往往是他们「自行选择」的道路。驻军一年的饷粮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且免去赋税,若是孩子年幼,家中劳动力缺乏,这无疑是最佳选择——真是如此吗?

所谓的「自行选择」,又何尝不是尘埃落在肩上才堆成的大山,退无可退的人抬头看天,却发现落下来的是前人的骨灰。

或许世间有比此处更为宽仁的存在,可以不用活的如此疲惫。稻妻的外海广阔,一眼望过去,只能见到璃月的山头,隐隐绰绰地点在海平线那头,小的几乎不可见。

那会是个好地方吗?鹿野院平藏不知道。

他背着手慢慢地走回天领奉行,路上碰见了柊家三小姐的轿撵。她掀起帘子,和鹿野院打了招呼,道:“大人近日可好?”

「近日可好」这种客套话,稻妻城里每个人都在问呐。鹿野院平藏笑着回道:“托你的福,还好。”

“是吗。”柊三小姐轻叹一声,悠悠道:“您身上有股沉伽木的味道呢。”

歌舞伎町惯用的熏香。取材是稻妻的一种木材,成本不算高,但香气安神。她这是在点自己啊。鹿野院平藏笑而不语,将手上合着的扇子递给了轿撵旁的侍女,再由她转交给轿撵中的柊三小姐。这很奇怪,但他按理是不能直接从自己手上递过去的,有失礼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柊三小姐展开看了一眼,利落地合上,冲他莞尔一笑:“多谢大人。”

她家中那个哥哥,也就是柊二公子,前些日子不是被他查出来了些小把柄嘛。说来也奇怪,她与那位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但却不是多么容得下彼此。

御三家算是各有各的奇葩之处,鹿野院大人相当清楚。拿九条家的堂妹作例子,看着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上次和他查到同一处去的时候,他不怀疑这姑娘有想做掉他的心思。坠马事件、柊家说客,小小年纪做事情该狠辣的时候绝不手软,该拉拢的时候就能拉拢到,所想即所得,鹿野院平藏是佩服的。而且最佩服的一点是她不是为九条家做事,是出于自己的利益,九条家要惹到她了,她连自己家都坑。

神里家……跳过。鹿野院平藏只能说,神里家的水随便谁进去都能淹死。

柊三小姐和柊二公子是亲生的兄妹。哥哥是个心思深沉的贪官,他的表弟即是那位柊代理,离岛区的关税贸易说到底,没有这个哥哥指使,柊代理可没钱养外室;妹妹是个城府难测的情报家,世家之中通吃不说,还与长原家关系密切。这两位可没什么兄友妹恭,互相握着对方的把柄,否则早就撕破脸皮了。然而就是这样,为了面上好看,居然还是都住在本家里的。

这日子,鹿野院大人都不敢想得有多惊心动魄。

折扇上画的是柊二公子藏账本的地方,他确实花了点心思去查,因为甚至还出外差去了趟刃连岛。当然了,柊三小姐也不是空手套白狼的性子,跟他换了一样更有价值的东西,就当是谢他了。

前几日,柿泽朝野与那位今次郎见了一面。月黑风高的,为什么你们两个要见面?你们两个很熟吗?还是说你们两个背着我们春纪小姐有什么勾当?

鹿野院平藏可不是那种眼睁睁看着别人被骗的人,他很有职业道德。只不过,三百六十种犯罪中,骗局是他最喜欢的一种。

鹿野院大人有个很好的习惯,他喜欢在心目中演绎一遍犯罪小剧场,犹如枫丹的黑白默片,出场人物则是案件的主角们。于是这样他就可以在心中对案件的情节进行一一梳理,而且还十分有趣生动。他做普法教育的时候,也常作这种演出,不过,要配上他有趣的解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今日要演绎的就是这场扑朔迷离的骗局。

偌大的审判庭里人声鼎沸,中央的台上站着一位手持木锤的青年。他弯着腰靠在桌上,百无聊赖地转了转手中的木锤,细长的手指敲打了几下木质的握柄,踢了一脚旁边的扳动式开关。随即,身后的大屏幕上开始讲述主要案情:

若这里有一位身价正高的歌舞伎役者,身上钱财除去赎身外,还有剩余的不知数金银粮票地产,而她的未婚夫是个不计较世俗眼光的男人,与她青梅竹马,近日终于要成婚了。再然后,这里有一个凶神恶煞的朝中大官,看上去对这位歌舞伎役者很感兴趣,希望将她收作自己许多个侧室中的一个。

有人说,傻子才选那个粗鄙至此的将军,他既然今日能为自己变心,明日就能为他人变心;有人说,爱情诚可贵,但若是嫁到世家之中,后半辈子就吃穿无忧了啊;有人说,你带着钱去嫁人,是嫁不到什么好人的;有人说,拿这笔钱去创业,飞黄腾达之后自然就有男人了——

“好了好了,静一静。我们开庭。”鹿野院大人将手里的法槌敲在底座上,观众席上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随后有人举手问道:“咱们这不是默片吗?”

“你少管闲事。”他语气轻快地说道:“再吵统统死刑。”

于是大家都安静地坐下了。

鹿野院大人从口袋里翻出了一副西洋镜,往眼窝上一夹,鎏金挂链微微摆动,悬在侧脸附近。他正色道:“提问:谁是犯罪者?”

“歌舞伎役者!”“未婚夫!”“肯定是柿泽,啊不对,朝中大官!”“这不就三个人吗?蒙这个可比骰子准多了。”“我觉得是大御所阁下。”“哥们你没开玩笑吧?”

“肃静!”鹿野院大人再次敲了敲法槌,观众席将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他有双灵动如初生小鹿般的草绿色眼瞳,而今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在台上熠熠生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鹿野院平藏回过神来,同柊家三小姐道别。他依旧背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骗局,他抬眼看了看天空中残余的夕阳,灿烂的金色褪去,只剩下发橘的底色,配上淡紫色的天空,有种说不出来的安适感。

稻妻啊。有时不看其他,分明是个美丽的地方。怎么唯独在这山雨欲来之际显得如此可爱呢?

侍女隐约间听到门口有声响,便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青木大人这宅子有点年头,风有时会将门吹得松动,吱呀呀地自己开了。

没什么人。她左右看了看,那位近藤大人有时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但现在稻妻入夜的街道,只有一片薄雾。

总大臣是个危险的职位,这几乎是共识。上一位总大臣暴毙没多久,青木大人就接任并且搬了进来。他倒不是不怕,只是女君说了他可以从原先的住处搬过来,那自然是比质子住的地方要好许多。他相当不喜欢那个地方。

她是为数不多可以近青木遥人身的侍从,和他算是除近藤回之外最熟的一个。先前眼看青木大人因为半夜杯子掉地上了而十分坚信闹鬼,拿他没辙,于是只好说:让近藤大人搬来和您一屋,如何?

青木大人说那算了,和闹鬼了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近藤走路都没声音。

侍女不怀疑他们关系很好。自入府那一日近藤回就是特许的进出不必通报,而且基本家中有什么大事都是要通报给近藤回的。她判定此人应该是青木大人的心腹,所谓的“表弟”身份应该是掩饰,这二人并不像,无论是从性格还是相貌。青木遥人似乎是个跳脱过了头的小白脸,近藤回……他有双令人讨厌的眼睛。

只是后来,她见他们还会商量除了正事之外的事——比如水和点心能不能吃的问题。于是她觉得这两人关系确实不只是上下级。

青木大人总是忧心有人要毒他,见血封喉的和日积月累的他都怕,侍女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但近藤回每次不厌其烦地回答他,哪个能吃,哪个能喝,事实上并不存在不能的情况,但他还是会回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句心里话,对小孩子也不过如此。世上哪里有如此耐心的人呢。

青木遥人谨慎的个中原因她也知道,这是在质子府时的习惯,她也可怜这位,所以下毒这事她是不会做的。刺杀看情况,她感觉青木遥人做总大臣的时间一长,自己就不太想活了。

开玩笑的,她只是个普普通通、兢兢业业的侍女而已。

至于为什么讨厌近藤……要从一件事说起。某天这人上午在家主动问她话,她又不傻,这估计就是在查她了。她倒无所谓,说:她们这些下人并没有胆子做下毒这种事,至少她是没有的。

近藤回懒懒地瞥了她一眼,说,别那么急着自证清白,有点刻意。“我只是问了你而已。”他说。

他刚才听自己说话时那个回神的反应是在讽刺自己的话术无聊吗?他说话就很有趣吗?侍女心中无语,面色不改地说道:“青木大人入口之物,但凡您在,都是要过一遍您的手。”

“等等,你是觉得我抢了你的活?”近藤回还是那副淡淡的语气,话可没有那么让人舒心:“我以为你少一项事,开心还来不及。”

她老早就发现这人在青木遥人面前一个样,在别人面前另一个样了。实际上近藤回并没有平时那么寡言乖巧,甚至嘴有点毒。侍女皱了皱眉:“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那双黑得有些渗人的眼睛打量起她,缓缓说道:“我本质上是青木大人的护卫,这点事情还是有权利做的。至于你觉得自己没被信任,那是你的事。”

“如您所说。”她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言语上却是不落下风:“您是青木大人的亲信,我们这些侍从自然是比不上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说完便听近藤回没了动静,估计是被自己噎到了。他倒不会跟自己计较这个,毕竟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女罢了,这点气度他还是有的,对吧,近藤大人。

近藤回老早就知道她背后是神里家,不过她也没有吃里扒外的行径,更没有偷听青木遥人的情报送给神里家,居然真的只是兢兢业业在此处当侍女,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月左右。只不过这期间两人这种互相呛声的对话并不止以上几句,可以说是平均三天都会在这所宅子里发生一回,通常是青木遥人书房外边几步远的走廊上。

每次拿青木遥人呛他准没错。她真是觉得奇怪,总大臣也不是个傻子,退一步讲,就算二人真的是表兄弟,也不该如此信任近藤回。现在这种情况只要近藤下毒就能毒死他,特别容易。此人先前做浪人漂泊在外,总之绝对不可能是个心思单纯的小伙子吧?

除非他有什么足以让青木遥人信任他的理由,或者是,他不得不对青木遥人忠诚的理由。

上上回,青木从马上摔下来那事,近藤出门前让她去给青木遥人上药,她说万一青木大人不让呢?他基本不让,那伤在脸上他不好意思。近藤回想了想,说:“你说是我安排的,他就让了。”

上回,青木在后院喂了一个时辰的蚊子。近藤后来告诉她,下次青木大人要再这么着,你就和他说“我带你去偷近藤大人存的私房钱”,问题就解决了。她说你真的存了吗?近藤回答:“没有。骗他出来就把门锁上,别让他再进去喂蚊子了。”

这个家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强烈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商量角色的时候给彼此身份安错了。其实近藤回不应该是“表弟”,他应该是“管家”。这个家归他近藤回说了算。

大部分时间,近藤回不在宅邸,由她来代行一部分家宅管理的职责,但大家都清楚,有的事只有等这人回来才能拿主意。不巧的是,近藤回到家的时间又总是很随机,时而能踩着午饭的点回来,时而却直到月上中天才回来。而且如果回来得早,是肯定要去见青木遥人的,这是首要的事情,他几乎进门就习惯性地会往书房走。

她有时会喊住他,告诉他:“青木大人不在书房。还有,有件事要与近藤大人说说。”

也是。她抬头看了看月亮,心想着这个点或许也该回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青木遥人说的没错,近藤回走路一般没声音,但他故意的时候就不一定了。她愣了一下,有些怀疑地侧过脸,轻声对着那个立在门边的身影问道:“你受伤了?”

近藤回从阴影中缓步走出来,月光撒在他身上,脸颊上有点溅上去的血迹。随着他的靠近,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也加重了些。侍女不由得皱了皱眉,盯着他浑身漆黑的装束,想找出他受伤的地方。

“在这里。”近藤回抬了抬左手,小臂的衣服有些被划破了。他的语气淡然,也不像是在乎这点伤的样子:“青木大人睡了?”

他还在问这个问题。有的时候真怀疑他是假关心还是真关心。近藤回按理说也只同青木遥人认识不过两个月。她开门见山地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很明显,工作的一部分。”他说完这句话,没在接着叙旧的意思,径直向青木遥人寝室的方向走去,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停在了台阶上。

侍女觉得他是想起来,自己不能这样进去喊醒沉睡的总大臣,然后告诉他一些匪夷所思的消息。否则对方绝对无法再次入睡了。

“你要包扎一下再去见人吧?”她压低声音,“青木大人会被你吓到。”

近藤回点点头,回过身同她说:“抱歉。习惯了。”

倒是在这种情况下意外的听人说话。侍女说让他站在这儿,她去拿伤药。他说不用了,稍后他自己会处理。“倒是你。”他的瞳色过于深,在夜晚更加看不清其中的阴翳,“我不记得你有关心他人的习惯。”

“还是我该称呼你终末番的名字,「咲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终末番是神里家的情报机构,神里家有多少年历史,终末番也就大差不差。对于历任神里家家主来说,这算是前辈们最宝贵的遗产了。机构中的每个人都经过特殊训练,职责包括执行任务和探查情报,身份不在人前透露。他们就像神里家的影子,一座富丽楼阁的影子。

实话实说,近藤回也是做这一行的,算是同事,可以互相理解。提及做影子,他可以说有些经验。

翻脸这么快,刚才还跟我客气呢。侍女冲他抬了抬眉,干脆摆出一副和他掰扯到底的姿态。她故意轻描淡写道:“今晚是谁伤的你我全然不知。想来你也是明白人,同事的问题不该由我背难。”

近藤回站在台阶上,本就高的个头,现在更有对峙的压迫感。他算低着头和这位身份复杂的“侍女”说话,然而即便如此,这人也没有半分受制的意思。近藤倒不觉得她有替人背锅的责任,只是今日之事,怎么看都和神里家脱不了干系。

他原本在盯梢柿泽朝野的府邸,主要是柿泽和他的儿子,这两位算是本次计划的重要人物。这种盯梢将会持续一段时间,而且他也并不是只有这一件事要做。但当自己在天守阁往稻妻城这段路上遇到不速之客时,还是几乎一下就确定了,对方是终末番的人。

神里绫人注意柿泽这里做什么?他是不知道这事背后是谁,还是这次,站在了长公主的对立面?这一切都不好说。但对方并不是奔着杀他来的,这点他很清楚。礼尚往来,他也只是打伤了那人。

近藤回打量着眼前这位终末番的成员。她能在这装普通侍女一个月,也是委屈她了。“总不见得一个月前,你家主子就知道了我今天会被半路拦住。”他轻声反问道:“你说呢。”

看来这人是想逼她说出来这儿的目的了。真当这是过家家啊,随随便便就告诉你了?侍女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两人都沉默下去,屏息凝神盯着对方,等着发难的时机。早就该打这一场了,要不是看在青木遥人的面子上,他们头一天就打起来了,根本不用等到现在这个时间地点——话说在院子里打架真的好吗?到时候……

还不等两个人想出个所以然来,身后木质的房门响了一下,被人推开。青木遥人举着烛火,睡眼惺忪扶着门,探出个脑袋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近藤回转过身来,有些心虚地想:这人八成是听见了。

青木遥人原先早已睡下,头发散在肩上。想来是从被褥里又钻了出来,身上除了中衣之外,就披着件外衣。面对着台阶上的近藤回和台阶下的这位,眼神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天,开口问道:“你们是有什么纠纷吗?”

要不然为什么半夜在我寝室门口吵架。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瞬间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的最低底线大概是不要把无辜的青木大人扯进来。侍女移开视线,侧过头装看不见他。近藤回则是走近了些,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顺便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接过了他手上的烛火。

青木遥人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发觉了端倪,随即诧异地反问他:“你受伤了?”说罢又拉过那只手臂,抬头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受伤了?”

近藤回知道他察觉了不对,青木遥人总是在工作上感官敏锐,与生活上相反。这只是一个盯梢的任务,不应该受伤。“路上遇见了终末番的人。”他出言解释道。

青木遥人又望了望他身后的人,对方接收了那个眼神,十分无奈地澄清了第二遍:“不是我。”

眼见青木遥人皱了皱眉,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末了对侍女说道:“麻烦帮我拿伤药过来吧。”见她走远了些,又从近藤回手里将烛火拿回来,示意他进门再说。

于是近藤回就顺从地被推到寝室里去了。起初他是要来找青木遥人讲今天这事,误打误撞达成了原本的目的。青木遥人在他身后把门带上,低声问他是怎么回事。

盯梢并没有出问题。近藤回说:“怕是出问题的不是我们这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青木遥人举着烛火的手一抖,他宁愿相信近藤回盯梢柿泽朝野的举动被发现了,也不愿意想象另一种可能性。总大臣头疼道:“到底什么时候能把那堆东西弄走啊?”他甚至想:不弄走也行,你倒是用啊!四十斤火药,查到他头上就算退一万步讲,他哪有三族可杀……

近藤回也没法安慰他。起初说殿下要烧天守阁,没人敢信,但现在四十斤火药确实在那儿,到时候别说天守阁了,估计整个稻妻城都能烧穿。大多数建筑都是木质结构,这一烧岂不是全烧起来了?想都不敢想。

怎么了?是这婚结的不如意吗?枫原大人看起来挺好的呀。但是,但是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长公主,婚事不如意也不能烧天守阁啊。

青木遥人几乎从得知此事之后,晚上做梦都是火光冲天。其实他能被吵醒也不怪近藤回,本来也没睡多熟。

他将手上的烛火放到桌案上,又在一堆折子里信手拈来地找出来一本奏折誊本,递给了面前这人。

“看看吧。”他又捡起一旁稻妻城的地图手册,准备选个靠谱的火灾疏散路线,埋怨地说道:“稻妻城里这些人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

近藤回看了看低着头嘟囔的青木遥人,打开誊本扫了一眼。嗯,柿泽朝野。

关于柿泽家的事情,也是颇有说道之处。他的儿子并非最为年长的孩子,其上还有一位长姐,是侧室所生。这位柿泽家的小姐和九条家家主是一种类型,领兵打仗杀伐果断,由此成就颇丰。与之相比这位嫡子就完全是烂泥扶不上墙了,性情乖戾不说,在京中横行霸道的名声也是十分响亮。柿泽家对他很是宠爱,也有意让其继承家主的位置。

继承一个名头正盛的家族,无异于继承家族的职位、名声和势力。对世家而言,家主早已不是嫡长子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现在是入伏夏日,稻妻午后便没什么人影了,太阳不当神就晒得头痛,空气中弥漫着暑热的味道,呼口气都觉得有些……灼心烧肺的。所以,夏日午后不宜出门,是个窝在室内乘凉的好时候。

枫原家今日也很平静无事。真要说起来的话,近来唯一的大事或许是——

“殿下,家主大人。自大婚起也快满一月了。”明月笑意盈盈地说着,还不忘给枫原万叶递过去一个眼神,暗示他也说些什么才好。毕竟这是一个家庭话题。

枫原万叶察觉到她要说什么了,装作无意,看了看身旁的殿下——他正压着袖口,手中的茶盏靠在唇边,睫毛在若隐若现的水汽中颤了颤,接着面色有些变化,抬起眼皮与自己对上了视线。那双顾盼流转的绀色眼眸中就差写着四个字:看我作甚。

这位久居宫中的王室血脉八成是不会知道这种习俗的。一是宫里没有新婚夫妻,二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与民间不同。枫原万叶心中替他找完借口,又转过头来试图转移话题:“嗯。话说,平藏先前来过?”

明月点点头,接下他的话。作为一个侍女的基本修养就是不能让话掉地上。“家主大人,”她说:“您指的是哪一次?”

哪一次?枫原万叶纳了闷了,放下茶盏,问道:“这一个月来他不都没来过吗?”上次出门是自己去找的他。枫原万叶是想问问,明月和鹿野院最近一次来往是什么时候。不是他八卦还是什么,他只想知道鹿野院会不会因为自家这位「储君」,就真的一点不往他家跑了。

鹿野院平藏对殿下的畏敬之心不可谓不高,自打枫原万叶结婚以来,居然一次也不来了。

“那位鹿野院大人不是你的至交好友吗,枫原卿。”正喝茶的人却先于明月的回答说了话,小姑娘看了看家主大人,心中有些怜悯了。她这一月观察下来,知晓了一件事:殿下很是喜欢呛家主大人的声。不知道是不是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但每次殿下一开口说什么,家主大人都跑不了被揶揄的命运。就比如现在——

“怎么,成家了就和往日故交渐行渐远了?”他眉头微蹙,摆了摆手故作感慨道:“这可真是,人事无常啊。”

当然,要是把嘴角那一抹弧度收起来就更像是真的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枫原万叶自我安慰,至少人家还没有问,“是不是因为害怕我”这种回答了就会导致自己两头不是人的问题。不过他也确实很好奇,对于男女之间相处的那一套,眼前这人比自己得心应手多了,深宫里也不见得会教这个吧?如何问出“我与谁同时掉水里了你救谁”这种……十分暧昧的问题。

“事实上还是会见面的。不过他不常来了,倒也是事实。”枫原万叶敷衍道。

尽说这门子废话。「长公主」又将视线移到明月身上,淡然地问道:“明月,你方才不是在说什么事吗?”

“啊,确实。”明月向他二人行了个礼,继续喜气洋洋地说道:“殿下同家主大人商量了没有,将请脉定在哪一日?”

请脉?他顿住了,转而明白枫原万叶为什么转移话题了。对方很是无辜,眨眨赤红色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此事不是自己安排的。他更不明白了。

“为何要请脉?”好端端的,他又没病。“枫原卿你近来抱恙?”不是自己就是枫原万叶,但他怎么没看出来这人像生病的样子。

枫原万叶礼貌回道:“我很好,多谢殿下关心。请脉是给殿下请的,民间习俗,新婚夫妻成婚头三个月,要请医师诊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当然听得懂了。「长公主」的脸色僵了一瞬,冷哼一声,将中捏着的茶盏往桌案上放,“嗒”。

他道:“原来是这么个回事。多谢你告诉我啊,枫原卿。”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明月似乎用眼神在说:家主大人,这才几句话的功夫,怎么你又给殿下惹生气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真是冤枉,这可不是他惹的啊。枫原万叶轻咳一声,语气就变了:“殿下,若是不便,此事就……”

“不,此事挺好的。”他出乎意料地说:“枫原卿怎么昨晚不同我说呢?今日要不是明月,我还蒙在鼓里。”

这是我能听的吗?明月低下头,心中嘀咕道:莫不是昨晚家主大人……殿下总是呛声,不会是在找补吧……天呐这个家是不是快要有新成员了!

昨晚,昨晚什么事?枫原万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指两人点着蜡烛聊天的事。但是殿下,这话说得也太……

他还记得昨晚的场景。

庭院里的夜色尚未拨开,隐约便可见室内烛火摇了摇,向门口飘来。末了轻手轻脚地、脚步收敛地出现在门前——是一道身着中衣的身影,肩上随意地披着件羽织,衣摆处是枫原家的家徽——是个描摹枫叶的纹路,想来与他家姓氏有关。

「长公主」殿下施施然走进书房坐下,模样似乎困顿了些,睁不开眼睛。也是,等到那群不明所以的侍从都睡了,他自己也想睡觉了。

枫原万叶坐在书房的桌案前,见他进来了,有种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感觉。“殿下找我?”他起身走过来:“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这是夏天,枫原卿。”殿下正撑着下巴,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柔和许多,垂下的眼眸里情绪明暗不清。“不过还是多谢你关心了。说说正事吧。”

正事就是,枫原万叶知道了他要烧天守阁,问他原因和计划。实际上他不想说的,半个字都不想说,奈何这小子有股南墙不在的劲,又看起来“深情款款”的。作为莫名被拉入伙的人,枫原万叶表达出的责任感让他很是难以处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就说了:“别怕。到时出事了,你就卷铺盖往璃月一跑,当……这稻妻城里大梦一场算了。”

枫原万叶拒绝。这还没到哪儿呢,就准备卷铺盖啦?自己不是这种半途而废的性子。“殿下,既然此事无法回头,那便做下去好了。”他说:“事情不向前走,没有结果。”

「长公主」不由得思索起来。

作为当朝第一位和王室攀上关系的外人,他似乎很轻易地接受了自己不会像以往的出嫁公主一般,为他和他的家族带来殊荣与权势,财富与地位。其实要硬说,枫原万叶娶了他跟没娶他,差别不大,依旧是旗本将军。不过事情早就有苗头,丹羽的表弟能住到这宅子里,几乎可以断定是自己那位「母亲大人」搞的鬼。

她很乐意送自己一个这样的机会,直面自己的愧疚。丹羽久秀死后,没有什么地方容他可以反思那段前尘旧事,直到枫原万叶出现。他好像是雷电影故意送来提醒自己不适合做储君的道具,想想也知道了,自己不会太在意他。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有人说过你和丹羽像吗?”他抬起脸来,眼睫在烛火中投照下阴翳。枫原万叶顿了一下,颔首回他:“那倒没有。”

“是有些像的。”他说:“在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件事上,你们都很有经验。”

透过看似刻薄的言语,看见稻妻的「长公主」殿下,是枫原万叶的必经之路。而刚好这一个月以来,他们确实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虽然殿下时不时出门,自己时不时出门,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到枫原家的茶室,装作相安无事的样子,坐在一起喝茶的。

照鹿野院大人的说法,“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你们没有爱情可以埋葬。”他们确实没有,因为归根结底是莫名其妙就被拉过来结婚的。枫原万叶发觉无中生有大概不行,但“日久生情”着实是个可怕的字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殿下,行动前这么说话,有损士气。”家主大人说:“至于南墙,我阅历不足,还未见过。”

实则是个狂妄至此的小子啊。怪不得那日拽着他的袖子说什么烧便烧了,今日又在这里比他还坚定。搞不清要烧天守阁的到底是谁。「长公主」冷冷笑了笑,说:“那可真是好运气。”

枫原万叶却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话锋一转:“殿下昨日见了青木大人的侍卫吧。”

他向来懂如何一句话结束话题乱飞的局面。椅子上的人在心里淡淡翻了个白眼。自家这位「家主大人」一天到晚除了上朝还要盯着自己的行踪,还要上下左右地查自己今天见了谁。不知道的以为他查外遇呢,这般用心。

从他和枫原万叶说自己要烧天守阁的那天便开始了。也不知是怕一抬头打工的地方没了,还是怕自己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计划没告诉他。

“我记得青木大人并不知晓此事,他的侍卫知道吗?”枫原万叶说着,与椅子上的人对视一眼。毫不夸张,深切怀疑自己下一秒会和这位打起来。

“多好的消息来源啊,枫原卿。”「长公主」缓缓站起身,一边背着手朝他走去,一边说道:“你把三公子吓着了,他家姐就要来找我的麻烦。到时我是把你供出来呢,还是供出来呢?”

行至他面前,两人一个略低着头一个微仰着脸,互相打量起来。

眼下犹如小猫瞪人的场景,枫原万叶轻咳两声,压住想笑的冲动,坦然道:“那是自然。九条大人若要兴师问罪,问在我头上就好。不过他帮着大人写坊间传闻一事,我却不知为何。殿下有何深意吗?”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殿下冷哼一声,反问道:“坊间传闻能有什么深意?我孤陋寡闻,枫原卿不如给我讲讲,歌舞伎町可曾出过什么有深意的故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那四十斤火药有一半你私吞了吧?枫原万叶也没什么架子,该装可怜的时候就装可怜:“真不知道。我也没去过歌舞伎町啊,kuni。”

结合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没去过歌舞伎町的男人就像过了年存活的猪一样稀少。「长公主」冲他挑了挑眉,淡淡地说了句:“是吗?”

这意思很明显了,他不信。枫原万叶心说这有什么好不信的,歌舞伎町嘛,自己真没去过。因为这东西出了稻妻就不叫这个名字,而他在稻妻之外的时间居多。不过他哪儿的「歌舞伎町」也没去过。

“有所耳闻。”枫原万叶摊开手:“可柿泽将军不是殿下这边的人吗?虽然蠢了些,但好歹……”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正经地说:“这不就已经知道了吗?就这点事。”就柿泽朝野蠢这件事。

枫原万叶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他有点绷不住地抿着嘴,错身走到了这人背后。

他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香气。枫原万叶想。世家钟爱熏香,是效仿宫中所为,各有其代表性的香气,时间久了便能闻得出来是背靠哪一家的人。不光是世家,几乎所有和人沾上边的附庸风雅之地,都会点熏香。

「长公主」的气味却不是熏香的任何一种。他先前以为是木质调的特点,清冽又不失柔软,但似乎比起木质调,又多了几分暧昧的感观。殿下此时并未束发,行过他身畔时,就又切切实实闻到了。

这和他见到过的大部分情况都不相同。他好奇到有点想问一问这个事,但怕显得自己像个登徒子。虽然对方也是男人。

kuni身上有种奇特的感觉,他不是长公主,但要除他之外的人做长公主,又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须知世上有种东西,叫“美学的通用”,枫原万叶在枫丹时听过这个概念,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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