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跟带头起哄的小胖子打了一架。可当我妈抱着我哭时,我想我爸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等我妈哭完了,她拉我坐到凳子上,跟我说,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任笑迟睁开眼睛,目光冷淡。“听完后,我才知道为什么我爸不喜欢我,为什么我爸妈会经常吵架,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妈从不跟表婶说话。我爷爷是老红军,打过仗,立过功,在我们那很受尊重,在别人家还是平房时,我们家早早地就盖起了楼房。我爸是独子,年轻时样貌很好,我们家条件又不错,经常有邻里的姑娘贴着他,想嫁给他。他谈完一个又一个,始终没有定下来,直到遇见一个从外地来的女人。他没见她几次就爱上了她,要娶她。我爷爷不同意,说外地女人不牢靠,将来把财产一卷跑了也是有的。我爸急了,指天发誓说今生非这个女人不娶。我爷爷没办法,只好先让他们处一段时间再说。从此我爸就整天跟这个女人厮混在一起,别人说三道四的他也不管。后来我爸工作有变动,被调到了外地,两人不得不分开一段时间。其实这一分开,时间并不长,只有半年多,可还没等到我爸回来,这个女人就已经嫁人了,嫁给了我的表叔。我爸知道后立马跑回来质问她,她哭诉说因为家里有事,急需用钱,到处借都借不到,我爸不在家,我爷爷又不理她,她实在没办法。有人给她出主意说可以找我表叔借,他做小生意,手里有些钱。她知道我表叔不会无缘无故借给她,迫不得已,只得委身嫁给了我那瘸腿的表叔。我爸又气又怨,又悔又恨,恨自己回来得太迟,恨我爷爷见死不救,怪我表叔趁虚而入,就是不恨这个女人。可事已至此,他们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我爷爷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拖媒人给他物色了一个对象,催他赶紧结婚。这个对象就是我妈。我问我妈当时知不知道他的事,我妈说当时她年纪轻,不懂那么多,只知道是父母给她说的亲事,对方又是老红军的儿子,媒人把他说得那么好,应该差不到哪去。而我爸因为心灰意冷,加上爷爷奶奶一直在他耳边劝导,也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任笑迟停了停,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妈嫁过去以后,和我爸还算和睦。她是个勤快的人,家务活、田里的活她都一手包办,从来不要我爸插手,什么事都打理地妥妥帖帖的,对爷爷奶奶也很孝顺,他们要吃什么,买什么,她从不干涉,也不怠慢。她待人接物礼数周到,谁家有事她都会去帮忙,从不闲言碎语地在背后讲别人是非。在我们那里,她是有名的好媳妇,哪个人不称赞她,哪个人不说老任家好福气。我妈为人谦和,她说她只是在做自己本分的事。与此同时,有人却在不本分。两三年之后,我妈发现我爸越来越不对劲,没事就往我表叔家跑,起初还以为他们有事商量。后来我爸经常出差,一个月至少三四次,每次呆个两三天。渐渐地有些闲言闲语传到她耳里,有人说看见我爸带表婶到别的市玩,两个人很亲密,跟两口子一样。我妈越来越起疑,不过并没直接去问我爸,她就跟鸵鸟似的不想去面对这件事。直到有一天我舅舅跑到我家,气急败坏地说他在外地看见我爸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当场差点和我爸打起来,我妈才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我爸回来后,我妈问他,他承认了,提出要和我妈离婚。我妈死活不同意。我问她为什么不同意?她说我那时还小,要是离婚的话我爸会把我要过去,她舍不得和自己的闺女分开。还有一点我妈没说,其实她对我爸还是有感情的。”任笑迟顿了顿,说道:“我时常在想,如果那时候我妈和我爸离婚了,也许她后来就不会过得那么苦。她会重新找一个老实可靠的人,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
沉默片刻,任笑迟接着说:“事情说开了,我爸也不顾忌了,继续跟表婶勾勾搭搭。爷爷奶奶劝我妈忍,外公外婆劝她忍,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她只能忍。可表婶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她经常挑拨我爸跟我妈的关系,在他面前说我妈的坏话,说我妈给她气受,我爸听了就回来跟我妈吵。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将近十年。我妈说有时吵得厉害了,她真想跳到河里,一了百了,可是一想到我以后没人照顾,她就断了这个念头。她跟我爸说过,等我将来长大了,工作了,她就跟他离婚,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他没等到那个时候,就带着表婶跑了。我问我妈他们为什么要跑,那么多年都过来了,为什么最后会走到这一步?我妈说那段时间表叔的小生意因为竞争不过别人,赔本了,家里的经济状况一下变得很差。于是表婶就跟我爸要钱,要多少,我爸就给多少。我妈要拦他,说家里的钱除了日常开销,存下来的都是给我上学用的,他这样大把大把地往外给,到时候家里怎么过日子?还有什么钱给我上学?我爸不理,照样给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知道了,劝也没用,骂也没用,我爸就像中了魔一样谁都不理。亲戚们对他们俩指指戳戳,孤立他们,排斥他们。我表叔本就因为残疾而自卑,这下更抬不起头来,难得碰到我妈只一个劲地‘嫂子,对不起’、‘嫂子,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他能管住自己老婆吗?我妈说最后他们俩可能受不住了,干脆一起离开。”
任笑迟停了会,继续说:“如果我爸就这样离开,也不会有以后那么多事。谁知他离开前几乎向他的每个朋友都借了一大笔钱,还打了借条。他一走,他们上哪要钱?当然去我家,跟我妈要。我记得那段时间,每天放学回家,都会看见有几个人坐在堂屋,催我妈还钱。本来这事跟我妈没有任何关系,钱是我爸借的,要还应当找他去还,就是跟我妈要,她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因为我们家的存款都被我爸提走了。”
任笑迟冷笑一声,忽又沉默了。过了半会,才又开口道:“最后我妈扛下了所有的债。亲戚们都反对,说随他们要去,反正就是没钱。我妈说欠的债总要还的,不能让别人白白借冤枉钱。在这件事上我妈很坚持,亲戚们见劝不动就不劝了,从此后连往来也少了。自从嫁过来,我妈就没再上班。为了还钱,支撑家里,供我上学,她不得不出去找事做。一份工不够,最多的时候她同时做三份工。白天在化工厂上班,晚上到帽厂上班,凌晨还要起来扫马路。每次我让她休息,别那么辛苦时,她都说‘不累’、‘不累’。听多了,我就真以为她不累,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倒下。”任笑迟闭上眼睛,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她不是在工作时倒下的,而是吹了一夜的冷风,等了一夜的人,最后病倒了。有个邻居说在外地看见了我爸,我妈立刻带我去找。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我爸租的房子,可门关得死死的,我们怎么敲都敲不开。最后我们就在门口等,等了一夜,他始终没有露面,他是真的抛下我们了。”
第四十章
“那晚以后,我妈大病一场,后来好了,身体却大不如从前,隔三差五就生个小病。去卫生所看过,医生说是劳累过度,要好好调养。可怎么能好好调养?她要上班,要挣钱,只要不是病得走不动,她都会起早贪黑地干活。每当一个债主拿着钱从我家走出去,我都能看见我妈脸上轻松的笑容。我希望她能一直那样笑,可是还完一个,还有下一个,我见到的还是她疲惫的身体,干瘦的脸庞。爷爷奶奶因为儿子跑了,伤心之下双双病倒,从此卧病在床,全靠我妈伺候。我只恨自己不能替她分担一些,恨那些上门要钱的人,甚至恨我的爷爷奶奶。我妈叫我不要恨,她说这都是命。我不信命。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找份好工作,让我妈过上好日子。知道高中时别人叫我什么吗?敢死队。我的学校不是市里最好的学校,所以我更要努力,抓紧每分每秒学习。后来我考上一所重点大学,我妈开心地笑了,拿着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笑,无论花多大代价,只要能让我妈那样笑,做什么我都愿意。”
任笑迟停了下来,翘起嘴角,仿佛天花板上母亲正对着她微笑。“经过几年积攒,那些债还了七七八八。后来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家里只剩下了我妈和我两个人。上大学的费用很高,我申请了助学贷款,总算替我妈减轻了一点负担。另外,住宿费、生活费,我都尽量打工解决,不让我妈再那么操劳。可每次回家,我却发现她的脸色越来越差,问她是不是工作很辛苦,她说习惯了,不觉得辛苦。我问她有没有去医院看看,她说那是喝人血的地方,不肯去,她又没什么大毛病。我以为她只是年纪大了,她真的没大毛病。我以为毕业后找到一份工作就可以负担家里的一切,到时候她就可以享清福了。直到她再一次倒下,我才知道我大错特错,我所想的是多么天真,我一直追求的到头来什么都……”任笑迟突然咳了起来,声音断断续续,“没法……实现……”
洛枫看她咳得脸涨红,问道:“怎么样?要去叫李愿吗?”
任笑迟摆摆右手,用被子捂着嘴咳了会,又喝了几口洛枫递过来的水,这才好些。
“还要说吗?”洛枫说,“你现在不适合讲这么多话。”
任笑迟定定神,问了句:“你还要听吗?”
洛枫没回答,只是又靠回了床头柜。
任笑迟调整好情绪,继续说:“我妈得的是胃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我赶到医院时差点认不出来那就是我妈。她才四十几岁,却比六十几岁的还要衰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我不能相信那就是我妈,医院肯定搞错了,我妈不可能在这里,我要回家找我妈。我跨出一步,一下跪倒在地,想说话,发不出声,想哭,哭不出来,想想些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妈睁开眼睛,虚弱地跟我说:‘笑笑,别怕,妈没事’。我很怕,我没法不怕。我怕她离开我,我怕我会失去她,我从来没有那么怕过。”任笑迟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我怕……很怕……”
过了片刻,任笑迟接着说:“我妈的同事来看她,我才知道这几年她是怎么工作的。她经常加班到凌晨,第二天一早又要上班,什么脏活累活她都抢着干,因为评上先进有奖金拿。在厂里吃饭她从来都是白米饭加点蔬菜,几乎不吃荤,赶上加班她有时都不吃。刮风下雨的她从来不请假,即使在路上跌倒了,她也会一瘸一拐地准时赶到厂里。有时候别的同事有事没法加班,本来要休息的她会主动提出替对方加班。她的钱都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存下来的,舍不得吃,舍不得花,她以自己的命在搏。可是这些她从不会告诉我,只为了让我安心上学。”任笑迟停了停,继续说:“医生说我妈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命,我不信,我说我妈还能活很久,我跟他吵,要他收回他的话。那时的我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谁说我妈活不成了我就跟谁急,跟我舅舅急,跟我外公外婆急,跟我表哥表姐急。我把他们全赶走了,不许他们来看我妈,不许他们在我妈面前说什么听天由命的话,不许让他们哭哭啼啼地像是在送葬。那时候我把家里的亲戚全得罪光了,我无所谓,我妈要安静,我也要安静,安静地想怎么救她。治疗费很高,家里的钱差不多用光了,我又刚工作,什么都没挣到。我就去借,同事、同学、朋友,熟的、不熟的,我都厚着脸皮去借,能借的我都借了,可那也只是杯水车薪。我需要钱,我从没那样渴望过钱,我想到去卖房子,卖血,卖肾,卖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有钱,最后我卖了我自己。”
说到这,任笑迟停下来,静默了一会儿,察觉到什么,看看吊瓶,说道:“洛枫,能帮我把针头拔了吗?水挂完了。”
洛枫走近,弯下腰,小心地帮她把针头拔出来。见他如此,任笑迟不觉暗舒口气。
过了片刻,任笑迟继续说:“买我的人就是小时候跟我打架的小胖子。他跟他妈到医院看我妈,那时他已经是个事业风生水起的私营老板。他知道我急需钱,他说只要我跟他,他可以帮我。他说自从打完那场架之后,他就喜欢上了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听完以后觉得可笑至极,他居然如此趁人之危,还把自己说得有情有义。我断然拒绝了他,他不死心,说总有一天我会答应他的。他说的没错,当医院因为我缴不出医药费而要撵我妈走的时候,我什么都不顾了,我只要我妈活着。我去找他,答应了他,同时斩断了当时唯一的一段感情。”
停了会儿,任笑迟接着说:“在大四之前,我的生活很简单,回家、回学校、兼职,习惯了这样就没想过要改变,但是林默涵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一切。跟他的相遇是个偶然,只是没想到第一次的偶然会变成日后的必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追求我,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普通到大街上一抓就是一大把。他说我特别。很多人都说我特别,我到底特别在哪?特别所以想一探究竟吗?而我也想一探他。他热情、浪漫、优雅,带着天生的优越感,是我以往见过的男生所无法比拟的。我们彼此好奇,彼此探索,彼此靠近,最后在一起。他教会我很多东西,那时候的我就像一桶清水,他往里面添加了很多原料,他说他就是酿酒的酒神,他要把这桶水变成红酒。一度我以为我真的发酵成了酒,可是我妈的病,我的选择让我彻底清醒,我终究只是水,还是一桶污水,永远也变不成酒。”
任笑迟把露在外面的手伸进被里,深吸一口气,接下去说:“我妈不知道我有男朋友,不是不想告诉她,而是我没信心告诉她。那时我跟林默涵真正交往不过半年多,对我们的将来我没有想得很远,他迟早是要回国的,而我不可能随了他去。有时我想要是我天真点,可能我会更有信心,只是有些事我必须时刻记着,时刻提醒自己。另外,在他面前,我总是有点自卑。在别人面前我从不这样,即使我家的条件确实不如别人,但只要自己活得自在,又何必介意是在塔顶还是在塔座。但是对着他,我却不免自卑。我不知道这种自卑从何而来,总之就是一直挥之不去。林默涵并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我从没告诉过他,即使是我妈重病,我也没跟他说过。他存在于我的另一个生活中,一个像酒瓶一样散发酒香的生活,我想尽可能地维护好这种生活,可最后这只酒瓶还是碎了。”
任笑迟沉默良久,才又继续说下去:“卖出自己之后,我无脸再见林默涵。我打了个电话给他说分手,没有任何解释,没有多说一句,我怕说多了我会狠不下心,只能快刀斩情丝,不给自己留丁点反悔的余地。我对不起他,他该恨我的。”
任笑迟闭上眼睛,声音轻微颤抖起来。“原以为我赔上了一切会换回我妈的命,以为上天会可怜我妈,可怜我,可是我错了……错了……他还是带走了我妈,那样突然地、毫无预警地带走了她。我想求他放回我妈,可他却不给我一点机会,我只能跪在地上,看着我妈被他带走,听我妈走之前对我说的话:‘笑笑……别怕……’我很怕,怕医生,怕护士,怕所有赶过来的人。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呆滞地看他们给我妈盖上脸,呆滞地跟着我舅舅把我妈领回家,呆滞地看着她入土,呆滞地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有人说我不孝,因为从始至终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只是如根木头一样做着我该做的事,甚至对别人的慰问都没有只言片语的回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