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红兵趴在猪圈旁看着里边的猪“咯咯”直乐,这几头猪和她在小人书上见过的样子相去甚远。它们长着一身长长的黑毛,毛色暗淡,沾满了粪便。长长的嘴巴略向上翘着,头显得很大,眼睛藏在鬃毛里,相互之间不停地拱来挤去,你推我搡。
霍光德把馊臭的猪食倒进猪圈,“傻乐什么呢你?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又傻又笨,怎么喂都不长膘,做不成红烧肉,最多熬点儿排骨汤喝。”
肖红兵说不出喜欢它们的理由,就像不知道为什么喜欢霍光德一样,只是觉得终于找着好玩的地方了,从此没事儿就来。
霍光德自己一人在山上守着猪圈正觉得无聊,有这个没心没肺的肖红兵做伴倒也算个乐。为了哄她常来,霍光德特意从树上砍了根直溜的树杈儿,把前边削尖了,拽下肖红兵脖子上的红布条拴在上面,看着真像杆红缨枪。
肖红兵有了属于自己的武器,精神大振,一丝不苟地跟着霍光德学拼刺刀。
“你得死盯着敌人的眼睛,”霍光德指点她,“眼里得冒出火来,叫他先怕了你。你知道当年我们指导员怎么说的吗?在战场上短兵相接,眼睛就是另一把刺刀,你把他看透了,瞪毛了,手上的刺刀才管用。记住没有?”
肖红兵咬紧嘴唇听着,使劲点头。她蹙起眉头,张着鼻孔,直瞪着眼前的一棵小树。
嘶叫无声 七(7)
“出枪的时候得快,劲儿从脚底下蹬出来,一直传到枪头上。你得想着,这一枪出去,要么捅他个透心凉,要么自己咯儿屁。心不能软,手不能抖,声儿要从肚脐眼儿拱上来,杀!”
肖红兵一丝不苟,憋足了劲儿朝小树刺过去,“杀!——”
尽管肚子里缺食,可她依然声音响亮,喊杀声在山谷里传得很远。在山上干活的张一达经常侧耳听着她的叫声,心里暗自担心,红兵怎么偏偏喜欢跟这个肖家的仇人一起厮混,这姓霍的不会是别有用心吧?张一达趁着和林仪每月一次单独见面的机会跟她提起这件事。林仪也觉得此事似乎不妥,便私下试图说服女儿别再去找霍光德。可肖红兵不管那一套,在没发现其他好玩的地方之前,谁也甭想拦住她。
说起来也难怪肖红兵执拗,和山下的宿舍区相比,猪圈这一带的风景要好得多。当时选址的时候,场长考虑到猪圈要与学员保持一定距离,别让他们听见猪叫就想起红烧肉来。他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了两山之间这片被石头和泥土淤积起来的空地。据贫下中农辅导员说,这儿以前是条湍急的小溪,溪水清澈甘甜,后来闹了几次泥石流,溪水大部分被土石覆盖,成了条暗河,地面上只剩下若隐若现的一条流水。
山上流下来的水很清,很凉,也很甜。霍光德到这儿以后,费了很大劲儿在溪水上垒了个几米长的堰,使它形成了半间屋大的一片水面。这个工程虽然费劲,却很值得,从此霍光德不必每天两趟地到山下挑水了。而眼下对于肖红兵来说,这点水既能解渴,又能玩儿,还能解暑降温。那阵子,她每天跟霍光德练完拼刺刀,便跳到水里连滚带爬,浑身湿透了才出来。霍光德被她逗得童心大发,往水里一趴,跟着她打滚撒欢。
肖红兵玩儿得尽兴,经常是到了晚饭时间还不回来。林仪心里着急,只好让肖红军上去叫她。
自从父亲死了以后,肖红军心里对霍光德一直隐藏着惧怕。到了干校以后,她尽量避免和霍光德迎面相遇,能躲就躲开了,直到霍光德被派去养猪,才算松了口气。眼下母亲派她去叫红兵,心里犯怵,嘴上又说不出什么。她知道场部有纪律,母亲是不能擅自上山的,可她自己又确实不愿去。想来想去,她叫上了霍强陪她。
能跟红军单独出去,霍强自然十分乐意,一路上不停地说着什么。肖红军心里忐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很快就来到猪圈。
霍光德见他们二人上来很是诧异,听霍强一说,便赶紧催促肖红兵跟他们回去。
这期间,肖红军一直低头不语,偶尔用眼角瞥瞥霍光德。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霍光德似乎完全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很干净,满是胡楂儿的脸上带着长辈特有的笑意。
“霍叔,说好了明天你教我扔手榴弹啊。”肖红兵不大放心地叮了一句。
霍光德笑笑,边点头边特意朝肖红军看了一眼。
二人目光一碰,肖红军忽然觉得心里一抖,似乎被他的目光蜇着了似的,赶紧转身就走。
下山的路上,肖红兵一直絮叨着她从霍光德那儿学会了哪些本事,说那儿的水多清,多凉快。
肖红军一声不吭,心里还在颤颤地琢磨霍光德刚才看过来的眼神,那种似笑非笑,带着某种暗示的眼神。
他们三人走到场部的时候,看见张一达正关切地站在二排的宿舍门前朝这边张望。
那年的夏末很热,带雨的云彩总停在山背后,阳光穿过混沌的薄云凝固在山坳里,把草缝中的潮气逼出来,四处弥漫。以往太阳落去后,山坳里总能有些微风,到后半夜甚至会觉出几丝凉意。可这阵子夜里却显得比白天更闷热,汗水和潮气裹在身上,四处是持续的蛙鸣,使人很难静下心来入睡。
自从干校安排孩子们上课以来,肖红军一直情绪低落,郁郁寡欢,心里始终挂念着大门外的那片竹林。每天晚饭后,大人们都去晚汇报了,她便独自悄然溜到宿舍后边的山坡上,找块大石头坐下,望着满天繁密的星斗发呆。
嘶叫无声 七(8)
这儿的星星明显比城里多些,密密麻麻的,月亮也显得很亮,像盏巨大的路灯,把周围的一切罩上层幽冥的银色。山上蛙少,只有昆虫的低吟,偶尔还能听见爬虫在草里穿行的声音。
肖红军抱腿坐在石头上,想要想起点儿什么,可思绪总被四周的寂静打乱。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不眨眼地盯着山下宿舍窗子里露出的光亮。也许是有人走过,也许是风吹到了油灯,那些光亮总在动,虚虚实实地闪烁。黑暗中,她能听到霍强正带着肖红兵和几个小孩在院子里四处跑,风把他们的叫嚷声断断续续地吹过来,隐约知道他们是在找她。可她不想招他们,她希望保持这种能看见别人而别人看不见自己的状态,这会让她觉得心里踏实些。
晚汇报结束了,山下渐渐没了人声。再过一会儿,宿舍里的油灯也灭了,只有场部办公室还亮着。这时,她就会听到林仪急切的声音。不得已,她只得起身跑下山。
“又跑哪儿拉去了?”林仪问她。
“就在后边儿。”
“有厕所不用?留神踩着蛇。”
“没事儿,厕所蚊子太多了。”
“妈,”肖红兵在一旁插嘴,“您瞧我屁股上咬的。”
林仪烦躁地一摆手,“行啦,黑着灯能看见什么呀?都快睡去。”
肖红军姐妹只好摸黑钻进蚊帐。
屋里本来就热,蚊帐里就更显得闷。有些身体好的已经睡着了,鼾声此起彼伏。肖红军仰面躺在潮湿的草席上,眼前的蚊帐被月光映得发青,从屋顶呈放射状蒙下来,那些明暗相间的机理很柔顺,使它看上去更像是流动着的,这让她想起水牛嘴角边常挂着的那些口水,或是清早树丛中沾满晨露的蜘蛛网。
尽管窗子都开着,屋里依然弥漫着汗臭味儿。有些白天累狠了的,睡梦里仍在呻吟。身边的红兵一躺下就着了,接着就开始大声磨牙。肖红军一直弄不懂,红兵嘴里那些稀疏的满是虫眼儿的破牙,怎么经得住如此恶狠狠的咀嚼。床下的老鼠一定以为是同伴发出的声音,随即也跟着啃起来。
为了使宿舍像个军营,干校规定所有人的行李都必须收到床下,不能露在明面上。这种规定对老鼠们无疑是个鼓励。尽管它们并不怕人,但有机会在隐蔽的地方磨牙肯定是它们求之不得的。肖红军以前从《十万个为什么》上看到过,说老鼠啃咬东西的习惯并非出于嘴馋,主要是为抑制牙齿无节制的生长,就像人要剪指甲一样。因此她并不想责怪它们,只是觉得它们应该在白天干这事,不该像红兵那么招人讨厌。
啃咬的声响所引起的直接反应除了烦躁以外还有饥饿。肖红军烦乱地翻了几个身,便悄悄起身,先确认母亲是否睡熟,然后穿上衬衣溜下床,蹑手蹑脚出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