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我在那里蹉跎到十二岁,终于被香港梁家选中,原本以为终于熬出头,可是事后我才发现,他们收留我只不过是一件表面上的慈善之举。”
梁启生将这件事缓缓道来,表情似是波澜不惊,眼神里却含有复杂的成分,像是混合着怨恨、不解和无奈,原本嘴角那个笑也淡了下去,变成无尽的嘲讽:
“我跟了梁姓,名启生,为什么?启生和寄生其实是谐音,我在梁家,根本无关紧要。他们一早将我送出国读书,为的就是眼不见为净,但又不肯放我独立,塞一家小商品公司给我…”
黎君突然想起凯利曾经说过的话:梁启生手下的那家公司若是正规营业,根本入不敷出,“所以你利用公司走私敛财?”
梁启生用一种很奇怪的速度将嘴角扬起,这个动作使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怪异:“资本社会讲究资本,若没有独立财产,怎么站得住脚?”
黎君和身边的男人相视一眼,两人皆觉得背上起了一层寒意,这个梁启生,从小见惯世间炎凉,恐怕性格受损,会做出出格的事也并不奇怪。
梁启生继续道:“我一直不明白,三人里为什么是被普通人家收养的你活得最好。”
黎君仔细打量他的脸,那眉眼间的疲惫像足一个小孩玩腻了玩具而显得意兴阑珊的神情,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这个男人一开始便在玩游戏,不外于想看看没有后台支撑的黎君受到压力会如何应对,一旦发觉黎君并未慌张,应对自若生活如常,便觉得无趣,因此放手。
这一系列闹剧背后竟然是为着这样一个近乎幼稚的理由,黎君不禁觉得啼笑皆非。
看一眼身边的人,席锐的脸上也带着同样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混着些怜悯,最终选择摇摇头,“黎,我们被耍了。”
梁启生心不在焉地耸一耸肩,“很幼稚,是不是?抱歉。”
黎君想问一连串的问题,你是否故意让我们查到那些报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袭击我父亲和奥斯卡是否你一手策划……微顿了顿后却想通了,只是温和地笑笑。
正如席家老爷子所说那样,回到英国,大家又是陌路人,不需要有再多的纠缠,一切化简为无,最好。
他站起身:“我们该走了。”
然对方神智却还清醒,抬头看他:“走?这里是你们家,走到哪里去?”
此时背后又传来一个女声,高跟鞋咯吱咯吱踩过石板道,远远就喊起来:“梁,我说你,叫你等就傻乎乎地等,也不知道进来找我。”
那声音很是熟悉,两人又是一怔,只见梁启生脸上又露出那种意兴阑珊的神情,为他们介绍:
“这是我的未婚妻,聂佩佩。”
那聂佩佩见了他们有一瞬间的尴尬,但两人并不点破,只做初次相逢般客气地点点头,便拉了梁启生的手嗔道:“走了啦,外公和爸爸都在等你。”
梁启生站起身,吸一口气,呵,又可以神色如常地挽住女伴的手臂了,并朝两人点头示意。
只听他轻轻说:“我打算上岸了。”
黎君和身边人交换一个眼神,心里都如水晶般明澈:梁启生从一个世家跳到另一个世家,想重新开始,但是他能上得了岸吗,不见得。
这是一个悲剧人物。
两人坐在原地各自想着心事,一直到夜深,觉得身上西装再也抵抗不住寒意,才回到屋内。
客人已经三三两两散去,满地狼藉无人收拾,黎君走过去一看,啊,那盘龙虾无人问津,想必是客人都要撑足台面装斯文,不敢吃这种这需要用手的食物。
他抓起两只龙虾前钳,抛给身边人一只,两人就站在长桌边用手剥起龙虾壳。
席锐站在他面前,轻轻说:“简直毫无高潮部分,是不是?”
黎君唔一声,“奥斯卡会失望。”
“嘿,我也失望,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一个人会被绑架,然后有激烈枪战,最后动用防暴警察,不许动,你们已经被包围,之类的。”
黎君大笑:“所以美国有好莱坞。”
对方来了兴致,继续说:“要么被逼逃亡,天涯海角,一起朝着那夕阳奔去。”
黎君慢慢停下手中动作,一脸惋惜地望着那盘龙虾:“可惜,我突然没了胃口。”
“没情调,”席锐笑骂一句,将他的那只剥好沾上酱,在黎君面前晃:“来,来。”
黎君先是笑着躲,见躲不过反而被酱汁滴一身,只好张开嘴将龙虾肉吞下去;眼睛却看着别处,一看就看到了刚从门口送客回来的老爷子,拄着拐杖,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席锐却还浑然不知,笑道:“现在有没有胃口了,嗯?”
黎君刚想出口提醒,却看见老人轻微地摇了摇头,收起拐杖,步履蹒跚但悄无声息地上了楼,不禁又是一怔,啊,这父亲难得见到儿子这样开心,不想惊动他。
待收回目光,却发现席锐正微笑看着他,眼神温柔:“刚才我爹在后面?”
黎君颌首。
席锐踌躇片刻,“他太爱面子。”
黎君微笑,这儿子又何尝不是。
他说:“下次请你父亲去见见我父亲,我想他们会谈得拢。”
“吓,”席锐大骇,“不行,我无法想象那种场景。”
两人各自思忖片刻,都忍不住,笑到一起。
黎君在旧金山逗留了一个星期。
席锐从小练出一身本事,懂得何时去大屋的什么地方才不会碰到那些亲戚,以至黎君没机会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所接触,不是害怕碰见了会尴尬,有些事,能躲则躲,没必要影响了好心情。
两人都玩得很尽兴。
直到回伦敦前一天晚上,黎君被老爷子召见,一个人去了二楼的阳台。
老人依旧坐在那张藤椅上闭目养神,见他到来,睁开眼睛,轻轻说:“你好,黎君是吗?”
黎君微一怔,随即觉得一种莫名的感动膨胀开来,因为老人说的是中文。
尽管发音有些生涩,口齿也已经不太清晰,但的的确确是普通话。
老人朝他微微笑:“三十年不曾说国语了,你听得懂吗?”
黎君连忙点头:“完全没问题。”
只见那老人看着他,眼神复杂,似是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统统化成一口浊气,缓缓吐出。
黎君只觉得一阵恻隐,呵,这位老人一直惦记着自己的祖宗,如今,恐怕终于解开了心结。
老人最后轻轻说:“在你身边的,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黎君将这句话转述给席锐听。
那男人脸上渐渐露出古怪的神情:“他…他这样说?”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认可更能让儿子感动的了。
黎君转过头去看窗外风景,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
席锐深吸一口气,突然笑出来:“哈,那个老头!”他目光炯炯地看向黎君,一脸诡秘笑意:“下次把他绑架去伦敦,让你父亲好好教育他。”
这次轮到黎君惊骇,“不不,我父亲高血压,禁不起折腾,求求你饶了他。”
“唏,你爹他和意大利黑手党都有一腿,还怕我爹不成。”
在希斯罗机场,‘连和意大利黑手党都有一腿’的老爷子又站在那里接他们,扣了一顶列宁帽,英姿飒爽,朝两人招手:
“欢迎我儿凯旋归来。”
黎君听着周围熟悉的英国音,心情大好,忽然朝老人眨眨眼,又指指身边的男人,“战利品。”
席锐一听,马上站在原地不动了,朝他努努嘴:“来,把战利品抱回家。”
老爷子笑不可抑,碧蓝的眼眸闪着愉悦的光,黎君突然觉得无比骄傲,上去轻轻拥抱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