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你瞧这书的序言,还是一个有名气的文人写出的……‘大师早年乃文学天才,其撰六十万泱泱巨著小说,已付刊刻时忽文革风起,毁于一旦,惜哉——文章巨匠沦没,而转而神医妙手矣……’真是瞎吹得没边。”
刘玉坐在我旁边的办公桌后,两边嘴角下耷,拿着周全大师那本《御用足迹底指压大全》在那里轻蔑地奚落。想必她对大师当众说她“宫颈糜烂”耿耿于怀。
女人只要三十岁还不结婚(无论是无人追还是追不到人)肯定会变态,更何况刘玉今年已三十五岁了,按常理她女儿都应该十岁才对。刘玉三十五岁,虽然很心理变态,但那保存至今的处女膜仍发挥一种微妙的作用,时不时做出十五岁小姑娘的调皮神情和嗲劲儿,只不过在那张岁月侵蚀的脸上显得很古怪。刘玉常在口中念叨的一句诗就是“有女颜如玉”,每念毕就揽镜自伤,好似一倾城倾国的美人在后宫幽怨的场面。刘玉的脸确实很白,但皮肤松弛,没什么光泽,总令人想起泡在凉水里时间很久再拿出来的一块发面饼。这张发面饼上的各个零件都是口红、眉笔、睫毛液染上去的,戏剧效果很浓,缺乏生活气息。老姑娘刘玉每天都迟到,仗恃着主任田昌玉是她表姐夫,她从来没有准时上过班。我是个生性好观察的人,总觉刘玉不坐每天公司带空调的班车感到奇怪。她每天不过迟到十——十五分钟,只要她早起几分钟就能赶上班车,刘玉每日都不辞辛苦地在南方燥热的早晨去挤那馊人肉味的中巴一路过来上班。为什么?有一天因宿醉起的晚,又赶上早晨下雨打不到的士,我也挤上了一辆中巴,恰遇上刘玉也在里面(她没看见我上车),我才大概能猜出她为何天天挤中巴上班的原因。
当时中巴里人挤人,加上外面下雨车窗紧闭,里面的气味令我本来宿醉刚醒的胃口阵阵泛呕,浑身上下粘乎乎象是蒸笼里的热油包子。我的下颌被一个剃平头的民工脑袋顶着,王八蛋刺猬似的头发扎得我下颌钻心的疼;后面一个近四十岁的胖娘们儿,一个大皮球的肚子紧顶着我的后腰,随着汽车的起伏一堆白花花的带皮脂肪有节奏地蹂躏我的后腰。左面一个长满扁平疣的女孩的脸,一脸油汗,嘴唇上起个上火的大泡。不得已,我扬起脖子往右转,正看见刘玉在离我二、三米远的车前方站着,由于人头晃动,我只是断断续续地看见她微阖着眼睛的陶醉侧面。她的表情确实是陶醉的表情,我打赌你在第三世界一亿个在这种人肉臭充溢的中巴车厢也找不出第二张这种欣然表情的脸。仔细观察,见刘玉侧后方有个一脸疙瘩的壮汉,黑乎乎脏不拉几,假装用手抓刘玉身旁的铁栏,粗壮有力的胳膊紧紧挨着她左乳;她右前方还有个秃顶的看不出确切岁数的猥琐男人紧紧挨着她,几乎脸对脸,我想必那口臭能不加任何阻拦地直喷入我们刘玉那秀挺的鼻孔里。我看不见刘玉和她前后左右男人们的下半身,想必也处于热烈而又隐秘的磨擦碰撞之中。难怪这个老姑娘天天宁可挤身臭汗坐中巴上班,原来其中大有乾坤……或许是我的想法太淫猥,但除此以外无法解释刘玉为什么不坐公司六十五座带有空调的奔驰大巴上班。
作为一个变态的老女人,刘玉对我也是忽冷忽热。高兴起来凑在我身边拿个大相册给我讲解她二十岁的照片以及许多她“少女的秘密”(不过是哪个男生给她写了情书然后她交给老师在班上读或贴在墙上公之于众让男生羞得差点跳厕所自杀之类令人作呕的故事),冷起来几天会不同我说一句话(同她在一个办公室赶上她不理我我会愉快好几天)。或许她月经周期紊乱,或许她已经没月经,刘玉近来暴躁的性格变得尤为突出。由于她和研究部主任田昌玉的亲戚关系,使我不得不心怀忐忑地没事有事地巴结她一两下,以免她看我不顺眼向田昌玉讲我什么坏话。顶头上司给你穿小鞋是最方便的事事。前几日交给刘玉好几篇翻译的华尔街金融文章,假装让刘玉给我“大正”后署两个人的名字发表,小姑娘式地又蹦又跳还了两三个圈,然后马上打电话让证券报社的另一个亲戚来取稿。那报社的记者也是个大屁股男人,天知道为什么与田昌玉有关的亲戚为什么男人都长着个更年期女人式的大肥屁股(其实这两男人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几天后报纸陆续把我几万字的翻译稿登出来差点气歪了我的鼻子,译者栏只署刘玉个人的芳名,只是在译文最后用括号和极小的字稍带上那儿一行——(此译文原稿由魏延提供)。我撅着屁股翻译半天就落个“稿件提供”,转而一想本来的目的就是拍马屁,只要刘玉高兴田昌玉就高兴,我以后偷个懒耍个滑什么的也就会放我一马,精神胜利法了一会儿,自然也就心平气和了。然而更可气的还在后面,几天后刘玉拿到了几百块钱稿费,还很赏脸拿出几十元支使我去买麦当劳外卖以示“合作成功”,恨得我差点儿把钱扔在刘玉那张绝经的脸上……
(13)
每当我站在故乡城市的土地我的双眼就会被泪水所刺痛。这不是什么思乡症使然,我从未真正感觉过哪里是我真正的家,我是个飘泊惯了没有根的人。我之所以象个女人般鼻酸而任凭泪水侵袭我的双眼是因为我那疯人院的美丽的姐姐。几年来我一直狠心地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疯人院,除了出差路经此地,逢年过节我也从不来看望她。我能做到的只是每个月寄钱给她,我必须逃避她,只要我看见她那张美丽而又没有表情的脸我就要发疯,整个少年时代不幸的家庭和悲惨的往事就会在几秒间以一千丈飞落瀑布的冲力袭击我脆弱的大脑,没准在瞬间击发我隐藏在哪根神经末梢的疯狂遗传因子,令我也变成精神病人。如果你从童年起你父母是一对冤家,那么就注定了你一生的不幸。你一定是个乖僻的、沉默的、郁郁寡欢的、时刻想用手枪把自己脑袋轰开的人。也许你为人和蔼,胆小怕事,谦虚谨慎,待人热忱,但这一切都是你自小为了逃避父母之间的争吵冲突而在忍耐中逼迫自己所变成的那样。骨子里你永远悲伤,永远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永远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是场永无停歇的噩梦般的战争。想一想童年永远是磨刀霍霍的仇恨眼神,间或不断的杯子、碟子、以及美丽的玻璃在你眼前飞溅,还有啪啪的耳光声,撕打声以及门被重重摔开或摔合的巨响,而且你还没法躲避,你必须战战兢兢地在这场战争中做旁观者,因为这是你的家。我父母持续的近二十年的婚姻战争终有了结束的那一天,可惜的是那时我和姐姐都已长大,战争的碎片深深嵌在我们的脑子里和心里。
我十五岁时就已发现了比我大一岁的姐姐有了疯狂的征兆。当我们姐弟静静地坐在屋子里听着厅房里父母的互相谩骂、摔打以及某些东西粉碎的声响时,我会忽然看到她沉思的脸上忽然呈现出某种极其欢快的沉迷表情,她面前的白墙上我什么也没看见,于她而言那上面闪烁着千万年流转的星群和核爆一般炫人眼目的美丽的花。她的灵魂在那怔忡之间已出了窍……如果那样安安静静地发疯倒也不坏,不会烦扰谁,最多换了角色变成我照顾她,天天盛饭给她,天天给她擦桌子,为她洗衣服(包括袜子、内裤),为她叠衣服,为她织毛衣——就象她当了十六年我的姐姐一直为我做的那样。但事情总是向坏的方向发展。她从文静的疯狂变成了狂躁型的歇斯底里,有几次我父母在厅房里吵架,她在忽然的静默倾听之中一跳而起,扑向我,狠抽我的耳光,抓我的头发,用牙咬我的肩膀……我会强忍着因疼痛而眶而出的泪水,一声不吭地在沉默中抵挡、躲避——多么好的一个家庭,同时之间上演两场精彩的独幕剧,一幕是夫妻对打,幕是姐弟双斗,造物主一定会为自己的杰作高兴得从屁眼里流出黑色的泪水来。
大概是青春期伊始的荷尔蒙分泌引发了我姐姐体内某些疯狂的因子,她再也不是终日沉默的美丽文静的女孩。她开始频繁地在我面前发病(天知道当着我父母的面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发作过,一直是个好女孩柔弱的样子,也许她一生中就想当个好女孩让爸妈高高兴兴少干些架多疼些她让她有几秒钟的时间安静一会儿能体会些温暖)。我这个一直被宠爱的弟弟现在成了愤愤怒发泄的对象,不断地挨耳光、踢打以及各种暴力攻击,好象十几年来她对我的宠爱她要一朝用仇恨方式夺还一样。幸亏这些击打来自我一向文弱漂亮的姐姐,开始我还可以忍受,我从未敢还手,同时暗忖发了疯的女孩的气力不知为何比平时的力气要大十倍以上。除了有一次她膝狂撞我的生殖器以外我躲避了几下以外,我一直默默忍受她的击打……我姐姐当然还有许多清醒的时刻,她会无比怜受地抚摸我,怯生生地问我又同谁打架了。特别是有一次我坐在椅子上,她站在我身边用手指轻抚我发青的左眼眶,劝慰我说“别不懂事净和别人在外面打架给爸妈添烦”时,几滴清泪滴在我脸上,当时我的感觉语言难以名状,生活残忍的温柔是那样让人刻骨难忘。
如果不是有一天中午她忽然脱光衣服在我面前展示她的裸体,也许我还会把姐姐的疯狂继续掩盖下去。那是个星期五的中午,我正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白光发呆,姐姐忽然闯进屋来,在我面前慢慢地一件件脱光了衣服。事情来得忽然,又是那样令我骇然,我竟然呆在椅子上许久没有动。我平生首次见到的女性裸体竟是我亲姐姐的裸体。那样洁白,那细腻,两个浅红色的乳头如同两个耀眼的花蕾淀放于处女微翘坚挺的乳房之上——我现在已见过了数不清的裸体和乳房,但没有任何女人比得上我姐姐的美。
对乱伦欲望的恐惧令我向永远处于战争状态中的父母吐露了真情。姐姐的疯狂意外地令他们多年的战争忽然间停止。仇恨忽然从他们之间消失了,他们仿佛从自己骨肉的悲剧中看到了人生的虚妄与多年来不知名怨恨的荒谬。他们匆匆忙忙地把姐姐送往疯人院,然后没有任何争议地离了婚。
自从进了疯人院,姐姐才令人透口气地完全而又彻底地疯了。
离婚后的父母各自有了新的、而且是非常幸福的家庭,连他们自己也奇怪是什么样离奇的疯狂会让他们近二十年间打打合合地永不疲倦而从未想过离婚这样一个简单的结束方法呢。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最令人欣慰的是可不用讨论孩子的归属。结果是女孩送进疯人院,男孩已考入大学——多么令人愉快而又轻松的结局。
大学时代我几乎每周都去探望我的姐姐。
即使是疯人院那粗糙呆板的条纹衣服穿在我美丽绝伦的姐姐身上也会显出卓而不群的独特美感。如果一个女孩有纤细的腰身、尖挺的乳房、颀长的四肢,那么她披上麻袋片也会象精灵一样轻盈美丽。特别是她那双深潭幽幽的眼睛,嵌在我家族特有遗传的洁白的肤色上就特别令人伤感。长年不见阳光的疯人院生活使她本来就洁白细嫩的脸产生出一种近乎失真的美丽,惟一使人不快的是她本来柔软鲜红的嘴唇日益干燥、爆皮。进疯人院后她从不喝水。
疯人院即象军营又象监狱,但最起码它是安全的,而最大受益者是疯子们的亲属,每月交钱去看望一次就心安理得地觉得自己尽到了义务和责任。我从不敢想象我姐姐在疯人院每一天是怎样生活的,顺藤摸瓜地想下去我也会发疯。
读研究生以后我渐渐走向成年,自己本身的烦恼越来越多,看望我姐姐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半年我才去看她一次。她渐渐地有些不认识我了。但有时她会忽然清醒过来,并能清晰回忆起我六、七岁也就是她七、八岁时我们之间趣事——那种时刻是那样地短暂,倏尔永逝……
最近一次看望我令人黯然神伤的姐姐是十四个月前的事情。世事和庸俗的生活令人衰老,逐渐地不知不觉地衰老,但疯狂的躯体内的荷尔蒙令我姐姐永远保持18岁的样貌(她已经26岁了)。我那一次看她时她正安静地拄颐沉思,面对疯人院病房潮湿水印的墙沉思。那次她没有认出我,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我的存在,只顾拈花微笑般地沉思。在她干干净净的脸上,嘴唇的左上方,有一块还新鲜的、黄色的东西,我用纸巾帮她揩了下来,一股臭味在我指间弥漫——那是一块新鲜的屎,一块大便,一个美丽疯狂姑娘梦中美味的佳肴……这一幕在许许多多延续的夜里在梦中不断浮现,那块美丽的黄色越来越大,最后淹没腐蚀了我亲姐姐美丽的面庞……
“……你都成大人了,胡茬这么硬……”
我姐姐有些羞涩地笑,摸了摸我的脸。她又不自然地抚弄着理发推子推出来的过短的头发(疯人院的夏天卫生习惯)。即使她的头发被剃成个秃瓢她也不失为一个美人。这一刻她是完完全全的百分之百的清醒,几年的疯狂生活于她而言不过是几秒钟的沉睡。当她醒来时,忽然发现她青春期的弟弟已变成了一个衣冠整洁风度翩翩的成年男子,这忽然唤起了她的女性意识。
我姐姐的目光开始变得呆滞茫然起来,但那种呆滞茫然只有用深不可测来形容。她伸出手指接着从我眼中流出的热泪,然后把手指放进嘴里吸吮我泪水的滋味……
(14)
“啊哈,魏延,就等你了。”
我大学本科时的同学沈刚肩上搭着一块抹布,腰间系条花围裙,颠颠地跑过来与我握手寒喧,周身上下一副“您想吃点什么?”的架式。沈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郊的一所中学教书,半年后,耐不住寂寞,只身一人又返回市里闯荡,他时而到旅游点当几天“野鸡”翻译,赚点外汇,时而各处打点散工,日子凑凑乎乎还过得去。大概在两年前,他与现在的老婆相遇,两人闪电般地结了婚。沈刚的岳父是市郊乡镇企业的厂长,出资几万为这夫妻两人在城乡结合部开了个饭馆。沈刚身兼董事长、经理、以及大忙碌时的业余跑堂;他老婆充当会计、掌柜以及业余洗涮。两人很能干,一年下来已偿还了他岳父的投资,此时这个设备齐全的中型饭馆已然是沈刚所有,又请了七、八个伙计,生意红火得很。
我来天津出差,沈刚自然得尽地主之谊,他邀请上大学时住一屋的本科同学,但物是人非,出国的出国,生病的生病,到场的只有我以及吴越和修林。
吴越和修林两面个人笑眯眯地站起来迎候我。握手、寒喧、说对方“胖了”——确实都胖了,吴越和修林两个人全都长起了中产阶级的肚子,这两个人的胖法还不大一样,修林是黑胖黑胖,小胡子乌黑锃亮,显然是吃猪头肉等大众化食品加上嗜睡和偷懒使然;吴越是白胖白胖,两腮的肉直往下耷拉,24K金的链架紧卡在肉脸上,看上去挺象个较慈祥的中年妇妇或虚伪的受贿官僚。他那身细嫩的肥肉说明他是由于过多地摄入高营养食品而发福。二人的职业也体现了不同的胖质。前者是教体育的中学教师(起初是教英语,后因误人子弟改教体育),后者是开发区卫生局的高级职员。修林和吴越如今明显地老于世故,上大学时的棱角如同他们从前明晰的颔线一样皆消失不见。不过,两个人看上去都挺招人喜欢,胖子总给人一种善良忠厚的感觉。就连吴越昔日那双远视镜片后阴森森的大眼睛,如今也换成了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