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陌人缘之差,已经到了令他都瞠目的地步,现在是有他在一旁斡旋,尽力维护两造平衡。但众人积怨日深,总有一日爆发开来。若换了是普通朝官,他用完之后,大可以或贬或杀以平众怒,但是秦子陌不同,这个人,于公于私,自己都是无论如何想保住。
“律法森严,黑白本当分明。臣何尝不愿意和气做人,只是这天底下有太多不平之事,臣只怕自己不管,便再无人管。臣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手刃奸人,只能仗着长庚律令与陛下英明,略尽绵力。”自打决定不离开京城,个人生死荣辱便已置之度外了。
“你!”
瞧瞧瞧瞧,偏他这副臭脾气,满口的大道理,无论说了多少次都不听,也完全不顾旁人有多担心。
看他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气着气着,又禁不住笑了出来:“罢罢,没有这样的硬气,也就不是铁面御史了。”
顿了一顿,修衡忽然叹气,幽幽道:“朕一旦不在,又有谁能容你。”
子陌有些吃惊地看向他,随后不带半点玩笑地,认真回复他的戏谑。“若您先走一步,臣恐怕也只有在灵前自刎一途了。”
皇帝的容忍,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参劾的大小官员中,贵胄宗亲难以计数,能够顺利地办下来,全仗他准奏在先,顶住各方压力在后。子陌心中雪亮,一旦山陵崩,自己在这块地方,找不到尺寸立锥。
“自刎灵前,嗯,”修衡摩挲着下巴,似是悠然神往,“想来是不错的场面——没办法,看来朕就算走了,也要带着秦卿在一边絮絮叨叨。”看他脸色又开始有些不自然,修衡适时终止话题。
“蔺博超那边,朕斥责几句,着他把田地还了。朕听说他的长子学问不错,秦卿也见过吧?也该是年轻人入朝的时候了,明日便拟道保荐的折子上来。”
“……是。”子陌看他一眼,躬身行礼。
他,又在这样帮他了。
修衡端详他神情好一会儿,方才叹道:“真是不识趣的人啊。”
明明感动得紧,却硬是作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无论对自己还是旁人,秦御史严苛一如既往。
“彼此彼此。”明明心知肚明即可,却偏要故意说出来刺他,皇帝陛下的性格,恶劣一如既往。
说是君臣,此刻氛围,却更似朋友家人。
——这是,一方进一步,另一方退一步,所达到的平衡。
25.
“嗯,此事办得极好!秦卿想要什么,朕办得到的,一定封赏。”
“谢陛下。”子陌缓了严峻神色,对他施礼,又忍不住抬起头来问道:“是——真的可以吗?”
知道他心意以后,受称赞时,心中总会有疑惑,不清楚是自己果真做得出色,还是不过他随口说来讨好而已。
修衡不悦地道:“这是说的哪里话,朕何时诓过你?”
看到他放下心来,有些欣喜的样子,修衡也微微扬起嘴角。
大多数时候自己赏罚分明,就算是他,出了纰漏时,也要责罚的。可是秦子陌这个人对自己太过苛刻,几乎从不自认已经做到最好,因此偶尔、稍微夸大其词地赞许一下,也有其必要在——自然,这种事情,是不能被他知道的。
“那臣希望陛下——”
修衡突然想起什么,摆手阻止他讲下去。“先说好,这次可不准你再说什么免赋税之类,上回朕允了你,事后葵官跟朕抱怨,说整整半年的朝官俸禄,被朕随口一说就没了。”
子陌脸上现出失望的神情。“既然如此,臣无甚想要的。”
“你也别不高兴。”他有趣地看他,“税赋太重自然不好,但若总是分文不取,百姓易生怠惰不说,若有突然灾变,恐怕都无法应付,民富国弱,亦是大病。国之所以为国,只予不取并非正道……”
子陌出神地看着他滔滔不绝。
心情好时,皇帝常常爱拉着他讲些治国之道,有时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也有时候会是些跳脱常理以外的说辞,教他在忍不住反驳的同时,获益良多。早就发觉他看人看事,都有自己的主张,往往出人意料却又精准无比。他不是像自己这样严肃到乏味的人,谈笑间都有着慑人魅力在。
只要愿意,皇帝没有做不成的事。非但如此自诩,长庚群臣吏民,皆有一般心思。初即位时被人恨之入骨的暴君,却在精心运筹下,摇身一变成了治世英主,从此人心尽在掌中。
皇帝并非不努力,但努力得多亦大有人在,却永远无法拥有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风范。
英明天纵,霸气天成。从这一点说,被本人诅咒过无数次的皇朝血脉,待他不薄。
常人做梦都想要的东西,他都有了,却不见得满意。鲲鹏志在天际,便是这样一片大好河山,仍禁锢他不住。这样的人,才能卓越,再加精力充沛,实在是双刃利器,善用可以兴邦,滥用足堪亡国,所幸到现在,他走的算是直道。
依旧担心他有一朝抛下江山离开,或者又想将长庚拆个七零八落,但,至今为止,却不悔当初决定跟随了他。相信作如是想的,决非自己一人而已。
在与他面对时,心中升起的感觉比之害怕,更像兴奋。每个谏言都被重视,每份奏章都有回应,论辩争执,说服与被说服,对峙皆如战役,不同在于无论输赢,都可酣畅淋漓。
自己算是极端的例子,入朝九年来,被贬谪不下十数次,四境十二州走遍,其中甘苦不足为人道,心中却未尝怨怼。固然相信进退皆能有所为而不以为苦,也因虽身遭贬谪,进言却不会随之被忽视。
皇帝经常任性,却不固执,意志坚强也懂得察纳雅言,恩威并重。对于臣子来说,是值得辅佐的君主。
自己,大概是一直都崇敬他的吧。
所以才想要得到认同,所以不愿他对自己的评价掺入任何情感的色彩,所以在他已表明了心意的情况下,仍若无其事地继续站在一步之遥——与其逃开去不能再目睹君临天下的风采,不如担些风险,继续做他辅弼之臣。
不世出的华光异彩,明知耀眼明知伤人,却忍不住地想要靠近想要目睹。
这种心态,是不是,已超过一个臣子的本分?
“假惺惺的装样子是不必了,反正全天下都道你与他是那样的关系,只你一个人在那里逞强,何必呢?”
最近一次见到柳司徒,她说了这样一番话后,看也没看他一眼,便自行走开。
逞强么?只是逞强?
不不,柳司徒是因为心中恋慕陛下,才觉面对陛下青眼无动于衷的自己分外可恨,才说出那样的气话,做不得准。
他与陛下都是堂堂男儿,眼前这个样子,便已足够足够。只该是君臣之份,怎能再有其他。且不论千秋功过青史留名,但教博个君义臣行,无愧苍生,他这一世心满意足。
剩下来的事,绝对不碰,绝对不碰。
26。
夏令已届,天绅不似南方般炎热,却也是日里烈日当头,夜来蛙声一片。
柳葵官求见时,修衡正带着碧石在水殿纳凉,子陌又被拉来替他誊写奏折。
女司徒走上来,也不行礼,径自把奏章样的东西往皇帝手中一扔。
修衡接起来翻看完了,神色平淡,倒是一旁的子陌听他二人说话,吃惊不小。
“你要成亲?”
柳葵官略无半点新嫁娘喜气,只平平应道:“是。”
“清野?”
“不是,狄嘉。”
修衡将辞表拿在手中掂量着,轻描淡写地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