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肃达,肃达?”沈珍珠若有所思的重复着,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在哪里听说过?
“回纥人人都知道,肃达对哲米依一往情深,就算哲米依下嫁大唐郡王数年,肃达仍未娶妻室!”
原来是曾经痴缠过哲米依的那名男子,沈珍珠方记起哲米依曾对她说过此事,无怪名字这般熟悉。
“现在,肃达知道父亲死在叶护手中,一定对他恨之如骨,再加上哲米依前去劝说,他向来对哲米依言听计从,将罪证拿给我们的机会就非常大。”默延啜谈笑风生中说完这一席话,见沈珍珠犹自怔怔发呆,拉拉她的衣袖道:“在想什么?”
沈珍珠回过神,轻笑道:“没想到你运筹帷幄,这样的厉害。”想了想,又正色道:“你那日说你们回纥出了许多了不得的大英雄,其实,依我看,你才是回纥前无古人,最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默延啜一听,高兴已极,扬声大笑,声震大漠数里。
末了,他对沈珍珠说:“可惜自古以来,再了不起的大人物,大英雄,他们的人生,也都有缺憾。”
沈珍珠站起,与他并肩看皓月当空,问道:“那你的缺憾是什么?”
默延啜阖目静思良久,答非所问:“我所思所做,至死不悔。”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接近拂晓时,默延啜率先睡醒。
身侧,沈珍珠以他的外袍为席,身姿平躺,依旧睡得很沉。
她睡姿恬静,朔漠中的拂晓时刻,天边的那一缕光芒半明半暗,极目望去四面沙海浩瀚无垠,近在咫尺的她,面颊氤氲在这幽明之间,反而似乎看不真切。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离他这般近。好似这苍茫天地,月照古今,竟然只有他与她两人。
一切都短暂如拂晓寸光,梦境之上再生梦境。
他俯身看她,她的气息如幽兰沁香,他如铁石凝伫敛息,仿若欲让时光停伫。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
沈珍珠乍然睁开眼。
他并无避讳,朝她坦然一笑:“醒了,那我们吃点东西,赶紧出发。”伸手将她拉起。
沈珍珠问他:“刚才在想什么?”
默延啜看着她笑:“原来你早就已经醒了,你在想什么?”
沈珍珠面上微微一红,好在光色晦明,他看不出来,“我在想,回纥冬寒夏热,朔漠处处,且无中原的美食佳酿,委实困苦。”她抬首,微笑着,“只是,默延啜,我仍是觉得——长居回纥看风吹草低,孤烟落日,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默延啜眸中划过一缕惊诧,看着面前浅笑吟吟的沈珍珠,他竟说不出话来,他深吸一口气,猝然别过头。
沈珍珠正诧异着,却听默延啜大喝一声“我们走”,一只手被他紧紧攥住,身子不知怎么的腾空而起,转瞬间被他带上马背,共乘一骑。默延啜扬鞭催马,风声并着黄沙呼啸而过,她的半个身躯却在他牢紧的包裹中。
“默延啜!”沈珍珠出声唤他,只觉此时的默延啜太过怪诞。
“可汗,可汗!”数名随从原是远远守卫的,没想到默延啜突然出发,都急急的上马追赶。
默延啜如若未闻,不发一声,尽顾着不住的催马。沈珍珠从未见默延啜这样,心中又是惊异又有隐隐的骇怕。她无法回头看他的神情,攥住她腰肢的那只手却是愈来愈收紧,简直快要让她喘不过气,她在喉间低微的“嗯”了声,他倒是随即听见,稍稍放松。
策马疾行三四个时辰,终于冲进了那片只斤泽,长时间的驰聘,沈珍珠不仅口干舌燥,也饥饿难耐。
默延啜径直策马冲至沈珍珠所居房舍前,左臂一提,将她轻轻放下马:“你先吃点东西歇息一下。”未等沈珍珠扭过头,早已策马朝前方自己的居所疾行而去。
沈珍珠只是奇怪,在房舍前发了一会儿愣,体乏无力,抬步走入房中。
“夫人,夫人,大事不好!”前脚刚入门槛,程元振匆匆闯入,满面焦急之色。
“什么事?”沈珍珠问。
程元振道:“昨日,陈周大人告诉某说,已经打探到殿下被拘押所在——是在这绿洲西面隐蔽处的一幢房舍中,与其他东宫侍卫分开拘押的——要我们一起寻机将殿下救出逃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珍珠变色:“我不是早告知过他,现在局势纷乱,暂不可轻举妄动么?”
程元振搓手道:“正是,某也一再劝说,可是,陈周他不听,已经乘着回纥可汗没回来,独自一人悄悄潜去了!夫人,咱们怎么办?”
沈珍珠跺脚道:“他简直是胡来!”当机立断,“我们快去追他回来,不能任由他们入大漠!”说话间,沈珍珠早已迈出大门,恰在此时,两名默延啜的随从正牵着一匹马由门前经过,她瞬即冲上,一把攘开随从,纵身上马,程元振稍晚一步,眼见她催缰之间马如箭般飞驰而出,两名随从惊得目瞪口呆。
沈珍珠纵马往西面驰去,方行不足三里,远远已有数名回纥兵丁向她围来,意欲阻拦,有一名回纥兵丁会说汉语,叫嚷道:“可汗有令,不许任何人往西面去!”她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厉声喝道:“让开!”纵马硬往前闯,马蹄过处兵丁们纷纷后退,一名兵丁恼了,拔出腰间弯刀,那懂汉语的立即上前按下他的刀,道:“顿莫贺说千万不能伤她!”那些兵丁微微犹豫,乘着这间隙,沈珍珠立时纵马冲出了包围圈。
西面是一片开阔的原野,沈珍珠不知道李豫究竟被关在何处,也看不见陈周的身影,见后面暂无追兵,只得放马缓行。她在草原上行过,从陈周那里粗略知道一点识辙认路的方法,仔细观察原野上的辙痕,见左右各有辙痕通向前方,左方辙痕宽且深,象是牛车留下的,右方辙痕若非细看极难察觉,似有似无,时深时浅,倒象是由人踩出。
按程元振所说,若李豫是与其他东宫侍卫分开拘押的,会不会是南辕北辙般分开?若是,哪一个方向通往李豫被拘之地呢?
她蹙眉思索着,忽然间灵机一动:李豫与那些东宫侍卫每日都需进食,东宫侍卫人数众多,回纥兵丁若要送食物,必定无法手提肩挑,只能用车马运送;而李豫若单独拘押,他的食物就不需要这般麻烦,一两个人步行送去就可。
这样说来,莫非是右方?
当此之际,她也只能赌一赌运气了。
她调转马头,沿着右方辙痕前行。草木渐渐葱郁,不时可见小片小片的树林,行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看见掩映在林木中的一幢小小房舍。
她的心中既是喜悦,又有些紧张,放低马步,马蹄踏在青草地上,声音极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渐渐行近。
房舍正面地上,横倒着三四名回纥兵丁,一动不动,看来非死即昏。
陈周背向着她,正用由回纥兵丁身上翻到的钥匙开启房舍的大门。
沈珍珠轻轻下马,缓缓走近。
“咣铛!”陈周拉开横栓,挪开大门,“殿下,太子殿下,”他低声呼唤着。
极悉卒的脚步声,偏偏每一步沈珍珠都听得这般清楚,好似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坎上。她不能动弹,只可以无声无息的盯着那扇大门。
夕阳投射到石材所制的窗棂上,折出冷冽肃清的光芒。
终于,门槛处出现了一个青色的身影。这样瘦,而且颀长。仿佛经久未受阳光洗礼,他半退一步,抬手遮住额头,忽然,他缓缓放下手,他凝神前方——
他看见了她。
他与她静默对视。
她从他的眸中看不见悲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看着她,好似看一个陌生人,眸中不起纹丝波澜,平静得让人窒息。
她也只能这样,悄无声息的看着他;她也只是,无法移开目光。虽则世事的千阻万隔,没想到,她今日仍能这般,与他对视。
她听见鹰隼凄厉怪叫,划过长空,这一刹那。
她还是慢慢垂下眼睑,她该上马离去了。
却在这一瞬,她看见了一件万难预料的事:陈周右腕下光芒一动,闪出一柄匕首——
“不!——”她失声大喊,往前扑去。
李豫猝然一惊,然而刀刃光寒,已抵胸前,他本能的朝后退闪,右掌同时击出,“轰”的一声闷响,陈周吃痛冷哼着连退数步,身躯摇摇欲坠,李豫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捂住腹部匕首,面呈痛苦之色,慢慢滑将下去。
沈珍珠已扑将上来俯身扶住李豫,怒视陈周:“你在做什么!”
陈周稳住身形,狞笑起来:“太子、太子妃都在此,我正可一并送你们上路,好向皇后娘娘交待。”
“原来你,你,竟然投靠了皇后?!”李豫喘口气,吃力的说道。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陈周目光落在李豫腹部,见血水慢慢渗出,转瞬他胸腹间衣袍被染红大片,冷笑:“殿下,若是再指望你,只怕我到咽气那日也不能翻身。一句话,陈某等你的许诺,已经等不及了!你们死在这大漠里,当真是一干二净。”对沈珍珠道:“太子妃,这回幸得有你。老实对你说,要你来回纥找殿下,就是皇后的主意。若没有你,我哪里能这般容易的找到殿下!”说毕哈哈大笑。
这真是一出“妙计”。李豫远涉回纥,本就是留与张皇后最好的机会,虽然传来失踪的消息,毕竟不如死讯更让张皇后放心,若能趁机杀他于草原大漠之中,真是死后尸骨无存,死无对证。然而要杀死他,必定要先找到他。要在回纥找到失踪的李豫,并非要武艺多高,智谋多强,最好的带路人选,莫过于沈珍珠——虽说已有默延啜“死讯”,但她终究曾是叶护义母,多少对她该有所回护;而最重要的,是沈珍珠曾经赴过回纥,聪慧有过人之处,且要找到李豫之决心强胜任何人。陈周功利之心急迫,终至卖身投靠张皇后,张皇后正中下怀,便委他来刺杀李豫。无怪陈周会采取那样非常的手段,迫她在吴兴沈府现身;无怪到了这绿洲后,他如此急切的想要找到李豫。原来,他不要是急于救李豫,而是急于要杀死李豫。她这样蠢,虽然嫌恶陈周,居然从未怀疑过他,从未由深处剖析过他。
沈珍珠想透这一层,顿时浑身凉透,只觉连指尖都在颤抖,心如刀绞,扭头去看李豫。李豫却似身边没有她这个人,因失血面色略显苍白,淡然对陈周说道:“狡兔死,走狗烹,今日你胆敢杀孤,”皱皱眉,想是极力掩饰腹部的巨痛,“他日皇后宰杀你,亦是易如反掌。”
陈周不以为然的冷笑,一步步踏过来,“铛”的拔刀出鞘,好整以暇的吹拭刀身:“殿下不必枉费口舌,从此后史书只会记载你为救宁国公主,不幸葬身大漠风暴中。你未曾想过有今日吧——当年我投靠你,为国为你,出力都算最多——也没想到今天会亲自送你与太子妃上路。哼哼,至于皇后会如何奖赏我,已不属太子操心之列了。”说话间已行至二人面前,拿刀在沈珍珠与李豫之间游移道:“先送谁上路呢?太子殿下,陈某最后一次听你之命。”
沈珍珠左手抚上胸口,那里,藏着默延啜送予她的那柄匕首,陈周乍如其来的话,让她完全乱了方寸,她的指尖仍在颤抖,她满怀歉疚与难受,狠狠咬住了下嘴唇。她所能持的,只有这柄匕首了。就算不能同归于尽,也要设法重创他。
“哼,她算什么太子妃!”李豫漠然开口,不待沈珍珠反应过来,一掌将她狠狠推开,她猝不及防,侧倒在地。
陈周一愣,随即呵呵笑起来:“这个时候,你们还起争——”最后这个“执”字来不及出口,腹部与后背同时一凉,猝然瞪大眼睛,大张着口,缓缓向下看去:前胸陡然多了个洞,鲜血汩汩不息;腹部被一柄匕首刺入,深至没刃。
陈周微抬起头:李豫眉心深敛,手上加力,将匕首朝他腹中再狠狠送入几分!
“晃!”
陈周手中长刀坠地,“扑”的重重仰天倒下,至死不能瞑目。
在陈周倒地同时,程元振收剑回鞘,抢步上前扶起李豫,焦急问道:“殿下,伤势如何?”李豫略撑住程元振一臂,摇首道:“不碍事,皮肉之伤。”
陈周至死也难以想到:李豫为防不测,赴回纥后始终身着可避刀枪的金丝软甲。方才陈周猝然发难,李豫退闪间匕首虽刺入腹部,但因软甲防护,不过略有皮肉之伤。然而李豫知陈周勇猛过人,自已手无兵刃,如强行对敌绝无必胜把握,便故意示弱于他,以手捂住腹部,掩饰伤情,甚至忍痛将匕首下按数分,使伤口流血增多迷惑陈周,引诱他轻敌冒进,缩小袭击距离以便一发制敌。待陈周走近后,李豫一掌推开沈珍珠,同时拔出腹部匕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刺中陈周腹部。
与此同时,程元振效法沈珍珠抢得一匹马,沿沈珍珠所行蹄痕,也刚好赶至。他身具武艺,听力比常人略强,远远听到说话声随即下马潜行,至房舍附近,听清陈周与李豫对话,乘陈周注意力全被李豫与沈珍珠两人吸引,几乎与李豫同时发难,一剑由后穿透陈周胸部致其死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程元振急忙由怀中取出金创药,一把将李豫扶至门槛坐下,不待分说,三两下解开他的外袍和软甲,见伤口果然不深,惟是鲜血仍不断沁出,长长的舒了口气。沈珍珠轻轻由程元振手中拿过药瓶,半蹲下身,她也看出李豫伤势甚轻,可是心依旧颤抖得厉害,启开瓶塞,意欲为李豫拭药。
“不必了。”李豫看她一眼,截手夺过她手中药瓶,递与程元振,“你来替孤上药。”
沈珍珠怔在那里,李豫却抬首看着远方,口气仍是淡漠的:“这里没有你的事,你走吧。”
程元振看看李豫,再看看沈珍珠,只觉此际沈珍珠处境无比尴尬,深为同情,口中呐呐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无从开口,见李豫伤口仍在流血,只得硬着头皮亲自将药粉尽数涂抹上去,立时见效止血,方重新整理好衣装。
沈珍珠缓缓站起,别过头,听得马蹄“嗒嗒”声翻滚而来,声至人到,数十骑人马转瞬驰入眼帘,最当前之人,正是默延啜。
默延啜眼见面前之势,微有一惊,却丝毫不形于色,翻身下马,行走如旋风席卷,朗声笑道:“太子殿下无恙?”
李豫忍住伤痛,若无其事般站起,扬眉道:“李豫谢过可汗照拂了。”
默延啜看了眼陈周尸身,“殿下现在总该相信本汗素日所言吧。”自李豫被他拘押后,他曾与李豫面谈数次,愿意派人护送他回返中原,然而李豫怎会听他的。但这回陈周之叛、张皇后之毒辣,确实超乎李豫设想,可若要他不管李婼生死,就此铩羽而归,心中也自不快。
默延啜想是看透李豫心事,说道:“这样吧,若殿下仍执意要去我回纥王庭救宁国公主,待二十日后本汗与你一同前行,怎样?”又说:“殿下所带侍卫众多,本汗想借用来平乱,请殿下助我一臂之力。”这样说,大大照顾到李豫颜面,李豫心中稍存感念,揖礼道:“可汗救孤一命,大唐与回纥同气连枝,孤虽不才,也愿助可汗平定内乱,同沐圣恩。”
默延啜方稍稍扫过身侧的沈珍珠一眼,见她面庞雪白如莹,倒比失血过的李豫还要白上几分,孤零零立在一侧,神魂无守般,也不知是否听到他与李豫的谈话。他不知究里,以为李豫又说了什么让她伤心的话,便开口唤了她一声。
沈珍珠仿若受惊般抬头,看了他一下,勉强挤出几分笑,低声说:“哦,我先回去了。”说话间,如轻风掠过,已行至她带来的那匹马前。
默延啜只觉她神情大为不对,正待喝止,却见她纵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如离弦之箭,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珍珠驱马风驰电掣般在广袤的原野上穿行。
她脑中昏乱,只顾驱马狂奔,浑不分东南西北,也不管是否重复回转,是否迷失方向。
多么可笑,她以为自己真能救他?她以为她来回纥是帮他?原来一切早在别人算计之中,她是多么可笑,这样的自作聪明,若非他自己见机果决,陈周行刺那一刻起,已是万劫不复。
她还是害了他。
原来她真是累人累已,做不得一点儿用处。
她一生都是这般的自作聪明罢,多拙劣,多可笑!
他合该嫌恶她的,她巴巴的来回纥做什么?来添乱么?来害他么?
他心中早已没有她,为何她依旧无法忘记,无法释怀?
她狠狠咬唇,一点点的血由唇齿间渗出。
她多想仰天大哭一场,然而,她竟哭不出声。
她扬鞭催马快跑,谁知那马儿今日穿越大漠后,再被她驱赶跑动这许久,脚力早已乏尽,被她鞭挞几下,索性前蹄一软,就地滚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珍珠被甩下马背,咕辘辘翻滚几圈方停下来,背心被石头咯住吃痛,脑子稍稍有所清醒。
夕阳已暗,天色昏沉,有风骤起,她脚下是稀薄的草地,四方看去都是一个样,无树无草无山,她分不清方向。
她也无需分清方向。她爬起,率性抛下马匹,漫无目的朝前走。
风愈来愈大,乌云慢慢在天空积聚,“劈擦”,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暴雨倾泻而下。入回纥以来,从未见过草原和沙漠下过一丝寸点雨,今日莫是天缘巧合,赐下这样一场好雨?
雨毫不容情的击打在她身上,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她的衣裳不住流淌,她浑然已成一个雨人。她不停步,继续在雨中行走,她不时滑倒,泥泞遍身,她爬起再行。
她忽的想起当年慕容林致所述受辱被救后的话:“你可知,被师兄救出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大雨……我便好似从一场噩梦里逃出来,……我好象是拼命的往前跑,雨发狂的打在我脸上,但我顾不得。”
就算两年多前她离开洛阳宫禁,被雨淋透以致高烧不退,也远远抵不上今日的痛苦。
只有在这时,她才完全明晓——当年林致的悲痛与绝望。
她只盼雨能更大些,更激烈些,就让她在这雨中,释放所有的伤痛。
若是有一种爱,有一种痛,永远无法得到,也永远无法割舍,能不能让这一场雨,帮她释放,帮她解脱。梦境、现实、幻想,通通的清洗,一干二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在雨中泪流满面。
大雨滂沱而下,替她洗去所有泪痕,也洗去她行走的痕迹。
她听见远处隐隐有马蹄声、呼唤声,夹杂在雷声、雨声里,与雷雨声配合,又恍惚淹没在其中。
一切都陷落在雨中。
渐渐的,雷声小了,隐没了。那马啼声和呼唤她的声音愈来愈清晰。
她面前出现了一小片树林。她慢慢的走入林中,闪身避在一株大树后面,阖上双目。
果然那些马蹄声近了,许多人呼唤着她的名字,隐约有默延啜焦灼的声音,就隔着几株树,这样近。
她伫立在树后一动不动,直至那些声音慢慢远去。
默延啜,我消失不见踪迹,你必定会十分焦急,必定会遣人四处寻找。放心,我不会自寻短见,不会让自己有任何事。明日,我会回去,好好的,若你愿意,我从此永远陪着你。只是今晚,我只想在这里,不被任何人打扰。我只想在这雨中,在这独立而孤清的天地里。且让我任性一回。
她慢慢滑倒坐在树下,将头深深埋入双膝中。听那大雨穿林而过,发出噼啪的乱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头,不由一怔:透过密集的雨丝织成的帘幕,一道光影伫立在离她不足五步远之处。
他,不该在这里;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瞬间有些迷茫,随即在心中淡淡笑了一声,垂下头,只作没有看见任何人与物。
“所有人都在找你,快回去!”李豫开口,声调平和,象是在劝说不相干的路人。
“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沈珍珠淡淡回答一句,依旧坐在原处兀自不动。
“走!”李豫忽然大迈两步,一把将她拽起,隐有怒意。
沈珍珠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走出林子,四面都是雨,这样甚好,往任一个方向走,都不错。她有些迷乱,不择路,随意的往前走,脚下一绊,摔倒在地,身子陡然一轻,被人由地上拉起。
她迷惘的看着他:“你为何还跟着我?”用力要推开他,却是全身乏力,她模糊的想起已近一天一夜水米未沾,难怪全身无力,她自笑自言,于是放弃推搡,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行去。腿上软沓,再度滑倒。这一次,却是用尽全身气力,竟然还是爬不起来。
“珍珠——”他猝然开口,又嘎然而止。她侧头仰望他,雨这样大,雨水击打在她的面上眼上,好疼,她睁不开眼,更看不清他的面庞。她凄婉的笑着,感觉到他合身将她罩住,她的意识已经不清,胡乱而无力的拍打着他,口中只是嚷嚷,“让开,让开……”,直至一点点失去所有知觉。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冷,好冷。
为什么她这样冷?
她在哪里,是在王府的冰窖里取冰,替他煎制一壶好茶?
他在哪里?
夜过三更,就算公务繁忙,他也该回来了吧?
你在哪里,回来没有?
俶,俶——
她一声声的唤着。
隐约中有人环抱着她,握紧她冰凉的手,暖意袭来。
她迷蒙的睁开眼,抬头,果真看见他了,她纤手抚过他消瘦的脸颊,依依说道:“回来了啊。”他不语,只深深的看着她。
突如一阵风来,她身子打个哆嗦,绻缩着,不自觉更贴近他,口中呐呐:“冷,我好冷——”
他迟疑了一下,又复用力,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只是不说话,眸色幽暗,深深复深深的看着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觉神思游移,一切迷离如幻境,轻启朱唇,“你——”,她的模样可是别有媚惑,他忽然间将唇齿覆盖下来,轻轻在她脸颊唇畔啮咬着,她顿觉全身暖意更盛,回抱他的身躯。她的纤指触及他裸露后背,一刹间他身子如被电掣,陡然一颤,随即再度垂首,将她缓缓放倒,他的气息滚烫灼人,她却偏偏如此依恋迷醉。
“叮”,有甚么物什坠地轻响,她顾不得了,他也似乎没有听见。她与他唇齿交融,沉湎在这一片情炽如荼之中……
梦,又是梦!
沈珍珠清醒过来的第一意识便是自己做梦了,而且,她羞愧的想:居然是这般荒唐的梦。
她睁眼坐起,左右顾盼,不禁愣住:自己竟然坐在一堆软草中,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洞穴,洞外雨声浠沥,一缕曙光依依约约透入洞中。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的记忆回复——昨日,她策马狂奔,下大雨,哭泣,还有……李豫……
隔得远远的,燃着一小堆柴火,李豫半敞衣襟,怔忡无神,正将手中枯枝添入火中,听到声响,抬首向她望来——
沈珍珠悚然一惊,回看自己身上,只着单薄的中衣,而且,衣裳竟然是干的,还有柴火烘干的气味。她不是全身都湿透了吗?怎么会,怎么会?
她颤声开口:“昨晚,我们?——”她只是抱着最后的幻想向他求证,其实心下早已明白:昨晚她伤痛绝望之至,神志纷乱,意乱情迷,铸下大错。
李豫腹部的伤口虽已重新涂过药,仍是狰狞可怖。他掩好衣襟,走过来,将衣物放至她的身侧,说道:“我都已烘干,穿上吧,一会儿天亮雨住,想必他们便会找来了。”侧过头,“昨晚的事,是我的错。”说到这里,口中话语似是突然间凝住了,沈珍珠心中苦楚难堪,在此时此地,明明已决意与他断绝所有,竟如此不能自持,能怪何人?她拿起衣物,背过身,缓缓穿戴齐整,却见默延啜赠与她的那柄匕首坠落在一旁,心中一咯噔,弯腰轻轻拿起,置入怀中。
李豫长吁一口气,依旧负手侧对着她,沉默良久,终于仿佛下定决心般,开口说道:“跟我回去吧,适儿他,天天嚷着要娘亲。”
沈珍珠苦笑:“适儿还好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自然是好的,只是,虽有素瓷照拂,没娘的孩子,终是可怜。”
沈珍珠眸中沁出泪花:“我知道,我也放心——你答应过我,一定会好好待适儿的。”强自收住眼泪,又问道:“涵若妹妹,也好吧?”
李豫转身看她,眸深似海,半晌方答道:“很好。”
沈珍珠点头,站起身,强颜欢笑:“这样甚好,我便放心了。我也已答应默延啜,从此长居回纥,与他相伴。”
“你!”李豫眸光敛动,一缕震怒浮动上来,未等沈珍珠反应,双手紧紧箍住她的双肩,怒道:“我知道你怪我恼我,恨我当日竟要你死,怪我不救你出邺城,怪我昨日对你冷漠无情。可你知道,我又有多恨你,有多恨你——”他狠狠而失控的摇晃她孱弱的身躯,令得她头晕眼花,她阖上眼,断断续续答道:“是,我是该恨,现在更该恨——我移情他人,抛夫弃子,正是世上最可恨最可耻的女人,我——”
“不!”李豫一声断喝,遏止她继续说下去,他的手捏得她双肩锁骨仿佛要碎裂般,他的眼中象要冒出火来,一字一话的说道:“不是这个原因:我知道,我从来都知道:你,从未移情于任何人。”沈珍珠全身凛然,停止挣扎,听他说下去,“我是恨你:竟然这样不相信我,这样轻易的抛开我,这样的留下我独自一人!从前我跟你说过:只要你信我,万事由我担待。为什么你不信我,为什么?这是为何,为何?——”
为何,为何?那窒息般的绝望重新噬入沈珍珠心间,陈周行刺之事,方显天意,再无回旋余地,她只堪远远离开他,万不能再累他!更何况,已有张涵若专美于前,张涵若的美丽、聪慧和能力,并非她可比拟,张涵若方是陪伴他的最佳人选。
为何,为何?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为什么,她只要他有最满意的结局,达成宿愿,君临天下。
她缓缓阖目摇头,意图挣开他的钳制:“是,我是不信你。纵有万般情意,你却总让我伤心难过。我宁可孤身自处,也不愿在你身边。”
“所以这两年,你宁可在吴兴过得那样苦,也不肯再回来!”他驱进怒视着她,那如火灸的直视,竟迫使她睁开了眼。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他早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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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口,面对这句回答,钳制她双肩的手渐渐松下,他后退两步,轻轻喘息着,伤痛而又无奈的看着她,那眼神,竟似遗失世间至宝。
沈珍珠心中绞痛,别过头,不敢与他对视。人生多少事,都在一念之间,若她此时合身扑入他怀中,当别是一番故事了。
然而,她还是步步后退,转头再复看着他,貌似坚定而决绝的,步步后退。脚下一个趄迈,身后伸出一只手来,牢牢将她搀住。她回头,正是默延啜。
程元振等数人同时鱼窜而入,程元振扶着李豫,只急急问道:“太子殿下,你的伤?”李豫无力的摆手:“无妨。”程元振却失声叫道:“殿下你的伤口裂开了,属下为你重新上药包扎。”李豫失力般颓然就地坐下,漠然看着那堆行将残灭的柴火,呆呆不作一声,任由程元振替他包扎上药。
默延啜何等聪明,眼瞧面前形势,李豫与沈珍珠之间必定又翻起极大的风浪,看情形,竟是两败俱伤。
沈珍珠扶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我们走吧。我又饿又渴,你若想我我在回纥长住,总不能让我今日就此饿死吧。”她面上极力带笑,可是声音喑哑,殊无笑意,默延啜看在眼中,竟觉心头隐隐作痛,二话不说,拉住她的手便走。
“默延啜,”等走出洞穴,沈珍珠才轻声说道,“昨日我对你所说的话,全然出自本意。然而昨晚,我又做下一桩错事。我,……实属不堪,再无颜对你。从前所说的,就此作罢吧。”默延啜握她的手骤然加紧,她轻轻“啊”了声,见默延啜抿嘴直视前方,脸上忽的抽搐了下,那神情,既似在极力压制着苦痛,又象有什么话强忍不发。
她愧疚不已,道:“是我不对,你责骂我几句吧,也让我心里好受些。”缓缓将手抽回,默延啜倏的伸臂,捉住她的皓腕,凝目她良久,方若回神,说道:“你误会了。我方才是在想:回纥你举目无亲,怕不怕?”
沈珍珠勉力笑道:“有你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默延啜也慢慢自顾自的笑起来,往前边走边说:“是啊,我真是高兴得昏头了,恩,我是说,若有一日我死了、不在了,你在回纥举目无亲,那该怎么办?”
沈珍珠只觉胸口仿若有人用大磬敲了一下,咚的一声乱跳,抬头道:“你说什么?!”
默延啜呵呵大笑:“你看你,我不过随意顽笑几句,就当真了!我会这般容易死?”
沈珍珠见他笑容酣畅,方定下心,笑道:“可不正是?你是回纥的大英雄,光耀千秋的大汗,哪里会这样容易不在了!”
默延啜更是放声大笑:“那你可更要好好的陪着我这光耀古今的可汗,小心我有一日忽然不见了,你可莫要后悔终生!”
雨渐渐停了,默延啜扶她上马,将马匹上随带的水囊递与她饮水解渴。这个洞穴在绿洲西北方向,甚是隐密。昨夜沈珍珠一人纵马先行,默延啜开先还未太在意,后来一行人回至房舍,才知沈珍珠尚未归来,这才犯急,分头寻找。待发现沈珍珠丢弃的马匹,默延啜更为慌张,生恐沈珍珠一时想不开,酿出大事。因大雨冲洗掉沈珍珠的足迹,且西方原野甚大,众人兜兜转转反而各自走散。默延啜虽知这个山洞,但想着沈珍珠有意躲避,且山洞洞口隐蔽,她多半不会到洞口中,及至今日拂晓后雨下得稍小,他发现李豫所用马匹在洞穴外,这才寻觅进来。
待沈珍珠饮完水,默延啜笑着说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哲米依已经到了!”
沈珍珠一直是强作欢笑,此际才真正稍稍展颜:“这么快?不是说还有十几日么?”
默延啜笑道:“这个傻丫头,一收到我派人送出的信,急得不得了一样,携带着夫君,日夜兼程的就赶来了。”哲米依虽成婚多年且已产下一女,但在默延啜眼中口里,永远只是当年那个小丫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默延啜自有要务处置,沈珍珠用过饭、梳洗后便迫不及待的去看哲米依。
有回纥兵丁领她到哲米依住处,仍是一间石舍,敲击半晌方有人将门启开,正是哲米依,连带李承宷,并那位名唤顿莫贺的中年回纥人都在房中。
哲米依拉着沈珍珠的手,上下看道:“你来得正巧,我们正说要马上去特尔里,不然又要过好几日才能再见了。”
沈珍珠见哲米依眼眶微红,倒似刚刚哭过,诧异的说:“你怎么了?怎么好象哭过?”对李承宷道:“定是你欺负她了。”
哲米依忙揉揉眼睛,赔笑道:“没有,没有,应该是我们彻夜赶路,风沙太大,弄成眼睛这样。承宷,你去预备下,去特尔里越快越好!”李承宷答应着与顿莫贺共同出去了。
哲米依形貌较之两年前圆润许多,想是与李承宷一段佳偶天成,过得十分圆满。这时哲米依急着要去特尔里,沈珍珠只能长话短说,叮嘱道:“可要千万小心。”
哲米依坦然无惧,说道:“无妨,我料想就算事情不成,肃达也必定不会格外难为我。”稍与沈珍珠家常闲话几句,但匆匆出发往赴特尔里。
默延啜既已与李豫达成协议,昨日就开释所有掳来的东宫侍从和内飞使,竟是一个不少,包括那些以“腾尔枝”迷倒悄悄掳走的,个个毫发无伤。严明当日下午就来参拜沈珍珠,见着沈珍珠高兴已极,纳头就拜,说道:“严某想煞娘娘了!”
沈珍珠亲手将严明扶起,正色道:“将军以后切不可再这样称呼我。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回宫中,也不是太子妃。”
严明一听,神情急切,抱拳道:“娘娘请听我一言:为着邺城的事,娘娘一定是误会殿下了,其实——”正说到这里,却听室外程元振高声传进话来:“严右率,太子殿下急诏,快来——”
严明眉头紧缩,眼见话不能说完了,只得急急说道:“总之望娘娘听严某忠言,不要再与殿下呕气生隙,今日严某来不及说了,娘娘有空好好想想,我,改日再向娘娘进言!”再一揖礼,飞也似的走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珍珠望着严明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所有的人,都将他与她的症结弄错,男女之间因情生间、因情生隙闹出的误会,只有情在人存,总归有明了、复合的一天。而他与她,要对抗的却是这天意高难问,这月临高阁的深寒与无奈,奈莫能何?
这一晚睡至三更,忽有人敲响门栉,将她惊醒。她问道:“谁?”
严明在门外低声道:“娘娘,太子殿下伤口感染,现在发热不退,娘娘去看看吧。”
李豫本已腹部受伤,又冒雨四处寻找她,全身湿透,虽然后来敷上药粉,然伤口破损以致于斯。
沈珍珠拥着被衾,凝坐床上。要去看他,是多么简单的事,可是她该去吗?他身子强健,这里也有良医,想来不会有事,必能挺过此关。莫若趁此机会,让他绝了念想。她低声对严明道:“你先去吧。”
严明听话意以为沈珍珠随后会至,“喏”了声便疾步回去。
沈珍珠心乱如麻,却是再也无法安枕,寤寐难安了约莫一两个时辰,严明又在外叩门,声音焦急了许多:“娘娘,严某求您,快去看看殿下吧,这样的高热下去,四面都是大漠,我怕,我怕——”
沈珍珠一咕碌坐起,问道:“他怎么了?”
严明声调惶切:“殿下开始说胡话了,大夫说这样下去,只怕不好!娘娘,我跟您叩首,求您了——”听得外头“呯”的一声闷响,严明当真在外开始磕头。
沈珍珠从未见严明如此惊慌无措,轰的拉开大门:“将军快请起,我们这就去罢。”
李豫床前已有数人守候,程元振急切的来返踱步,两名回纥人在旁窃窃私语,瞧那装束模样多半是丈夫。待看见沈珍珠进来,均纷纷自动退闪,让出一条道。程元振小声道:“夫人,已服下药了。大夫说殿下创口感染,加之忧急伤肝,方才如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微风飒然,沈珍珠走近床榻,许久以来第一次这般近而认真的凝视李豫。他真是瘦削了太多,眼珠凹陷,嘴唇焦干,面颊因发热晕红,额头上正敷着一块方巾,半闭着眼,如入梦魇,神情焦急,口中呐呐有语。
严明抢步上前,附在李豫耳边说道:“殿下,沈妃娘娘来了!”李豫闻言仿佛略受震动,手猛力朝旁一挠,正捉住了沈珍珠的左臂。严明一时愣住了,沈珍珠朝他们挥挥手,略点点头。这示意已是十分明显,严明和程元振互望,与室中其他人一同退下。
沈珍珠俯首在李豫耳侧,低声道:“是我。”李豫迷迷糊糊的睁眼,眼皮沉重如山,眸中血丝密如蛛结,影影绰绰看见她熟悉的面庞,然全身痛楚,如被搁置于钉山刀林,费尽余存气力拼命挣扎,到底还是喘息着说出口:“别走……珍珠……”
沈珍珠五内如焚,她忆起当年李倓死后,李豫也是这般的重病发热。然而现今的凶险,恐怕远远大于昔日。
他的手仍紧紧捉着她的臂膀,她将自己的右手,缓缓的,迟疑的,终于覆盖上他的手背。他的手背亦是滚烫,因着她冰凉纤细手指的拂掠,极细微的颤动了下。她靠近他,柔声道:“我不走,一直陪着你。”也不知李豫是否听清,神态稍见平和,呼吸也渐的平稳下来。
发热渐渐退却,依稀在拂晓前,因着渴水,李豫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沈珍珠喂他饮用了大半盅的清水,他有些怔忡,喃喃道:“此情此景,我好似在哪里经历过。珍珠,我莫不是做梦吧。”不及等沈珍珠回答,他又倒头晕睡过去。
沈珍珠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微微松了口气。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她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也正因为此,她要尝试坚决而彻底的离开他。
他睡得愈来愈安祥了,紧握她左臂的手也放松了。她将他的手轻轻移下,渥入自己手心。
她喜欢看这时的他,温润亲和,仿佛还是当年将她捧在手心疼爱的他,她不知不觉就此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她感觉到渥在自己手心的那只手在动,她悚然一惊,蓦地醒转,抬头见李豫半倚床头,眼神幽深,定定的看着她。她忙的缩回手,有些局促的站起,解释道:“昨晚你病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李豫仍是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神色逐渐冷淡:“我无须你怜悯”。举掌相击,严明听到信号立时便进来,听李豫吩咐道:“请她出去。”
“这个,殿下——”严明支吾着,极想在二人中间打个圆场。
“珍珠,你也该好好歇歇了。”默延啜却在这时走入,也不跟李豫打招呼,自顾自拉起沈珍珠就走。
“我——”待走到外边,沈珍珠启口解释。
默延啜疲倦的笑笑,抬手抚过她披散的长发,微有沉默,慢慢舒开眉宇:“我知道——”
沈珍珠疲惫至极,待默延啜送她回房舍后,纳头便睡,至第二日正午后方醒,连默延啜其间数次来看她均毫不知情。
刚用过饭食,顿莫贺就来唤她:“哲米依姑娘回来了,可汗请夫人过去。”
沈珍珠掐指一算,哲米依来回特尔里不到三天三夜,真是极快,不知此行可有斩获?
踏入那间她曾经来过的议事用石舍,颇有惊异:石舍中已有数人,不仅默延啜居中而坐,哲米依、李承宷坐在右侧,连李豫和程元振竟然也在位。
默延啜朝她招手道:“来,我们坐下议事。”这情形,原来都在等待她一人。顿莫贺移过石椅,让沈珍珠坐在默延啜的下首,自己仍肃立一旁。李豫只在沈珍珠入室时瞅过她一眼,随即便移开目光。
默延啜肃容正色,对哲米依道:“你再给太子殿下并诸位说说到特尔里的情况。”
哲米依刚刚才到不久,风尘之色不减,点头简短的答道:“任我千说百劝,肃达怎样都不肯将叶护通敌的证据拿出。若拿出叶护的罪证,必然会让咱们回纥人个个同时知晓他父亲哈必若通敌的罪行。他说:决不能让老阿爸一世英名蒙尘。”
默延啜已听哲米依讲过,心中自有衡量,说道:“肃达这几年胆气见识都长进了,可既然这样说,看来还是没有想透。为了阿爸的名声,置咱们回纥人大义不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哲米依倒是替肃达解释道:“肃达确实与往日不同了,可惜时间仓促,不然我再多呆几天,说不定他会改变主意。可汗,太子殿下,我这样急着回来,就是因为肃达告诉我——叶护要提前起事,已联络过他响应,他目前只是虚以敷衍。”
李豫挂欠李婼安危,耸然动容:“他会怎样起事?”
“叶护在富贵城暗地联络支持他的数支部落和郡县,打算在近一两个月内集结大军,强行攻下哈刺巴刺合孙。”
默延啜一拳重重击在椅上,“他等不及了。不过——”他蔑笑,“现在正是时候——我也等不及了!”
哲米依跳起来拍手道:“可汗,我们要出击了吗?太好了,我从敦煌赶来的路上,就咬牙想着要亲手剥剥那坏小子的皮!肃达虽然不知道可汗还在世,倒是同意我带人经过特尔里往哈刺巴刺合孙去,这样可以省去近一半路程,一个半月应该可以到达!”说到这里,又似忽然想起一事,语调下沉,睁开着眼睛看向默延啜,“可是,可汗你——”李承宷在旁拍拍哲米依的肩,朝默延啜摇摇头,对妻子的脾性有着甜蜜的无奈。
默延啜爽然一笑,按住哲米依肩膀,示意她坐下,对李豫道:“此行凶险,殿下所带待从武艺高强,最适于近身防卫和搏击,本汗前番也曾说过,想借来一用。”
李豫不假思索:“可汗若觉合用,当以大事为先。只不知到底作何用度?”
默延啜回坐椅中,道:“在座均是自己人,实不相瞒,叶护虽占据富贵城,但其一举一动莫不在我的耳目之下,只因通敌罪证未拿到手,本汗一直迟迟未发。现在他按捺不住,打算扰起大战,本汗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我方才已传令下去,令詹可明集齐兵马,守护哈刺巴刺合孙。然而若非万不能已,本汗绝不能让咱们回纥人自已打自己。现在,我借殿下的侍从,只为万一两方对峙局面既成,他们能听我号令,擒贼擒王,将叶护及一班主要党羽拿下!”
李豫心中只叫惭愧,回纥人素以马上功夫见长,又何尝真正需要他这班东宫侍卫,不过是借此给足他颜面罢了。默延啜一向自高自大,象现在这样特加照拂,倒真有些奇异,与程元振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说道:“就全依可汗的。我们即刻出发?”
默延啜点头,又侧过头去问沈珍珠,“你?——”
沈珍珠站起来说道:“我自然也要去哈刺巴刺合孙,想必,不会对你们有碍吧?”
哲米依拉沈珍珠的手道:“什么有碍无碍,我也要去,我俩正好有伴。”
默延啜倒是沉默小会儿,方缓缓说道:“好。”对顿莫贺道:“传令下去,赶紧打点行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集齐只斤泽中所有回纥兵丁,并李豫的东宫侍卫和程元振的内飞龙使,尚不足三百人。因急着赶路,所有人都骑马,默延啜稍作乔装以防他人认出。当日深夜到达特尔里,哲米依拿出肃达给她的腰牌,果真无人阻挡,顺利通关。
过特尔里,是时有时无的戈壁滩,至天色将明时,大队人马方停驻下来扎营歇息。现在天气渐热,按回纥人习惯,从此后要昼伏夜出,以节省体力和水份消耗。
在马上颠簸一天一夜,沈珍珠累得够呛,哲米依虽是在马上长大的,因为来返赶路未来得及休息,也不比沈珍珠轻松。二人同居一个毡帐,并排比肩躺着,慢慢的叙话。
哲米依道:“你又来回纥了,我总想起当年我们相识的情景,倒好象就在昨天一样。没想到我也当了大唐的王妃,这六七年时间,真快。”
沈珍珠轻叹:“是啊,就象梦一般——”
哲米依侧面过来,说:“你可别说梦。真是奇怪,我这些年来,总有那种似梦还真的感觉。”
“似梦还真?”沈珍珠眼皮开始打转。
“就是,”哲米依本已累极,这时反倒兴奋起来,“有好多事,比如认识承宷吧,他从大唐来,我们就那样莫名其妙的相识了,后来才慢慢省起,这过程,仿佛在什么时候,或者是在梦中吧,仿佛早就经历过一回,奇妙极了!”
“嗯,”沈珍珠迟钝的点头,哲米依急了,推搡她:“你说说,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
沈珍珠脑中一荡,稍稍清醒了点,默了半晌,说道:“你说的那种,我倒是没有。只是,近些年来,我入睡后总爱做梦,有些梦好真实,好琐碎。过了许久,再回想过去,竟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梦了。”说毕,轻轻叹息,闭上眼睛。
“唉,现在可汗这般对你,你这般对可汗,”哲米依侧回身,依旧平躺,眼呆呆的盯着粘帐青灰的顶篷,“对你来说,是真还是梦呢?我是真希望,你能与可汗相依相守在大漠草原。”她静等沈珍珠回答,却半晌了无声息。侧头看去,沈珍珠鼻息均匀,已经睡熟了。
哲米依坐起,端详沈珍珠面容,满怀悲悯:“你为何如此命途多舛。”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行至第十日,进入广阔的草原,复改为昼行夜伏。从特尔里至哈刺巴刺合孙的路程与当年沈珍珠所走非是同一条路,少见高山峡谷,多为草原和丘陵,间或有小沙漠。沿途所见,回纥百姓的毡帐星罗散布,草原壮阔,天野相接,与前月初入草原风光又有不同,当真处处都可印证“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千古绝唱。
默延啜常与李豫并辔而行在前,沈珍珠与哲米诊则秤不离砣。东宫侍卫、内飞龙使虽与这些回纥兵丁语言不通,然一路甘苦与共的行将过来,相处已十分融洽。
至十五日后,有哈刺巴刺合孙的使者快马加鞭潜来向默延啜汇报形势。听那使者的禀报,默延啜眉头越拧越紧,不时大声喝斥使者。哲米依深有忧色,见沈珍珠听不懂,解释道:“叶护已陈兵于哈刺巴刺合孙城西二十里处,可汗一直令詹可明莫急莫躁,与援军只管紧闭城门、做好城外防守,待他至王庭后再作分较。可詹可明忍耐不住挑衅,竟然也将大部兵马阵列城外,与叶护成对峙之势!现下叶护想也无必胜把握,尚未开仗,可是形势微妙,一触即发,无怪可汗这样焦急。”
已有通译将默延啜所言转述给李豫,李豫也深自忧虑。叶护掳掠李婼必有用意,只怕真的开战,会拿李婼作先锋威胁移地建一方,道:“可汗,形势危急,我们须得加紧赶路。”默延啜点头:“我正有此意。”顿莫贺在旁一听,唤了声“可汗”,倒是想劝谏什么,默延啜严厉的扫他一眼,顿莫贺只得将后面的话吞进肚中。
于是由这日开始,行程改作行两日、歇一夜。第二日晚间,安营扎帐后,默延啜不请自到沈珍珠与哲米依的毡帐。这一路行来,默延啜有意避讳般,连话也从不多和沈珍珠说,更别说这样的突如其来。哲米依一看,说声“我去找承宷”,一晃眼就不见了。
默延啜席地而坐,将弯刀置地,笑对沈珍珠道:“怎么样,还撑得住么?”
沈珍珠自从两年多前病被慕容林致治愈后,自觉身骨强健,大异往常,常常暗自赞叹林致医术精妙,竟让昔日病怏怏的她,又回复往常的强健。这次辗转数月,由吴兴至回纥,一直是连番赶路,辛苦难与人提,然她居然可以支撑到现在,连自己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虽然现在这般骑马驰骋终日确实极累,但绝不能因自己之故,拖延大队人马行程,便作若无其事状,笑谓无事。见默延啜深有倦色,温言道:“你也得好好保重才是。”
默延啜一笑:“身为可汗,我的命,也不单单属于我自己。”只说了这一句话,已伸臂拉过沈珍珠一只手,紧紧用力一握,然后松开,站起身便要走。
他站起得急,竟然身躯有些不稳,趔趄一下,沈珍珠慌忙将他扶住,想到数日以来,他总是这般面带倦容,精神不济,这与从前的一臂扫千军的默延啜,竟是有些不一样。不由心中陡然一沉,说道:“你可是身体有疾患?快告诉我!”
默延啜垂目看她,她焦急得面色煞白,心中一暖,哈哈大笑道:“哪有的事!别要整天胡思乱想!”
沈珍珠却揪住他不放,盯着他认真的说道:“我决不是胡乱猜想,你要说实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默延啜握住她的手,想了想,说道:“好吧,我告诉你,我近月来确实人易疲惫,大夫已诊疗过,说是我原先长期征战,后又治理邦国,从没好生休憩过才这样。等我收拾了叶护,再静养两个月就可。”
“是吗?”沈珍珠持有怀疑。
默延啜道:“当然是真的。不信,你日后问当年的建宁王妃,现在名满天下的女神医慕容林致去!”
“为什么要问她?而且——”沈珍珠更是疑惑了,“她如今在何方我可是一概不知。”
默延啜又是笑,摇头叹道:“你今日可是蠢极——为我看病的大夫,正是慕容林致啊!”
沈珍珠眼睛一亮:“真的?!”
“还不信我?”默延啜当下便怎样在回纥边境偶遇慕容林致,她的相貌、脾性一一描述给沈珍珠。沈珍珠知默延啜从未见过慕容林致,此时所述相貌、脾性分毫不差,这才信了,说道:“这就好,若有她为你诊疗,再难的病也不成问题。你可要遵循她的医嘱,不能逞强率性。”
默延啜听了倒是颇有感触,说道:“国运攸关,有时别无选择。”沉默一会儿,缓缓对她说道:“希望你能明白。”说毕,断然回首,掀帘而去。
默延啜走后,沈珍珠独自在帐中发呆许久,哲米依还没有回来。眼见夜色深浓,她一时也睡不着,便起身披衣,赤足出帐,脚踩在青青草地上,仰首满天星斗,清而亮,好似每一颗都低低的朝她俯下首来,她心中有一种浑沌的陶然,游目四望,不由怔住:李豫隔着数座毡帐,亦堪堪看过来,他与她的目光,极轻微的碰撞在了一起。
这样的暗夜中,距离这般远,明明不该能看清他的眸,为何偏会清晰如印,好似他就在面前?
她费尽全身力气,强尽自己扭侧过头,拢拢外裳,回至帐中,蒙头便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再行十余日,距哈刺巴刺合孙仅半日路程时,詹可明遣来的秘使早已率数百心腹兵卒迎候。秘使禀报说:潜在富贵城的细作探得叶护将于明日正午开战,且会将宁国公主“请”至阵前,明是打着可贺敦的旗号以正视听,暗是以此威胁移地建,危急时更可拿宁国公主当挡箭牌。
收到这一消息,默延啜遂令安营扎帐,与李豫、顿莫贺等人商议对策。默延啜描画两派人马对峙地的山貌地势图,说道:“现下我回纥十九姓部落已有德里克、药勿葛两姓明目张胆支持叶护,葛萨、胡咄葛、咄罗勿三大姓却是素来惟我药罗葛氏马首是瞻。”指着顿莫贺道:“顿莫贺就是葛萨一姓的族长,世代为我守护只斤泽秘密。”众人只见顿莫贺在默延啜面前恭谨少言,倒没料他也是一姓族长。
顿莫贺听默延啜这样说,忙恭身道:“我葛萨一姓早就向天神发过誓,世世代代,只愿作药罗葛可汗的奴仆。”
李豫道:“如这样说的话,可汗这一方是占据优势的。”
顿莫贺道:“虽然这样,但现在只有我们葛萨和胡咄葛两姓兵马来哈刺巴刺合孙助阵,咄罗勿氏还没到,加上我们葛萨氏人丁凋落,就算加上王庭原有守军,也只能与叶护势均力敌,占不到便宜。”
程元振道:“现在叶护是罪魁祸首,要解决此事,莫若由我率数名精锐内飞龙使混入叶护兵营,将他刺杀?”
默延啜道:“若仅为杀死叶护,我早已亲自动手,岂会等至今日?”
李豫道:“看来可汗蛰伏只斤泽确有深意。好罢,可汗只说要孤怎么做便可——只要宁国公主平安。”
默延啜深看李豫一眼:“殿下真是愈发见储君风范。哼哼,了结此事,殿下还是早些回中原,那张皇后自以为聪明,终究不会是殿下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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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延啜转过话题,手指地图道:“我们今晚好生歇息,明日辰时出发,至正午前半个时辰正好可赶至。肃达默许我们由特尔里过路,确是给予了极大的方便,不仅路途缩短,而且从此路绕过哈刺巴刺合孙,可直插此处。”说话中指点地图,“这是一处山丘,正在詹可明布阵处的旁侧,叶护熟知地形,知道这个山丘甚是低矮无法陈兵,必定不会在意。咱们到达后,先作隐匿,再听本汗号令,本汗与精选出来的数十名高手同时骑马冲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乱叶护阵列,一举将叶护当场制住!”
顿莫贺大为吃惊,急道:“不可,可汗亲入敌阵太过危险,叶护狡诈,定会有所防备,不如让我顿莫贺去!再说,我们也可以与詹可明会同后,再议对策,未必要行此险招!”
默延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怎么,竟然信不过本汗的功夫?当年本汗能杀入突厥牙帐,现在这件事,对我讲不就象喝羊乳那样简单?本汗决不能从詹可明军中冲出制服叶护,那时两军一乱,必会立时引起战端!詹可明只能从旁协助!”
“可是,可是——”顿莫贺急得满头大汗,默延啜却断声道:“好了,不必啰嗦,明日,本汗还要令你做一件极重要的事。”见顿莫贺满目问询之色,补上一句:“明日再告诉你!”唤来詹可明的秘使,将有关事宜一一交待清楚。
李承宷插言道:“明日的事,我要算上一份。哲米依的事,也是我的事。”默延啜一搂他的肩膊,算是应允。
沈珍珠与哲米依卧在毡席上讲了半宿的话,听得四面嘈杂之声渐渐静了,夜已渐深,哲米依道:“外头终于部署了当,明天真是叫人想来就心惊肉跳。”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事来一般,跳起来道:“唉呀,我得再去好好叮嘱下承宷。”
哲米依出去不过须臾,帐帷一动,默延啜已经走了进来。为便于行军,沈珍珠总是合衣而睡,就要坐起来。默延啜却离她远远的坐下,制止道:“你不要起来,我不过是想和你随便说说话。”
沈珍珠依然还是坐了起来,静默顷刻,道:“你明日可得千万当心,刀枪无眼,暗箭难防。”又说:“你为何要亲自去制服叶护呢。只要有你,有你葛勒可汗的威仪,明日在对阵时当场指出叶护的贼子之心,让他们师出无名,人心尽失,不就成了么?”
默延啜一笑:“可汗的威仪,不能管一百年、数百年不变,他们这回就是要造我药葛罗氏可汗的反。罢了,今晚咱们不说这个。”
“那,明日准我也去吧,”沈珍珠把想了半宿的念头说出来。
“你去?”默延啜摇头,肯定的说:“你不能去。”
“我去,只是想看着你和婼儿,这样,我心安一点。”沈珍珠垂眸,低声说道,“我信你定能平息内乱,所以,我必定没有任何危险,对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说到这里,她复又抬起头,却见默延啜一瞬不瞬的正凝神看她,不禁面上绯红,忙转过脸去。过了好久,方听见默延啜缓缓说道:“你确实不会有危险。好吧,明天一起去。李豫也会去,有他保护你,我放心。”
听到“李豫”二字,沈珍珠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却在这瞬间,未及思量,身上一紧,默延啜若旋风忽卷,合身而上,双臂和绕,牢牢将她箍在怀中。她脑中“轰”的作响,唇间滚烫,他便这般乍然狂风骤雨般吻将下来。她只觉得气短,一阵阵的气短和晕眩,倒似连喘息都被他剥夺,脑海里空洞无物,她无力的推搡了他一把。
他的手渐渐松了,仿若方从幻梦中幡然醒转,他半愣半愕站起倒退两步,终于缓缓半蹲在她面前。
“原谅我,”他说,“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沈珍珠喘过一口气,由毡席上缓缓滑下,靠近而凝视他,握着他的手,说道:“不,是我不好。我应承过你的——”
“我说了——是我的错!”默延啜忽然勃然大怒,大声喝斥着,一把摔开沈珍珠,站起身往外走。
她不明所以,惶然失措,只得在他身后唤了声:
“默延啜——”
她的声音清脆而温婉,恰如林间的飞鸟,低吟着由高高山顶,舒展的掠过幽深山谷,消失在莽莽林间。
默延啜正欲掀帐帷的手,凝滞半空。他久久站在那里,缄默不语。
沈珍珠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和失态,倒似气恼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不仅仅是失态,还有一些什么,是她不能看懂的。
默延啜却突然霍的转身,大步朝她迎来,再度一把将她紧紧攫入怀中,重重的吻上她的额头。
“要原谅我。”他在她耳畔复又说道,极低沉的吁了口气,放开她,头也不回,掀帘而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珍珠跌坐毡席上,正是万般愁思上心头,默默低头胡思乱想。帐帷又是一响,她只当哲米诊回来了,头也不抬的悠悠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也知道时辰不早?你与默延啜久处在毡帐中,孤男寡女,在做什么勾当?!”李豫站在帐帷处,冷冷的盯着沈珍珠。
沈珍珠心中微痛,别过脸,缓缓说道:“无论做什么勾当,都与殿下你无关了。”
“你?!”李豫怒不可遏,一个箭步冲上来,右手虎口微张,已扼住沈珍珠的咽喉,怒道:“你为何要这般一再伤我的心?”手上微微加力,虽然他心有顾忌,用力不大,然而沈珍珠仍是觉得无法透气,一手攀住他的袍袖,虚弱的看着他,刚刚说了个“你”字,眼前就是一黑,仰头便往后倒。
李豫这才着了慌,伸臂将她的头托住。沈珍珠顿时恢复过来,轻轻将他推开,背过身不再理会他。
李豫甚悔,说道:“方才是我过于冲动。珍珠,今晚我前来,只是想说:明日待救了婼儿,我就会回长安。不管前事如何,你随我回去吧,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从头再来。”
他一字一句说来,甚是诚恳真挚,沈珍珠欲哭方知无泪,前尘往事纷涌袭来,回思半晌,方低低回绝道:“我再也不愿为你心伤,前事种种,已付尘埃。天下如许女子,再加上有涵若妹妹,你尽可以忘了我。”
“涵若,涵若,”李豫站起不耐的来回踱步,终于停下,紧盯沈珍珠道:“你为何还要拿这话来激我,你莫非真不知我的心?”
沈珍珠摇头。我岂会不知你的心?只是你的心太广太大,我曾经只想占据最小最隐秘的一隅,然而现在,我宁愿将这一隅也连根抽空。我游离于你的天地之外,你翱翔于你的世界之中,蓝天与碧水,相亲而不相融,相望而不相守。
她说:“你的心,我再不想懂。我的心,也不会再属于你。”
李豫怔怔的看着她,面色渐的灰暗,忽的长笑两声,连叫三个“好”,说道:“你比我狠决!”拂袖而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第一次见着他的那年,是七岁,抑若八岁?
这个概念始终是模糊的,隔着十数年的光阴回想过去,似乎就在昨日,又仿佛有千年万年。许多事都是这样,不愿意回想的,就是这样,有意无意间淡化了时间、空间和每个细小的场景,只余下一抹如轻烟的影子,平增惆帐。
惆怅。
他该有惆怅么?在许多年以前,他是没有想过今日的。青衫磊落,长剑挟风,游侠天下。
昂首远眺。峨眉高出西极天,千山万水走过,不知不觉终于行至峨眉山下。峨眉双峰相对,直拔入云,世人总道是横空出世,气势无两。然而这世上的事,哪里有双雄并起并立恒久的,终归是东风吹尽西风起。大多数人,总是被遮掩在他人的光芒之下。放诸其他种种,也是一样,譬如情爱……想起这两个字,他眼皮微微一跳,慑定心神。
峨眉山。从十余年前离开到底是十几年呢?十六、十七,还是十八年?,极长的时间里,居然没有梦回一次。倒是这几年,陆陆续续的梦着过往种种。师傅拈着胡须,微有叹息:“你是难以入道的。”师傅的身后,是万壑飞流,水声激激;师傅的目光,却是远远的着落在那片红叶漫天舞动中,灵依习着一道新剑法,全神贯注,半点也没分心。师傅顿了顿,又说:“灵依,也是。”他那时只是恭谨的屈腰答道:“师傅,风生衣从未想过入道。”师傅并不惊讶,点点头,说:“这样甚好。”等他抬起头时,师傅早已行步如云,自顾自的下山去了。其实他自幼语拙,有许多话都放在心里,从未与人说。他那时一直在想,师傅虽是入道,依旧难脱俗务,入道又有何乐趣可言?师傅亦曾经私下自叹:“吾一生志愿,不过是持长剑,游天下。”他那时不明白,于是用了十余年来的光阴,终于明白。师傅若有灵,可否想到膝下弟子十七名,惟有他,遂了师傅的心愿?
“大侠,大侠,等等我——”侧首,少年连跑带滚的,气喘吁吁,行至自己面前,一把朝面上抹去,灰尘中裹着黑泥,愈发显得脸上肮脏滑稽,惟有眼睛晶亮。风生衣饶有兴致的瞧着他:“回你叔父那儿去吧,我不收弟子。”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儿,巴蜀连发疫疾,这少年父母不幸染疾身故,少年孤苦无依正要被豪绅抢收为奴。碰巧路过,便带了少年出来,送至其叔父家中。陛下,你的江山,依旧处处不平啊!然而,这少年却一路跟将上来,他放马缓行,也让他跟着。
“不,大侠,我不是想当你的弟子!”少年倒象是吓了一跳,蹦起来嚷道。
“那么,是叔父对你不好?”
少年还是摇头。
他就奇怪了:“这是为甚?”
少年憨憨一笑,露出略带澄黄的牙:“我只想,侍奉大侠身侧,以报恩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哈哈大笑,心中快活爽朗之极:“原来如此,那不必了,回家好好跟叔父过活吧!”
待他笑定,少年仍立于原处不动,方一板一眼说:“不行,我爹在世时说过:还钱还债易,还情难。天底下最难还的,就是别人的恩情;我虽然年纪小,但也决不可欠大侠恩情,弄得我今后每天每夜,都要记得欠人家的东西,每天每夜,都没法子睡着——”
风生衣下马。此情此景,原来如此熟悉,如同时光倒流,他就是面前这稚嫩执拗的少年——
那一年,恰是饥荒之年,整年大旱,颗粒无收。这正是开元盛世,官吏们哪里容得将大旱大灾的讯息传至圣上耳中,那四州八郡朝外的道路均是封死了,由着亲人看着亲人一个个的饿死去,莫可奈何。他豁然记起,那日是八月十五,正正好的中秋佳节,月圆如盘,惟那清冷的光洒下,娘的脸凄白如纸,他是遗腹子,母子本就艰难过活,她带着他逃荒,然而逃不出去;她羸弱身躯终于倒下,奄奄一息的躺在路旁,看着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惟一不能放心的儿子,一点点的,难舍难弃的,阖上双目。
他不懂。他摇撼着母亲的身躯,轻轻唤,一声一声的唤,但她不答应。
终于,有人在他耳畔说:“她死了。”
于是,他第一见着了他。
他与他年龄相仿,身量也差不多。那时的他,也不过穿着极为普通,惟五步外有数名神色肃谨的带刀侍卫,方显得身份不凡。幼年的风生衣只觉得面前之人,与素常的玩伴不同,与乡间大户的公子哥儿也不同,明明与自己年纪相若,那眉间神情状似大人,从容自若,看着自己的眼神,并无鄙视的白眼,亦无悲悯与同情,倒似对他熟悉之至,抚着他的肩头,说:“好好安葬罢。”
无需自己操动——当然,他自己那时又有何能力好好安葬母亲呢——母亲与父亲终得合葬,再过几天,便问他是否愿去峨眉学艺。他自然愿意。
他所欠他的,自然是恩情。所以,他要还。所以,他要穷半生心志,辅他登上那万丈光华之位。所以,他要成全他所想所求。所以,有许多事,有许多许多的,这一生,他都无法开口,不能开口,包括她。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珍珠极晚方倚在毡席上迷迷糊糊睡着,又极早就醒来。
哲米依不知什么时候回至帐中的,挨着她,睡得不安稳,梦呓声声不断,说的是回纥语,沈珍珠听不清,也听不懂。
依稀的晨光中,听到远处牧民家牛犊“乌涅,乌涅——”叫唤,声音古怪,粗声粗气,此起彼落,让沈珍珠的心莫名焦躁和不安,甚至带些急促惊惶,仿佛有什么事,是她该做没有做的,有什么事,是她应当立即去做的……
她对自己的异常情绪不解,“这是怎么了?”她努力要平复自己的心情,今日,是非常重要和关键的一天,她不该这样焦躁,她应当相信默延啜的。他不是别人,他是天神般的默延啜。
她随手启开水囊塞子,欲要饮水,不知怎的一撇,半囊清水洒在地上。她的心陡然咚咚乱跳,一颗心憋闷在这帐中,象要窒息似的,她大吸一口气,快步冲至帐帷前,正想大力掀开帷布,顿一顿,终于还是轻轻拭开帷布一角。
帐外,他的背影厚重坚韧,那柄弯刀半插入土,凉风卷起层层叠叠起伏的草浪,仿若太湖的浪涛,从湖底最深处,一直涌过来。他的衣袍随风展动飞扬;而他,只端坐在那里。她眼前逐渐迷茫,只觉得青草越发幽然,他的身影卓然,风,竟然湿润起来。
终于,他昂首起身,迎着风,发出长啸。
如鹰隼划过低空,沉敛,绝然,不容抗拒。
顿时,周边的营帐全都有了低微的响动,哲米依翻身坐起:“可汗召唤,快起床,赶紧预备下,立即出发。”说完后,方发现沈珍珠站在帐帷处,吁口气,“原来你已经起来了!”一蹦跳起,随即麻利的拾掇行李,收拾小会儿,却见沈珍珠仍站住不动,上前握住沈珍珠的手,诧异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全身都在发抖?”
沈珍珠方回过神,发觉自己真是全身均在极微弱的抖动,竟一时无法自控,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哲米依看了她一眼,忽然就一头载进她怀中,抱着她“哇”的放声大哭起来。沈珍珠倒着了急,拍着她的后背,连连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哲米依却立时止住哭声,三两下拭干面上泪水,仍有些抽抽噎噎:“没有,我是担心承宷,我——”她背过身,“我好担心他——”
沈珍珠抱住哲米依道:“傻妹妹,承宷一定会没事的,别哭了,若教他看见,必定不安心。”
天色快要大亮,所有人均整装待发。默延啜策马居于队列最前,扬眉目眺远方,听到身后声响,回首朝沈珍珠微微一笑,他身后的李豫也回眸淡淡看了沈珍珠一眼,转过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默延啜已换着一袭黑色滚以金黄镶边的长袍,极为尊贵庄重。哲米依暗对沈珍珠道:“这是王袍,可汗平常极少穿。”
说话间,默延啜勒马回行,巡逡于众回纥兵丁面前,目光狠厉,王者之风尽显,以回纥语朗声道:“数月以来,咱们销声匿迹,隐藏于只斤泽中,为着什么?正是为今日一仗,大唐有句话,‘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咱们就要象草原上的惊雷,直击叶护心脉,护我回纥汗国千秋万代基业。”
一众回纥人同时举起手中刀弩,声浪远播数里:“我们誓死效忠可汗!”竟在此同时,默延啜胯下战马忽的振鬣扬尾,萧萧长鸣,众战马同时和鸣,音调雄壮,回声激荡。
默延啜仰天长笑:“好!”适时“哇呀”一声,一头黑色大雕掠空而过,默延啜顺手取过身旁兵丁弓弩,弯弓搭箭,出手迅捷无伦,只听得弓弦崩的一响,黑雕正被射中,直直的栽将下来,众回纥兵丁欢声雷动,李豫暗自赞叹。
默延啜将弓箭扬手远掷,凛然挥手:“传下号令,即刻出发。一边行路,一边用食,务必在正午前赶到!”语毕,当先纵马驰骋跃前,不单回纥兵丁,严明、程元振等大唐人虽不通回纥语,但此情此景,孰人不是热血男儿?个个血脉并张,士气奋发,扬鞭催马,争先恐后的跟将上去。
沈珍珠与哲米依所骑马匹都是精选的良驹,故而她二人跟随大部人马体力不支,然胜在马匹争气,一直尚能勉强跟上不拖后腿。李豫偶尔皱眉回看她二人几眼,李承宷倒是回马戏谑道:“这便是恁强跟着男人行军的后果!”哲米依眼圈顿时红了,李承宷连连直吞舌头,说道:“算我没说,没说——”飞也似的骑马跑了,哲米依兀自不快许久。
日头渐高,碧空如洗,广袤草原翠色流淌,无际无涯,低矮的山丘连绵起伏,雄鹰低空盘旋。极目远眺,隐约可见哈刺巴刺合孙巍峨耸立的王宫,在雪青色的山脉的衬托下,雄伟壮观,竟有几分海市蜃楼的虚幻。这座高达二十余丈的王宫,可谓回纥汗国的标志,也是一切争执与阴谋的祸端。
再行不足半个时辰,由北侧绕过哈刺巴刺合孙城,战鼓号角声扑天盖地,默延啜举手示意,队伍行进的速度稍缓,眼前景物也是一变,穿行过小片胡杨木树林,遥遥看到有山丘正挡住前路。战鼓声便隔着这山丘振聋发聩的传过来。
默延啜率先下马,大步朝山丘行去,顿莫贺与李豫也随后跟着。
三人爬上山顶隐匿于沙堆后。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朝下展目,入眼旌旗猎猎,左侧数百面镶着金色牙边的大旗迎风招展,詹可明身着黑甲,胯下战马膘悍,雄风凛凛,巡逡于阵列最前方,身后,数以万计黑装士卒,龙虎精神,回纥人作战不喜穿着甲胄,都是身着束腰紧身的常装。正中王旗下设座,默延啜方仅十一岁的儿子移地建虽满面稚气,却端坐在与身量极不相称的石椅中,岿然不动。默延啜低赞道:“好儿子!”
相隔近一里之距的右方,在数名首领模样的回纥人簇拥中,叶护骑汗血马,举动间阴郁沉稳,毫无得意狂傲之态,身后的士卒服饰或为蓝色,或是青色,一时倒没看到李婼身影。
詹可明近几年被委以重任,至默延啜“薨逝”前与叶护分别被拜为左右丁卢,相当于大唐的左右相,煞是位高权重。他已得默延啜指令,只可拖延,万万不能与叶护开战。他身为默延啜护卫多年,早练就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加之其性急且性情暴躁,回纥人人敬默延啜,也是人人均怕詹可明,叶护前番多次挑衅和突袭,有詹可明压阵,均无功而返。
顿莫贺低声道:“咱们来得可真是时候,幸好没有开战。”
默延啜道:“这是叶护这小子还在等援兵,你瞧他,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那眼角却暗地里不时朝南面瞅,咱们这边有胡咄葛氏协助,士卒向来训练有素,他最清楚不过。现在没有必胜把握,等援兵一到,必会立时发难。”
顿莫贺惊道:“这蓝、青两色的士卒分别是德里克、药勿葛的,难道还有其他部族也被叶护说动?”
默延啜蔑笑:“来齐了最好!”
李豫道:“那依可汗之见,他的援兵什么时候会到?”
默延啜正欲回答,却听鼓角之声乍歇,叶护与詹可明已两相对辩,大声争论起来。叶护骂移地建篡位夺权,詹可明回斥叶护狼子野心,引得身后的将领士卒各为其主,纷纷叫嚷助阵。
默延啜眉心一转,断然道:“快,叶护援兵将至。”顺势一滚,由山丘滑下,飞奔几步,一跃上马,长拉马缰,对众人招手道:“按原定谋划,听我号令行动!”说话间,不觉与沈珍珠投来的目光相撞。电掠鸿飞般一瞥,瞬息风华,沈珍珠却觉有海浪般澎湃的力量汹涌而至,屏息而无法言语,他,已生生的扭过头去。
顿莫贺稍后由山丘滑下,此际连滚带爬般扑上来,紧紧拉住默延啜马匹的辔头,涕泪交加,跪倒在地,唤道:“可汗,不,让顿莫贺替你去!”
默延啜横目,不怒自威,扬起马鞭,“哗”的抽到顿莫贺背上,一脚踹开顿莫贺,喝道“走”,率先放马冲上,后面众骑浩荡如旋风,紧随不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叶护早已算好时辰,正午时又一部族的兵马将至,此际朝南面一看,尘土大作,正自窃喜,听得一声长长的“报——”声,有士卒禀道:“右丁卢,勿里用氏的兵马即刻就到!”时机正好,挥袖举起弯刀,高声道:“詹可明矫造可汗遗诏,图谋篡位,咱们决不能让他们得逞,今有大唐宁国公主为我们作证,各位回纥人中的英雄,我们冲啊!——”鼓角之声大起,身后士卒齐声呐喊,挥刀朝詹可明中翼冲杀过去。詹可明见势,横刀跃马,号令士卒,声如虎吼,须发戟张,率先杀出迎战,须臾间双方已杀成一片!
“默延啜在此,停战,不得自相残杀!”平地里暴喝乍起,默延啜驱骏马,扬弯刀,由山丘疾奔而下,凛然如天神忽降。
叶护扬眉一看,脸上变色,然他见机最快,随即手挥默延啜方向,高声令身旁数百骑兵马道:“可汗早已薨逝,这是假冒的,杀了他!”
喊话间,默延啜胯下战马四蹄飞腾,已凌阵列,与狙击他的短兵相接。默延啜长鞭一抡,数骑应声倒地,身后的程元振、李承宷诸人兵器出鞘,泛起青色光影,将来袭骑兵牢牢压制住。
默延啜极目一瞧,双方士卒已厮杀得难解难分,詹可明如一头狂怒的狮子,挥刀四下劈砍,双手和袖上都染满鲜血,马蹄也被死伤者的鲜血溅污;身着黑色、蓝色、青色的——他的子民们,正在相互攻伐,兵器相碰撞的铿锵声,伤者低而短促的呼叫声,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混杂在一起。
默延啜紧锁眉头,钢牙暗咬。
正在此时,南面腾起一片黄色灰尘,叶护的兵卒们高声大叫:“增援的来了,增援的来了!”那增援的乃是勿里用氏的兵马,这支援兵冲入詹可明一方的右翼,驰突砍杀,让这场战争更加混乱。
默延啜目眦欲裂,马疾如电,飞鞭击落围攻他的骑兵,策马直冲叶护主营所在。速战速决,擒贼擒王,是他目前率先要做的。
叶护在一里开外之处,正凝神观看战局,却见默延啜单骑长飙袭来,不由吓得心惊肉跳,一挥手,身侧数十名精锐侍卫跃马齐上迎击。
默延啜长嗥一声,左手执鞭,右手弯刀终于出鞘,寒光炫转,天地失色,听得惨叫声不绝于耳,转瞬间将近十名侍卫砍翻马下,余者纷纷辟易。
叶护见势不对,一声令下,近百名盾牌手刹时聚拢,严严密密的护在他面前,数十名弓弩手搭箭上弦,万箭齐发,直射默延啜。默延啜一提马缰,战马四蹄飞腾,他合身纵起以刀与马鞭挡箭,身若大鹏展翅,听得扑扑之声,战马身中数箭倒地毙命,他左肩中箭,掷去马鞭,倏的拔出箭头,提刀暴喝,身形如闪电,朝叶护杀近。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叶护素知默延啜武功盖世,未防竟能避过这万箭齐发,说时迟,这时快,众弓弩手已来不及再发第二箭,默延啜弯刀划过,刀风凌厉,立时有十来人咽喉暴血,倒地身亡。默延啜紧接一刀横划,“呛!”,数十面铁制盾牌碎如纸屑,盾牌手被劲风所袭,直跌出十步开外。
叶护面前顿失屏蔽,默延啜闷哼一声,猛然向上一领左掌,一连跨进三步,快同斗转星移,瞬时已至叶护跟前。
叶护身形向后一错,他正是年青精武之时,事急不及提刀,力贯掌心,堪堪迎上默延啜击来的一掌。空气在刹那之间,似乎被撕裂,随着一声巨响,漩荡的风卷起原野上的草木石屑,四下飞散,再听得“咔,咔”两声骨响,叶护右臂剧痛难禁,软软的垂下,脖上凉透,默延啜已将弯刀比至他的颈下。
千百名叶护麾下士卒见形势陡然一变,不过瞬息之间,主帅已然被擒,不禁挥刀蜂拥而上救主。
默延啜怒目一横,喝道:“还不赶快退下!”士卒们面面相觑,他们本就多半识得默延啜,以前以为可汗已死,未料他不但没死,还这般的英武过人,今日目睹亲见,为积威所慑,竟环伺在旁,不敢轻举妄动。甚有不少士卒再起仰慕之心,只觉可汗方是回纥人真正的英雄,不愿上前围攻。
“全都住手!叛贼叶护已被本汗拿下!”
默延啜气沉丹田,以丹田之气将话一字一字传开,声撼四野,竟令这打斗纷杂的战场上人人均能听见,叶护一方的回看主帅已被制住,皆慢慢放下手中兵刃,错愕无措,站在原地不动。詹可明发出一声喜悦的长啸,李承宷、程元振率一众人马越众而出,团团将默延啜与叶护围在中央,李承宷下马,拿出绳索,将叶护牢牢实实捆住。默延啜收刀,缓缓后退两步,方站稳身子。
沈珍珠立在山丘上观战,一时见旌旗混乱,双方士卒驰突砍杀,有的倒下,有的奔逃,默延啜带出的回纥和大唐侍从中多人被砍翻马下,或全身浴血受伤。随即看见默延啜单骑杀向叶护,距离很远,她看不清交战的具体情形,但见弯刀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她的目光紧随那道光芒,心中忐忑。此际终于看清默延啜成功擒拿下叶护,她的心方由半空中落下,对身侧哲米依喃喃道:“谢天谢地。”哲米依眺望见李承宷安然无恙,也轻轻舒了口气。李豫紧锁眉头,目盯战场,默不作声,仿佛身畔没有沈珍珠与哲米依两个人。
叶护虽然被擒,却是睨目傲气不减,哼哼冷笑,对默延啜道:“没想到父汗这样命大,居然还没有死!”
默延啜道:“数月以来,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要下这样的毒手?”
叶护傲然昂首:“父汗对我恩重如山,只可惜,却不能给我我最想要的东西——汗位!”
“汗位。”默延啜蔑笑,“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心?”
“就从当年义母救起我的时候,从她说要带我去大唐的时候。”叶护嘴角轻撇,“从那时起,我就恨自己,身为男人,居然要一个女人来救助和保护。所以,我没有跟她回大唐,我跟从着你,拼命的习武、学文,就是要让自己无可伦比,我要做回纥汗国的主人,有朝一日,更要当天下之主!父汗,你是我此生最敬佩的人,可是为我的大计,我不能不这样做!”
默延啜点头:“好,有志气!咱们回纥要的便是有气魄的男儿,而不是懦弱求全的孩子!可记得我当年教你大唐史话,说起三国故事,那一句‘既生瑜,何生亮’?你行事不择手段,有我一日,决不能让你将回纥弄得内乱迭成,自相残杀,四分五裂!你今日命丧我手,合当如此!”
叶护双眼左右一瞟,哈哈大笑:“你看那是谁?有大唐公主在,你真敢杀我!”
默延啜朝右看去:拥护叶护的德里克、药勿葛、勿里用三部族首领方才激战不曾留意到他们去了何处,现在由后营纵马驶来。其中一骑上押解着名女子。
那女子身着大红长领女装,髻上戴金凤冠,簪钗双插,艳丽中兼有不可凌越的高贵端庄,正是回纥可贺敦、大唐宁国公主李婼。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三部族首领在十丈开外勒马止步,其中一人先纵身下马,道声“得罪了”,将李婼拽下马。李婼被掳后,因着大唐公主的身份,叶护尚对她十分客气,未曾轻慢,这次攻打王庭,也暗押于后营,这其中原因有二:一是攻下王庭后有大唐公主在场作证,可为正名;二是万一有不测,也是最好的武器。方才三部族首领均在叶护旁侧,见情形不对,早暗地里溜出将李婼押来。李豫远在山丘上,一待瞧见李婼,便要朝交战处行去,严明一跃而出,死死拉住李豫臂膀:“殿下不可轻易现身!”
李婼手足虽然未被捆缚,但自知凭自己微末武艺,绝无可能逃出这三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之手,平静的微笑,整理衣裳,捋正发冠,方抬目遥遥迎上默延啜的目光。
默延啜扬声道:“可贺敦受苦了,是默延啜对你不住!”
李婼答道:“可汗无事,我就安心了,可汗不必自责。”
默延啜又道:“可贺敦,你怕不怕?”
李婼轻轻摇头:“可汗不必管我,以国为重。”他们二人说话都是用汉语,故沈珍珠听得一清二楚,隔得这么远,她看不清此际李婼的神情相貌,可这样简单的问答对话,已让她心中甘苦交加,甘者,为李婼脱出旧形貌,现已真正意义成为回纥的可贺敦;苦者,李婼别故园、履异乡,说来全因为她。
叶护听到李婼说到“以国为重”四个字时,嘴角微微一颤,默延啜看在眼中,并不点破,厉声喝出三部落首领的名讳,道:“本汗即位后,一直对你等部族不薄,为何要反我药罗葛氏,挑起内乱!”
德里克氏的首领正是方才拽李婼下马的那个,枝杈着络腮胡子,朝地“呸”道:“不薄,说什么不薄!大漠南北,谁不知道百年前那件事,弄得我德里克氏人丁凋零,在十九姓中抬不起头!萨满巫师说了,除非你药罗葛氏不当大汗,否则我德里克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默延啜冷哼,又问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的首领:“你们又是为什么原因?”
两位首领异口同声道:“我们也是为了部族的兴旺,叶护丁卢允诺我们,将最好的水草地划给我们两部!”
默延啜怒不可遏,将弯刀狠狠插地,喝道:“就为各自部族的绳头小利,你们便置咱们的汗国大局不顾,投靠这丧心病狂,通敌卖国的浑蛋!”
三位首领同时大怔,齐声道:“通敌卖国?”
默延啜道:“三年多前,突厥与黠戛斯人袭击咱们回纥,连攻下好几座城池,害得咱们无数兄弟战死。各位想想,突厥人和黠戛斯人从来都不是咱们的对手,这才被咱们赶出草原,为甚么这次会这样容易?原因就是——叶护乘我不在王庭,与黠戛斯人暗自私通,将咱们驻防的消息告诉他们,并且商定攻下王庭后,平分咱们回纥汗国疆土!”在场兵卒听到此言,既是惊异又是疑惑。要知通敌卖国最为回纥人不耻,篡位夺权凭武力,若能夺得是本事,多半还能得到回纥人的仰慕钦佩,然出卖朋友、部族和邦国,便只能教人神共弃。尤其叶护部下一些士卒,他们的亲人曾战死于富贵城保卫战,一听竟是叶护通敌,心头更是震撼动荡,一时多有小声议论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父汗,你这是强行加罪于我。”叶护并不急躁,挑战般的扬眉直视默延啜,徐徐说道:“你有什么证据?”这句话立时提醒了三位首领:“对啊,有没有证据?”
“可汗一言九鼎,他的话就是证据!”李婼语调拿捏稳重,从旁插言力辅默延啜。
叶护哈哈大笑:“没有证据,怎能服众!”
默延啜没能取到肃达手中的证据,原本不打算说出叶护通敌之事,但现在形势所逼,陡然说出口,然而确实无证据可以示人,微有踌躇,叶护看在眼中,面露得意之色。
“有罪证!”
“罪证在这里!”
一女一男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女声雀跃欢欣,男声高亢,听得“达达”的马蹄,战场旁侧的小山丘上,飞马奔下一人,山丘上哲米依迎风而立,笑颜如花。
转瞬间那一人一骑已至默延啜跟前,来人身材粗壮,长相憨朴,下马行礼,将怀中一卷物什递与默延啜,说话简短:“肃达参见可汗!特呈上叶护与哈必若私通黠戛斯人的证据。”在场多人知道哈必若是肃达的亲父,肃达竟呈来父亲的通敌证据,一时喧嚣四起,对叶护通敌卖国之事又多信了几分。
默延啜接过那卷物什,郑重扶住肃达的双肩,道:“你是咱们回纥人中的真英雄、好汉子!”
肃达垂首,赫色的脸略呈灰白:“请可汗饶恕肃达今天才将东西送来。哲米依走后,肃达想了一天一夜:不能为维护阿爸的名声,损害咱们整个汗国!”
默延啜搂住他的双肩,慨然道:“你现在能送来,已经非常了不起!”展开那卷物什,正是一卷羊皮卷轴,锁眉略略看过,将卷轴迎风扬立,长声说道:“这,就是叶护通敌铁证!三位首领,如有疑窦,你们可以先派出一人过来亲眼瞅瞅!”
德里克氏的首领犹豫片刻,摔下手中弯刀,闷哼一声,率先踏步过来,扯过卷轴,眯缝着眼仔细察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佑大的战场瞬时宁静了,数万兵卒注视着德里克氏首领和他手中的卷轴,屏息无声,只有临近的马蹄声和人群中发出的短促呼吸。
德里克氏首领拿着卷轴的手开始颤抖,络腮胡子朝上一翘一翘。
“那是伪造的,不要信他们!”叶护狂吼,脸涨得通红,左右挣扎。
“住口!”德里克氏首领狠命将卷轴摔掷于地,霍的抬头死死盯着叶护,双目赤红,目光如刀如噬,倒似立时要将他生吞活剐,“我和你相交忒久,你的笔迹别个不认识,难道我不认得?你——竟让我德里克氏蒙受奇耻大辱!”扬声对尚在远眺观望的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两位首领道:“这小子把咱们都给出卖了,放了可贺敦——”
说音未落,右袖一扬,明晃晃刀弧利光划过,原来他袖中暗藏匕首,程元振等大惊,直呼“可汗小心”,却见那光弧方向流转,德里克氏首领竟是直刺胸腹自戗。默延啜早料到他性情刚烈直截,必有此举,暗地留意在心,此际右臂疾出,生生将其手腕拿住,微一用力,匕首“咣”的坠落掉地。
“你这是做什么!”默延啜沉声道。
德里克氏首领扭头不与默延啜对视,言语中仍是傲气不减,“这是我带给德里克的耻辱,应该由我当场以死谢罪洗刷耻辱,我德里克氏才有面目在十九姓回纥中立足。咱们回纥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然错了,我决不狡辩推诿。”
“好,好一个‘错了’!”默延啜镇定而威严目光的向全场凛然一扫,截口说道:“你确实是错,大错特错!”
德里克氏首领道:“既然如此,我只求速死,但请可汗善待我部族子民,错只在我一人,德里克氏的男儿都是英雄无畏的好汉子!”他这话一出,场中许多德里克氏的士卒惊骇且伤心起来,由切切私语,渐渐演变成吵嚷,有的禁不住喊着“不能杀首领”、“族长你绝不能死”等话语。叶护也趁机鼓噪:“德里克的兄弟们,快冲上来,你们的首领受了蒙蔽,不能教他白白送死!”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的两位首领一时失了主意,只立在原地不动,也没有释放李婼。
“你是否知道你们究竟错了哪里?”默延啜声音陡的提高半度,以真气抑扬顿挫的将话语推开,“你们的错,不在于不知叶护通敌卖国之罪,而在于——竟然为了百年前的私怨,为了各自部族的小利,竟要挑起咱们回纥人的内战,让咱们回纥人自己打自己,打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
“在场各位部族首领,都应该知道咱们回纥汗国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咱们汗国能有今日的强盛,都是咱们十九姓同体同气,团结得象亲兄弟一样的结果——想当年,咱们任由突厥、铁勒欺负,现在,突厥让咱们灭了,铁勒被赶得远远的。只要咱们回纥人不自己打自己,永远这般的团结一气,就没人可以打败咱们!兄弟们都知道大唐正有叛逆造反,大唐繁华,是咱们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可自从内乱后,处处房屋焚毁,大唐子民流离失所,惨不忍睹。大唐国富民强尚且如此,我回纥决不能蹈大唐的覆辙,决不能发生内乱!”
默延啜此话一出,全场士卒感同身受,情绪都激动起来,有的不自觉轻轻点头,有的互相交换眼色,有的已叫唤出声:“是啊,咱们回纥人不能自相残杀。”声音虽小,却如洪流渗透,每名士卒都暗地挺直脊梁,目光齐刷刷的仰望这天神般果敢英明的可汗。
默延啜瞬即感受到这士气高昂、团结一心的氛围,目光扫过除德里克氏等三位部族首领,说道:“你们虽有错,但所幸还没有酿成大祸,本汗既往不咎。今天日子正好,十九姓的首领都到齐了,正好让我们十九姓向天神血盟起誓,决无二心!你们,怎么样?”德里克氏等三位首领方听了默延啜一番话,真如当头棒喝,心中悔恨懊恼无以复加,只骂自己昏头透顶,皮之不附,毛将焉存,若回纥汗国衰亡,何来自己小小部族的兴旺发达?药勿葛氏首领二话不说,朝李婼长揖一礼,说声“请可贺敦恕罪”,与勿里用氏首领共同携着李婼走了过来,拜倒下地:“可汗,我们愿盟誓,世世代代团结互助,永葆我回纥汗国昌盛!”
默延啜扬声赞道:“好!”朝詹可明颌首,詹可明本是远远的守在移地建身旁,将手一挥,身后队列闪出一条道来,十余骑飞奔至默延啜面前,齐整整下马半跪:“参见可汗!”数来数去,共是十四骑,正是十四姓的首领。尚还差一姓首领,默延啜道:“顿莫贺,你也来!”
“是!”声到人到,顿莫贺早已由土丘跟下,与程元振等人并肩作虎。此际加入十四骑首领之中,加上德里克等三部落首领和默延啜,回纥十九姓首领已全部到齐。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叶护看在眼中,不禁倒抽凉气。
默延啜蔑笑着对叶护道:“你今天才知道胜算有多大吧!”
叶护道:“原来他们一直都是拥护你,你竟然一直迷惑我,让我每个部族都上门劝说,故意让我知道只有一两族人支持移地建,其他的都在观望——”这余下的十四姓首领,其中有三四姓在移地建露面且参与打斗,但大多数均号称中立未至战场,其实早由詹可明联络赶到,潜在队列后排,伺机而动。
“各位首领不是拥护我,而是拥护咱们的汗国!”默延啜对十八姓首领道:“叶护通敌卖国,各位说说——怎样处置?”
“祭天神!”十八姓首领异口同声。
叶护脸色惨白,大叫:“父汗,唐人常言说成王败寇,你一刀取了我的性命吧!”“祭天神”其实是火刑,百年前药罗葛氏的公主托古兹便是身受此刑,被活活焚烧而死。因过程极是痛苦,百年来实施不过廖廖几次,知晓内情的回纥士卒均相顾变色。
默延啜看他一眼,决然的扭头,“你罪大恶极,只有在天神面前忏悔,以求天神的宽恕!待我们血盟后,就行火刑!”
“既然如此,”叶护狠狠咬牙,“父汗你放心,我决不会吃痛哼出一声的!只是叶护有一点不明白,不搞清楚死不瞑目——你既然胜券在握,为什么不早早的就把我拿下杀了,为什么要象猫玩老鼠,把我戏弄成这样!为什么?——”说到最后三个字,已是声嘶力竭。
默延啜不作理会,等两名士卒将叶护押至旁侧,再有干卒捧来只盛着半碗清水的大钵,方朗声道:“我等就此血盟起誓!”拔刀出鞘朝手腕划过,将鲜血滴入钵中,众首领依旧画葫芦,均歃血钵中,十九人共围成圆形,朝天誓道:“我等十九姓向天神起誓,永葆回纥汗国兴隆昌盛,永无二志,决不相互攻伐。若违此誓,将生生世世受天神责罚!”
誓毕,默延啜率先起身,身子微有摇晃,喝道:“移地建、詹可明、顿莫贺听令!”
詹可明随即拉起移地建的小手,并排飞奔而至,与顿莫贺同时半跪下来。移地建轻轻抱着默延啜的腿,低声唤道:“父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默延啜俯下身,抚了下移地建浓密的头发,缄默片刻,面色沉重,肃声令道:“即日起,移地建继汗位,詹可明为左丁卢,顿莫贺为右丁卢。”
移地建和詹可明无比惊讶,默延啜既已归来,自然还是当仁不让的可汗,为何无缘无故的传位?顿莫贺骇怕惊惶至极:“可汗,你?——”
默延啜断然挥手,目光炯炯扫过詹可明和顿莫贺:“听着:移地建年纪尚幼,你们,一定要好好辅佐他。你们是否能做到?”
詹可明与顿莫贺忙伏地叩道:“我们万死不敢推辞!”
默延啜满意的颔首,嘴角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缓缓侧首——他记得她在那个方向,他朝那个方向看去……胸膛中似有物“崩”的断裂,他竭尽全力拼至此刻,为何全身上下竟似无一分再属已身?他听到手中弯刀落地的脆响,山川草原与蓝天碧空,都淡去了光芒和色彩,他仍朝着那个方向,朝着她,执着的望去……
他永远凝立在了这一刻……
沈珍珠知道默延啜的目光在寻觅她。
他成功了,这世间的事,没一样他不能做成!
她见他徐徐抬头,她微笑着,她不能助他什么,可她能一直站在这里,迎侯他的胜利和骄傲,迎侯他寻觅的目光。
然而,一切突然间被定格。默延啜停止所有的动作,凝立在那里,连目光,也似凝伫……
“咣铛!”他的刀掉落在地上,震耳欲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跪伏着的顿莫贺第一个乍然惊醒,抬首连声唤着“可汗、可汗”,未得默延啜回答。积威所在,他不敢触碰默延啜身躯,凝视着默延啜面容,只是发呆,汗水涔涔而下。终于,试探般触及默延啜脉博,全身一耸,原先出汗的,现却在正午烈日下不由自主瑟瑟发抖,脸上肌肉搐动,将颤抖的手微微探到默延啜鼻息下,忽然间涕泪交流,喊道:“可汗驾薨了!可汗驾薨了——”边喊边后退几步,腿一软趴倒在地,泪水稀里哗拉的流下来。
移地建隔默延啜最近,哭嚎喊着“阿爸”,扑将上去,还是詹可明反应快,忙将移地建紧紧拽住,膝行至默延啜跟前,掩面大悲,哽声道:“可汗被叶护长期下毒药谋害,早已剧毒深入肺腑,却仍旧拼着一命阻止咱们回纥的自相残杀,体力耗尽加上潜毒发作,已经薨逝——”
“辟嚓!”晴天白日里霹雳划空,数万着各色服饰的回纥士卒如山倾海崩般齐齐斩跪,放声大哭——
默延啜依旧持守他的姿势,他微微扬首,仿佛在看着远方,仿佛是在搜寻不知名的什么,仿佛……什么也没有做。
沈珍珠心陡然若被铁锤重击,霎时头晕目眩,几乎仰面倒下,然又仿若有股力量将她狠狠前推,脚迈出两步,身体摇晃几下方站稳。她朝着他的方向,直欲大喊,声音却不受控,如被梗塞。她不住的落泪,无法遏止。
普天之下,也许只有她,才知晓他最后的时刻想要做什么。
而现在,她也只能隔着这长远的距离,看着他,心痛如摧,悔恨销骨。
他是默延啜,在他身后的茫茫日月,沧海桑田亿万年,他都会永恒的屹立在那里。
他是属于回纥人的默延啜。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天地黯然,山河失色。
沈珍珠听见身侧哲米依失声痛哭,几乎所有的回纥人都不加掩饰的嚎啕大哭。
不知哪名士卒在痛哭中睹见押解在旁侧的叶护,跳起大喊:“都是他——都是这卑鄙无耻的叶护,害死可汗,我们杀了他!”当先冲向叶护,他的召唤,正合在场一众回纥士卒之心,个个血液滚烫澎湃涌动,刹那成百数千名士卒挥拳冲向叶护。顿莫贺和詹可明不及阻拦,无数拳头雨点般齐下,叶护瞬息间被活活打死,尸身被无数双脚践踏,唾以口水。叶护恃强一生,未知自己会死得这般狼狈不堪。
德里克首领跪哭许久,费力的站起身,强抑悲痛,大声宣道:“可汗是咱们回纥最了不起的英雄,咱们决不能辜负大汗的期望。今天在可汗面前,不如由可贺敦主持新汗继位,咱们十九姓回纥所有兄弟都来参拜新汗,以完成可汗遗愿,以示决心!”
众士卒应声雷动。
李婼固然悲痛,但新汗继位是迫在眉睫的大事,现天时地利人和,移地建占尽优势,不可耽搁,遂井井有条的吩咐下去,行继位大礼。礼仪从简,默延啜临终遗令众人均亲耳听闻,对移地建继位合法性毫无异议,移地建敬天神、接仪仗、登汗座,短短半个时辰礼毕,十八姓首领领一众士卒跪伏叩拜。移地建继汗位后,号牟羽可汗。
日色暗淡,众部落首领整饬军队,各自有序离开。金鼓齐鸣的战场,终归于宁静。
沈珍珠宛若石像般站在灰暗的暮色里。
她终于完全、彻底的失去他。
她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朝她走来,愈来愈近,终于到达她的面前。
是李婼。
手轻轻搭上她的手背:“去看看他吧。”
她深一脚浅一脚的朝他走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现在静默的躺在华贵溢彩的毛毡上。四面再无旁人,只有这时,她方能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的手依旧温暖,额头平展着,嘴角微向下撇,威严中似蕴几许笑意。
她半跪着倚下身子,将自己的脸颊一点点、慢慢的贴在他胸前……
李婼啜泣着说:“他早已知道自己不治,叶护以极小的药量暗地里在饮食中下毒,日积月累,等到觉察,早就深入肺腑无法医治。要诛杀叶护何其容易,他设下这样一个计谋,是要让叶护和异志的部族自动现形,从而收拢归心,也替移地建清除日后的危机和障碍。”
她要怎样才能原谅自己。她从来都这般忽略他,他永远会在她需要时庇佑她,她以为他英雄盖世,上天下地,无所不能。所以她忽略他,他多次流露出的不适与疲惫,她从未放在心上。他说曾遇见过慕容林致,她竟没有深想过——原来就连慕容林致也对他所中之毒束手无策。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死,在她面前死去。
这样残忍,象是惩罚她的过错。
“我虽然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李婼说,“可你也知道,我很怕——我敬佩他,却无法再对男子倾心。他的心思,我更是早就知晓。嫂嫂,你何其有幸,可惜你、我、他,还有……都是注定家国一体,我们得到的越多,要抛舍的就更多。”
重逢以来,对她,他一直矛盾交织。明知已无法再爱,他却无法停止,仍旧朝她伸出手;而她,回馈他的,只有失望复失望。
她无声饮泣。
“三日后葬礼,”李婼接着说,“可汗早有吩咐下来,若你愿意,可以随哲米依至敦煌,有她照顾你,那里几乎与世隔绝。他叮嘱过哲米依——这样,他最放心。”
沈珍珠缓缓抬头,她不敢想象,他,竟然早为安排好一切。
“嫂嫂,你是什么打算——”李婼问询,旋即语调一顿,低声唤了声:“皇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珍珠没有回首。她的身躯被李豫轻柔的扶撑住,听他在耳畔温言:“你累了,随我走。”
她确实累。累得好似溺水之人,仅剩最后喘息机会。她艰难的站起,缓缓放离默延啜的手,他送予她的那柄匕首,在她胸间微微发颤,他不在了,过往与未来,都成虚妄。
她任由李豫扶携朝前走。星月远遁,夜色如漆,这个季节的夜晚,竟有凛冽入骨的寒风,深深渗入她的骨髓。
她朝前走。李豫扶着她,一路无言无语。
走入哈刺巴刺合孙城,进入王宫,踏入她曾经住过的房间。
房间纤尘不染,她曾穿过的回鹘装齐整的置在床头,铜镜光可鉴人。
八年的时光,他的王庭原来一直这样朝她敞开着。
然而他已不在。
他已不在。
李豫的指尖微凉,她一点一点抽出自己的手,缓步坐至榻上,侧身,头方触着玉枕,困倦已极,顿时昏昏沉沉睡过去。
沈珍珠知道自己定是睡了很久,她做了许多梦,似真如幻,游移其中。默延啜纵马朝她驰骋而来,草原广阔,笑声朗朗,蓦地里冷箭截空,他笑容凝止,她失声大叫,醒来坐起,身侧立时有人扶住她:“嫂嫂”。
“哲米依?”她失神半晌才认出哲米依。哲米依含泪点头,她全身镐素,未施脂粉,双目红肿如桃,与平日形貌大不相同。沈珍珠一见哲米依,不知怎么的心中悲恸顿时触发,合身搂住哲米依,痛哭失声,哲米依原已哭过数回,又是一阵大哭,半晌两人方稍稍释怀。哲米依助她穿好衣裳,复扶她躺上床,方说道:“你能哭出来,我也就放心了。这件事是可汗要刻意瞒着你,你不必自责。他为防你发觉,若有你在场,连每日该服的药都免了,他做事处处谨慎,或要刻意瞒你,你必是不能发现的。”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珍珠恍惚中想起,她与他在只斤泽重逢的那夜谈话中,顿莫贺多次叩门,那求恳的语调历历在耳,原来,他竟是求默延啜服药。而他与她来返特尔里,他亦一直未用过任何药物。她悲痛难禁:“是我害了他!”
哲米依道:“若你这样想,就太不领会可汗的苦心。可汗,他这样骄傲,宁愿死,也不会在你面前露出病弱之态。定时不误的服药,最多只可让他多活数日——这一路由只斤泽行来,他虽然不说,我也可以看出:他后悔,他后悔让你留在他身边,后悔给予你承诺。这个承诺,他无法实现。”
沈珍珠道:“不,这个承诺可以实现。”她声音哽咽,“我会留在回纥,守在他的身旁。”
哲米依身子耸然一动,惊得来不得拭去脸上泪水:“你,你说什么?!”沈珍珠拉过她的手,温柔而坚定的说:“你不必惊讶,我不打算跟你去敦煌,我要留在回纥,牧羊牧马也好,逐水草而居也罢工,有婼儿照应我,不需为我担心。”她要留在这里,哪怕他永远离开,然而这山水草木,终归有他的气息与精魂。
哲米依却是摇头,听得门楣微响,李豫走入房中,说道:“太子殿下来了,嫂嫂你还是与他商议后,再加考虑吧。”站起朝李豫微微欠身,快步离开。
李豫神色清敛,坐至榻上,沉吟半刻,执起沈珍珠一只手,低声道:“跟我回去罢。过往种种,无论孰对孰非,我们都抛开不计,好么?”
他目光温和,柔情暗蕴。这样的目光,她太久未见。她生生的别过头,说道:“方才我与哲米依的谈话,你没有听见么?我与你已然和离,现在我的心中已只有他。我会留下来,永远陪着他。”
“不是这样!”李豫沉声怒嚎,执住她的双肩,咬牙长吞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由始至终,你从未移情于他。你千里迢迢来回纥寻我,这份情谊,我莫非当真不知?你要留下,是因为愧疚。他死了,你这样伤心难过,我不怪你。可有没有想过:你执意不肯跟我回去,若有一天,我病死、我被人刺杀死了,你我天人永隔,你会不会再象今天这样的后悔难过?”
沈珍珠听得李豫说到“我病死、我被人刺杀死了”这句时,本就痛彻心扉的,似再被狠狠刺上一刀,脸色煞白,倏的抬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李豫,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重的恐惧挟着寒意,由胸臆间涔涔泛上,胸口闷得发慌,支持不住抚胸喘息。李豫便知话说得重了,忙上前半搂着她,手轻拍她后背,道:“是我胡说,吓着你了。我负你良多,你也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将功赎罪。更何况,……我们有孩子了——”
沈珍珠没有听懂他的话,喘息着喃喃重复:“孩子?——适儿?”
李豫却将手轻轻抚上她腹部,嘴角微微上扬,说道:“不是适儿。我是说,你又有了——”
“什么?!”沈珍珠只觉脑中轰的一下,张惶而惊异,李豫道:“这一天一夜你昏睡时我替你把过脉,也请回纥的丈夫诊过脉,你已怀孕一月有余。”
沈珍珠万万没料到,当日在山洞中荒唐一夜,竟酿下如此后果,真是欲哭无泪,她无力的靠倒在榻上,摇头道:“不,就算是有了孩儿,我也不会跟你回去。我随哲米依到敦煌,我会好好抚育这个孩子。”
李豫肃容,断声道:“不行!我决不会让你与孩儿离开我,当日你生适儿我不在你身边,教你受了无尽的苦,现在我身为储君,怎能让你再去敦煌那僻远之地受苦!”沈珍珠无言的看着李豫,他对她之挚情,从来没有丝毫移变,倒是她,面对默延啜竟起移情之念。这一刻意念浮动,人生苦短,有花堪折,何不就此随他而去,相伴相惜,不离不弃?
李豫见她不声不语,沉默稍会儿,乃接着劝道:“我知你对涵若之事耿耿于怀,可我见疑于父皇,若非涵若将张氏金矿予我,筹得征讨安庆绪的军资立下大功,众臣拥戴,父皇岂能这样快立我为储君。当日涵若与我结盟时曾戏言:她既能助我,将张氏最重要之物奉于我;我若不能助她亲手诛杀安庆绪,便要我娶她。虽是戏言,但我既不能达成结盟之诺,又怎能再失信于女子。”
沈珍珠曾听陈周说过二十年前张守珪以幽州城开出金矿,将五万突厥兵马化整为零各个击破的旧事详见第五十七章,头脑迷蒙中恍然有悟:“原来当年幽州开出金矿,竟是真事!”突厥人从不是傻子,广布细作,若非得到确实消息,怎会动用五万大军杀向幽州?李豫点头:“只是这金矿被张守珪隐瞒下去,瞒过了朝廷,被他张氏据为已有。张涵若方能在父兄被杀后,仍能继续统御兵马意谋复仇,如无巨大财力支撑,她区区女子谈何容易!”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珍珠幽幽叹道:“涵若妹妹这样对你,你怎能负她。”李豫陡然色变,攥住她的双肩,逼视她:“你知道,这原是不同的。我可以宠她惯她,给她所有,除了我的心——”
沈珍珠悲痛难抑,濒于绝望,多年来种种情事一一由脑中掠过。他是储君,未来的天子,昔年,她应承韦妃嫁给他,便是要助他成就大业,未料从此情深相许,不可自拔,她反倒成为他前行途中最大阻碍。她何曾不愿与他朝夕相守,她是多么恐惧他象默延啜那样,永远离开她,再无言语,让她痛悔不堪。然而留在他身边,不但无法助他,更成为他最大的掣肋和弱点,张皇后会利用,无数虎视耽耽的人也会利用,他防不胜防。她宁可让自己悔恨,也不可让他再受伤害。当初既已痛下决心,今日怎可意念萧条,又如何对得住默延啜?
她终于将他推开,噙着泪,说道:“随你回去?你要置我于何地,要置涵若于何地?”
她口吻凌厉,逼得李豫倒退两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胸臆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悲怆,“是我错,可为何你不能再体谅我一二,为什么,你总是不相信我?此生,我心中惟有你,难道还不够?”
沈珍珠扭过头,咬牙决然道:“不够!你可知灰心的滋味,我对你,早已心灰若死。默延啜虽死,却会永存于我心中。你为何不肯放开我?自那日你赐我自尽,我与你便再无关系,你回大唐后尽可以对太上皇和皇上说沈珍珠已死,莫让我空占着这虚位!”
“住口!”李豫厉声喝道,上前一把拽她下床:“就算你不肯跟我回去,我也绝不能容我的骨肉飘泊在外,跟我走!我们现在就回长安!”
“放手,”沈珍珠大力挣脱,然而他手如铁箍,头也不回强拖着她,眼看就要走出房间。她一急,张嘴便照着他的手背咬下去。李豫手上吃痛,仍不松手,反倒回身死死搂住她腰肢,急促间只听得自己的喘息,“好,你今日任打任骂,是我负你,只要你能泄了心中这口怨气,尽管动手!”
话音未落,“啪”的脆响,沈珍珠扬手掴他一掌,隔得这样近,他猝然不防,面颊火灼般刺痛,她扬首视他,他双目熠熠,一瞬不瞬看她,毫无退避之意。她终于横了心,拼尽全力,扬手又是一掌掴去,一缕鲜血从他嘴角淌下。掴完这掌,沈珍珠顿觉全身失力,缓缓垂手,李豫倒似松了口气,放松她的腰肢,任她退闪数步。
沈珍珠稳住身形,微微合目,终决然抬头,匝地有声的对他说道:“你若觉得亏欠于我,今日我悉数向你讨还了。你我再无相欠,我与你恩断义绝。你休要再强迫我!”言毕,大力推开房门,自己先迈了出去。
天色阴沉,但听绵绵密密的吟诵之音,夹伴着铃声、铁石器具碰撞声,由王宫四面八方涌来,那吟诵之音时而粗毫,时而高亢,伴音沉重和谐。沈珍珠再复悲由心起,她听说过一些回纥的习俗,便知这是萨满在为默延啜吟诵送葬词。
“不是你说断便能断!”良久,李豫在她身后齿冷音寒的甩下一句话,拂袖离去。
沈珍珠伫立房前不知多久,聆听萨满吟诵之音,默延啜宛若行走于风云之中,未曾离开。长相思,摧心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夫人。”有人走至面前垂首见礼,是顿莫贺。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与沈珍珠:“夫人,这是可汗留与你的。”沈珍珠心中一突,忙的接过,原来是合折为二指宽的小纸条,她不知到底是什么,心头只怦怦乱跳,匆匆展开,纸是硬黄纸,光泽莹润,默延啜墨润饱满,上面只书了三个汉字:
“程元振。”
“程元振?”沈珍珠脑中灵光一闪,似有什么东西稍纵即逝。
“我们先以他母亲的性命相威胁,再以他的名声胁迫,他才肯与我们相通,谋杀唐皇后,助我们将你带至只斤泽。”顿莫贺看沈珍珠一眼,慢吞吞的说道,“可汗说,程元振也算难得的人物,虽然做过这两件事,到底没危害过你与唐太子殿下,当可善加利用。今后如何,但凭你处置吧。”
沈珍珠这才明白。
程元振竟然是与回纥相通的人。
谋杀张皇后一事,除却他,有谁能更清楚皇后的行踪?而行刺后,又有谁最有便利取得那枚箭羽?
入回纥后士卒相继失踪,若无人内应,顿莫贺岂能这样容易成事?
“叶护一直与大唐张皇后暗中往来,当日刺杀张皇后不成,就是他告的密。叶护虽然已死,但可汗曾叮嘱过,若夫人愿随太子回长安,须得加倍提防皇后。”说完这句,顿莫贺再度垂首一揖,转身离开。
这就是默延啜。进与退,取与舍,他早已一一为她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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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纥人素行天葬,惟近百年来仰慕大唐文明,贵族遂施行土葬,可汗均葬于哈刺巴刺合孙王城北的格根尔山,格根尔在突厥语中意为“大治天智”。
李豫、沈珍珠等人均不便泄露身份,乃身着回纥服装随行于浩大的队列之后。这是黎明时候,白色的旌旗在淡淡的晨光中飘扬,晓雾溟蒙似有无,格根尔山磊落英挺,仰之心慕。
李婼曾忧心沈珍珠支持不住,劝慰不必随行。沈珍珠依然悄无声息的来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竟有这样的意志与毅力,眼睁睁看着棺椁下葬,萨满吟诵绵连不绝,山川庄重肃穆,詹可明与顿莫贺抡锤落钉,每一下,都仿若击落在她的心间。好象幼时噩梦,看着陌生与装束奇怪的男人女子,抬着棺木行葬礼,铁锤一声声下去,她明明不知那棺中是何人,偏觉得紧要至极,总觉是自己最亲的亲人,只是哭嚎着“不要,不要”,一次次由梦中醒来。待至今日,方知连纵情大哭,她也不能。
晓雾渐敛,葬礼已毕,所有送葬的人朝山下徐行。渐的日出天际,四面香光浮泛,五色缤纷。默延啜以一已性命,换得回纥十九姓的团结,亦为年幼的移地建继承汗位扫平道路、驱除障碍。默延啜在位十四年注:即天宝六载至上元二年,公元747-761,一手缔造汗国,回纥之强盛繁荣空前绝后。然英雄既殁,繁华烟销。二十年后,右丁卢顿莫贺不满牟羽可汗对詹可明亲厚,趁詹可明病故发丧之机杀牟羽可汗移地建,自立为汗,改回纥为“回鹘”,其余十八姓不服起兵,回纥从此陷入内乱,国势日渐衰微。八十年后,回鹘汗国为黠戛斯灭,回鹘人被迫西迁,或至甘州,或至安西。
沈珍珠在下山途中对身侧哲米依道:“我意欲随你去敦煌。”哲米依并不惊讶,稍作考虑后说道:“你既然决心已定,我定会竭力帮你,只是太子殿下那里……”正说到这里,却听李承宷在后面低声说道:“你们还在说什么?婼儿与殿下在后面吵起来了,还不去看看?”沈珍珠与哲米依相顾均觉诧异,沈珍珠并未十分留意李豫动静,哲米依倒是看到方才李豫与李婼兄妹二人留在队列最后,拉起沈珍珠道:“他们兄妹感情一向很好,我们去瞧瞧。”
沈珍珠与哲米依本是走得极慢的,故回返数十步便在半山腰碰见了李豫与李婼。二人身畔皆无侍从,李豫满面不豫,正斥责李婼道:“回纥蛮夷之地,你现在正可名正言顺回大唐,为甚还要这样任性!”李婼想已与李豫争执过几句,扭头道:“我偏不回去!我恨死长安,当年我自动请嫁回纥,也算是替父皇分忧,父皇育我成人,我已用半生幸福回报,再回去做什么!”
李豫怒道:“我就只你这一个妹子,你真要老死异乡?你莫非以为回纥人还当你是可贺敦?他们只是需要你主持新汗继位之礼,需要你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正名。若非我来到回纥,方才葬仪上他们定会教你为默延啜殉葬,你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李婼眼睛一红,说道:“我做了回纥的可贺敦,自然一切要为回纥着想。就算殉葬,又有什么可怕?皇兄我知晓你的心事,你千里来回纥一趟,若不能将我由回纥带回长安,会损大唐和你这位太子的颜面!”沈珍珠听着暗自恻然,前几日她还存着与李婼相依于回纥之念,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李婼与默延啜无所出,现在的李婼虽名为可贺敦,身份十分尴尬。汉朝时曾有多位宗室王女以公主名远嫁匈奴、乌孙,然李婼为唐皇亲女下降回纥,确为千古第一人,更兼无所出,李豫要带她回大唐,确忽是替她着想,不然往后这漫漫长夜,异族他乡,她如何渡过。李承宷听得李婼话说过了头,忙喝止道:“婼儿,你别要胡说!殿下为救你险遇不测,这样的兄妹之情,你还不领会吗?”
李豫已是气极,抬目又见沈珍珠默默立于哲米依身后,冷笑道:“很好,很好!”上前一把拽起沈珍珠,转头对李婼道:“好,你嫁了人,不听我的,好,我无话可说。”对沈珍珠道:“跟我回去!”不由分说,拉着沈珍珠便朝山下走。
哲米依急了,闪身挡在李豫面前:“殿下,嫂嫂愿去哪里,应该她自己作主,你不能强迫她!”李豫“哼”道:“你也知道她身怀有孕,哲米依,你素来明理,她秉性执拗,现在虽对我有怨,然必定有解开一天。你执意插手,现在是快意,可你忍心将来我与她夫妻分离,让她腹中孩儿没有父亲么?”
哲米依一时语塞,李承宷叹道:“殿下,现在是你太过执拗了!”
“承宷!”李豫怒火中胸,喝道:“你也是宗室之人,珍珠身份谁个不晓,你若胆敢带她去敦煌,就算我不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要你父王怎能轻易饶过你,你要太上皇怎么饶过你父王!你要做不忠不孝之人么!”
李承宷微微变色,倒退半步,背过身道:“我与殿下相交一场,殿下竟然这样威胁我。”
李豫声量降低,微含歉意:“承宷,情非得已,愿你能懂我。”
李承宷想了想,拉哲米依手在其耳畔低声劝道:“你只知可汗,却不知殿下万般难处、苦心拳拳,由他去罢。”哲米依不听,大力将手抽回,说道:“你怕了?我不怕,大不了我呆在回纥陪着嫂嫂。”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珍珠长长的叹口气,开口说道:“你们不必争执了,听我说两件事。”四个人顿时都看向她。
“第一件事,”沈珍珠面向李豫,轻声而平静的说,“我随你回长安。”哲米依张口欲反对,沈珍珠已拉着她的手,“好妹妹,你的心意我明了。方才他说得话很对,我腹中孩儿是唐室血裔,不能流落在外。再说,”她强自挤出笑容,看一眼李豫,“夫妻原无解不开的结,我不该太执拗。”
哲米依还是觉得不妥,口中嚅嚅欲语,沈珍珠又道:“这第二件事,我还得求你帮忙呢!”
“什么事!”
沈珍珠走到李婼面前,伸出手,与她双手合握,说道:“婼儿,方才你皇兄的话也不无道理。”李婼惊道:“嫂嫂怎么也这么说,我是绝不回长安的!”沈珍珠笑了笑,转头对李豫道:“婼儿确实不想再回长安,我来作个折中好不好?”李豫见她态度转圜,心中反而忐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什么折中?”
沈珍珠道:“婼儿,你一人居留在回纥孤苦伶仃,不如就此随着承宷和哲米依到敦煌长居吧。哲米依,这样好不好?”
哲米依喜形于色,连声称好,对李婼道:“这样咱俩就可作伴了!”李婼从没想过去敦煌,但听得沈珍珠这个建议,嘴上不说,心头倒是微微动心。沈珍珠瞧在眼中,乃对李豫道:“怎么样?”
李豫思忖再三,也觉这对于李婼确已是最好的安排,最难得李婼心中愿意,说道:“虽然是好。但有一条:婼儿是大唐公主,若不在回纥,便应归大唐,不能不明不白的失去踪迹,这如何向回纥与父皇两方交待?”这是实情,沈珍珠先未想到,一时倒被难住。
“妾愿代公主回国!”正在这时,一个细小的女声在旁响起。
“什么人!”李豫吃了一惊,却见由旁侧的树木丛中闪出女子纤细身形,着回鹘女装,低头叩拜道:“奴婢叩见太子。”李婼松了口气,说道:“她是我随嫁的侍女秀莹。”问秀莹:“你方才说什么?”
秀莹抬起头,相貌柔美,颇有几分动人之处,道:“奴婢说,愿代替公主回长安。”
李豫拂袖道:“胡说八道,你与公主并非同一人,怎能代她回长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秀莹莞尔一笑,袖中银光晃动,李婼距她近眼尖,喝着“你干什么”,却见秀莹手持利刃将自己面上一划,顿时血光四溅。李婼夺过刀,李秀莹右脸颊已划出两寸余长的血痕,容貌已毁,鲜血兀自在流,“秀莹,你疯了么!”
秀莹反笑起来:“殿下,公主,大唐识得公主的人并不多,若公主容貌被貌归国,更没有多少人敢直视公主,奴婢侍奉公主多时,知晓公主习惯脾性,且与公主年纪相仿,只要皇上认可,料想能瞒骗过关。”
沈珍珠失声问道:“你为何要这样?”
秀莹道:“俗语道,叶落亦想归根。奴婢父母均是市井小民,年老多病无人照料,自随嫁回纥后,奴婢日夜思念父母,本再无回返大唐之望。今天天赐良机,奴婢宁可容貌尽失,也要回家侍奉父母左右。”重重再叩头:“求殿下成全。”
世间事竟会这样。李婼身出皇家,却不愿回返故园;秀莹宁可失去女子最重视的美貌,也要守在亲人身边。沈珍珠与哲米依几乎同时对李豫道:“成全她吧。”
李豫想着回纥本有夫死妻子割面凭吊之俗,秀莹若冒充李婼回长安,说是在回纥割面以凭吊葛勒可汗,倒也是说得过去的;至于父皇本就觉得亏欠李婼,料必也不会当真;秀莹替李婼受苦毁容,等回到长安,由她做个三五个月的“公主”,避过风头,再任她回家也就是了,缓缓点头。秀莹大喜,不及拭去脸上血痕,不住的叩头道谢。
次日,牟羽可汗移地建诏令曰“葛勒可汗可贺敦、大唐宁国公主无子,特遣回唐”。午后,一干人等都打点好行李,离开哈刺巴刺合孙。李承宷、哲米依、李婼及随从往敦煌,李豫、沈珍珠带秀莹、程元振、严明及诸侍从回大唐,虽目的地不同,但仍有十余里同路。沈珍珠知自此别后,与哲米依、李婼恐难再有相见之日,黯然神伤,但见李承宷、哲米依夫妻恩爱情笃,合同李婼,皆能远避长安纷争,长居世外桃源之地,深为他们庆幸。
分别之际,沈珍珠不禁与哲米依、李婼合拥饮泣,兹为长别,山长水阔,此生难与再逢,如默延啜,如回纥山水,深悟古人所言“悲莫悲兮生别离”,何等契合。待哲米依三人骑马走远后,沈珍珠仍长立远眺,直至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广袤草原的那一端,又向哈刺巴刺合孙城回望,心绪徐徐沉静,坐回马车。
李豫已在车内等候良久,握着她的手道:“我已叮嘱下去,咱们前行速度不必过快,一切以你的身子为要。”沈珍珠心中倦怠,漠然道:“都由着你罢,你已如愿以偿,该当满意了吧。”李豫变色:“我早该想到,你答应我,不过是为了承宷、哲米依她们三人。”沈珍珠淡然道:“本来就是如此。”
李豫眸光渐敛,清泠如雪,道:“那我便只能顾惜你腹中的胎儿了。”霍的掀开帷帘,跳下马车。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自此之后月余,一行人赶路依旧不急不缓,李豫却再未踏入沈珍珠马车一步。沈珍珠在六年前怀有李适时,妊娠反应便十分厉害,这一次既要赶路,且时近八月,大漠草原天气炎热干燥,一路上常呕吐得气喘咻咻,严明与程元振倒总来照应,只是爱莫能助,毫无办法。
沈珍珠常在呕吐得半昏半沉,半梦半醒时想:这样也甚好,虽回长安,只要众人发觉他不再钟情在意于她,她便不会为他带来麻烦与困扰,他的骨血孩儿,确实是该留在他身边,不该随着她漂泊的,这样也好……许多时候,禁不住泪流满面。
到底是支撑不住,一日驻营休憩,午夜间突然便发热起来,浑身如火烧汤煎,八月高温下,身子却不住寒战,气喘吁吁,她独处营帐中,只得用尽全力拿起身畔水囊,投掷击动帐帷。
四方惊动,她也软软靠倒席上,心智尚明,四肢已无法着力。许多人闹哄哄的进帐来又出去,严明、程元振、秀莹、随行略通岐黄的侍从……
李豫大步冲入帐中,见此情形,一把将她搂入怀,声音微微发颤:“还不开方煎药!”因为路途遥远,且知沈珍珠身怀有孕,离开回纥前李婼曾替李豫一行料理打点了不少药材,故有此说。
那通岐黄的侍从道:“娘娘此病来势迅猛,但最多只能进用温和之药,以期能慢慢降温好转,若用药过猛,必会损及胎儿。”李豫听出话中含意,又急又怒:“慢慢好转?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孤要这腹中胎儿何用!”沈珍珠泪水潸然而下,手上终是无力,轻轻的拉了下他的衣袖。他垂首看她,她温存而坚决的朝他摇头。
李豫轻叹口气,挥手屏退众人。他埋首于她颈项间,仿佛哀恳:“我们莫再赌气可好?你我两心依旧,这样不过是两相伤害罢了。”沈珍珠在身体孱弱间意志消减,想着此生如斯,快乐甚少,已至今时今日,何苦勉强自己,一点点抬手,终于回抱住李豫。
李豫欢喜无量,但见沈珍珠在他怀中再复寒战发抖,忧心如焚,连连道:“你绝不能有事,咱们用药好么?”沈珍珠反复摇头,神智迷糊,李豫面容渐近渐远,喃喃说道:“俶,不,我要留下孩子,一定要……”她依稀中感觉李豫将她紧紧搂抱,深深叹息,他青茬的胡须厮磨在她的额头脸颊,教她安适舒意,身心缓缓放开舒展。
这种感觉沉泛已久。
再度醒来时,她仍倚在李豫怀中,惊觉嘴中余存药水苦辛之味,下意识手抚腹部怆惶坐起。李豫半眯着眼休憩的,也坐起,手轻抚过她的额角,欣然笑道:“已退热,你好了。”沈珍珠惊惶问道:“你,给我服药了?”
李豫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那是当然,不然怎能病愈?”沈珍珠急得快要哭出来:“你怎能,你怎能……”李豫这才搂过她的肩,笑道:“放心,我遵着医嘱,孩子绝无损伤。”
沈珍珠将信将疑:“我怎会这样快就恢复过来?”
李豫笑着拥她入怀,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老天见你我重归于好,特加垂怜一二,待回长安后,我得特设神坛,叩谢天公作美。”
沈珍珠微笑,心知全因此番未违拗本心,更有李豫全力支撑,方能恢复如此之快。她想:她的心终究是孱弱的,虽勉力以坚硬外壳包裹,终究还是孱弱的。于默延啜也好,于李豫也罢,她终归是贪恋着依靠与温存。她只是世上普通女人中,极普通的一个。
然而终归与从前不同了,一路行来,她与他固然两相依偎,却明明白白生分许多。
到底是有了隔膜,心与心的距离,有时极近,有时无穷远。
惟严明以为两人已全然冰释前嫌,喜形于色,整日里鞍前马后侍奉,有一日乘隙私底下对沈珍珠道:“娘娘终能体谅殿下了——当年娘娘被困邺城,殿下心下焦急,夜夜无法入眠,在众人面前却要作无事模样,惟某知晓而已;某私自传书信给风生衣,要他前来相救,殿下岂能不知?他是话语中有意提醒我,和放任风生衣而已。要知当时情形,若风生衣不能救娘娘,这世上便再无旁人了。娘娘回吴兴后,殿下曾仅携风生衣一人远赴吴兴,回宫后不知为甚,竟然大病一场。”
这其中情由,沈珍珠早已猜出一二,此际听来心头仍隐隐作痛。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一个多月后,沈珍珠孕期满百日,晨昏呕吐终于慢慢停了,精神稍见饱满。此时离大唐疆域愈来愈近,虽然行路慢,但李豫早遣了亲信卫率快马驱前送信与风生衣,暗嘱前来接应。沈珍珠寻得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将默延啜留下的那张纸条递与程元振。程元振先是惊诧,随即朝她长揖至地,再无多话。
九月下旬,艰难的攀越过贺兰山,金城郡已然在望。草木山岭依旧,众人心境已是大然不同,均情不自禁暗自庆幸,这一趟回纥之行险死还生,终于可以回归故土,愈加归心如梭。
宿营后洗却多日来的疲惫,在平明晓色中,踏上通往金城郡的大道。
李豫极目遥望,金城郡巍峨城墙黑黝黝的隐没在群山与林木之间,浑成一色。他心中欢喜,轻轻将缰绳一提,坐骑似通人意,昂首萧萧嘶鸣,此音未落,听得前方亦有马长嘶,清越入云,恰如呼应。随着马嘶之声,蹄声得得,赫然有人风尘扑扑迎将上来,青衣长剑,风采洒脱,正是风生衣。
严明最是欢喜,一马当先迎上去,唤道:“老弟,你总算来了!”
风生衣一笑,纵身下马,拍严明的肩:“严兄辛苦。”随即上前拜见李豫,道:“某已在此处等候一晚,殿下无恙吧。”李豫笑着点头,下马扶他起来,说道:“沈妃也在后面马车上,你去见见她吧。”
风生衣已知悉此事,遂上前拜见。沈珍珠掀开马车帷帘,朝风生衣微笑示意。风生衣眼角微扬,极快的扫过沈珍珠一眼,垂首道:“娘娘一切安好?”沈珍珠苦笑,道:“将军想来没有料到,我会再回来吧。”风生衣低声道:“殿下从未放弃过娘娘,娘娘怎能放弃殿下?”只说得这一句,不便再多说,揖礼退下。
驱马赶路途中,风生衣向李豫禀道:“皇上病情加重,皇后近月以来多次召见或密会越王,恐有密谋。”李豫早有预料,张皇后一心夺嫡,然诸子年幼,就算肃宗有心,但太上皇和群臣决不会同意废立;而皇帝身体愈来愈糟糕,若李豫顺利即位,新旧帐一起清算,张皇后岂有活命之理,惟今之计,只能联络李豫之下最年长的越王李係,以求生机。李豫目光闪动,嘴角牵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冷笑,“陛下总还能支撑数月吧,孤不信——她虽然敢数次谋杀孤,莫非还真敢弑君篡位!”
风生衣道:“万幸殿下已脱险境——”
李豫微微一笑:“真的已脱险境了么?一日未抵长安,便有未卜难测之事,你来接应孤,还有无其他人知道。”
风生衣摇头肯定的答道:“绝没有,某一得到消息,稍对刑部公务作了部署,便悄悄的独自赶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豫点头,“这样最好,只是孤远眺这金城郡,总有一种不祥预兆,须得处处小心。”风生衣昨日经过金城郡时已多加留意,未发现有什么不妥,加上现任金城郡守原是郭子仪部下,也曾跟随李豫东征西讨,并非趋附张皇后一派的,然而李豫既然这样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喏喏称是。
因行速较慢,至天色尽黑,一行人马方到达金城郡城楼下。已过酉时,依例金城郡城门已关。戌楼上士卒来回巡行,旁侧房室内灯火闪烁,人影绰绰,传来男女时高时低的调笑,更有浓郁的酒气酒香随风四下里飘散。
李豫暗自皱眉,严明道:“居然在城楼上与脂粉调笑取乐,真是大胆!”
城楼上士卒高声喝道:“下面是甚么人!”
李豫身份自然不能泄露,程元振跃马上前,道:“某内飞龙正使程元振,有急事回京面圣,速传守门官,开启城门!”来头甚大,士卒连忙敲叩房门禀报。却听室内男子醉醺醺的暴喝道:“什么内飞龙、外飞龙?律例在此,酉时既过,城门不能开启。叫他明日再来!”程元振大怒,喝道:“小小门将,不守规制,口出狂言,还不出来受死!”
李豫与风生衣对视一眼,齐声按低声音:“小心——”金城郡乃边碍重镇,最蠢笨的守将也知不能在城楼上胡闹,更不至于胆敢对内飞龙使无礼,风生衣何等敏锐,早已感觉到这城楼隐有森冷之气、杀机四伏,暗地抬手示意,载着沈珍珠与秀莹的两辆马车缓缓后退。
却听一声梆子响,城楼房室乍暗突明,密密匝匝的人头在城楼上攒动,总有数百人之众。
“放!”随着一声号令,千弩并发,箭矢如暴风急雨倾泻下来。风生衣拔剑疾呼“快退!”但见漫天白芒飞舞,嗖嗖之声不绝于耳,转瞬斩落无数箭头,李豫、程元振、严明及众侍从均且退且舞动兵器斩落流矢,躲避不及中,多人中箭落马,李豫回顾沈珍珠的马车——后退甚远,箭矢射程无法及达,正稍自安心,左肩一凉,一支箭擦着皮肉划过。
风生衣喊着“殿下快退”,长啸数声,奋起精神,正连连挥剑挡箭中,听得城楼上忽的传来女子清叱:“风生衣,你输了!”那声音熟悉至极,情不自禁朝上望去——何灵依傲然端立城头,萧萧长风中,薄纱绿裙如羽翼,飘然拂动,最令他惊骇的是:何灵依手执巨弓,箭头正堪堪对准后畔的李豫!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何灵依朝风生衣倨傲一笑,弦如满月,箭如流星赶月,疾射而出。
风生衣不假思索,纵身扑向李豫。
何灵依色变,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行动的,遂复取箭上弦、拉弓放箭,这一箭竟似倾尽全付心神,快捷无伦,劲势无伦,直追第一支箭——
便在此同时,风生衣与李豫在地上连连翻滚,避过疾雨般射来的箭矢,风生衣仓促间随手拾起一支坠落箭羽,举轻若重,力透千钧,截空如电,回射城头——
“哧”,弦声未绝,何灵依射出的第二箭已生生将前一箭击落,两支箭同时堕地。
何灵依胸口一荡,缓缓低头,胸前绽开点点血花,绿裙艳血,便在这幽暗夜里,也格外妖艳炫目。
风生衣惊骇莫名,对眼前之事无法置信。
何灵依宛若一片绿云,悠悠荡荡由城头坠下。
“师妹——”他长嗥,不顾一切朝城楼狂奔,迎面无数箭矢劈头而下,他狂乱挥剑击斩,纵身腾空,终于在半空将她接入怀中。
箭已没矢,正中心口,反倒流血极少。风生衣语无伦次,“师妹,你不能死,不能——全是我不好,是我输了,我认输,我们一起回峨眉,可好?——”何灵依的手按住他的衣襟,止住他的话,笑靥依旧,娇憨依稀,一如少年同师习武时。她脉脉看他,似温存,似感叹,留给他最后一句话:“这一生,你只怕永远不会明白——你的最爱。”
风生衣不懂她的话,心割裂开般剧痛,仰天悲嚎,四方萧木飒飒。
城楼上射出的箭矢在何灵依坠落时暂歇片刻,再复乱箭连珠,全招呼向惟一在射程内的风生衣。李豫并程元振、严明焦急呼叫提醒,均恨此行无人带有弓箭,对城楼上所发的乱箭毫无还手之力。
风生衣本自抱着何灵依尸身呆坐不动,说时迟,那时快,他猛一提剑,卷起一道凛冽光弧,剑气如长风破浪,数丈内外,满天箭矢如流星坠地,长啸声中他放下何灵依尸身,气沉腰际,提足点在城墙上,疾踏垂直的城墙,瞬息间已越上城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城楼上的未料风生衣有如此武功,没来得及躲避,风生衣双目赤红,长剑翻飞,连声惨叫中右方一片士卒尚未倒地,他已斩杀向左方的士卒。
李豫远远望得城楼上血光飞溅,知悉风生衣伤痛后悔,移恨于这帮偷袭者,竟杀红了眼,深觉风生衣多年来为自己所做事情太多,今日令他无意失手,痛失所爱,暗自愧疚。左臂一暖,却是沈珍珠不知何时竟下马车走到身侧,轻挽住他的胳臂,伫立在旁。他见她面色煞白,眸中泪光若隐若见,手指微微发抖,遂回握她的手,“我没有事。”
“呃!”随着最后一声短促的惨叫,城楼上灯火渐暗,归于沉寂。“轰隆隆”闷响声中,城门中开,风生衣手中提有一物,腾跃疾行而来。
“通”,风生衣将手中之物掷到李豫跟前,说声“请殿下处置”,掉头朝何灵依尸身所在走去。
李豫低头,“那物”原来是一身量娇小的女子,长发披散,因被摔得甚重,痛苦的在地上蠕动着,没有抬头。沈珍珠闻得那女子身上散发淡淡幽香,香而不腻,浓而不妖,脱口道:“独孤镜?!”
独孤镜猝然抬头,边喘着气边冷笑道:“是我。”浓妆遮掩住她原本清秀的容颜,衣裳极艳极薄,眸眼精明中平增妖媚。嗅觉记忆本是最恒久难忘的,沈珍珠旧日在张淑妃宫中闻过独孤镜所制香料气味注,现在不过下意识唤出独孤镜名讳,若单看相貌,说不准未必还能认出独孤镜。可是,独孤镜涉嫌诬害李豫,就算没死,现在也该在大理狱中啊!
李豫道:“果然是皇后将你从狱中劫了出来,瞧你这模样,竟是做了娼妓也不忘要杀孤!”
独孤镜艰难的一点点站起,拍掉沾在衣裳上的泥土与尘灰,扬头道:“殿下应当知道,若是奴婢得不到的东西,必然也不会让她人得到!今日事败,要杀就杀,也不必多话!”
李豫思忖片刻,拉过沈珍珠的手:“她害你最深,你曾说过要手刃仇人,替红蕊报仇,她就交由你发落吧。”将佩剑递与沈珍珠。程元振提剑,悄声提醒道:“殿下,娘娘身怀有孕,沾染血腥,恐是不祥。不如,由我——”
“不!——”独孤镜后退半步,恶狠狠瞪沈珍珠,厉声尖叫:“我宁可一头撞死,也绝不能死在你的手中。”她看着李豫,“殿下,你我总算主仆、夫妻一场,你就这样狠心,竟要我死在这贱人手中?”说到“狠心”两个字时,眸中泪光一闪,竟落下两粒泪,划过面颊的厚厚脂粉,留下两道泪痕,煞是难看丑陋。
沈珍珠从没见过独孤镜流泪。她固然极为憎恨独孤镜,曾经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可在吴兴两年中,深思至独孤镜其人,竟渐有数分理解。独孤镜出生寒微沦为侍婢,却不甘服从命运力争上游,做事从不瞻前顾后,狠决果断,杀红蕊、害林致、陷害李豫,几近成功,被张淑妃认为义女。在她的心中,或者无神明可惧,无鬼怪可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她终究如此悲惨,由李林甫、李豫至张淑妃,她不过是处处被人利用。她依然是天底下万千可怜女子中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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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着是女人的本性,或者,也是女人的天敌。多少女子,终此一生,去挚爱一个男人;以一生的守候,去等待一颗心的回归。独孤镜也是如此,只是手法比普遍女子更加极端,因为她由生至而,已然习惯无论想要得到甚么,都靠自己双手争取。所以,她不会静静守候,她会全力出击,不死不休。
沈珍珠对独孤镜道:“你是受人指使,若你肯在陛下和群臣面前说出主使之人,我保你不死。”
独孤镜尖声大笑,说道:“保我不死?你以为我会这样愚蠢,这个人的名字,我宁死也不会说出来。”她步下踉跄,摇摇倒倒转了个圈,神智仿佛狂乱,讥讽般尖笑不停,“太子殿下,你瞧瞧,你喜爱的是甚么人?竟然没胆气提剑杀奴婢!殿下,你要这样的王妃有何用,她能助你什么?奴婢我除了不是世家女以外,有什么不比她强——”说到这里,忽然折身栽头扑向程元振,程元振一怔,未及收剑,她“呃”的闷哼,长剑透心,血如泉涌,因痛苦愈显容色狰狞可怖,身子倒下时突然奋力前伸,紧紧抓住沈珍珠裙裾,一口血喷在沈珍珠裙下。
抓得这样紧,沈珍珠不得不曲下身子,却见独孤镜陡然抬头,怪异的笑着,吐出两个字音。声音太低,沈珍珠没有听清楚,疑惑的追问:“什么?”独孤镜头一偏,已气绝身亡。
严明与程元振急速率众冲入府衙,将吓得瑟瑟发抖的金城郡守和城楼上几名受伤未死的兵卫擒来见李豫。一番审问下来,这郡守竟不知原委,连称冤枉。再审,那几名兵卫方说,独孤镜是昨日才来金城郡的,手段好生了得,将守门官媚惑得五迷三道,瞒过郡守设下圈套。那守门官方才在混乱中已被狂怒的风生衣一剑刺死,严明翻遍其尸身,并无任何书信,仅得一块中宫令牌。想来这守门官原是皇后的人,接到独孤镜与何灵依传来的皇后指令,于是一同设计谋杀李豫。那金城郡守应是确实不知讯息,不然方才城楼兵卫孤军奋战,不会无人接应。可惜这区区令牌作不得证据,张皇后行事果真谨慎。
沈珍珠默然行至风生衣身畔。
风生衣怀抱何灵依尸身,枯坐不动。过了许久,他开口说道:“我从师学艺时八岁,师妹六岁,我俩青梅竹马,从未分离,也都争强好胜,争执不断。师妹的心意……我早该明白……她为我踏入红尘,如今她走了,我所做所为,便算日后位极人臣,已失趣味——”
沈珍珠幽幽道:“我去对殿下说罢——你带着何姑娘回峨眉。”
风生衣沉默着,没有回答。
李豫徐徐走来,一件大氅轻轻罩在沈珍珠身上,他倾身扶携沈珍珠,凝立不言。三人不知静默伫立多久,惟见星河变幻,云层飘浮,百看不倦,不自觉中晓鸡初啼,晨曦微露,战场清扫完毕,金城郡城门大开,渐有商旅行人通过,慢慢热闹起来。
“櫜櫜”蹄声中,有人骑驴由沈珍珠面前经过。明明已走得远了,驴背上的人却回首,恰巧沈珍珠抬首,便朝沈珍珠古怪的眨了下眼睛,面庞皱纹迷离,老朽已极。沈珍珠一震,执住李豫的手,惊奇的唤道:“张九龄大人——”风生衣不禁亦抬起头。
那骑驴人已转过头,悠悠闲闲的朝前荡,好似没有听见沈珍珠的呼唤,口中吟着偈语,随风飘然送来: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八年前,黑松林中,张九龄曾吟过此句,沈珍珠似懂非懂。而今再品此偈语,仿有所悟。喜与怒、甘与苦、荣与辱、悲与欢、得与失、取与舍,便如天下万千江水河流,形态虽异,皆是生命镜射,惟心地清明,明了自己所愿所求,心中坦荡,方能真正超脱,否则一生纠缠苦痛,无论进退何处,亦不能脱却烦恼。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却用了八年时间,迂回曲折,今日方能晓悟。
她所愿所在是甚么?不过是遂他所愿。
他所愿又是什么?他心中最重的,还是那光华万丈的九五之尊。接着,便是她。
她从来无意与江山比肩。
得到这锦绣河山,他必然欢欣;然而失去她,他必定悲伤。
既然如此,既然她已与他重归于好,为何心中始终负重如山,忐忑不安,每每强颜欢笑?为何还要执着于会否拖累他?她这般的取舍不定,令他心神难安,亦是一种拖累啊。她只知刀剑会伤害他,却不知自己亦是一柄寒刃利剑,会深深刺痛他的心。
现已将至他与皇后生死较量的最后时刻。
她为何不陪他共赴这一场决战,无论生死,无论成败,至少,她已无悔。
她心神从未这样清明,紧紧回握李豫的手,与他相视微笑。佛祖拈花一笑,满座弟子中尚惟有摩诃迦叶尊者妙悟其意,希望她之所悟为时未晚。
风生衣也站起:“待某安葬好师妹,便出发吧。”
注:详见第四十九章《晶晶行云浮日光》。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在深秋渐寒的夜里,沈珍珠随李豫重新回到长安,下马车、换肩舆、入宫城。
整个东宫都震动了。明德门外灯火辉煌,官员、内侍、宫女数百人汇聚等候,张涵若依照穿着惯常的紫裙锦帔,丛梳百叶髻上步摇闪熠,美艳华贵,看见李豫纵身下马,远远的笑盈盈迎将上来,娇嗔道:“殿下总算回来了,我可是日夜牵肠挂肚。”说话间,便上前欲挽李豫。
李豫微微一笑,施施然后退几步,将沈珍珠由肩舆上扶下。
张涵若瞬时一呆,不由自主蹬蹬蹬倒退,沈珍珠腹部微微隆起,任谁也能看出身怀有孕。她怔忡顷刻,旋即挽住沈珍珠,强笑道:“姐姐,你也回来了。”沈珍珠只觉她的指尖微微发抖,不禁恻然,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涵若妹妹,你愈发美丽了。”
张涵若眸光暗淡,不经意般由李豫身上掠过,李豫却独独看着沈珍珠,眼神温存得不可思议,仿佛有异物在她心间隐隐绰绰的游曳,面上依然笑得灿烂如花,“殿下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思念姐姐,姐姐回来就好!”
李豫执着沈珍珠的手,说道:“这里风露大,别尽顾着说话,回殿中再慢慢叙旧也不迟。”正说到这里,远远看见有人由奉化门大步跑来,转瞬已至沈珍珠跟前,合身一扑,跪伏到沈珍珠身下,紧紧抱住她的双膝,放声大哭:“小姐,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正是素瓷。
沈珍珠强行将素瓷扶起,替她拭去眼泪:“好妹妹,作什么要行这样的大礼,我还没有谢你呢——这几年多亏你照料适儿。”仔细端详素瓷,精神萎糜,容色憔悴,两三年的时间,倒似衰老了好几岁,心中更加歉然。
听沈珍珠说到“适儿”,素瓷忙拭拭面上泪水,回头招手道:“快将小世子带来。”她身后原跟着一个老嬷嬷和数名宫女,只因没有她行走得快,稍落在后头。那老嬷嬷左右两手各牵着个锦衣男童。左边的身量略高,一面走,一面骨碌碌转动着那双极亮极大的眼睛,好奇的盯着沈珍珠看;右边的年纪略小,眨巴着眼四面看看后,微带羞涩的垂下头。
沈珍珠只看左边男童一眼,便知他定是自己的适儿。他已五岁有余,相貌神似李豫,眉眼中又有她的神韵。她狠心抛开他已近三年,他定然不会认得自己这个娘亲,眼角不由淀泪。
走得近了,李适一眼瞥见李豫,立时欢快的喊着“爹爹”,撒开脚丫子,一头撞进李豫怀中。李豫将他高高举起,好一阵亲热之后,方放他下来,指着沈珍珠道:“适儿,你母亲在这儿,快些叫娘。”
沈珍珠蹲下身子,哽声唤着“适儿”,欲将李适揽入怀中。李适却将小小的身躯一攘,挣开沈珍珠的手臂,扑闪着眼睛,怯怯的朝素瓷身上靠,稚声稚气的问:“姨娘,她是谁?我不认识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珍珠心如刀割,素瓷道:“她就是你娘啊,很小的时候她离开皇宫,现在回来了啊。”李适十分较真,“那她为什么要离开皇宫,是皇宫不好吗,还是她不喜欢适儿?”李豫曲下腰,说道:“都不是,你娘是因为有极重要的事,所以暂时离开了你。你瞧,她现在不是回来了么?”伸手抚摸李适的小小脑袋瓜儿,“乖,叫一声娘。”
李适摆摆脑袋,直往素瓷身上挤,嚷道:“我不叫,我不叫!别人都有娘,迥弟弟也有娘,就我没有,别人都笑话我。我不要娘了,我不要这个娘!”
李豫有些动怒,扬起手道:“这样不听话,爹爹要打你了!”沈珍珠连忙按住李豫的手,泪光泫然:“都是我没尽到做娘的责任,切莫强迫适儿,慢慢来。”李适早已“哇”的大哭起来,李豫长叹一口气,挥挥手,令嬷嬷带着李适先退下去。素瓷又领着那名年幼男童上来,道:“迥儿,给娘娘磕头。”沈珍珠便知这是素瓷的孩儿,名李迥,素瓷虽未被定名份,这个男孩已被皇家认可。李迥极是听话,立时上前跪下,认认真真的给沈珍珠叩了三个头。
因时间已晚,李豫见沈珍珠颇有伤心,便嘱咐早些安歇,张涵若与素瓷各自回到居所。
李豫安置沈珍珠在宜春宫住下,遂立刻带秀莹前往大明宫谒见肃宗。
宜春宫在东宫东北方向,与宜春北苑相邻,张涵若自被纳为良娣后便住在宜秋宫,与宜春宫一东一西,遥相对望,素瓷与另三名滕妾则居于典膳厨侧的命妇院中。
沈珍珠在宜春宫中略作巡逡,巨型云母花鸟屏风,文杏大柱,由天棚垂落下来的紫地织金锦锻的幔帐,处处皆见富丽繁华,教她稍有些不适应。
月光穿林越隙,与宫外树影互相合抱,黑白交映,纵横交错。沈珍珠想起适儿,她负欠孩子的,是一笔还不清的巨债,她要全力补偿,也许未时不晚吧。
躺在榻上慢慢的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榻边的轻微响动。她自怀孕后睡眠甚浅,极易受惊,每夜总会睡去醒来数回,半眯着睁眼,果真是李豫,冲她笑道:“我吵醒你了,快些睡。”她困倦不过,转头再睡。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再复醒来,李豫兀自合衣倚在榻侧,脉脉看她,似有深意。沈珍珠一笑,伸臂挽住李豫脖颈,昂首道:“在想甚么?”李豫方回过神,笑道:“我在想,怎样让适儿唤你一声娘。”沈珍珠想了想,低声而坚决的说道:“不用急,我到底是他的亲生母亲,只要爱他疼他,终归会认我的。”
李豫见她眸光闪烁,面颊在烛影下流动潋滟光辉,不由情动于衷,扶住她腰肢,慢慢吻在她的唇上,一时均难自禁,李豫轻抚着她的腹部,“是否要紧?”她容色绯红,轻轻摇头……
第二日醒来浑身慵懒困倦,李豫不在枕侧。沈珍珠掀开幔帐,天已大亮,李豫背向床榻坐在几案前。她呆呆看他背影半晌,他兀自凝坐不动。
沈珍珠静静起身,缓步走至李豫身后,不觉心口一滞。白玉案上,放着她随身的那柄匕首,鞘身泛出黑冷光泽,就如默延啜那青灰桀骜的身影。李豫的目光,便一直驻留在这柄匕首上。
“俶”,她从来只唤他的旧名,手抚上他的肩头。
李豫猛然站起,忽的一把掀翻了白玉案,发出“通”的轰响,室外内侍脚步簇动,但想是无人敢叩门进来。沈珍珠怵然退后,李豫深深吸气,眼睛逼视过来,怒喝道:“你好,你很好!你将他送你的东西贴身藏着,你既然已随我回宫,为何心里还有他?”他声音极高,震得四柱皆颤颤撼动。
他继续厉声道:“你这样的女人,孤绝不会再理睬你!”言毕,扭头不看她,毫无犹豫的甩袖朝外走去。
沈珍珠初时发怔,此际抢步上前,顾不得裙裾曳地几近绊倒,合身而上,抱住他大半个身子。
李豫步下一凝,却没有回头。
她说:“你为何要欺人欺已?我有孕在身,你不怕我再复伤心难过?”
他身躯轻颤,仍是肃声道:“你在浑说些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明明知晓我从未移情于他,今日为何故意这样说?你掀翻几案时看似大怒,其实小心谨慎,生恐不慎将我碰伤;你大声怒斥我,其实虚张声势,眸底并无真怒;你方才转身便要离开,不忍再看我一眼,生恐见我伤心之色……”沈珍珠转过身子,与他的目光相对,徐徐说道:“你是在怕什么吗?你造成与我不和之势,让宫中人人听见,是有意这样做的吧?你昨夜那样晚才回来,是知道什么,怕我再受伤害,今日有意寻衅而为吧?”
李豫见她柔情凝视着他,秀眸如宝石,绚丽中更蕴沉敛静虑,再也无法忍耐,伸臂将她紧紧拥于怀中,说道:“珍珠,是我对不住你,你暂且忍耐几个月。现下皇帝病危,皇后手握大权,恐怕会对我无所不用其极。她若知我还似从前那般,最最看重你,必定会从你下手对你不利。我甚为担心,怕我不能护你周全,这几个月我只可偶尔悄悄看你,你务必要保重。”
沈珍珠头枕在他胸前良久,方摇头道:“我不怕。”
李豫一惊,扳正她的身子:“你说什么!”
沈珍珠轻笑,继而坚定的说道:“俶,我既然是你的妻子,在这样的时候,必定要跟你同退的,怎么能独自悄悄躲在一边。我固然不能助你什么,但也愿能与你朝夕相对,我与你、适儿好不容易相聚,我已错过太多,不想再辜负光阴。”
一种如水般的温存从她的眼神中流泻而出,一点一滴的渗透他的心,然而他还是焦急的说:“可是,皇后的手段你是知晓的,我就算多加侍卫,也恐怕防不胜防。”
沈珍珠道:“该来的总归要来。再说,皇后这样狡诈,你今日的举措也未必能瞒得了她去。我们何必为她而白白耗费大好光阴呢!”
李豫还待再说,沈珍珠已掩住他的口,复缓缓靠在他胸前,道:“不用再说了,就这样吧。”
因肃宗病重,李豫与沈珍珠依偎不多久,便匆匆再前往大明宫。
沈珍珠拾起那柄匕首,仔细擦拭干净,依旧纳入怀中。
默延啜,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怀念你,一生一世,碧落黄泉,如此而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正拟赴命妇院看李适,宫女上前禀报:广远门外有人求见。
她迎来了一名意想不到的客人。
慕容林致。
慕容林致似乎总来去如风,在她未曾料想到时,倏忽出现。
这一回,慕容林致着青袍、平巾帻,晃眼瞧去,恰如俊逸男子。甫一照面,沈珍珠便屏退左右,调笑道:“好个俊雅书生,怎的做这样装扮?”
慕容林致环身转了个圈,笑道:“我也是别无他法,既想来看看你,又怕被宫中人识出,强令我去治陛下的疾病。”
沈珍珠诧异,“替陛下治疗病症,有何不可呢?”
慕容林致不以为然,蔑笑,“我是医者,不是佛祖菩萨,并非人人我都愿医治。”眸光迅捷一扫,停驻在沈珍珠的腹部上,面色微变,“你有孕在身?”
沈珍珠平和欢愉的点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慕容林致已拉住沈珍珠的手,秀眉稍锁,道:“来,我替你把脉瞧瞧。”沈珍珠正是求之不得,与慕容林致双双坐定,任由她把听脉象。
沈珍珠却见慕容林致把脉极久,初时全神贯注,继而紧抿嘴唇,两道秀眉越锁越紧,双颊泛白。慕容林致医术高绝,今日居然会出现这样的神情,令得沈珍珠心中突突乱跳,探询般小声问道:“怎么样?胎儿无恙罢?”
慕容林致仍将手搭着她的脉搏,入定般沉默不语,急得沈珍珠连声道:“究竟有什么不妥?”
连问数声,慕容林致方慢慢抬起头来,双眸隐隐噙着泪水,似是满腹的忧伤,一时说不出话来。沈珍珠有些着慌,想着自己在回长安途中曾经大病,虽然近月来少有不适,但瞅慕容林致的神情,莫非这胎儿会保不住?正在浮燥焦急中,慕容林致已站起,紧握住她的一双皓腕,泪水涟涟而下:“你为何要怀孕?你怎么能让自己再次怀孕?!”
沈珍珠不明其意,愣愣道:“你说什么?”
慕容林致复跌坐椅上,掩面半晌,终于抬头对沈珍珠道:“我不能骗你,我还是将实情告诉你吧——”
沈珍珠已知情况大为不妙,心反倒平稳安定下来,坦然抬首,说道:“林致,你说吧,这些年过来,无论怎样的结果,于我都无大碍。”
慕容林致哽声,“这全都怪我不好,当年替你治病时没有跟你与李豫说——当年你伤心已极,大挫根本,身体需好好调养。”
沈珍珠道:“当年我的病不是已经痊愈了吗?再说,这两三年以来,我并没有什么不适,一些小小病痛,也是极快就恢复了的。”说着,还将上回发热后只服普通药材便退热康复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与慕容林致听。
慕容林致却拍案而起,蹙眉痛心,“这正是最最危险的。你不知这两三年你是怎样渡过的,尤其是近一年来是怎样勉力支撑自己的——你身体看似强悍,其实外强中干,须知人之性命便如灯火,不时添膏续焰,方可微明不息。可是你——”
沈珍珠轻按着自己的腹部,咬牙问道:“我怎样?”
慕容林致侧过头,摇头不开口。沈珍珠大声道:“林致,你说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慕容林致噙泪抬头看她半晌,终于吐出八个字:“焚膏继晷,油尽灯枯。”顿了顿,拭去眼角泪水,接着说道:“尤其竟然有孕在身,更是雪上加霜。”
沈珍珠无数次身临险境,险死还生,几属奇迹。未料死亡终以这般猝不及防的方式馈临于她,在她最终了悟人生万象,情爱之真谛时,如山崩石摧般袭来,毫不容情的馈临于她。
她勉强一笑:“看模样,就连你也对我的病没有办法了。”
慕容林致摇头,泪如雨下,“就算神仙再降,也无力救生机已绝之人。”
“我还能活多久?”
二人静默无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沈珍珠启口幽幽问道。
慕容林致想了想,“不过三五个月吧,若你没有怀孕,或者可以支撑久一点:一年,或者更长。”
沈珍珠长长的舒了口气,“原来没有这个孩儿,我也不过只能多活一点点时间。看来,这个孩子来得也是时候,并非错误啊!”
慕容林致泣道:“已到此种地步,你怎么还在念叨腹中胎儿。”
沈珍珠拉过慕容林致的手,正色肃容道:“林致,我求你两件事,你一定要帮我。”见慕容林致听着,接着说道:“第一件,我求你帮助我,让我活至生下孩子那一天。不,活到生下孩子后三个月,我知道以你的医术,还是能做到的,是吗?”
慕容林致泪如泉涌,点头道:“好,我帮你,我这就在长安住下来,一直替你看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珍珠又道:“第二件事就是,此事千万不可让李豫知道!”
慕容林致黯然,只是说:“你何必这样用心良苦。”
沈珍珠道:“他已为我伤心甚多,我不忍心。”
慕容林致心道:再不忍心,也终须有那一日。“虽然我可用药为你稍续数日性命,然而孕期越长,你会越来越虚弱,你须小心不要在他面前露出破绽。”
沈珍珠点头,“我省得。”强作欢颜岔开话题,“方才忘了问你:怎么突然就想我,要来长安看我了?”
慕容林致取出香巾拭干面上泪痕,道:“这算是一件奇巧的事。三个月前我在西凉国一带行医,碰着一个名唤薛鸿现的姑娘,极是活泼可爱,我与她一见如故。更巧的是,她竟说与你相交极佳。想着我们都有数年没有见到你,便相邀着上月来长安找你,也不知怎的,我在长安等了一个月,不仅你不在宫中,就连薛姑娘也一直没有露面。今晨在市井中听传言道太子与太子妃回宫,便急忙来找你了。”
沈珍珠也很是想念薛鸿现,听了这话,悲戚中添了几分欢喜。
正说到这里,李豫领着名太医匆匆走入。他眼神锐利,一眼便认出慕容林致,见两人都面有泪痕,打趣道:“你们姐妹相见,何必弄成这般眼泪汪汪的。林致,既然来了不如多住一段时日,你好似游侠般,要走了又不知何时再能见面。”
沈珍珠强笑道:“谁说她要走?林致打算长留长安,待我产下胎儿才会离开呢。”
李豫一听喜出望外,挥手叫那太医退下,兴冲冲的说道:“有你看着珍珠,哪里再需要其他大夫,真是谢天谢地!”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已近亥时,大明宫渐渐静谧。这几年圣上兴佛盖寺,愈来愈喜爱安静,故而宫中内侍、宫娥莫不学得行止间轻捷如履锦纱,言语里轻细如春雨沙沙。
严明有条不紊地巡查防守至紫宸内殿,诸当值的内飞龙使见着他的身影,均远远地拱手行礼。身为内飞龙正使,他早已无需日日巡防,然而,任职近二十年内飞龙正使,成千上万个漫漫长夜,他若不巡防,又该做什么?他已然习惯这样,世人都道九重天阙无限好,又有几人知晓高处不胜寒。内殿,灯火晕微,低声的咳嗽时断时歇。他想:我所能做的,不过是陪着他吧;当所有的人都慢慢地离开他时,我仍然要陪着他。
他立于玉阶之下,仰首,今晚好一轮满月。
“严大人,陛下召见。”内侍在旁唤他。
他知道,这般的月色,这样的夜晚,圣上,他必定也是睡不着的。
严明轻轻踏入内殿,听到圣上熟悉的声音:“来,严明,陪朕叙叙话。”圣上斜倚在锦榻上,面色焦黄,说了一句,又咳嗽半声,示意严明坐至面前,道:“说来你比朕年长,倒老当益壮,朕是一年不如一年啦。”严明心中一阵凄苦,强笑道:“陛下说笑了——”圣上挥手,将手中拿着小盅汤药缓缓喝下,道:“其实儿女均已成人,朕亦无所牵挂。严明,你可还记得,你当年第一次瞧见她,是怎样的情形——”
严明忽然就觉着,有一种液体乍地涌至眼底。他说:“臣怎生会不记得?臣那时陪陛下在沈府对面的茶楼守望着,那日阳光正好,沈府的朱漆大门轰地中开,臣就看见她了——其实隔得很远,臣虽有武艺在身,眼光锐利,也是很难看清娘娘玉容的,臣却看见陛下眸中光芒了,好似天地间精华都齐聚在陛下眼前——”听到这里,圣上的眸中也慢慢地增了光彩,笑道:“你这话不尽不实,我不信你没有看清她的容貌。”严明答道:“臣不敢。”
圣上笑意更盛,语带有戏谑,“不敢?”又皱眉,问旁边:“朕可有年老耳聋,谁在殿外喧哗?”
内侍这才敢回禀:“是升平公主请求陛见。”
圣上叹息,遂道:“让她进来罢。”
升平飞奔入殿,纵身扑入圣上怀中,大哭失声:“父皇,父皇,我被郭暧那小子打了,你要替我作主!”圣上轻声抚慰,升平方觉有外臣在侧,边拭泪边缓缓蹲至父亲足下,却是梨花带雨、楚楚堪怜地望着父亲。
从这个角度看升平,她的相貌极似她的母亲。然而珍珠何曾像她这样,纵身入怀,撒娇求救?她几乎永远是含忍着,那一滴泪,有时噙在眼角,有时噙在心中,她的痛,他要在许久以后,在这漫漫十七年中,一一回省体味,于是,她的痛就浸入他的骨髓。从骨髓里生出寒,生出冷,许是这样,他的咳嗽之疾久治不愈,越来越重。
他禁不住再次连声咳嗽,升平急得又是手捶背又是抚胸,声声唤着“父皇”。好容易平息下来,容色又黯淡几分。他缓缓抬手,抚过女儿鬓边一缕散发,说:“升平,父皇是庇佑不了你一辈子的。”
他说得这般无奈,含着悲辛,升平早把自己所受的委屈撇下,泪如雨下:“都是升平不好,些微小事也来打扰父皇,父皇,父皇,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含笑,“这样甚好,你的性子,总算有些象你母亲了。你的母亲,象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已是才名满长安,……”
“可是,母亲,她,她是为什么!”明知母亲是父皇的禁忌,升平仍忍不住忿忿开口,“她难道会不知晓父皇生病么?这十七年来,她从未回宫,我连她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她从未尽母亲之责,我,我,”她一时哽咽,“我从不敢怪她,但她若还不快些回来,我一定会恨她,恨她!”
“住口!”他果真怒了,挥袖间,一片金玉坠地之声,严明忙上前扶携,叹道:“公主殿下,老臣本不该插言,公主你让圣上难过了——”
升平惊骇,然而倔强咬唇,说:“父皇,我没有错。我信她一定还在人间,她游历的大好河山,不是父皇辛辛苦苦,日夜操劳,才得以四海安然的么?她为甚就是不愿回来,再有多少的误会隔阂,难道抵得上父皇这十七年的等候苦痛?”
他乍然听到“还在人间”四字,心痛如绞,呼吸如被滞压,半晌,不能再出一语。
升平亦惊觉失言,她急促地站起身,长袖拖曳至地,看她的父亲——他曾纵马天下,睥睨群雄,收复河山,他曾豪饮千杯,倜傥风流,远殊世人。其实,他也只能望佳人兮天一方,他,多么寂寞。
终于,听到有内侍禀道:“汾阳郡王绑了驸马,跪伏于兴安门外请罪。”
“去吧,升平。”
他说:“无论如何,要勇于承担自己,你,长大了,父皇能给你的,都已交给了你。此后的荣辱悲欢,要全凭你自己作主。”
升平似懂非懂,曲身行礼,退下殿去。
她和他的一双儿女,他从来不敢宠溺。一手交付天下江山,一手托付与最可信重的忠臣,天子所虑的,惟有身后事。
他缓缓坐回榻上,对严明道:“我们,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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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是不急不燥的。她日日与李适相处,亲自教导他习字,陪他顽耍,看着他入睡,李适初时对她疏离,他极为依恋素瓷,若是病痛摔倒,必首先赖在素瓷怀中撒娇。然而沈珍珠不着急,她耐心细致,一点一滴的呵护着李适,时日一久,李适愈来愈依恋她……只是仍未唤过她一声“娘”。
慕容林致隔三岔五的入宫一回,将煎制好的药水交由沈珍珠服用,只是奇怪数月过去,薛鸿现兀自没有现身长安。
张涵若每日必来向沈珍珠问安,短短数月,她容颜失色甚多,然傲气不减,沈珍珠每欲与她倾谈,她总是匆匆作别,早失了当年的亲热。沈珍珠只能暗暗叹息。
十二月十九,再逢沈珍珠生辰。肃宗长期卧病,宫中禁鸣丝竹,李豫心存避讳,恐此时大加庆寿招忌对沈珍珠不利,兼之沈珍珠一力阻止,便将那些繁文缛节全免,只预备下小小一桌寿宴,待他晚间由大明宫回来后与沈珍珠共进。
到了巳时,素瓷依例带着李适来到宜春宫,她是记得今天的日子的,便要李适朝沈珍珠叩头,李适身子扭来扭去,就是不肯依。沈珍珠笑着制止道:“哪里有这样多的规矩。”见素瓷神色甚是疲惫,眼眶泛黑,明显睡眠不足,她与素瓷随便惯了的,劝道:“你还是回院歇息吧,从前你为救我受过重伤,现在这般长期操劳,可不是顽的。”
素瓷听着她的话,眼睫轻轻闪动着,默默点头,道:“奴婢手头正有一点事要办,只是小世子在这里——?”沈珍珠知道她不放心李适,笑道:“不妨事,不是有嬷嬷给我帮手么!”素瓷方揖礼退下。沈珍珠看着素瓷的背影,心头多有唏嘘,素瓷变化甚大,每日里心事重重,难得真正开怀一笑,她有时努力想令素瓷开怀,素瓷多是强颜欢笑。这东宫中,仿佛人人苦闷,鲜见真正的欢乐。
李适性情极是顽劣,五岁的孩儿,精力极为充沛,一时与宫女嬉戏打闹,一时钻至几案、桌椅和床榻下,一时吵着要沈珍珠陪他捉迷藏,沈珍珠每日服用药水,至现在怀孕六个月有余,精神依然尚好,毫未露出病重之相……今日见李适玩得这样高兴,不由也陪着他玩捉迷藏的游戏。一圈玩下来,觉得调息不稳,精疲力尽,忙坐下歇息。
李适也玩累了,窜至沈珍珠身侧,见几案上红的绿的瓜果琳琅满目,更有方进贡来的青木瓜,煞是抢眼可爱,随手拿了个就往嘴里啃。早有宫女笑着阻止道:“小世子,待奴婢帮你,木瓜要剖皮。”
“我要你来剖!”李适又犯了倔强的脾气,双手合抱住木瓜,不肯递给那宫女,却转身交到沈珍珠手中。
沈珍珠莞尔,拿起几案上的精致小刀。孰料那果刀极为锋利,木瓜入手嫩滑,她手下一滑,那刀便划到左手手背,伤口不深,鲜血却刹时冒了出来。身旁的宫女大骇,忙抽出手巾紧紧按在伤口处,大声呼喝旁人拿药。其实本无甚大碍,但李适乍见鲜血吓得不轻,一头栽进沈珍珠怀中,“哇哇”大声哭喊道:“娘、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珍珠一怔,继而有种难以名状的喜悦在心底泛荡开来。这一生,她所需求的幸福不过如此浅淡。
夕阳西下的时候,李适玩累了,随意在宫中角落一歪便睡着过去。沈珍珠将他抱至榻上,仔细为他拭去鼻尖那层薄薄的细汗,他的睡相憨态可掬,睡沉了,有极细微的鼻息,长长的眼睫毛酷肖她,弯弯垂落下来,在眼帘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情不自禁的笑,李适的面容百看不厌。
听到身后传来稳健而轻快的脚步声,便知道是李豫回来了。沈珍珠站起转身,微笑迎他。堪堪转身,身躯一紧,他张臂将她合抱怀中。只是这般猝然的,紧紧的抱着她,不说话。
过了许久,她听见他说道:“此生,我辜负你的,实在太多。”他声音低沉,可一个字一个字柔密绵长,如由深心中倾倒出来,负荷着无法言传的痛楚。
沈珍珠一阵惊惶,从没见过李豫这种神情神态对她说话,只道李豫已知悉她的病情,心乱如麻,不时如何是好。
李豫已扶她坐至榻上,说道:“我今天方知道,从前我所做的许多事大错特错。我曲解你,不明白你的心意,执意禁锢你。不过你放心,从现在开始,我必会努力补救。”抚摸着榻上李适红扑扑的小脸,“咱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聚拢,从此再也不分开了。”
沈珍珠不懂其意,但细细察颜观色,他又仿佛是豁然的,甚至有着痛楚全然释放后的快意,应当还不知道她的病情,便笑道:“今日我的生辰,怎的突然想起跟我说这一通话?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说到“死”字时声音微微发颤,“那日张九龄大人一句偈语,你和我不是都领会其意了么?”
他的唇触着她的鬓,发间萤萤清香充臆胸脯,许多年来,他沉浸于深重的压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般的舒畅,“总之从此以后,我必会顾及你的心意,不再自以为是。”
他说:“好在为此不晚,我们,还有这后头数十年,上百年,长长的一生。”
长长的一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委实幸运,天地何其之大,她却能与默延啜对视,能与李豫十指紧扣。
哪怕欢乐乍绽忽收,哪怕穿行于爱与忧伤之间,哪怕要承受生别离的苦痛。
哪怕,她终要归于那幽冥之境。
这样的一生,她也是无撼的吧。
上元二年的最后一日,肃宗强撑病体在宗庙行禘祭时口吐白沫昏厥倒地。当日浓墨黑云翻滚,暗挟风雷覆天盖地而来,天地震动。
三日后,肃宗醒转,无力下榻,惟卧床听政,令改年号为宝应元年。
半月后,李辅国加封兵部尚书,尽掌长安城兵权,群臣侧首,敢怒不敢言。
一月后,有刺客潜入宫中谋刺肃宗与皇后,内飞龙使程元振护驾有功,兼摄内射生使,内廷护卫悉数归其调度。
李豫愈加闲暇,每日除却侍奉肃宗,便多半陪着沈珍珠母子。随着怀孕时日增长,沈珍珠渐渐明白慕容林致所说“油尽灯枯”之意,虽是每日不挪的喝药进补,仍然精神倦怠,力气不继,体虚怯弱,时常一觉睡醒后虚汗透衫,见李豫常带忧虑,便笑着劝慰道:“怀孕本是如此,莫非你还信不过林致的医术。”这果真是无敌法宝,李豫无奈叹气,将让其他大夫替她看病的念头搁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三月里,薛鸿现终于来到长安。
慕容林致携薛鸿现入宜春宫的时候,薛鸿现没有身着惯常的红色衣裙,穿湖蓝窄裙,鬓旁簪朵小小白花。沈珍珠见着打扮有异,没来得说话,薛鸿现小嘴一嘟,扑入她怀中哭泣起来:“沈姐姐,我师傅圆寂了。”
原来这几年薛鸿现一直随其师傅云游四海,其师虽年愈七旬,仍身轻如燕,形貌与薛鸿现幼时无异,素来对薛鸿现既慈爱又严苛。鸿现年少女孩心性,总是爱自由自在的,所以大半年以前在回纥遇见慕容林致,一说到沈珍珠,便心痒难耐,直欲脱离师傅管束的篱笼到长安玩耍一通。其师当时没有拒绝,待三个月后鸿现欲离开时,却一力阻拦,说是“过几个月再去”。鸿现不敢忤逆师傅,心中自是怏怏不快,每日只摆撅嘴垂头跟在师傅身后。谁想就在前月,师傅半夜忽然将鸿现叫醒,鸿现迷糊中听师傅交待几句话,又沉沉睡去,第二日清晨醒来,师傅眼观鼻,鼻观心,已在入定时圆寂。
薛鸿现虽知人之必死,但她自幼将师傅当作仙人看待,认定任自己如何胡闹,终有师傅可以依靠,终有师傅的怀抱可以赖住撒娇,孰料师傅便这般撒手尘寰,方知当时师傅说“过几个月再去”是何意,原来师傅早已知道寿命将近,不过想与鸿现多相处一段时间而已。
薛鸿现说至痛处,偎着沈珍珠嘤嘤哭泣不止。沈珍珠与慕容林致相顾,各自唏嘘。沈珍珠蓦然想起默延啜,慕容要致却莫名其妙的忆及到李倓。
沈珍珠又问薛鸿现:“你的师傅圆寂前给你交待的是什么话?”
薛鸿现孩子般揉着红红的眼睛,道:“就是怎样也记不清了,所以才这样急来找你们问。”停顿下,迟疑的回忆,“好象是说——无可……不可,流浪……形……名……”
慕容林致深锁眉头,沈珍珠站起身来回踱步,忽然省起:“是不是‘无可无不可,流浪入形名’?”
薛鸿现跳起来:“好象就是啊。”又疑惑,“这句不是佛经里有的啊,无怪我不知道。”
沈珍珠笑道:“这确不是佛经里的,不然我可没读过几篇佛经,还猜不到呢!这是晋人支道林写的诗,全诗是‘维摩体神性,陵化昭机庭。无可无不可,流浪入形名。民动则我疾,人恬我气平。恬动岂形影,形影应机情。玄韵乘十哲,颉顽傲四英。忘期遇濡首,亹斖赞死生。’”
薛鸿现听得一头雾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诗本是推崇和盛赞维摩诃的,”沈珍珠想了想,“不过,既是你师傅最后交待给你的话,当是另有深意。”抬头见薛鸿现鬓云青葱,问道:“鸿现,你师傅可有提过叫你出家之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师傅前年曾说过,要择日替我落发,可我不情愿,所以还没有行礼。”薛鸿现有些气馁般低下头,口吻仍是坚决的,“师傅已经圆寂,我必须遵从师傅遗愿,皈归三宝。”
慕容林致此时也悟明白了,与沈珍珠同时笑起来:“不必了。”
薛鸿现瞪大眼睛,惊诧的看着她们二人,“为什么啊?”
慕容林致道:“你师傅不是说过了么——无可无不可。意思是你可出家,也可出家啊。”沈珍珠接着道:“她还说‘流浪入形名’,意思是心有佛陀,不必拘于形式。”
“真的么?”薛鸿现眸中光亮一闪,掩饰不住高兴。沈珍珠也深自为薛鸿现欢喜,更是仰慕薛鸿现的师傅,此生缘悭一面,本朝崇尚佛法,她虽不通佛经,对这般的奇人,惟有深深谦卑。
沈珍珠道:“鸿现,你喜爱四处游历,从此以后,正可以和你的林致姐姐一起,相伴畅游天下。林致医术超绝,可救死扶伤;你一身卓绝武艺,正可惩恶扶弱,何其快意,也正正契合你师傅的心意。”薛鸿现连连点头。
慕容林致却低泣起来,“说什么医术超绝,我……我这样没用,竟然不能救你……”薛鸿现大惊,“林致姐姐,你说什么!”
沈珍珠本不想相瞒鸿现,且今日李豫尚未回宫,正好有事情要交待给她们二人,便轻描淡写将自己病重不治的事情说了。薛鸿现一听,又禁不住呜呜哭泣,连声道:“你不会是真的,你们别唬弄我!”
沈珍珠笑着拉起薛鸿现的手,说道:“你是大姑娘了,怎么动不动就哭?可见你跟随师傅学佛不到家,我即便是去了,也是佛语有云的——到了那常乐我净的极乐世界,远避世间的喧嚣,有什么可伤心的。”
薛鸿现只是摇着头哭,说:“说什么常乐我净,浑说的,我只知道从此世上没就有你沈姐姐了!”
沈珍珠见时间不早,李豫快要回来,忙正色道:“好了,今日正好你们都在,我有事要托你们。”笑笑,“林致,多谢你,让我能熬到现在还不露形迹,我只是担心能否顺利生产,产后,又还能活多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慕容林致哽声,“放心,有我在,你必能顺利产下孩子。”
沈珍珠面上欢喜起来,期待的看着她:“等产下孩儿,我还能再活三个月么?”慕容林致不忍于她对视,别过头,“一定能。”
“那便太好了!”沈珍珠更加欢喜,“待孩儿三个月后,我立即随你们二人出宫。”
慕容林致倏的扭过头,“你真是疯掉,你怎能在那时随意走动,你现在瞒着李豫还可以,怎能到那时,还瞒着……他!”
“我只是,不想死在他的面前。”沈珍珠低头慢慢说道,“他若知其中究竟,必定会负疚终生,悲痛已极,我实不忍他伤心。”
慕容林致道:“可你这一走沓无音讯,叫他天天等待,岂不是更令人痛苦?”
沈珍珠道:“他若能荣登九五,日后身为一国之君,必会有无尽的国事纠缠于他。”起身拉开几案下屉斗,由最下面翻去一叠物什,展开,却是齐齐整整写好封皮、上了漆封的信笺,递到薛鸿现手中,说道:“鸿现,我这里有数十封书信,日期已注明,待半年之后,你便送第一封与他,说我还想再去华山一游,以后每隔一年半载,你便按期送信。”
慕容林致道:“难道你不担心他真的到华山,或者你标注的其他去处,四处寻找你?”
沈珍珠道:“那他必然是找不着的。我最明白他,他必不会因为我而耽误国事,他寻我不着,但仍知道我尚在人间,留着一丝念想,也是甚好;或者,时间一长,他以为我寄情山水不愿回宫,心存怪怨;或者,渐渐将我忘却,那是更好。时间愈长愈好。或者,再过数年,你们告知他我的死讯,只要他没有亲眼目睹,也不会十分伤心。”肃颜,对薛鸿现道:“妹妹,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你在四处游历时,偶尔以我的名字或高月明之名留下踪迹,让他,让我的两个孩儿,都认为我尚在人间。”她笑一笑,自嘲道:“其实我也恁是自私,终究还希望他永远记得我。”停顿一下,又慢慢说道:“不过,最好忘掉我。”
三人都沉默。沈珍珠又对薛鸿现说:“涵若也在这里,你若有空便去陪陪她,多开解一番。她现在,恐怕心中有些怨怪我的。”叹了口气,“涵若,很好。日后,我只盼望她能陪着俶。”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四月,肃宗依然病势沉笃。
四月二日,下诏令太子李豫监国。
沈珍珠虽已近临产,但暗地观察宫中内侍、宫女,个个谨言慎行,除人尽皆知的心腹亲信,皆对张皇后与李豫不偏不倚,政局之微妙仅从宫中诸人身上,都可见一斑,更勿谈朝廷上那些圆滑世故的大臣——此际形势不明,坐山观虎斗本是最佳选择。她常在午夜忽然惊醒,紧张得无法喘息,李豫多次附耳温言而笃定的劝慰她:“绝不会有事,信我,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经部署妥当。”有时也会轻声谑道:“皇后之位,不过是正朝你招手罢了。”
她不是不信他。他愈是沉稳,不动声色,便愈有惊人后着。然而她还是觉得山雨欲来未来,一切未成定数,身体与心理都恰如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崩裂。
初五日,沈珍珠方起床梳洗毕,便有内侍上前通传道:“太上皇有请太子妃娘娘。”
是“请”而不是“召”,沈珍珠仔细的瞧了这前来通传的内侍一眼,高力士已被流放至巫州,玄宗身边贴身亲近的内侍廖廖无几,均是跟随左右十年以上的,这名内侍正是其中一名。李豫早已叮嘱她这些日子不能随意出宫行走,然而召见她的是太上皇,她怎能不去。
方出宫门,严明闪身出来,揖礼道:“某侍奉娘娘出宫。”沈珍珠微笑点头。
玄宗回长安后,本居太极宫甘露殿,后迁居兴庆宫。由延喜门出东宫,过兴永、兴安、永嘉三坊,行了一个多时辰,肩舆进入兴庆宫,至兴庆门下肩舆,此际沈珍珠身子已十分笨重,扶着宫女的手,步行一柱香时间,屏退宫女,独自踏入南熏殿。
南熏殿已经显露出灰败破旧,黄铜瓦片黯淡了色彩,四面空荡无人,原本紫红的垂幔因着日久未更替,积灰成尘,成了深褐色,兀自迎风招展着。曾几何时,这里繁花似锦,贵妃轻捻荔枝,缓歌慢舞。
“你来了。”垂幔后透出苍老的声音,一只干枯的手分开纱幔,玄宗佝偻着腰慢慢走出来,他没有戴冠,白发秃落,比前几个月沈珍珠看望他时,又显老态几分,沈珍珠不由心头一酸。玄宗看了沈珍珠一眼,摇手道:“你都这副模样了啊,免礼,自己坐下罢。”走到龙椅前坐下,嘿嘿朝天笑了几下,说道:“现下宫中太乱,朕还以为你不敢出宫来看朕啦!”
沈珍珠坐下笑答:“只要是陛下召唤,珍珠岂能敢辞?”
玄宗审视般看她,“你不怕有人冒朕名义将你劫持?要知你现在炙手可热,俶儿固然将你守得严谨,皇后却是时刻想将你握在手心,你可是足抵千军万马的法宝。”姜果然是老的辣,沈珍珠暗自钦佩,太上皇虽孤守兴庆宫,却对宫中形势了如指掌,那些老宫人中,恐怕还有不少忠心旧主,暗充耳目。也正顾虑这一点,肃宗和皇后才会逼迫玄宗迁居,流放高力士吧,毕竟是深自忌惮的。她淡雅一笑,答道:“因为陛下是说‘请’珍珠,并非是‘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哦,”玄宗咳嗽半声,“不过是朕的口误,难道你还能体出什么玄机不成?”
沈珍珠欠身答:“正是陛下从不对臣子们说‘请’,若要假冒陛下名义,必会说‘召’,所以珍珠来了。况且,无论如何,若有人想对珍珠不利,也绝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落人口实。”
玄宗点头,“好,好”,忽的叹气道:“你倒是常来看朕这过气之人,惟有俶儿,从来没有来过。”仰首望着头顶黯淡的黄铜瓦片,叹息连连,“朕有些想他了。”
“俶,他是近乡情怯,”沈珍珠低声,“当年是他……以致贵妃娘娘魂断马嵬坡,以致陛下现下孤孓悲伤,他是不敢面对陛下而已。”
“你们都错了。”玄宗依旧望天,自言自语般,“你们都以为朕现今是为玉环难过,其实不是——”沈珍珠微微抬头,玉环,乃是杨贵妃小字。
玄宗说:“朕这一生,只为一个女子动心动情,她,不是玉环。”
天下人都知晓贵妃宠冠六宫,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盛名也好,骂名也罢,都将流传千古。然而玄宗竟然在此时说,他所爱的,不是她。天下最大的秘辛,恐怕莫过于此。
“朕此生倾心相许的,惟有惠妃。只可惜,她姓武,天下人都不答应,她做不成皇后。”玄宗淡然说道。
竟是武惠妃。
沈珍珠来长安时,武惠妃早已薨逝。嫁与李俶后,杨贵妃正圣眷隆厚,武惠妃仿佛是宫中禁忌,极少有人谈论,故而她对惠妃知之甚少,惟知惠妃是则天武后的侄孙女、恒安王武攸止之女,生寿王瑁、盛王琦、咸宜公主和太华公主,开元二十五年,惠妃与李林甫构陷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竟令玄宗废三王为庶人并赐死,未过多久武惠妃亦因病薨逝。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玄宗继续说道:“她想做皇后,可是朕做不到,所以明知她构陷我的三个孩儿,朕也由她去。她还是吓坏了,一病不起,这样早早的就去了。”深深叹口气,满怀惆怅,“至于玉环,不过是长相酷肖她,朕不顾一切将她抢来,看着玉环,就象日日看着她尚在人间。朕身为天子,却只能让心爱女子为妾,是朕有负于她,可是身为天子,也不能率性而为,弃万民心意不顾。”
“所以,玉环她曾求朕立她为后,朕不能答应。她杨氏一门权倾朝野,朕岂能不知?朕扶持杨氏,不过是让杨氏与李林甫、安碌山相互克制。此外,有些东西,朕也不能不用心考虑。当年你与贵妃的外甥女同时入选广平王嫡妃之位,最后,你被纳为嫡妃,崔氏女儿仅为孺人,常人都道是太子一力争取,你可知,内中真相究竟如何?”
沈珍珠听玄宗述说往事,沉湎其中,忽的听到说至自己,不禁大惊站起直望玄宗。
玄宗不动声色,语调平缓,“那是朕的决定。朕绝不会让杨家之人做朕的正牌孙媳,杨家如此坐大,必将尾大不掉,此乃帝王大忌。可惜朕还是太重玉环,哦,不是,应当是惠妃,令天下失心,更看错安碌山那白眼狼,竟让他起兵谋反,大唐江山几乎毁于一旦,朕真乃罪人,不知如何面对高祖太宗……”他反悟其身,沉思容敛。
沈珍珠往常看望玄宗,不过是家常绪话,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没想到他会对她说出这么多的隐秘,震撼同时,一颗心也怦怦乱跳,觉得今日情形奇怪,玄宗恐怕另有深意。
却听玄宗慈爱的对她说道:“你素来聪明绝顶,今日朕对你说了这么多,你可明白了?”
沈珍珠怔了怔,不明其意。
玄宗道:“你本是个极好的孩子,从当年在此殿中朕第一眼看见你,便喜欢上你,也一力撮合,让俶儿也能喜欢你,冷落崔氏孺人。然而,朕没有料到,俶儿竟对你如此上心,比朕之当年对惠妃,有过之而无不及。俶儿从来决断果敢,隐忍多谋,这番与皇后暗斗,必能胜出。他定会立你为后,可是,你曾落叛贼之手,也曾四方飘零,朝中上下多有议论,你怎堪为后?这尚是小事,君王可宠幸万千女人,却不能独爱一人,否则必会欲令智昏,于国于家,百害而无一利,朕便是最大的前车之鉴。俶儿之材,可为大唐中兴良主,朕必须为他作一决断。”
沈珍珠明白了,她一点一点抬起头,极力笑道:“陛下,其实无需您作决断。”她也不能再活多久。
玄宗似乎没有听到,只接着说道:“所以无论怎样,你不要怪朕。你放心,俶儿绝不会输。”说到这里,轻轻击掌。
由殿旁角门闪出一人,尖着嗓子朝玄宗揖礼:“奴婢替皇后娘娘谢过太上皇!”沈珍珠定睛一瞧,竟是李辅国!
玄宗朝沈珍珠挥手,“你随他们去吧,勿要怪朕。”李辅国朝身后扬手,顿时闪出两名身强力壮侍卫,李辅国恭身对沈珍珠道:“娘娘,请——”
沈珍珠毫不犹豫转身,朝李辅国走去,玄宗当年对亲生儿子尚能下手取命,此时怎会顾忌她腹中胎儿?将她交予皇后手中,必是用来威胁李豫,无论能否成功挟制李豫,她怀孕之身皆难以承受这样的折腾,多半九死一生。她此际若大呼救命,严明远在殿外,未必能救出她,说不定还会危及胎儿,现在惟有她自己,方能设法保全腹中孩儿。
李辅国再一扬手,一内侍端着一盅酒奉与玄宗,李辅国陪笑道:“这是皇后娘娘孝敬太上皇的,夜朗国方进贡的美酒,请太上皇慢慢享用。”玄宗淡淡的看那盅酒,目光停留片刻,道:“朕知道了,你等皆退下吧。”
沈珍珠被看押着朝兴庆宫侧门走,出广礼门,已有肩舆侯备,李辅国谄笑着说:“娘娘请上轿。”沈珍珠冷冷看他,正欲上轿,忽听兴庆宫“铮”一声清越钟鸣,接着再“铮——”连鸣三下,沈珍珠立在当地,一时竟呆住——宫鼓连鸣四下,一短三长,正是皇帝驾崩丧钟。她转身怒指李辅国,气息急促:“你,你们!太上皇……”
李辅国恭身尖笑:“上皇老迈,今日晏驾亦属高寿。”
沈珍珠一阵晕眩,李辅国忙上前支撑住,道:“娘娘保重。”沈珍珠定定身形,扬手过去,“啪”的一掌击至李辅国面上。李辅国后退两步,抚着脸,已是极怒,好不容易忍住不发作,冷哼道:“娘娘好生厉害,老奴记下了。”倒也没对她怎样,招手让两名侍卫将沈珍珠双手捆住,嘴中塞了毛巾,强扶坐入肩舆中。
肩舆抬着她不停歇,从帷帘的隙缝中她看到,自己已被抬入大明宫,由侧旁小道绕过紫宸正殿,被半拉半扶着下肩舆,取了她口中毛巾,推入紫宸殿后一间小小房舍。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珍珠脚下踉呛,尚未站稳,听得角落里有人惊呼:“沈姐姐,你怎么也被抓来了!”室中有些黑暗,沈珍珠暂未适应,循声往那个角落慢慢走去,低头仔细一看,竟是张涵若,面有污迹,衣裳上四处是利刃划痕,手足被极粗的绳索捆得牢牢的,绻在角落中无法动弹,想是顾忌其会武艺,怕她逃脱。
沈珍珠省过玄宗对她说的话,简略的将如何被李辅国捉来经过一一说了。张涵若忿恨骂道:“这个阉狗!我家的兵马全被他害了!”沈珍珠惊问究里。张涵若道:“昨日殿下与我商讨,要我集齐张氏兵马,若皇后有异动,由林洪调配,杀入内宫清君侧。可昨晚我出宫与一众将领会面时,竟被李辅国知晓,率兵将我们团团围住,指我等造反。林将军为护我突围,被乱箭射死,其他大部分将领捉的被捉,杀的被杀。我也被他们活捉。”说到这里,悲戚不已,尤其林洪将军随她征战多年,情谊尤深,如同兄妹。
沈珍珠艰难的滑下身子,坐到张涵若身侧,无语是最好的慰藉。
沉静良久,沈珍珠方开口说道:“涵若,你一定很怨我吧。”
张涵若侧首看她一眼,转过脸,努力闭眼,又强自睁目,顿挫有力的说道:“不是怨,是恨。既生瑜,何生亮。是这样的恨,你明白吗?”
沈珍珠缓缓重复:“既生亮,何生瑜。”幽幽叹息。
“我一直以为,殿下可以将你忘却,我可以代替你,”张涵若语气和缓下来,语调如入梦境般迷离,“他从前那样宠我,我以为,他待你也不过那般。可在你回宫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错了,一切都错了——你看你的眼神,是我做梦也不敢想的。他从来没有这般看过我,甚至,在你回宫后,几乎没有正眼瞧过我,连眼角的余光也吝惜分我一成半成。”
“可你还是这样肯帮他,涵若,你能为他做的许多事,我是做不了的。”
张涵若苦笑:“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我能做的,我都做了。至于你,沈姐姐,你可知道,殿下从来不需要你帮他做甚么,他需要的,不过是你在他身侧,与他相伴。这,或许就是你和我,之于他的分别。沈姐姐,你确实样样都好,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又有哪一样稍逊于你。”
“他需要的,不过是你在他身侧,与他相伴。”沈珍珠心念大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连张涵若都能看清看明的东西,为何她一直无法理解,执意以为有助于他,方是有利于他。为了这,她错过了多少?
她发怔半晌,才说道:“涵若,没想到你我姐妹,在此时此地,方能敞开心胸。既生瑜,何生亮,若有一日,诸葛孔明不存于世,那周瑜便不会再发出这样的哀叹了。”
张涵若愣了下,“沈姐姐,你的话是何意?”
沈珍珠笑笑,正待说话,听得房门“咯”的一响,阳光射入房中,光线大亮,一群人簇拥着张皇后与李辅国走了进来。张皇后发簪金凤,走近俯下身看沈珍珠与张涵若二人,发髻上的簪佩珠饰悉索作响,嘴角含着得意的微笑,对李辅国说:“你办事果真牢靠,有她们二人在,事情已经成了一半。”李辅国眉开眼笑:“是皇后娘娘智者千虑,有统御天下之才。老奴不过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而已。”张涵若怒从心起,张口欲骂,李辅国一招手,两名侍卫上来,又用毛巾堵住二人的嘴。
张皇后带着笑意的微“哼”声,道:“李大人,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扬声朝外唤道:“程元振!”
程元振在室外高声答“喏”。沈珍珠听在耳中,虽早知程元振已投靠张皇后,仍禁不住心中惋惜,程元振这样的人材,似乎不该如此,可权势诱人,许多事也难说。
张皇后令道:“你速去东宫传话,道皇上病情危殆,令太子火速至紫宸殿。”
李辅国插言:“太子一向谨慎,若发觉有异,不肯来?——”眼角溜滑滑的在沈珍珠与张涵若身上穿梭。
张皇后冷笑,“程元振,你自然要捎带提醒一句太子殿下,他的两位妃子,可都在紫宸殿中翘首等待他。”
李辅国又道:“这可是将话挑明了,若他还是不肯来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张皇后又曲下身子,嘴角上挑,看看沈珍珠,又看看张涵若,“那便只能先奉上她们其中一位的头颅了。李大人,你看,到时是先向哪个下手呢?”
李辅国面色微微一白,指向张涵若道:“自然是先从良娣开刀,至于太子妃嘛,身怀龙种,还是留着后手吧。”
张皇后哈哈长笑,“好,就这样!”问:“紫宸殿中都预备好了?”
李辅国笑道:“万无一失,只等太子一来——”做了个以刀砍下的手势。
张皇后满意的点头,又问:“越王到了没有?”
李辅国道:“已在路上,马上就到了。”
张皇后不屑的“哼”道:“真是胆小怯懦,磨磨蹭蹭,这样久还没有至。”
李辅国赔笑,“这可不正好,待他登上帝位,天下大事都可但凭娘娘作主。”
张皇后想了想,觉得极对,道:“也罢,算我替他操心一番。带她们二人到前殿去罢!”自有侍卫上前,半拖半拉将沈珍珠与张涵若带出房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珍珠与张涵若被带入紫宸内殿,隐隐见垂地帷幔掩映中,肃宗平躺在四方梨木龙蟠床榻上,太医令躬身坐在榻前,想是正在为肃宗请脉。张皇后款款走近,问道:“皇上病情如何?”太医令起身掀开帷幔走出来,不过四月的天气,额头汗水涔涔,揖礼后急急禀道:“微臣请娘娘懿旨,速宣太子与群臣觐见,陛下危在旦夕。”
张皇后眼角一扫,道:“你且退下。”立即有侍卫上前将太医令拉下。太医令惊恐挣扎,“你们,娘娘,你们这是做甚?”话未说完,后脑一沉,已被侍卫击晕,拖将出去。
张皇后瞥着沈珍珠冷笑:“天意如此,今日真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微一颌首,侍卫已上前将沈珍珠与张涵若皆拉入帷幔后,按坐于毡毯上。沈珍珠扭头,此际她距肃宗床榻甚近,见肃宗平卧其间,一动不动,为帝王一生,终熬不过天命,现在也只能无声无息的看着这场争斗。她四方观察,见内殿角门外、屏风后,隐约透出内飞龙使青袍衣角,不知有多少人隐匿在这殿中,只等着李豫上门便可开杀戮。
沈珍珠身子瑟瑟发抖。她不信李豫对这场变乱没有任何准备与筹划,可她还是害怕。怕他真的上殿,可他若是不来,瞧张皇后的神色,必会拿张涵若开刀,至于自身安危,沈珍珠反倒不是十分害怕,她是杀手锏,张皇后何等狡猾,不到必要时不会启用。
脚步声响,又有人入内殿,在帷幔后依稀看出是越王李係,张皇后冷屑的说道:“你可总算到了。”李係低声而又惊惶的说:“母后,我担心——”张皇后“呸”了声,低声咒骂李係,却是长串长串不停的骂,沈珍珠也没有心思去听,下意识的奋力迸挣捆住手的绳索。
正心急如焚中,忽听殿外传来李豫清朗的声音:“太子妃何在?”声音沉稳笃定,惟沈珍珠方能听出,有些微颤抖夹杂其中。她与张涵若同时一怔,不觉两相对望,张涵若眸底尽是悲戚。
张皇后喜极,朝身旁侍从作个眼色。那侍从便出殿道:“太子妃娘娘正在殿内,殿下若要入殿,须解除佩剑,孤身进来。”
绝不能让他进来!沈珍珠心绪狂乱,她身子笨重,虽然足下没有被缚,但依然无力挪动半分,只能死力迸挣手上绳索,然那绳索任她如何施力,不过稍松动些许。沈珍珠濒临绝望了。她听见殿外“呛啷”一声,正是李豫掷剑的声音。
李豫目不斜视,大步踏入殿中。
张皇后嘴角笑意浮动,道:“豫儿,你真是情深意重。”
李豫冷哼:“少说废话,太子妃在哪里?”
张皇后微一撅嘴,内侍掀开帷幔,正露出沈珍珠的面容。
“快走!”沈珍珠在心中大喊,连连向李豫摇头,焦急之情形诸于色。
“珍珠,”李豫长吞一口气,一步步踏将过来,眸色幽深,沈珍珠的目光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接碰撞,不禁呆了一呆,连她也看不明白,李豫此际是喜是怒,是忧是急,只觉这在杀机四伏的内殿中,李豫虽未佩任何兵刃,却无形有一种慑人张力朝四方贲张逼迫,四面桌几、帷幔似抗受不住这压迫,瑟瑟颤动,殿中肃静无声,当真是一枚针掉落地下也能听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豫忽的展颜一笑,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隔着兵刃寒光凛冽的侍卫,隔着冷冷阴笑的张皇后,望定沈珍珠,镇定而温和的说道:“不用怕,有我。”这一瞬间,眸中锋芒乍露还敛,沈珍珠胸中“哗”的一响,仿有一道明光划过脑际。
“动手,将太子拿下!”张皇后断声下令。
李豫陡然嘴角上扬,唇边有一抹讥诮的笑。
兵刃之声大作,四面角门和屏风后鬼魅般闪出无数内飞龙使,张皇后扬眉,得意之态溢于言表,指点着李豫和沈珍珠、张涵若,高声命令道:“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留!”
程元振方踏入殿中,闻言“唰”的一声长剑出鞘,森冷气息直沁人心脾,剑光闪烁中,正刺李豫面门。
李豫纹丝不动,直视程元振,剑气临近,寒光凌掠中映射出他冷峻的面庞。
张皇后拍掌娇叱,“好!”
话音未落,程元振忽的剑势急转,长剑斜挑,正正穿胸刺过李豫身侧一名张皇后亲信侍卫,那侍卫仰面倒地身亡。
张皇后这声“好”戛然而止,没来得及反应,四侧惨叫哀鸣声不绝于耳,由角门和屏风后闪出的内飞龙使同时出手,格杀向她的亲信侍卫。她的亲信侍卫为数固然不少,但此时毫无防备,当场惨死十余人,其余全部受伤被制。
张皇后顿时呆住了。朝旁边一看,李辅国含笑看着她,不动声色。李係躲躲闪闪的偎到她身后,带着哭腔低声叽咕道:“母后,我们上当了,输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废物!”张皇后扬手给了李係一记耳光,高声朝殿外厉喝:“来人,来人!”
然而她很快就失望了,不仅殿外无人应召而入,而且殿外已传来杀斗之声,愈来愈烈。她在殿外部署的亲信侍卫,恐怕已是自顾不暇。李係被张皇后耳光扇得倒退数步,李辅国暗地使个眼色,一名侍卫手起刀落,李係发出一声短促惨叫,胸腹中刀,当场毙命。
李豫疾步上前,一把扯开幔帷,合身将沈珍珠由地上搀起,再一把扯掉她嘴中毛巾,低头便替她解除绳索,那绳索并不难解,他见她手腕有淤青,心急如若火灼,指尖微颤,终于听得极轻“悉”的一响,解开了绳索。沈珍珠但听他长长舒气,伸臂,将她牢牢揽住。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另有侍卫上前,替张涵若解开了绳索,扶至旁侧站着。
张皇后身形踉跄。
不过瞬息之间,天地永隔,她已经输了。
输得如此彻底,猝不及防。
她一直以为占尽强势,惟至此刻幡然醒悟,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李辅国和程元振早已投靠李豫,引她入瓮。她与李辅国、程元振商量的计策,李豫了如指掌。捉捕张涵若奉于她面前,只为更加取信于她,亦令这计策有所谓“诱饵”,如锁链般一环扣一环继续下去,天衣无隙。及至最关键时候,予她致命一击。
天下原没有永远的盟友与仇敌,李辅国往日既然能与她合为一线,今日,也自然能与李豫结盟。
她的输,在天不在人。
她早该想到,她终归只是女人。自则天皇后、太平公主以后,大唐哪位朝臣不对女人干政恨之如骨?李辅国这样的阉人,本是倚靠这至高无上的皇权作威作福,有擅权之心,无擅权之量,无力压制满朝文武。当今圣上若驾崩,必定想着投靠地位稳固,能给予他更多权力的主子,而不是她这饱受非议的未来“太后”,随着她摇摇欲坠。拥立新君,则更是大功一件。
她的输,在天不在人。
她早该想到,她终归只是女人。自则天皇后、太平公主以后,大唐哪位朝臣不对女人干政恨之如骨?李辅国这样的阉人,本是倚靠这至高无上的皇权作威作福,有擅权之心,无擅权之量,无力压制满朝文武。当今圣上若驾崩,必定想着投靠地位稳固,能给予他更多权力的主子,而不是她这饱受非议的未来“太后”,随着她摇摇欲坠。拥立新君,则更是大功一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哈哈哈!”张皇后纵声狂笑,笑得混身颤抖,双手胡乱在发鬓上攘来攘去,簪佩珠饰和着假髻叮铛掉落地上,长发散乱下来,往日凤姿怡态荡然无存。
李辅国不紧不慢的尖声道:“皇后敢情疯了,一败涂地,有什么可笑的?”
张皇后不理他,抬起纤纤玉指,指着李豫与沈珍珠,边笑边说道:“本宫是笑他,太子殿下,我只道真是这般的情深义重。原来,原来——”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原来不过如此!嗯,不错,不错,舍得将自己的妃子和未出世的孩儿拿作诱饵,跟本宫赌这一局,本宫自愧不如,好,好,本宫一败涂地,心服口服!你们李家之人,由高祖太宗开始,便都是这般冷心绝情,嗯,不愧为大唐李氏子孙——”一双凤眼溜溜的转到沈珍珠面上,“美人幼子,与这江山社稷相较,当然是微不足道的!”
沈珍珠面庞煞白,唇齿紧咬,身子微晃,推开李豫往侧旁踉跄一下,李豫疾伸手挽住她一臂,眸沉似水,定定的看她,说道:“信我,绝不是这样。”
正在此时,风生衣长剑浴血,疾行入殿,禀道:“太子殿下,外间谋逆侍卫已尽数格杀,众大臣正朝紫宸殿赶来。”
张皇后拍掌长笑,“妙计啊妙计,豫儿你真是将什么都算好算准了!现时大臣涌入紫宸殿,正好见证本宫‘罪行’!连时间也拿捏得一分不早,一分不迟!”拖曳着长裙缓步朝肃宗躺卧的龙榻走去。
李豫喝道:“你想作甚!”
张皇后懒怠的朝他扫上一眼,说道:“本宫辞别皇上,有何不可?在你等要下诏废本宫前,本宫还是当朝皇后!”缓缓行进,已行至李豫与沈珍珠身侧,似笑非笑瞥过沈珍珠,左手一抬,竟缓缓朝沈珍珠伸出手,叹息道:“来吧,你我都是可怜之人。天下男儿皆薄倖,就连他——”手指躺在榻上的肃宗,“如今也是抛下本宫不管,好闲适啊——”
沈珍珠原本满腹心事般凝立不动,待听过张皇后这几句话,竟如痴了般,甩开李豫手臂,将右手交给她,朝前迈出几步。
在这瞬间,李豫见张皇后懒怠绝望的面庞上,有凶光戾气一晃而过,“小心!”这两个字还噎在喉间,张皇后用力回拉沈珍珠,沈珍珠身子朝前倾去,一道银光浮掠过幔帷,“啊”的女子惨叫,张皇后与沈珍珠双双倒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豫竟不知自己的心该往何处着落,这一刻连惧怕都来不及,沈珍珠伏在张皇后身上一动不动,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将她身子翻过,却见她满襟皆是鲜血,他不知伤口在何处,手颤抖着在她胸腹巡梭,不停的说道:“你为何不信我,为何不信……”
“我信你。”她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李豫浑身一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见沈珍珠竟睁大着眼睛,微笑着看他,接着,慢慢在他怀中坐起,纤指轻轻滑过他的下颌,盈盈笑道:“我没有事。”
“殿下,是张皇后中刀,已经死了。”风生衣在旁说道。
沈珍珠转眸,与李豫一同看去。
张皇后平躺地上,胸口一柄匕首深及没刃,匕首鞘身光泽泠泠,正是默延啜赠与沈珍珠的那柄。
张皇后已然断气,但凤目圆瞪,想是十分不甘,右手也握着一柄匕首,只是未及出手,人已毙命。方才张皇后在回拉沈珍珠之时,欲取出袖间匕首杀死沈珍珠,不料沈珍珠早有预备,乘低头前倾时,左手拔出胸间匕首,反而先发制人,此匕首锋利匪夷所思,一刺即入,犹胜破帛,不费吹灰之力,将张皇后杀死。沈珍珠满衣襟血迹,不过是沾染张皇后鲜血而已,自己毫发无伤。
沈珍珠缓缓说道:“我终于替所有人报了仇。”
李豫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声说道:“若不是你信我,我,我……你,你……”一时无法择词,只是心中欢喜难禁。
“陛下,陛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随着殿门处一阵嘈杂声响,数十名文武大臣在宰辅苗晋卿、淮南节度使崔光远诸人的率领下涌入殿中,其中不乏有人见殿中一片狼藉,张皇后倒卧于地,忠君之心大起,疾呼“陛下”狂奔上来。
李辅国款步迎上,双目一扫,止住众臣步伐,顿声说道:“皇后谋篡,刺杀太子、太子妃,已被当场格杀!”
群臣面面相顾,他们虽对张皇后殊无好感,但对李辅国此人的话,也是半信半疑。
恰在此时,两名侍卫扶将着太医令上来。那太医令方被冷水浇泼苏醒过来,以手抚头,神智尚未完全清醒,待陡然一见李豫,顿时奋力半跑半爬至李豫面前,跪倒拉住李豫长袍,疾呼道:“太子,皇后隐瞒陛下病情,有篡位之心,陛下,陛下危殆啊!——”
太医令素来刚正为群臣敬佩,此言一出,众大臣已信了八分。太医令此话也正正提醒了几乎要忘掉殿中还有皇帝的一众人员——皇上病情到底如何?
李豫忙对太医令道:“皇后已被诛杀,还不赶快为陛下诊治!”
太医令慌忙站起,来不及揖礼,三步并作两步扑至肃宗榻前,李豫与沈珍珠跟上,李豫轻声唤道:“父皇。”
肃宗脸庞苍白,双目紧闭,不闻不问不作答。太医令先是搭脉搏,脸色已是煞白,再将手缓缓置于肃宗鼻下,顿时全身一震,立时跪倒在李豫面前,长呼道:“圣上龙御归天了——”
这一长呼,殿内外所有人均跪伏下地,有的臣子已夸张的嚎啕大哭起来。
李豫心中并不如何悲痛,孝仪在此,“通”的跪倒榻前,抚榻长泣。有他领头,殿中更是哭声大作,大明宫内外皇帝崩逝的丧钟同时响起。
哭得有大半个时辰,李辅国站起,由袖中取出黄绫诏书,说道:“圣上崩逝,遗诏在此,着太子柩前即位!”说毕,将遗诏递与苗晋卿,依次传给众大臣过目。一众大臣本就认定该当李豫继承帝位,加之遗诏玺印齐全,均匆匆瞥过,点头认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辅国见众臣皆认可,遂率先行至李豫跟前,伏地三跪九叩,长声唱喏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崔光远亦趋前数步,随之唱喏。
便如山倾水泻般,一时殿内外诸人都同时下跪:“吾皇万岁万万岁!”
沈珍珠离李豫最近,正欲跪倒,李豫却左手一揽,将她身躯抬起,低声道:“你勿需如此。”面上仍满载悲戚之色,抬手示意,朗声道:“众卿平身。”
便有礼部尚书上前禀道:“先皇国丧之仪和陛下登极大典之事,请陛下示下。”
李豫负手道:“父皇驾崩,朕心哀恸,先皇即位灵武,亲挈神器,为国为民,忧思劳顿,朕之楷模,天下为先也,国丧之仪从厚从重,由礼部全力操办,不得有失!登极一事,亦由礼部择日,从简便宜即可。”
因国丧兹事体大,待李豫言毕,除李辅国、程元振外,众大臣皆纷纷退下,礼部尚书出殿筹备入殓诸事,十余位内飞使清扫殿中尸首,紫宸内殿顿时静了。
皇帝驾崩,新君尚未行登极之仪,程元振身为内射生使与内飞龙正使,职责重大,他快步上前朝沈珍珠拱手,只说了句“罪臣幸未辜负陛下与娘娘”,李豫朝他微笑颔首,他再一拱手,匆匆出殿。
李豫方淡然对李辅国道:“你好大胆!”
李辅国早预料李豫有此怒斥,赔笑道:“事急从权,此乃太上皇与皇后商议的事,老奴知情时,已来不及告知陛下。再说,沈妃娘娘现时不是安然无恙么?老奴心中有数,绝不会让娘娘有事的!”
李豫鼻间“哼”了声,语调平平,无喜无怒,“若娘娘有事,凭你一百条命也抵不过去。好罢,你翼助朕铲除皇后,居功极高,朕自会论功行赏,你先下去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辅国喜形于色,李豫心中颇为厌烦,但丝毫不形诸于色,正挥手让李辅国退下,却听得侧旁有女子幽幽问道:“陛下,你又该如何赏赐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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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出版商不允许发本书结局,所以本书的最后三章将在大年三十夜10时至12时在此处独家放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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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瞬间,李豫见张皇后懒怠绝望的面庞上,有凶光戾气一晃而过,“小心!”这两个字还噎在喉间,张皇后用力回拉沈珍珠,沈珍珠身子朝前倾去,一道银光浮掠过幔帷,“啊”的女子惨叫,张皇后与沈珍珠双双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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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两名侍卫扶将着太医令上来。那太医令方被冷水浇泼苏醒过来,以手抚头,神智尚未完全清醒,待陡然一见李豫,顿时奋力半跑半爬至李豫面前,跪倒拉住李豫长袍,疾呼道:“太子,皇后隐瞒陛下病情,有篡位之心,陛下,陛下危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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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豫心中并不如何悲痛,孝仪在此,“通”的跪倒榻前,抚榻长泣。有他领头,殿中更是哭声大作,大明宫内外皇帝崩逝的丧钟同时响起。
哭得有大半个时辰,李辅国站起,由袖中取出黄绫诏书,说道:“圣上崩逝,遗诏在此,着太子柩前即位!”说毕,将遗诏递与苗晋卿,依次传给众大臣过目。一众大臣本就认定该当李豫继承帝位,加之遗诏玺印齐全,均匆匆瞥过,点头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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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珍珠离李豫最近,正欲跪倒,李豫却左手一揽,将她身躯抬起,低声道:“你勿需如此。”面上仍满载悲戚之色,抬手示意,朗声道:“众卿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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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豫负手道:“父皇驾崩,朕心哀恸,先皇即位灵武,亲挈神器,为国为民,忧思劳顿,朕之楷模,天下为先也,国丧之仪从厚从重,由礼部全力操办,不得有失!登极一事,亦由礼部择日,从简便宜即可。”
因国丧兹事体大,待李豫言毕,除李辅国、程元振外,众大臣皆纷纷退下,礼部尚书出殿筹备入殓诸事,十余位内飞使清扫殿中尸首,紫宸内殿顿时静了。
皇帝驾崩,新君尚未行登极之仪,程元振身为内射生使与内飞龙正使,职责重大,他快步上前朝沈珍珠拱手,只说了句“罪臣幸未辜负陛下与娘娘”,李豫朝他微笑颔首,他再一拱手,匆匆出殿。
李豫方淡然对李辅国道:“你好大胆!”
李辅国早预料李豫有此怒斥,赔笑道:“事急从权,此乃太上皇与皇后商议的事,老奴知情时,已来不及告知陛下。再说,沈妃娘娘现时不是安然无恙么?老奴心中有数,绝不会让娘娘有事的!”
李豫鼻间“哼”了声,语调平平,无喜无怒,“若娘娘有事,凭你一百条命也抵不过去。好罢,你翼助朕铲除皇后,居功极高,朕自会论功行赏,你先下去罢。”
李辅国喜形于色,李豫心中颇为厌烦,但丝毫不形诸于色,正挥手让李辅国退下,却听得侧旁有女子幽幽问道:“陛下,你又该如何赏赐妾呢?”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李豫侧身,张涵若虽面有污痕,衣裙破损,然天姿绝色丝毫未被遮敛,只是眸中失却了往常的飞扬傲气,迷惘且略带忧郁,孤零零立于一侧,显得孑然孤清。
方才张涵若被解开绳索后,见李豫对沈珍珠如此深情,视她如无物,自惭形秽,退避于殿中一角,脑中昏茫茫如塞,痴痴傻傻的听殿中各人言语,随众人跪拜行礼。众臣皆退,惟她仍立在旁侧,一时无人注意到她。
李豫颇觉愧疚,说道:“涵若,朕必会十倍补偿于你。”
“十倍补偿?”张涵若猛的下巴一扬,昂首对视李豫,眸子如月夜冷星,犀利刺人,与生俱来的狂傲重新回复到她的身上,道:“陛下是要怎样补偿我?陛下现时富有四海,是否要将半壁江山割与妾身?或者,立妾身为后,掌管六宫凤印?”
李豫微皱起眉头,张涵若已“哈哈”大笑,指向李豫道:“都不能是么,都不能?!”
李辅国在旁喝斥:“大胆,怎能这样跟圣上说话!”
张涵若继续笑,凄凉之意徐徐上涌,眸中噙泪,她强忍着,不让掉落下一滴眼泪,“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利用沈姐姐的吧?你能补偿我什么?你已经让我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待吐出这四个字,张涵若自己的脸色倒是先微微变了,她惊诧:自己怎会冒出这四个字?
脑际雷鸣电闪。
她真是已经一无所有!
这样的事实,这般的现实,她悚然心惊,只觉浩瀚无边的黑暗、无止境的空虚,如潮水般不可遏止,翻涌上心间。
不会,不会!
她抱住自己的头,一遍遍在心头呐喊:绝不会,我是张涵若,论才论貌,世间哪位女子能与我比肩?怎么会,怎么会如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涵若。”她听到沈珍珠唤她,沈珍珠的眸中充满着怜悯。
不,她不需要怜悯!面前的案几,雕龙刻凤的梁柱,李豫惊讶而复杂的面容,沈珍珠满是关怀的容颜,瞬时变得怪异扭曲,天旋地转,全失常态!
她的世界坍塌了?
惟有殿门处阳光明硕,那大概是她最后的逃生之路!
“啊——”张涵若惨叫着长呼一声,推开面前的沈珍珠,双手合抱着头,跌跌撞撞朝殿外冲去。
“快拦住她!”沈珍珠瞧张涵若神情不对,焦急的提醒李豫,身子被张涵若推得仰后翻退。
李豫眼疾手快,伸臂将她合腰揽住,同时挥袖令道:“拦住!”
早有守卫大殿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上来,伸手挡住张涵若去路:“张良娣留步”。哪想张涵若此际神智昏乱,见有人敢挡她,不假思索,提手将左侧侍卫腰刀“咣”的声抽出,随意朝右一砍,右侧侍卫不敢还击,急忙躲闪,便在这瞬时功夫,张涵若将刀“铛”的飞掷开来,飞奔出殿。
沈珍珠急了,提手喝道:“还不快些跟上——”看着数名侍卫紧紧追出,手尚没来得及放下,突感腹部剧痛,不自禁皱眉呻吟出声,李豫脸色顿变,连迭声问着“怎么了”,微微掀开她的裙裾,一缕极淡的血色浸染到裙间,他立时将她横抱起,厉声直喝:“速传太医,传太医——”边喊边抱着沈珍珠朝殿后奔去。
紫宸殿后房舍中多有安置床榻的,李豫情急之下一脚踹开最近一间房,将沈珍珠小心翼翼的抱放到榻上,身后自有大批宫女内侍蜂拥着跟进。
沈珍珠自知生产在即,以慕容林致所计算,产期应尚有几日,大概因着今日过于惊惧操劳,这腹中胎儿竟要提前来到世间了。她有过一次生产经历,方才虽然剧痛,但此际痛感却又轻了,时痛时不痛,便料着不会即刻发作生产,只是全身竟似无半分力气可使,心中焦急,拉着李豫的手,低声道:“林致——”
李豫立刻明白,暗骂自己糊涂,放眼看去,严明正在室外巡梭,便招手唤来,急急令道:“快,速出宫请慕容小姐!”严明立时拱手领命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太医令后脑伤口包裹着,领命前来。沈珍珠极不愿意让太医令诊脉,瞧着李豫焦灼的神情,虽知难以避过,还是低语道:“我现在还好,待林致来了再说吧。”
李豫郑重说道:“林致远在宫外,不时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且让太医令诊疗,莫要耽搁了。”
于是太医令恭身上前替沈珍珠号脉。阖目把脉竟有一柱香功夫,也不知是天气渐热,还是被击晕后身体虚弱的缘故,他额头、脖颈汗滴如豆,就是不开口说话。李豫便隐隐有些动怒,沈珍珠朝他微笑摇头,见着她澄静自若的眼神,他的心方稍有安定。
太医令终于站起,躬身禀道:“娘娘尺脉转急如同切绳,正是临产之兆。且胎位极正,胎儿安康,以微臣诊断,不过三五个时辰,定然会发作生产。”
李豫稍见喜色,紧执着沈珍珠一只手,对她温言说:“这就好,不必害怕,有我陪你——”
“只是,”太医令抬首看了看李豫,心存踌躇,李豫也转过脸看他,皱眉,“吞吞吐吐什么!”
太医令一咬牙,“只是娘娘体虚气弱,生产之事要损耗极大的体力,微臣恐怕,恐怕娘娘无法支持下去!”
“体虚气弱?”李豫疑惑的看了沈珍珠一眼,其实沈珍珠在慕容林致药物的将养下,比以前还要略胖一些,李豫一直甚为欢喜,实看不出她哪里“体虚气弱”了。太医令也是忐忑不安,说“体虚气弱”实在已经是最避重就轻了,他见今日情形,哪里敢说出“油尽灯枯”这四个字来。再说,他曾侧面听闻太子妃另有高人诊疗,只盼那人赶快到来,让他脱了干系。再是一片忠君报国之心,亦犯不着为后宫妃嫔之病累及全家老小。
沈珍珠低低的笑了,“太医令敢情今日被击中后脑有些疲乏,我今日尚未进粒米,当然体虚气弱,还觉得头很晕呢!”
李豫一听,心如刀绞,连忙吩咐熬制参汤,又教太医令在室外侯着。
李豫甚为不安,倒还是笑着对沈珍珠道:“若早知这样麻烦,我宁可不要这个孩儿。”沈珍珠故意撅嘴,道:“世上哪有你这般狠心的父亲。”想到张涵若,随口道:“不知涵若妹妹怎么样了?”虽然怜悯张涵若,但却不忍心责备李豫,李豫待自己已是绝好,他所做之事自己未尽一分力,人生已然如此,自己有何资格惺惺作态斥责他呢。最后的韶光,她本该分秒珍惜。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不多时参汤端来,李豫一口口亲自喂她喝下,道:“你莫若休憩罢,想必也是困极了。”沈珍珠确实觉得极困,喝了参汤全身发暖,不过一偏头便真的睡熟了。
李豫坐在榻前凝神看她,良久不动,听得室外有人咳嗽,便缓步走出去。
风生衣拱手,低声禀道:“张良娣,她方才胡乱奔出内殿,不慎误坠入太液池,想是无法找回。”
李豫动容,道:“无论如何,你叫程元振多派人手,必得将她寻回!”
风生衣向来直话直说:“陛下该知道,太液池排水渠原与广济渠相通,近日长安城连降暴雨,处处水涨船高,要寻回,只怕……”李豫也知道这确是极难,常言道水火无情,火尚有躲避之处,便人若陷入洪水中,正如沧海一粟,转瞬就被湮没。
风生衣又奉上一物,道:“这是臣由张良娣坠河处拾得的。”
李豫轻轻接过,入手温润熨贴,正是当年自己与张涵若结盟时,“赠与”她的玉佩。这枚玉佩乃是生母吴氏遗物,他曾常年佩饰腰间,与张涵若结盟时,被她一眼看中,半是强夺半是耍赖般抢去。而这件事也引起沈珍珠误会,令得沈珍珠呕血和决然的离开他。
现在玉佩重回手中,回想当年,张涵若的娇嗔与骄傲,历历在目。
他心头有些沉重,极目朝太液池方向望去,一鉴涵空,云烟千里,她,恐怕已然化作水魂。
涵若,涵若,正应她的名讳。
他确实深负于她。不过,就算重来一回,他必定仍会这样做。不仅因为要以她取信于张皇后;更因为,他不能容纳一位手握兵权的妃子,妇寺干政,至张皇后,至他君临天下,必须全然遏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独自在室外伫立许久,方回至沈珍珠榻前。
沈珍珠还在睡眠中,因为轻微的阵痛持续不止,她睡得不安稳,微蹙着眉头。李豫将手抚上她的腹部,如耳语般对她说道:“从此再无人能打扰我们,天长地久,我与你,终于能守得到——”
“呃!”沈珍珠失声叫痛,猛然醒来,死死攥住李豫的手。
太医令冲进来:“娘娘发作,即将生产。请陛下回避!”宫女内侍们早就预备好,捧着各色盆盘,盛着热水鱼窜而入。
李豫纹丝不动,任由沈珍珠攥住他的手,淤痕丛生。惟有这样,他方能感受到她的痛楚。更念及数年来,他让她所承受之苦痛,心更如万箭齐戗。
还是极痛,较之当年生适儿不遑多让。沈珍珠知自己体力极差,若大声呻吟叫唤,最易损耗体力,皓齿紧咬下唇,竟要咬出血了,李豫连连说:“你若是痛,便只管叫唤出声!”
尽管这样,沈珍珠还是很快觉得全身力气已经透尽,连攥着李豫的手都在渐渐放松,腹部如坠,喘息不定。太医令仍一迭声劝道“血光之气,于天子不祥,请圣上回避”,李豫怒斥“无稽之谈”,转眼看见沈珍珠的模样,慌乱不已。
恰在这个时候,严明带着慕容林致赶到。
若不是沈珍珠仍攥着手,李豫真会不顾礼仪朝慕容林致扑将上去,以最快速度将她拉至沈珍珠榻前。
慕容林致走得太急,有些气喘,上前轻巧的将手搭在沈珍珠脉搏上,不过须臾功夫,放下手,与沈珍珠恳切的眼神一触,心领神会。李豫目不转睛的瞧着慕容林致神情,连声问:“如何?如何?”
慕容林致泰山崩于前不变色,一边厢由怀中拿出药瓶,倾倒出两枚红色丸药喂服予沈珍珠,一边厢不急不缓的说道:“无妨,有我在,必能保母子平安。”李豫心中大安,微笑着回握住沈珍珠的手。又听慕容林致说:“只是陛下你还是应当有所避忌吧,你可是一国之君,不该沾染女人生产之事。”一路前来时,严明已将李豫柩前即位之事告诉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豫一笑:“你身为大唐第一流的医者,也说这样的话?朕不怕。”
慕容林致微有喟叹,轻轻瞥过李豫一眼,干脆利落的说道:“那也随你。”
说也奇怪,沈珍珠服下那两枚丸药,浑身的气力又提将起来,第二胎生产原本就该比第一胎顺利,虽然因疼痛将李豫双手划得伤痕累累,但只过半个时辰,听得慕容林致一声欢呼,再复婴儿“哇拉”有力的啼哭声传来,她浑身说不出的松泛舒畅,朝榻前李豫一笑,转头便昏睡过去。
沈珍珠恍惚入梦,见自己孤身夜行长安城中,满天星斗闪熠,万户千舍在星光下有若摇曳,遥望皇城高入云霄,祥光缭绕,紫气蒸腾,她凝望止步,靠近不得,正是无比着急,忽听接连三声更鼓敲响,从梦境中惊醒。
李豫仍坐在榻前,见她醒来,俯身低笑道:“饿了没有?”
门窗关得严紧,窗帷倒是半敞着,方敲过三更鼓,时辰已晚,沈珍珠朝枕畔侧头,李豫已知她的心意,仍然只是笑:“是女儿。”说话间挥手,老嬷嬷捧上裹着襁褓的孩儿,李豫接过手中,递与沈珍珠看,道:“睡着了。”
真是女儿。唇红,脸儿娇嫩如玉,颊边笑意浅浅,酣睡中方能发觉她的睫毛长得不可思议,形成优雅而庄美的圆弧,安宁的搭在双眼上。
“瞧,她长得多象你,”李豫满怀柔情,“上天待我何其厚啊!”
沈珍珠微有酸楚,忙低头仔细看女子,果真是长得极肖自己,那额头、脸颊、眉毛、嘴唇,真是活生生的翻板。她凝噎难言,好半晌方笑道:“那是自然,若是女儿长得肖似你,怕是不能嫁出去了!”
李豫哈哈大笑,“莫非我长相极丑?你竟然说得这样不堪!”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沈珍珠原为引他一笑,“嘘”了声,提醒不要惊醒女儿,说道:“你本是英俊世间少有——”李豫笑吟吟的看着她,笑意更增,沈珍珠倒是“扑哧”先笑出声,“只是女儿若长得象你,他日生成天姿国色的大姑娘,恐怕世人会说你——大唐天子陛下——男生女相,岂不有损国威?”李豫哑然,只指着沈珍珠笑得说得出话来。
待嬷嬷将女儿抱走,李豫方止笑,探询般对沈珍珠道:“不如由你替女儿取名?”
沈珍珠回想女儿适才恬静睡容,她生为皇女,必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同自己昔日,如同李婼。然而万般荣宠,也敌不过命运的跌宕与无情,敌不过战火纷飞,烽烟猎猎。自己曾身受的颠沛流离,再不愿女儿重蹈覆辙。
她幽幽叹息:“若天下升平……”
李豫也兴起万般感慨:“若天下升平”。若天下升平,他与她,必不会经受这样多的磨难,不会让他,用了如此长的时间,也真正明白她。
升平之世,本朝由高祖、太宗始便一力谋求,这大概是为帝王者,最宏大的理想。尽管,千载以来,从未达成。
“那便唤她作升平。”李豫复拥沈珍珠入怀,在今日的双重大喜下,他的心中除了稍许感伤外,几乎全被喜悦满满填充。
四月初六,李豫始听政于麟德殿,与礼部及群臣议定:十二、十三日葬太上皇、先皇于泰陵、建陵;五月初六,于含元殿行登极大典。
“娘,娘,你瞧妹妹的手,真小,真有趣!”
宜春宫中,李适显然对新添的妹妹兴趣盎然,自升平降生数日,均围着她打转,不是捏捏她的小脸蛋,就是小心翼翼呵她的胳膊肘儿,好多回将睡得正甜的升平弄醒,“哇哇”的无辜瞪大眼睛,哭个不休。这日又循常例,将升平闹醒,嬷嬷忙接过去哄劝,素瓷便笑话道:“你打小这样欺负妹妹,长大后可要好好的偿还。”
李适眉毛一扬,双手负于身后,来回踱了几步,停下,学着李豫的声气,有板有眼的说道:“这有何难,孤准了!”
那神气模样,活脱脱一个小李豫,沈珍珠与素瓷一怔,同时忍俊不禁,掩口失笑。她俩一笑,整个宜春宫上下气氛皆活跃起来,几名年纪较小的宫妇也忍不住窃笑,为国丧期间肃行慎言的沉闷带来了一股清新之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这欢快气氛中,李豫孤自一人踏入殿中。
平素李豫听完政便必来宜春宫,今日来的时间稍晚,内侍宫女均最擅察颜观色,见李豫神色萧索,隐有不快,一个个忙的噤声躲避,李适迎上来唤着“爹爹”,李豫看他一眼,抱起略亲亲额头,便递与嬷嬷,素瓷忙领着众人都退下了。
沈珍珠助他宽外袍,低声询问:“朝政之事,很烦心么?”因天气渐热,又在服丧,李豫穿着极薄的白色常袍,她的纤指方搭上他的肩,手背一紧,被牢牢覆盖在他的手掌下。她站立在他的身后,看不见他的脸,只是奇怪他的手掌竟会微微颤抖,倒似用尽了全部气力,专注缱绻,所以虚空脱力。
她倚上他的肩头,声音飘忽而温柔:“怎么啦?”
他沉醉于此刻的娴静安然,她的声音,她的一颦一笑,如藤般缠绕在他心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猛然转身,与她十指相扣,已全然摒却面上落寞忧郁之态,展出笑容时双目倒尚有微红,从她手中接过外袍,往榻前边走边说:“无事,不过有些累。”侧头,目光缓缓落在沈珍珠面上,说道:“近日你的精神面色,好象反倒不如从前了。”
沈珍珠踌躇一下,想着心中之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今日正是机会,便笑道:“正因为这样,我刚巧有件事需和你商量,不知你能否应允。”
李豫坐至榻上,垂头随手取起几上一枚精巧的釉彩茶盏在手中翻覆把玩,“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有时间支会我一声就行,何必这样郑重其事。”
沈珍珠笑了笑:“这件事,可非得要你同意——林致说,我身骨单薄,产后身子虚耗极大,宫中幽闭且长安地气偏寒,不利恢复,恰巧鸿现妹妹也来了,邀我一同到有山有水之地闲散休养一番。她们也不想在长安城里多呆,最多只能等到升平足月后就邀我走,身子恢复便立即回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努力一边笑着,一边一口气说完,只怕自己略有停顿,便无勇气继续说下去,便会让李豫看出破绽。前两日,慕容林致在她昏睡醒后,告诉她:“因为生育时折耗过大,我无法兑现诺言,续你三个月性命。你的生命,大概只可再续月余。无论什么事,要早做决断。”慕容林致说这句话时,平静而忧伤,沈珍珠还是喜欢这样的林致。医者,救可救之人,也能从容淡定面对死亡,无论要赴向死亡的人是谁。
她希望能有这份从容不迫。
李豫肃慎的将茶盏放好,抬头,看她:“那得要多少时间?”
“能有多长时间?林致说过,多不过一年半载吧。”她口气轻松,李豫不出声,微微别过头。
她惟有以退为进:“你定是不答应了,适儿和升平都这样小,我不该抛下他们的。也罢,宫中方便照应,我便不去了——”
“我答应。”李豫忽的开口,衣袖微微一带,那枚茶盏竟还是没放稳,咕碌碌顺着他的袍子滚下来。
沈珍珠曲身捡拾,茶盏居然完好无缺。这是她没有意料到的,就象今日,她本以为会多费一番口舌——李豫向来看重她的身体,再有一千个不愿意,最终会答应。哪里想到这样轻易就应允了她
李豫执起她的手,说道:“既然你喜欢,那便去罢。你也曾说过,相濡以沫,未若相望于江湖。我实在后悔以往,只顾自己所思所想,不体谅你的心思,多番将你禁锢,累得你——”他仓促的扭过头,“难得现在有一件你想做的事,我一定依从。不过,你,一定要早些回来——”
她强自笑道:“那是当然,我会日日夜夜想着你与孩儿的。”回味他的话,又是一阵诧异惊疑,昂首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相濡以沫,未若相望于江湖’这句话,是我,是我——”当年在洛阳离开他时,她亲手撕毁了写着这句话的信笺,她记得一阵风过,摧红残绿,碎片满室皆是,就如当年她决绝而苦痛的心。
李豫只是笑,将她拥入怀中,抚摸她的长发,呢喃低语:“这个,今日我们不说……我等你。”似乎怕她听不真切,再重复喃喃道:“我等你——”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四月十二日,行国葬之仪,卯时方过,李豫便领着群臣、诸皇室子孙,队列浩浩荡荡绵延十数里,前往距长安城二百余里、位于蒲城东北的泰陵和建陵,李适自然跟随其中。
宫中的人少了,隐却了平日的繁杂喧嚣,格外安静。数日来,沈珍珠真切的感受到生命一点一滴流失的滋味,她还是感佩慕容林致,让她撷取最后的力量一直支撑着,没有沉缅病榻,不是病弱无力的模样。既能这样,一个月,远远聊胜于三个月。她所知所能有限,这一生,错过悔过,万重梦,隔烟萝,惟能给他和儿女留下的,不过是她轻捷的身影。
“娘娘正在歇息,夫人等会儿再来。”沈珍珠听见殿外女官不紧不慢的说话。李豫一行方出发半个时辰,天色朦胧阴沉,将亮未亮。
“让开。让我进去!”外头是素瓷的声音,素瓷一向恭谨谦让,事事对人低眉顺眼,沈珍珠多年来没听过她说一句过激之语,然今日显然大为不同,声音既急且慌。
沈珍珠正欲开口令女官放素瓷进内室,但听“通”的闷响,女官的额头想是撞到了云母屏风上,低唤着“哎哟”,素瓷已冲了进来。
素瓷冲进来的时候,沈珍珠已由榻上立起,两相目光一碰撞,素瓷倒先是一怔。沈珍珠见素瓷气喘吁吁,面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上前几步柔声问:“你怎么了?”
素瓷不答,只在气息未定中追问沈珍珠:“小姐,你是又准备离开皇宫,离开殿下,跟慕容小姐和薛鸿现姑娘走吗?”沈珍珠从未刻意隐瞒她要离开之事,甚至为取信于李豫,每日总要部署一两名小宫女打点行装,冬天的裘帽,夏日的薄纱,还有幕离,帔帛,一件件的收捡和置办起来,像模似样。沈珍珠挽着素瓷的手,笑道:“是啊,我出去游山玩水一番——”
素瓷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什么游山玩水,小姐你瞧自己的模样,病弱无力,连说话也十分气短,你莫要欺瞒我!你还是不能原谅陛下么?我知道,小姐你是有意有避开陛下的!要不然,你怎么舍得抛开适儿与升平!”
沈珍珠微愣须臾,作笑不可遏状,由怀中取出手巾为素瓷拭泪,道:“你在胡说什么?”
素瓷蹭的跪倒在沈珍珠脚下,高昂起头,一字一句的顿声说道:“小姐,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小姐,你一定要原谅陛下!”沈珍珠稍有怔忡,随即弯腰拉她起身,只是手上无力,素瓷倔强,拉她不起,叹气道:“你这是做什么,你我姐妹一场,我方方生产后,可没有气力搀你起来!”
素瓷如木桩般跪在那里,待沈珍珠话说完,抽泣着说:“小姐,你不知道,当年在洛阳宫中回纥可汗深夜造访于你,是我向皇后告的密!是那日我在回宫路上偶然瞥到默延啜可汗的身影,去向皇后告的密!如果,如果不是我告密,当年先皇和皇后怎么会那样巧刚好赶到,让你,殿下和回纥可汗闹得不可收拾,让殿下误解你,让你离开他!”她放声痛哭,“一切都是我,是我的错!”
再没有甚么说,比素瓷此番一口气说下来的话,更石破天惊。
沈珍珠回想前事,许多不解之处迎刃而破,她浑身失力,踉跄着后退几步,倚靠在榻上,只能闭上眼不看素瓷,声音软沓乏力:“原来如此,你,素瓷……我们情同姐妹,这是为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素瓷以头触地,狠狠的叩三个头,额头破损,隐有血水划下脸颊。她说:“因为我要救我的亲姐姐!”
“你是亲姐姐是?——”沈珍珠还是没有睁眼,口上问着,心里万种惆怅,仿佛没有可以着陆之处。
“她是独孤镜!”
沈珍珠霍然坐起,却使不上力,身子一软,又倒了回去,她骇然惊觉自己竟虚脱至此!她一咬牙,好在这种虚脱只是刹那显现,多少有些气力回来,终于坐立起来。
独孤镜与素瓷,亲生姐妹?!
“我以前并不知道,她也不知。当年我与她同处广平王府,日日照面却不相认。是在由凤翔回长安后,有一回我哄弄迥儿唱从前我娘编的小调,她竟然能与我相和。原来,她真是我失散已久的姐姐。小姐你也知道,我祖籍扬州,家中是种茶为生的。二十年前一场瘟疫,爹娘死在逃难的路上,我与八岁的姐姐也从此失散。”
其实也是有蛛丝马迹可寻的。独孤镜与素瓷,眉目神态均有几分相似之处,素瓷擅茶,独孤镜曾与张皇后勾结开设茶楼,由那茶楼的摆设用料烹煮,均可看出背后有极擅茶之人。独孤镜临死之前,死死攥住她的裙裾,吐出两个字,当时只是听不清,此际沈珍珠忽如醍醐灌顶。
素瓷。
沈珍珠暗自心痛,有些气恨:“当年我俩被困王府暗室时,独孤镜指使张得玉谋害我们,根本不顾你的死活。她虽是你的姐姐,可对你有几分姐妹情谊,令你将我和你的姐妹之情都抛舍了?”
素瓷泣道:“虽是如此,终究是我的姐姐啊。所以——”
“所以当年独孤镜一下狱,张皇后便将她的性命要胁你,要你替她办事,以保全独孤镜的性命,是不是?”沈珍珠心随意动,瞬息便猜到来龙去脉。
素瓷点头,接连叩头,哭道:“素瓷知道错了,当年一这样做就知道错了!我,我不知道会这样严重……这几年来,我日夜悔过,再也不理姐姐和张皇后。在你离开当日,我就把你撕裂的信笺碎片,一点点的捡起来,每天晚上,待适儿与迥儿睡熟后,便挑灯拼凑——”沈珍珠大吃一惊,看着面前的素瓷,说不出话,难怪这回重见素瓷,竟总觉得她过于憔悴。原来,素瓷过是这样的日子!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还好,就在你回长安不久,居然让我拼成了!”素瓷忽的面露喜色,随即脸色黯淡,“我将拼好的文字送与太子殿下,我想,他若知道你当时的心意,必能与你全然冰释前嫌,自你离开后,他日夜为你苦恼,素瓷看着也是十分心痛。可是,没想到你依旧要离开他——”她眸中泪光泫然,每每提及李豫,总有亮色一掠。
沈珍珠想起数月前那日,李豫忽然赶到宜春宫,将她猝然而紧紧的拥抱,只说:“此生,我辜负你的,实在太多。”大约就在那日,李豫由素瓷手中拿到了拼凑好的信笺,知晓了她留下的那句话。
相濡以沫,未若相望于江湖。
而素瓷,在与李豫数年来的相对中,那颗心,早就一点一滴倾向他。她为独孤镜受制于张皇后,不过是被利用,以张皇后与独孤镜的狼狈为奸,想是作戏而已。可是独孤镜真对素瓷全无一丝姐妹之情么?独孤镜临死时古怪的眼神在沈珍珠脑海中交错,得意,求恳,阴毒?独孤镜的许多心思,是她无法解破的。
沈珍珠站起缓缓走至素瓷跟前,说:“当年之事,就算没有你告密,我与他,也必是这样的结局。千错万错,皆是造化弄人,我不怪你。再说,这几年你替我照料适儿,这份情,我是永远难以偿还的。你若是要跪着不起,我就跪给你看了,看我们姐妹,谁欠谁的情更多!”微微一笑,作势真要跪下,素瓷急忙撑起半边身子扶住沈珍珠,泣道:“小姐,我无地自容。”
沈珍珠扑哧笑出声,“你呀你,为甚要多想呢?我和陛下早和好如初,现在暂时离开,不过是因为身体缘故离宫静养,必会回来的。”
素瓷拭泪,疑惑的看着沈珍珠,“真的么?小姐你不要骗我,你说个准信,最迟几时回来?”
沈珍珠见她紧盯着自己,问得极其认真,便眨眨眼,戏谑般笑道:“最迟?恩,待我想想——”作苦思冥想状背身踱了几步,煞有其事的转身,口气郑重,“我想总不会迟于五十、八十、一百年以后,你魂归太虚之时吧!”素瓷微显些许喜色,象是心头长舒了口气,眸中尚有泪花,说道:“小姐,我方才说话的口气,真象许多年以前待字闺中时……”
她说:“那时的小姐,和我,还有红蕊姐姐,真是每日欢乐无比。”
四月十五日,李豫御驾回銮。
自回长安后,李豫每日在宜春宫中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沈珍珠数次提醒新君当以国事为重。李豫我行我素,他陪在她身边,更多时候什么也没有说、没有做,坐在窗前,看她服药,看她逗弄李适与升平,看她与慕容林致、薛鸿现、素瓷慢声细语的谈天说地,时不时与他目光相接,会意而笑。
他明显憔悴下来,新皇听政,史朝义余孽未尽,总不比为储君,如今国事无论大小,均得一一过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五月初五,李豫整日演排登极之仪,入夜方至宜春宫。却见大大小小的行囊装点齐备,井井有序的堆放在几案上,沈珍珠坐在榻上,怀抱升平,呢喃有语,见着他进来,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李豫走近,见升平半眯着眼,嘟着小嘴,正是将睡未睡憨态可掬时,便随手将升平接入自己怀中,轻轻摇晃,不多时递与沈珍珠看,相对微笑——女儿发出轻微的鼾声,睡着了。
待嬷嬷接过升平,宫女侍从全都退下,李豫扶着沈珍珠倚榻躺着,说道:“明日一定要走?”他的目光扫过来,光华明亮,沈珍珠点头。他也仰身躺下,在她身侧低声耳语:“能不能,再晚一日,我明日行登极大典,后日便可立你为后。你……后日再走好不好?”说话中揽过她的身子,让她头枕在他怀中。沈珍珠摇头,他感觉到了,只是叹息,“那好,你总得待我登极后再走吧,……一定要让我送你。”沈珍珠笑出声:“这是当然,我一定等你,等大唐的天下,我还得规规矩矩的拜见陛下呢!”李豫手上一紧,将她着力搂住,沉声说道:“一定要等我!”
沈珍珠困意又至,笑着,口齿不清:“一定……你答应我的事,也要做到,要复素瓷本姓,好好待她,涵若妹妹去了,惟有素瓷了。我若当皇后,她必要做贵……”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睡着了。
李豫搂着她温软的身躯,一动也不敢动。今夜窗外无月,树影婆娑,有鸟叫,有蝉声阵阵,他已然富有天下,却觉得黑暗无边无际,噬骨凄冷,将他层层包裹……
五月初六,骄阳滟滟,一道道泄洒落地的金色光芒映射到大明宫诸殿的琉璃瓦上,辉煌灿烂,教人睁不开眼。李豫服衮冕,于含元殿即皇帝位,受百官朝贺,诸邦朝拜,礼仪隆重,大赦天下,广诏百姓,是为唐代宗。
登极大典礼毕时已近正午,李豫步行至大殿正门,群臣渐散,已各自三三两两往丹凤门出宫城。
“陛下,微臣冯翌,有事启奏。”风生衣由侧边闪现,恭身道。
李豫心中有事,扫过他一眼,说道:“今日朝会已散,有事明日再奏,退下。”
风生衣并未退下,沉声道:“这是微臣的私事——求陛下恩准微臣辞官归隐。”
李豫侧首看他,口气淡然:“辞官?你竟会在功成之时辞官?可忘记了当年你投效朕的时候,一番豪气干云?”
风生衣道:“陛下的救助、知遇之恩,微臣永志难忘。当年臣以功名为念,如今虽薄有成就,却觉全失乐趣,陛下已荣登大宝,风生衣去意已决,余生惟愿长剑飘零,云游四海。求陛下成全。”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长剑飘零,云游四海。”李豫嘴角勾出一抹恍惚的笑,倏的笑意全敛,说道:“好,朕准了你!不过,你在走之前,须得替朕办最后一件事——”
“请陛下示下,臣万死不辞!”风生衣抬头,却见李豫目光微转,朝着那群往丹凤门行去的大臣们瞅去,最后定格在其中一人的背影上——李辅国,今日朝堂之上,因其诛杀张皇后、李係,加封行军司马,特赐宫外宅第居住。
“臣明白了。”风生衣低声说,李豫不动声色的颌首。
早有肩舆在光范门等候李豫下朝。李豫神色肃清,上得肩舆只说得一个“快”字,八名扛抬肩舆的内侍早撒开脚步,飞也般往宜春宫方向行进。由光范门,经兴安门、西内苑、玄福门,至宜春宫,也有十余里路程,那肩舆原是皇帝特用的,装饰隆重奢华,抬得时间久了,内侍脚下力乏,李豫心急如火灼,眼见将至玄福门,数名内侍已歪歪倒倒,喝声“停”,一脚踏下肩舆,疾步自往宜春宫奔行而去。
天气已是极热,他所着的衮冕为冕与中单、玄衣、纁裳配套,甚为繁复笨重,汗水滴滴浸透出来,严明跟在身后低声劝说:“陛下未若稍作宽衣,轻装前行?”
李豫不答,脚下步子更加快了,踏入宜春宫后院大门,一路内侍宫女、侍卫跪倒一片,终于进到内室,一把掀起薄纱帷幕,这颗心方稍稍放回原位。沈珍珠侧身立于窗畔,阳光投射到她消瘦已极的面颊上,空气中没有风流动,四方静谧,听到声响,她掉过头来,眸中光华缓缓流动,竟是华美难言,蓦的展颜一笑,纵身跃入他的怀间。李豫手足无措,全不知自己该如何说该如何做,只知全力将她紧紧抱住,此时此世,再不能分开。
此时此世,再不能分开。
然而愈抱得紧实,心头愈发空虚难禁,竟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只愿怀抱着她,纵身跃入时间与空间交错的罅隙里,再也不要走出来。
他听到自己笑着说:“我还真怕你已经走了。”
“怎么会?”她柔声也是笑,“我答应过你,一定会等你回来。”
李豫点头,展开衣袍,强自笑道:“你看,我着这身衮冕,好看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珍珠笑着上下打量,拉起他一方绘着龙、山、华虫、火和宗彝的袍袖细看,啧啧赞道:“我从未看过哪位皇上穿衮冕如此英武挺拔的,俶,你终于得偿所愿——”忽的脑中一阵昏眩,李豫忙提手将她挽住,沈珍珠已回复过来,自笑道:“瞧我这身子,确需随着林致她们好好将养了。”
李豫闷声道:“行李都备好了?”
沈珍珠纤指抚过李豫的面庞,笑道:“瞧你,我不过只去一年半载。行李早就搬到重明门外的马车上,林致和鸿现妹妹已等了我好半天,这样大热的天,可不好叫她俩再久等。方才我到素瓷那里看过适儿与升平,他们都很好,我就不打扰他们兄妹嬉戏玩乐了。”
李豫还是点头,声音沉闷,“那你便出发吧。”
沈珍珠轻咬双唇,道:“我便走了,你穿成这样,也不必送我。自有肩舆抬我出去便可。”
李豫终于侧过头,左掌死死的抵着文杏大柱,说:“好。”
沈珍珠曲身朝他微福,正待转身,他却猝然将她腰肢一揽,她胸臆激荡,万般心绪哽咽在心,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任由他紧紧拥住,他声音喑哑干涩:“我会等你。”
他慢慢放手,后退,背过身去。
她的泪水反倒充盈眼帘,绝然转身。
肩舆行得不紧不慢,至永福门停下,需步行数十步方至重明门。沈珍珠行得极缓慢,一步比一步艰难,却执意不让身畔宫女搀扶。待行至重明门正门处,见慕容林致与薛鸿现并一辆马车正等候着她,她脚下一软,慕容林致与薛鸿现双双奔上,一左一右将她扶携住。
沈珍珠抬目望那九重宫阙,宫门幽深,天阙如云,渐的在她面前失去色彩,她喘息道:“快,扶我上马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马车行进速度平缓,沈珍珠只觉眼皮深重,浑身上下无一丝点儿气力,隐约有些微温暖的阳光透进来,又有一滴泪滚落到脸上,她喃喃道:“鸿现,别哭。”
听见薛鸿现稀里哗啦拭泪的声音,“你怎么知道是我哭,不是慕容林致呢?”
沈珍珠勉力一笑,“当……然,林致……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女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学她。”手上微暖,听得慕容林致说:“你也是我最敬佩的女子。”
沈珍珠笑着摇头,只是嗜睡如命,昏沉沉偏头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马车轻晃如摇篮,便朦胧问道:“我们……到了哪里?……有没有……出长安城?”
慕容林致道:“还没出长安城,到曲江池了,不一会儿便可出长安。”
沈珍珠仿佛身上来了些气力,“曲江池?”她徐徐艰难的睁开眼,“扶我下去,我想看看……”
慕容林致与薛鸿现对视一眼,唤马车停下,两人合力将沈珍珠扶出马车,半躺在曲江池畔的草地上。
五月里的曲江池畔,酷热难当,惟有瘳瘳数人游玩赏乐,间歇偶而传来少女娇美天真的嬉笑声。
沈珍珠依依睁目仰望,说:“天,真蓝啊。”
若干年前,曲江池畔春如织,她与素瓷、红蕊相伴游乐。一切的缘起,都在这里。前承起合,仿佛一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恍惚听到半空中有人吟诵诗句,绵延不绝,萦绕天地,竟绝似她当年清越的声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她听到安庆绪说:“不知十年后再游此地,该是如何。”
默延啜说:“我回纥王庭之门,永远为你敞开。”
流光溢彩的辂车旁,李俶陡然伸手挽起她,说:“有我,别怕。”
“俶……”她徐徐吐出最后一个字,眸光黯淡,唇齿抿合。慕容林致与薛鸿现无声饮泣。
马车的车夫一直是背向而坐的,此际缓缓回头,走下马车,摘去头上的绩巾。
慕容林致抬头,哽咽着唤道:“陛下。”
他半跪下来,将她紧紧纳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额头。
他的心从此不再疼痛。
这颗心,随着她的离去,行将就木。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宝应元年六月初八晚,时任司空、中书令的权臣李辅国被刺死于宫外私邸,身首异处,次日晨,人头被奉于泰陵外丛草堆中,为守陵卫士发现。
宝应二年正月,史朝义败走范阳和广阳,朝降唐的守将所拒,只得北入奚、契丹,行至温泉栅,唐军追至,走投无路之下自缢于林中,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遂至此终结。
大历十年六月,独孤贵妃薨。
十四年三月,汾阳郡王郭子仪幼子尚升平公主。
十四年五月,代宗李豫病笃。二十一日,于大明宫宣政殿宣遗诏,令太子适监国。
是夕,李豫移驾宜春宫。
宜春宫虽位处太子东宫,然已被封闭十七年,软榻抬入时,惟见蛛网结尘,鸾镜蒙灰,不时有灰末由殿顶、梁柱沙沙掉落,宫女内侍只是屏息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抬至内室,内飞龙正使严明无声无息挥手,一干人等皆敛息退下。
李豫躺在明黄耀目的软榻上,缓缓的喘着气,低声如自语:“没料到,朕,竟然让她等了一十七年。”
严明双鬓早已染就白霜,他环目四顾,眼眶微热,说道:“娘娘一直在微臣心中。也在许多人心中。”
李豫似有所感,叹息道:“可惜了素瓷,朕对不住她。”
“贵妃始终以为沈后娘娘不肯原谅她,一切是她的错。为着当初娘娘一句‘魂归太虚之时相见’的戏言,竟会傻到认为自己之死会令娘娘回宫见自己遗骸一面,可以让娘娘与陛下重新‘相见’,居然在正值盛年之时,饮药自戗!”严明感慨,“她的这片心,也不枉陛下册她如此尊贵的位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豫倦怠的阖上眼,过了一会儿,又低咳数声,仍是不说话。
“启禀圣上,史官在宫外候旨。”内侍以极低极细弱的声音禀报。
李豫半眯起眼,严明遂恭身退下。
史官年纪极轻,以史为姓,其父去年病故,世袭而就。
李豫问道:“本朝之史,卿家修撰得如何?”
史官揖礼,不卑不亢,“微臣由宝应元年始述,至今晨圣上宣诏令太子监国,无一遗漏。然高祖太宗早有遗制,圣上不可干预史官撰史。”
李豫低声咳嗽,待喘息甫定,淡然道:“朕只想听听卿家是如何写太子适生母沈氏的。”抬目直视史官,“你可有带来?”这样的病势危殆中,眸光仍是凌厉迫人。史官深吸一口气,不敢对视,恭身答道:“微臣没有带来。然微臣既日记万事,自有执笔不忘的本领,所记每字每句,皆在微臣脑中。”
“那便吟诵与朕听。”李豫断然道。
史官迟缓一下,缓声吟道:“太子适生母沈氏,吴兴人,世为冠族,父易直,秘书监。天宝十二年,上为广平郡王时,纳为正妃,天宝十四年,生太子适。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妃从幸不及,流落民间,其后被拘于东都掖庭,上犯险迎回凤翔。及上册拜为太子,为太子妃。宝应元年,生升平公主,月余,以病薨逝,上感念痛哀。”
李豫以手指轻弹榻上明黄锦锻,慢慢说道:“卿家实是能人,天下皆知沈氏忽失踪迹,朕十七年遍访三山五岳,虽寻觅不得,但仙庾岭、三皇山诸处均曾有传她的踪迹,卿家竟敢说她已然薨逝?”
史官一笑,微微恭身,“为史官者,必得有千眼千手,知天下人所不知,秉史直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豫不置可否,复阖上双目,沉默良久。
史官伫立原处,以为皇帝昏睡过去。正待呼唤太医入内,忽听李豫朗声道:“卿家所述有误,该当这样记下:太子适生母沈氏,吴兴人,世为冠族,父易直,秘书监。天宝十二年,上为广平郡王时,纳为正妃,天宝十四年,生太子适。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妃从幸不及,流落民间,其后被拘于东都掖庭。及上破贼,收东都,见之留于宫中,方经略北征,未暇迎归长安。俄而史思明再陷河洛,复收东都,失其所在,莫测存亡。上遣使求访,十七年寂无所闻。”他抑扬顿挫一口气说完,又是连声咳嗽不已,浓血沾染到明黄锦缎上。
因着烛光幽暗,史官也看不甚清,执拗回言:“恕微臣不能领旨。”
“廖廖数笔篡改,于本朝之史毫无影响。”李豫声音严厉起来。
“一来,篡史违背祖制家训,微臣不敢为;二来,此笔篡史,于圣上圣德有亏,若流传后世,必有纷纷议论,以为圣上危难之时弃糟糠,薄义寡情,为皇帝后再觅发妻,惺惺作态。”史官说话铿锵有声。
李豫失笑,“这是朕心之所甘,后世纷扰述评,便由朕全力承担。卿家也算不得篡史,自安史二贼之叛,我大唐史料散佚者多不胜数,卿家只当沈氏之事散佚失传,多属传闻,无法验明属实便可。”复深深叹息,看着幽明灯火下面前年轻的面庞,说道:“卿家既知朕要如此修改史记,当可体朕之心意。何以不能成全朕呢?”
史官感怀于心,身躯微微颤抖,忽的猛咬下唇,一揖至地:“微臣领旨。”转身疾步走出。
李豫面上徐徐绽开笑意。
她已然远离尘嚣纷扰。
然而,既然她希望天下人都还认为她活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希望他还以为她活着。
那他便让她永远活着吧。
活在他的心间。
活在这山水之间。
让他俯瞰这万里河山,江南明媚,中原厚朴,南蛮苍莽,塞北黄沙白草,处处都有她的气息精魂。
后记
大历十四年五月二十一,唐代宗李豫崩。太子适遵遗诏于柩前即位,是为唐德宗。
德宗诏云:“王者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则事天莫先于严父,事地莫盛于尊亲。朕恭承天命,以主社稷,执珪璧以事上帝,祖宗克配,园寝永终。而内朝虚位,阙问安之礼,衔悲内恻,忧恋终岁。思欲历舟车之路,以听求音问,而主兹重器,莫匪深哀。是用仰稽旧仪,敬崇大号,举兹礼命,式遵前典。宜令公卿大夫稽度前训,上皇太后尊号。”
德宗在位二十五年,数次下诏寻找生母沈氏,终一无所获。于建中元年十一月,遥尊圣母沈氏为皇太后,陈礼于含元殿庭,如正至之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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