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修很想点头,漫长的时间,他刑囚过太多人类的魂魄,他不认为世上还有比他更了解人类的。但是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季腾,他又迟疑着无法立刻点头。
「人七十就可算高寿,但是活到七十,并不一定真正意味着你活了那么久。」季腾慢慢地说:「比如我的前二十几年,每日起床吃饭睡觉,也许以后娶妻生子,也还是离不了这样的日子。这是活了二十几年吗?我只是在重复活着同一天而已。」
「君上,我也许是死得很傻,但没有后悔,我真正的人生是在死后才开始的。跟阴阳道打交道,遇到李判官、总司刑,遇到你,重返人间,遇到奚刀和落下石,知道很多我本来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君上,我活了这一段,得到的比别人过了一生都还要多得多。」季腾认真地说:「无论哪种经历和情感,我所得到的,已经让我比别人多活了无数个轮回。」
季腾回身握紧刑修的双手,直视着他:「我是说要去沉堂,但是,我不一定非要抵达不可。你陪我走了一段,我就已经非常满意,非常幸福。就算我在半途离开了,最后走到沉堂的人只是你一个,我也希望你不要以为我会痛苦悔恨,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刑修明白,刑修当然明白。
但他只是没想到,在要被魂魄洗字之前,季腾脑子里的不是抱怨苦恼愤怒,而是自己。
「所以死亡或者魂魄洗字,我并不畏惧了。真的,我并不畏惧。君上,我畏惧的是,你无限漫长的时间,都要虚耗在为我痛苦之上,那样我绝对无法安心。」他顿了顿,然后说:「请你先忘记我,然后,某天你遇到一个人让你觉得熟悉,那可能是我的时候,你再记起我来吧,那么我也会记起你来。」
季腾笑着,最后说:「季腾何德何能,有幸与阴阳道之君携手同行,有幸为天地之理而魂魄洗字?此生无憾矣!」
刑修看着季腾,无法移开视线。
季腾,你只是一个凡人,甚至没有修仙的根骨,当我最初与你相遇,也只是当作有趣,而为什么,平凡如你,却在某个瞬间,能迸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芒。
也许每个凡人,都能在某个契机下,无限靠近英雄的领域,只不过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未能等到这个契机,又或者错失而不自知。
我得以守护这样的种族,究竟是不幸,还是大幸?
但是,季腾,你笑着说会再记起我来,不,你还不明白,魂魄洗字后送你转世,你将永远也无法再记起我来了。
洗字是彻底的清洗,留下的,只是你的元魂。就算是我,也无法保留你的记忆和情感。
人的元魂就像是一幅绢画,从元魂形成开始,会记录上无数的笔触,这就是一生。就算转世,也只是在这一层绢画之上,再蒙上一层新的丝绢,所以有的时候,机缘巧合,有的人还记得前世的故事,甚至几世的经历,那是因为新的这一层破裂了,露出下面的画面。修行之人若到了一定程度,也可以自行参透绢丝之下的内容。这些都很正常。
但洗字不一样,那就像是把成形的绢丝全部抽离,清洗,把一切的痕迹都消除,然后重新织为绢画。
只有纯白的毫无痕迹的元魂,才能让阴阳道文正确脱离。
你势必忘了我,忘了一切,就算再回到我身边,也不是今天我所爱的你,而是像个陌生人一样。我们也许能像今天一样,再度踏上同样的旅程;也许,也许再也无法有所交集。
这是我害怕的事情。
我不怕你死,我怕这段记忆消失,我怕只有我自己记得,我怕我们之间经历的一切最后化为乌有,我怕你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不会再看我一眼。
季腾,你知道吗,你真可怕。
你真可怕,我一想到你再不记得了,我和你经历过的一切,从今以后,都只有我自己记得,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持续炸裂开来。
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因为我注定要从这个世界的开始活到它的结束,那还很遥远。
但是,如果我可以死的话,季腾,我宁可现在就和你一起死掉。
我们一起湮灭,所有的记忆,世间再无第二个人知道,我们就这样一起走掉,不要轮回也不要再生。
那样,我已经无憾。
但是,有些人注定不能活,有些人注定不能死。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遗憾。
有多美丽,就有多遗憾,有多遗憾,就有多绚烂。这就是人间。这就是你存在的人间,也是我必须守护的人间。
然而这些话,我不再说给你听。
你只需要安心地离开,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我来承担就行了。
第八章
刑修从脸上抹去一切多余情感,含笑点头,慢慢地说:「好,我等你。」
沉堂终究还是抵达了,沉堂里除了刑修和季腾,唯一存在的就是跟随刑修一起到来的蜚。
它蹲坐在一边,把头放到季腾膝盖上,湿润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季腾从来也不知道蜚为什么那么喜欢自己,就像他从来也不知道刑修何以也如此看重自己一样。现在刑修也坐在他身旁,安静地听他聊着一些以往的事情。
季腾说着自己的过往,一些遗憾。最大的遗憾,就不用说了;其次的遗憾,比如从小就爱在山林里闲逛,很想成为猎人,但是身体还没有强壮到那种程度,只能游山玩水而已。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我会转世成为猎人?」他突然问。
刑修淡淡地笑着:「或许吧,谁知道呢。就算我让你转世去了猎户家里,你也不一定会成为猎人啊。」
季腾想了想,也释怀地笑了笑:「那倒也是,其实什么都好,到时候我自己也不一定还想成为猎人。」
刑修的表情稍微僵了一下,才说:「会的,你一定会的。」
季腾拍拍蜚的脑袋,蜚低低叫唤了几声,季腾不知所以地又拍它,刑修说:「它让你摸摸它的脖子。」
「你能听懂它说话?」季腾赶忙给蜚挠痒,蜚很舒服地在他膝盖上伸展了脖子。
「嗯。」刑修点点头。
季腾惊讶的看着他,半晌又说:「呃,你听得懂,应该也可能。」
「你听不懂,是因为你认为它们不会说话,觉得它们不应该有语言。你这样想,就掐灭了一切可能,也不可能再听到。」刑修缓缓道来。
能说话的何止是人,何止是兽类,又何止是生物,天地万物,都用它们的方式在说话,你脚下的石头,身边的树枝,甚至拂面而过的风,都在说话,你只是听不到。
当世间的情侣打情骂俏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衣衫,头上的冠带,发鬓的珠花,又何尝不在窃窃私语?
当你行走荒原观赏风景的时候,又怎么知道满地的砂石碎片,没有在观赏你。它们看着路过的你,就和你看着天上飞过的大雁,没有什么不同。
刑修叹了口气,突然也伸手摸了一下蜚的头顶,说:「它一直在跟我说话,只是你没有想到,所以也听不到。」
「它说了什么?」季腾忍不住问。
「很多。」刑修只是微笑了一下。
刑修若是不想说,季腾也不打算追问,弹了一下蜚的脑袋,继续他的话题了。
整个阴阳道,空无一人,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没有别人打扰,没有血腥刑罚,安静祥和,好像洗字或者天地异变,都不存在一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季腾改变了称呼,他不再叫君上,而是喊着他的名字,刑修。
在这个只有你我的世界里,哪里还存着神和人的差别,有谁还在乎其中的鸿沟?
遥远的距离,被一步拉近。
躺在沉堂的草地上,仰望用法术置换而来的天空,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在凝视自己。
刑修,从未如此平稳幸福。
十七个时辰的幸福,远胜过千万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