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刀站到笼子跟前,口吻温和地呼唤:「唐棋,你可听得到我的声音?」
躺在地上的人动弹了一下,脸转向了这边。
那日带来恐怖的双眼,如今失去了鲜红的颜色,黑白分明,湿润得叫人心痛。露在外面的肌肤,虽然有药物的保护,依然被滚烫的蒸气灼得通红,皮肤的龟裂和鼓胀同时存在,看得人于心不忍。
明明才是十三、四岁的孩童,却要遭这样的罪。
季腾觉得眼眶发酸,忍不住想从床榻上起来。刑修却微微用力压着他:「别去,看得仔细会让你更不舒服。」
「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我而走失了罪丝的话,这孩子也不会无辜受累,遭这个罪。」季腾内心歉疚:「是我对不起他。」
刑修的手移上他的后背,轻轻抚摸:「这不怪你。」
「我的错我自己清楚,是我对不住他,如果他能活下来,我、我来照顾他一辈子--」
抚摸他后背的手不轻不重拍了他一下:「不关你的事。」
「可是--」季腾还要分辨,被那孩童的声音打断了。
「我是唐棋,你是谁?」声音还稚嫩。
奚刀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很痛苦吗?」
唐棋也没回答这个问题:「那进入我身体的东西是什么?」
「罪丝。据说是阴阳道怠忽职守所以跑出来的东西,」奚刀说话的时候瞥了这边一眼:「它能左右你的思想,改变你的性情,甚至赋予你奇特的能力,你记得吗?」
过了很久,唐棋才说:「记得。」
「怎么样?你打算如何做呢?你时间不多,罪丝只是暂时蛰伏在你心里,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你不救我?」唐棋稚嫩的声音问。
「我救不了。」奚刀淡淡地说:「寄居在身体上,很好拔除,但寄居在你心里,就是外力所不能及,除非,连你一起毁了。」
季腾几乎跳起来:「别,不要!」
奚刀却不理会他,只是说:「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倒是也有个法子可以试试。」
唐棋抬起头来,奚刀靠近些,耳语了几句,季腾听不见,但他可以感觉到紧靠着自己的刑修,微微一动。
「他说什么法子?」季腾低声问,虽然还不是很了解奚刀,但总觉得他就是那种人,那种很可能会提出天怒人怨的法子的人。
刑修眯着眼睛看着那边,一时没有说话。
唐棋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决绝地点头,奚刀很是满意的样子,回身招呼落下石把笼子再放回去。
顺着辘轴搅动的尖锐摩擦声,笼子被放回了井内。落下石谨慎地在井口拉上道符网。
奚刀衣袖一挥,风声渐起,朱砂扬尘,法阵慢慢在视线中消失。热气灌入,一切又恢复了夏日的模样,只有那井口,拉上了道符网。
午时过后不久,天居然转阴了,大家都不说要走的话,于是四人在堂里喝茶小憩。
季腾终于问道:「你到底说了个什么法子?」
奚刀搁下茶盏:「这也没什么。我只跟他说,罪丝既然寄居在你的内心,那你索性就把它关在你的内心好了。人的心百转千回有如迷宫,只要你想,你就能把它永远困在你心中,无法脱离。」
「这种事不可能,不可能做得到吧。」季腾惊讶了。
「到底能不能,要过上一段时日才见分晓。」奚刀轻轻抚摸着茶盏边缘,突然问:「阴阳道之君,你觉得结果会是怎么样?」
季腾这才发现,刑修很久没说话了,似乎他有心事一般,微微皱着眉头。
「君上?」季腾试着一问。
「那个叫唐棋的根骨奇异。」刑修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慢慢地说:「否则早死了。」
「那么,你可以解答一下我们的疑惑么?罪丝于人到底有什么影响?」
奚刀稍微为季腾解释了一下历史上的数次情况,英明神武的君主突然暴虐嗜杀,温文尔雅的儒将一夜血腥屠城的事情,他们这样的转变太快太猛,毫无前因后果可言,估计就是罪丝附体了。
「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这样的人通常无法活得太久,快则一、二日,慢则三、五日,史书上通常记载都是死前心性大变。」奚刀说:「反过来考虑,难道是濒死的身体特别适合罪丝?又或者是,罪丝附体之后,其实人活不久了?」
被激发了好奇心的季腾殷切地看着刑修,等待他的回答。刑修淡淡地说:「罪丝本就是恶意的综合,是人心的产物。所以它附体之后,才能操纵人的心智。这样的操控对人的身心都是巨大的伤害,人根据体质和魂魄的强韧不同,通常只能承受数日。」
「可是,之后呢?」奚刀继续问:「从没有听说过一位心性大变的人死后,他身边的人又发生心性转变,是怎么回事?罪丝自己不会消亡吧?」
「罪丝虽然不会消亡,但无法转移。附体之人死的时候,他本身的罪孽会和罪丝融合,罪丝无法脱离,在死去的一瞬,就被这有罪的魂魄拉回阴阳道。」
「也就是说,就算阴阳道不来追捕,结果也只是数日之后,罪丝再被拉回阴阳道?」
刑修不语,季腾觉得气氛诡异,忙插嘴说:「阴阳道还是来追捕了,这样可以减少人间的伤亡,这是好事。」
奚刀低声笑了笑,又问:「那,为何唐棋一直活到现在,甚至明显超越了普通人所能?」
「只因附他身体的罪丝,不是一根,而是上千的罪丝所合,大大超出了人能承受的程度。」刑修淡淡地说:「普通的肉身,要不了一时半刻就损坏了,但这个唐棋天生奇骨魂魄又强韧,过量的罪丝侵入反而激起异向反应。」
「什么意思?」季腾问。
「被罪丝入侵而不死,就跟猛灌了丹药效果一样,可以说,他是用很另类的方式获得了等同道行的东西。」奚刀了然地略微点头,又问:「这跟现下的情况,有关系吗?」
刑修淡淡地说:「是的。」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各自露出沉吟的表情,只留下季腾莫名其妙。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咯吱一声,有人推开院门,是老管家,他低声在落下石耳边说:「老爷,远房亲戚来投奔。」
落下石嗯了一声。
虽然魂魄可以读取身体残留的记忆,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不肯定是不是留在季钧体内了,季腾还是怕他露馅,忙问:「哪家亲戚?」
「庸山的齐家。」
季腾哦了一声,母亲健在的时候,季家和齐家来往还算密切,表叔表婶都是老实人,表妹秦来闲雅安静,他们来投奔,必然是确有苦处,季家也算业大,多两个吃闲饭的倒是无所谓。季腾连忙让管家好好安置,说有客人在,晚点再见面。
管家退出去的时候,季腾突然想起个事情,顿时觉得有如五雷轰顶。
表妹小时候跟屁虫一样跟着大哥,后来,似乎父母就许了这门亲事,只是那时表妹还小,父母先后死去后,这事就没被提起了。
他慌慌张张地看了落下石一眼。
想一想就知道,在座的其他三位那都是些什么人物,季腾一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