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莉重重靠回儿童安全椅,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伸手用力捂住嘴巴,开始哭泣。
我正想下车坐进后座紧紧抱住她,忽然明白一件事。这不是小女孩在号啕大哭,等着爸爸将她抱在怀里,让她心情变好。小女孩已经不在了,被我们留在了忠诚之地。
于是,我伸手握住荷莉空着的手,她像坠地似的紧紧抓着。她头靠车窗,默默用力地抽泣颤抖,我们就这样坐着,坐了很久很久。我听见后方有人粗声交谈,接着是车门砰地关上,史帝芬驾车离开。
我们都不饿,但我还是让荷莉吃了东西。路上某个购物中心买的奶酪牛角面包,感觉很像放射物质。这么做是为了我,不太是为了她。吃完我便载她回奥莉薇亚家。
我将车停在门口,转身看荷莉。她嘴里含着一缕头发,睁着大而朦胧的眼睛默默注视窗外,仿佛疲惫与过度负荷让她出了神。克拉拉在她手上,不晓得什么时候从书包里拿出来的。
我说: “你数学作业没写完,欧唐娜老师会发你脾气吗?”
荷莉一时似乎忘了欧唐娜是谁。 “哦,我才懒得管她,她是个笨蛋。”
“我敢说一定是。反正,你没必要在这件事听她的笨意见。你的笔记本呢?”
她慢慢掏出笔记本递给我。我翻到空白的地方写下:欧唐娜老师,您好,请原谅荷莉没有完成数学作业。她这周末身体不大舒服。假如您有任何疑问,请打电话与我联系。谢谢。弗朗科·麦奇。我发现背面是荷莉吃力写的、圆滚滚的字迹:戴斯蒙有三百四十二颗水果……
“拿去,”我将笔记本交还给她说, “假如她找你麻烦,你就把我的电话号码给她,叫她滚开,可以吗?”
“嗯,谢谢,爸爸。”
我说: “你妈妈需要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来和她解释。”
荷莉点点头,将笔记本收好,但没有移动,不停松开、扣上安全带。我说: “什么事让你烦心呢,小乖?”
“你和奶奶都对对方好凶。”
“是啊,没错。”
“为什么?”
“我们不应该这样的,只是有时候,我们就是看对方不顺眼。世界上只有家人能让你这么生气。”
荷莉将克拉拉塞回书包,低头看着它,手指抚摸它脱线的鼻子。 “假如我做了不好的事情,”她说, “你会跟警察说谎,让我躲过麻烦吗?”
“会,”我说, “我会。我会跟警察说谎、跟教皇说谎、跟全世界的总统说谎,说到脸色发青,只要能帮助你。这么做是错的,但我还是会做。”
荷莉忽然向前钻到座椅之问,双手揽住我的脖子,脸蛋紧紧贴着我的脸颊,让我吓一大跳。我用力抱着她,直到胸膛感觉她的心跳,有如小野兽一般,跳得又快又轻。我有千百万件事情想和她说,每一件都很重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之后,荷莉大大叹一口气,声音颤抖,松开她的手。她下车将书包背到背上。 “假如要跟那个史帝芬说话,”她说, “可以不要星期三吗?因为我要到埃米莉家玩。”
“没问题,甜心。你哪一天想去,就哪一天去。先进去吧,我很快就来。现在得先打个电话。〃
荷莉点点头。她肩膀疲惫下垂,但走了几步之后,她轻轻摇头振作起来。等莉儿开门朝她张开双臂,荷莉纤细的脊背已经挺得笔直,坚硬得像钢铁一样。
我待在车上,点了一根烟,一口气吸掉半根。等我确定可以保持声音平静,这才打给史帝芬。他在信号不好的地方,应该是都柏林堡重案组的大杂院里。我说: “是我,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还不坏。就像你说的,他完全否认,后来甚至懒得回答我,大部分时间都不说话,只问我你的屁眼滋味如何。”
“好样的他。这是家族遗传,小心别被他上了。”
史帝芬笑了: “哦,哎呀,我不在意。他想说什么随他去,反正最后问完了只有我能回家。不过,告诉我:你手上有什么?有没有能让他稍微健谈一点的东西?”
他精神饱满,不管要花多少时间都准备耗下去,语气里也充满前所未有的自信。虽然刻意低调,但这小子这会儿可是兴奋得很
我将自己知道的一切,以及如何知道的经过,全都一五一十跟他说了,再丑陋的细节也没有遗漏。消息就是弹药,而史帝芬不需要空包弹。最后,我说: “他喜欢自己的姐姐和妹妹,还有我女儿荷莉,就我所知,没其他人了。他恨我入骨,也讨厌凯文,但不大愿意承认。他痛恨自己的人生,妒忌任何不这么想的人,你肯定是其中一个。还有,我想你可能已经发现了,他脾气火爆。”
“好,”史帝芬仿佛喃喃自语,脑子正火力全开, “好,嗯,我可以利用这一点。”
这小子正一步一步成为我欣赏的样子。 “是啊,你可以利用这一点。另外,史帝芬,直到今晚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快解脱了,可以买下他工作的自行车店,甩掉我家老妈搬出去,终于拥有值得享受的人生。几小时前,他还不可一世。”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我以为史帝芬是不是以为我在等他表示同情,但他说: “我只要能让他聊到这个,他就会说出一切。”
“我是这么感觉。上吧,小伙子,记得告诉我进展。”
史帝芬说: “你还记得,”这时,通讯忽然受到干扰,他的声音变成继续的摩擦声,我听见, “……他们只有……”电话就切断了,只剩毫无意义的嘟嘟声。
我摇下车窗,又抽了一根烟。这一带也开始挂起圣诞装饰了,比如门上的花环,还有斜插在院子里的“圣诞老人来这里”的广告牌。
夜里空气变得又冷又凝滞,总算有了冬天的感觉。我将烟屁股扔了,深呼吸一口气,接着走到奥莉薇亚门前按了门铃。莉儿穿着拖鞋来应门,脸已经洗好准备睡觉了。我说: “我跟荷莉说我会进来跟她说晚安。”
“荷莉睡了,弗朗科,上床不知道多久了。
“哦,好吧,”我摇摇头,试着让脑袋清醒一点, “我在外头待了多久?”
“久得我都好奇费兹修太太怎么没报警了,这阵子她觉得到处都是跟踪狂。
不过,她脸上挂着笑,而且不气我在这里出现,让我莫名其妙的心头一暖。 “那女人向来是个疯子,还记得我们——”我看见莉儿眼里闪过一丝退却,立刻插话免得错失良机。我说: “听着,我进去几分钟方便吗?喝杯咖啡让脑袋清醒清醒,顺便简单说说荷莉的状况,然后开车回家?我答应不会赖着不走。”
我显然是想(起码看起来是)博取莉儿的同情。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将门打开。
她带我到温室,窗玻璃边缘已经开始结霜,但暖气开着,感觉温暖而舒适。她到厨房泡咖啡。灯光昏暗’,我摘下谢伊的棒球帽,收进外套口袋。我闻到帽子上传来的血腥味。
莉儿用托盘端了咖啡过来,很好的杯子,还不忘拿了一小罐鲜奶油。她坐进椅子说: “看来你周末过得挺累的。”
我办不到。 “家里人那点事呗。”我说, “你呢?德莫怎么样?”
沉默。奥莉薇亚搅动咖啡,考虑该怎么回答。最后她叹息一声,让我有点意外的轻声叹息。她说: “我跟他说,我想两人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啊,”我说着忽然感觉一股甜蜜的愉悦,穿透层层缠裹的黑暗,直达我心房,让我吓了一跳。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莉儿优雅地微微耸肩,说: “我想我和他不大适合。”
“德莫同意吗?”
“他会的,不用太久,只要再约会几次,他就会明白。我只是比他早发觉而已。”
“和以前一样,”我说。我不是嘲讽,莉儿也微微笑了,对着手上的杯子。 “很遗憾没有好的结果。”
“呃,唉。有得就有……你呢?你有和谁交往吗?”
“最近没有,有的话你一定会发现,”奥莉薇亚甩掉德莫是老天最近给我最好的礼物——礼物不大,但很完美,而且人不该挑剔——我知道操之过急只会弄巧成拙,但我实在忍不住。 “或许我们可以找天晚上,假如你有空,我们可以请保姆,想不想一起吃个晚餐?要我抗拒卡特丽可能不容易,但我应该可以找到比汉堡王更好的地方。
莉儿扬起眉毛,转头看我。 “你是说……你是什么意思?是像,嗯……约会吗?”
“嗯,”我说, “对吧,我想是,就像约会。”
漫长的沉默。莉儿眼中闪过种种思绪。我说: “你知道,你前两天讲的话,我真的听进去了,关于两个人逼疯对方的事。我还是不晓得自己同不同意你的看法,但我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