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还是打过来了……”老屌沉重地应道。
“老哥,等玉兰把孩子生下来,咱们该合计合计了。”赵海涛说。
“嗯,迟早得拿个主意了,晚上俺去趟老倌子那里,和他说道说道……”老屌长出一口气,抱着玉兰缓缓向山下走去。
鬼子飞机的到来让黄家冲颇为担忧,家乡的安危是乡亲们最近唯一的话题。黄老倌子不敢大意,让一众老兵配合老屌,重新开始黄家冲的民团训练。老屌面上应了,可心思全在玉兰身上,倒出不了什么力。玉兰在那次惊吓之后,原本豪辣的性子,变得谨小慎微,甚至有些弓杯蛇影,门槛都不敢迈。黄贵的婆娘说她被惊了胎气,震了心魄。再不可有任何惊吓和闪失。老屌揪心,昼夜伺候在她身边,说话都不敢大声。没多久,玉兰病了,不发烧不头疼,就是眼前发黑,麻子妹说是低血糖,黄贵婆娘说是潮气侵了,眼见她肚子里面的娃越来越大,二人用药就都不敢放肆,老屌纵是抓耳挠腮,也没个实在的办法,只能天天盼着那个娃赶紧出来,免了他娘的苦。民团在老兵们的带领下 天天打靶,山坳里的枪声清脆悦耳,老屌听来却弹弹穿心。
“屌哥,想你的翠儿不?”
“还说这干啥?现在照顾好你才是正经……想又能咋样?想多了现在也没用,现在俺就是想你能赶紧好点,生娃的时候才受得住哩。”
“我真是个享不了福的,才有了你的娃,就算不图希个能守你一辈子,怎么连这个十月都熬不过去……”玉兰哭了。
“你看你,你平常的那点辣劲儿都哪儿去了?连鬼子飞机这般诈唬都奈何不了你,你还担心这没边没靠的事。麻子妹说你要增加营养,黄贵婆娘说你要补补血气,你那身子底子好,一晚上折腾俺都不觉得累……肚子里的娃你也别嫌他太娇贵,俺娘生俺的时候还在地里埋粪哩,稀里糊涂地俺就下来了,俺娘就用粪筐兜着俺回来,俺不也没事?”老屌给她换上一方头巾说。
“她们说她们的,我的命只有自个儿知道,那点子精气好像一说话就往外跑似的,想是被鬼子的飞机把胆吓破了,眼前的黑越来越多,外边大白天的,我却只觉得黑……屌哥,你终归是要走的,收了我,老天爷这是放你呢……”玉兰的眼盯着窗外的一羽燕儿,神情出奇的凝重,老屌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那燕子却一扑棱飞了,落下两片灰白斑斓的羽毛来。
“你又瞎说了,谁在屋子里闷两个月,看见日头也会觉得黑哩,好歹就剩这几十天了,你别胡思乱想,把娃痛痛快快生出来,就是平安了。老天爷放俺,哼,往哪里放?鬼子那边?玉兰你就别瞎勒了。”
“自打犯了病,好久没有伺候你了,想不?”
“嗯,之前你有了娃,俺连劲都不敢使哩,等你好了,娃也出来了,有的咱们日弄的,急啥?”
“我不是急,屌哥,和你有这一遭,玉兰我这辈子值了,高兴的时候,我为你死的心都有,恨不得就那么翻白眼过去了,我要是去了,也一定是笑着去的……”
“啊呀你看你,说着说着又拐这儿来了……快把草药喝了,这是铜头采来的首乌精哩……”
日复一日中,他们就在这样的对话中度过。腊月初至,十月已满,玉兰丰润的身体如今只剩一身憔悴皮囊。孩子并没有如期而至,当寒风从黄家冲掠过时,老屌竟然已经听不到那肚子里的动静了,黄老倌子从长沙城请来的郎中仔细看过,说是死胎,吃药打下来,想办法保大人吧。
得知孩子没了,玉兰号啕大哭,老屌也默默落泪。十个月的期盼只盼出来一块黑红的血肉,老屌让黄贵婆娘拿走它,死死把玉兰按住,自己也紧闭双眼不去看孩子。玉兰哭得撕心裂肺,黄家冲人俱都嗟叹不已。孩子埋了,可灾难还没有结束,郎中想尽了办法,终归没有保住玉兰的命。那个死去的小生命离开的时候,仿佛彻底带走了玉兰的最后一丝精神,她的身体和她的眼瞳一样变得空空如也,曾经白皙的面庞如腊肉一般黑黄,一双凤目业已死气沉沉,褐色的眼帘昼夜不合,一只飞虫从灯前掠过,都会让她露出惊悸的神情来。
老屌悲痛无言,也跟着憔悴下去了,这可怕而缓慢的过程历历在目,如同黑夜里的梦魇一般无情,如同干旱的大地一样无奈。屋子里如今守护者甚多,亲戚朋友都来守候这女人最后的日子了,大家见医生郎中赤脚医婆都没了办法,就开始琢磨神鬼的手段,大仙请了,火符烧了,鸡头供了,豆子也撒了,三天三夜的折腾,玉兰毫无反应,最后一天半夜,手执符幡守在床前的老屌痛楚锥心,见几个大仙已经跳得颠三倒四没了章法,一步跳将出来推开他们,仰天叫道:“老天爷,还俺的玉兰来!……”
天上云波翻卷,猛地钻出一轮明月,一阵清风席地而起,将老屌的符幡吹得哗哗作响。
“先留我一步……”
众人大惊,久病不起的徐玉兰竟然坐起身来,支着床边说话了,她神色镇定,语字清晰,一缕乌黑的头发在额前随风摆动,不时露出那双已经布满血丝的眼睛。众人还没来得及接话,扔掉符幡的老屌还没来得及进屋,连大仙都没来得及收住蹦跳的腿脚,玉兰又说道:“屌哥切记,翠儿还在,记着回家,玉兰寻咱们的孩子去了……”
说罢女人就躺回了床上。等老屌扑到跟前,那双眼已经闭了,瘦削的脸颊上浮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玉兰竟真的笑着去了。
这一天,老屌哭得跟个孩子似的,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
徐玉兰的墓挨在麻子团长的旁边,山坡上又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坟茔。老屌亲手挖的坑,并没有让兄弟们帮忙。他给女人洗了身子,换了衣服,他把自己的眼泪和希望一起同她埋进了泥土之中。日升月落,老屌常坐在她的坟前,就像她活着的时候坐在她的身边。树上掉下来的叶子,他都会小心地从坟上摘去。他常常一坐就是几天,不吃不喝不睡,谁也不知道他在念叨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还要坐多久。黄老倌子吩咐不要去打搅他,于是兄弟们只远远地看着他。直到他一头栽倒在冰凉的山坡上,兄弟们一拥而上,死活把他背下了山。
此后老屌大病,持续了一个冬天,浑身无力,见风就头疼。黄贵的婆娘给他熬了很多中药,这才慢慢将养过来,只是他那萎靡的样子再没能恢复过来。他又变成了那个孤身的老屌,自顾自地照顾他的驴马,每天都在山坡上的坟包周围打转,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从不间断。
“团长啊,你走了这几个年头,这战况变了,你说你干啥走得那么快哩?俺知道你想家,你家被黄河大水冲了,你觉得对不起你爹和你娘。可你就没想想你的弟兄们?没有想想你那妹子?俺也知道你不愿意被俘虏,可你这样走,叫俺咋说哩?你是个能立大功名的将军啊……”
老屌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拔去麻子团长坟上的杂草,抚去碑上的灰尘。几天没来,坟上竟然多了不少鸟粪。老屌的那半把军刀插在他的坟前,如今已经锈迹斑斑了。老屌不想去擦拭锈迹,他宁愿这半把刀一朝风化不见,和这座没有尸骨的荒坟融为一体。
玉兰的坟上开了一朵小花,蓝莹莹的煞是好看,老屌就舀来清水浇在上面,十几天下来,那小花竟连成了片,像一面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