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个“他”又是谁呢?
本子又翻。
下一页只有四个字,工工整整地隶书——父债子偿。
再往后翻,这个本子里再找不出别的内容,每一页都写着“父债子偿”四个字。越往后,字迹越潦 草,仿佛写字的人正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四周白色的烛火影影绰绰,惨白透青,如尸斑一样的光芒打在“父债子偿”四个字上,季独酌和江 鄂心头一寒,似乎可以透过文字感受到当年古铜心头的恐惧。
这种恐惧从四面八方而来,充斥在头上脚下身前身后的十八层地狱之中,古铜举目四顾,修罗、夜 叉、恶鬼,他发现自己逃无可逃。
他喘不过气来,只能紧紧攥着自己的前襟,颤巍巍拿起笔,在本子的最后一页用最扭曲的字体写满 了“父债子偿”。
不不不不不!
他还不想下地狱。
所以他留下这个本子,期望如果有一天他死了,有人可以超度他的灵魂。
就是,这样!
季独酌跟在江鄂身后纵马狂奔,一路黄沙漫天,那人肩膀宽厚腰线苗条双腿笔直,纯黑色的衣衫在 风中猎猎作响,似远也似近。
远不过天边,近不过眼前。
有人富有八荒四合,这个人就什么都没有;有人身无长物,这个人就富甲天下。不论肉体还是灵魂 ,季独酌都很懂得欣赏,他知道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他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因为,江鄂这个人太聪明。
太聪明的人总会很危险。
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转,季独酌驱马上前:“这个古家,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江鄂转头望他,眉头一皱:“哦?”
“是噢是噢,” 他嘴角上挑,露出一个童叟无欺的笑颜,“也不知道他老爹当年做了什么缺德事, 死的这样不明不白,还要我来给他擦屁股。”
“季公子说的好认真,连我都差点相信了呢。”江鄂瞪了他一眼,拉住缰绳,跨下的骏马听话的停 了下来。
季独酌还有他的马显然都很开心的看他到前面一人一马停下步子。楼主大人习惯性的打开扇子四面 招摇,哀怨的凑到江鄂的面前:“江大侠,你冤枉我。天地良心,独酌一向很认真的。”
“是啊,很认真的装腔作势。季公子,你我都知道,犯了罪的不是古铜他爹,而是他自己。”
季独酌扇子合在胸前,人家还是很无辜呢。
江鄂叹了口气:“季公子,如果你少一点装模作样,你会更可爱。”
“江大侠,如果你多一点体贴入微,我会更喜欢你。”
“你看你看,你又来跟我插科打诨了。”
江鄂再无可奈何的望着这个妖孽,难免几分头疼。想他二十余年虽不得志,但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自由逍遥随心所欲,何曾遇到过如此会耍赖的家伙。
季独酌被他说戳了心思,扑哧一声笑,抚着额头,斜睨他:“那么江大侠,为什么你会确定犯错的 是古铜呢?”
江鄂头上青筋乱窜,还是耐着性子在凌空画出“父债子偿”四个字:“你总看到了吧?”
“看到了,看到了。你的手型不错,手指均匀骨感,实在是娶妻则贵的命。”
江鄂懒得理他胡说八道,继续说下去:“古铜留下‘父债子偿’四个字,是因为他怕自己的罪报应 在儿子身上,所以他宁愿终身不娶,宁愿断袖,宁愿无子。”
“江鄂,你可知,有时候过于诚实,实在是一种残忍。”
“你既看出来,又何必掩耳盗铃呢?”
江鄂的问题一语中的,季独酌垂下双眸,双手合上扇子,抵在胸口,喟然长叹:“……你知道,残 忍的事情,只有长不大的孩子才会向往……”他说着,看向了江鄂:“如果是你呢?你可愿意用自己的 不幸来杜绝一个后人的不幸?”
“欠下的债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
季独酌听到他,慢慢的,一点点的皱起眉头。
他目光如炬,直直的望进他的眼:“你这个答案跟没有回答有什么区别?”此时此刻,在这个季楼 主的眼睛里是有冰有雪,也有世界的。
也只有此时此刻。
他本是看惯风月游戏人生的人,嬉笑怒骂已然超越了人性的本质,越聪明的人越会觉得他遥不可亲 。纵使他日日缠着江鄂眉来眼去的调戏,但“情仇爱恨”四个字距离他似乎还是很远,远到江鄂从来不 觉得他那些爱来爱去的语言里有一分真心。
说着那些甜言蜜语的季独酌,不过是一个擅长演戏的戏子,一个擅长讲笑话的艺人,一个自我放逐 的浪人。他已经习惯了扮演一个喜怒无常的领导者,也习惯了扮演一个多情风流的贵公子。
但他此时此刻,皱起眉头,眼里晶亮如涌,让江鄂想到另外一个人,另一个眼睛有水的孩子。
是的,只有此时此刻。
江鄂蓦然的心头一动,他手掌在马背上一拍,跨下坐骑慢慢踱到季独酌身边。
他和他的距离从指尖到指尖,不过一尺。
江鄂慢慢的一笑:“季公子,你这个问题与没问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季独酌哑口了。
“季公子要说什么?”江鄂好脾气的问。
季独酌想了一会儿,十分肯定得说:“小时候听故事,我就最讨厌悲剧。”
谁会喜欢悲剧呢?
非要把好好的生活撕成一片片,扔在别人的面前,不过是用别人的痛苦来换取自己的同情。就像平 日里熬的药一样,一定要药渣子泼到地上,任人践踏,病人才能心安理得的痊愈。
江鄂摸着自己那匹马脖子上的鬓毛:“没办法,谁让你我都已经过了风花雪月的年代呢。”
季独酌拉开了扇子,轻轻掩住自己的嘴角:“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照你这样说,我 们老的未免太快。”
“没错,人生总有很多身不由己。”江鄂抬起头来,心中隐隐有了几分感触。
“那么……”扇子下,季楼主只露出一双淡淡的眼睛,冷冰冰的声音隐隐从扇子下传来:“江大侠 ,或者说梁上君子,你夜探我的消息楼也是身不由己么?”
纵是江鄂健谈自若,也着实愣了一下。
季独酌的眼睛里,半分往日的戏谑也没有,只是那么直直的望着自己,如一面千年明镜,一直照到 他的心里去。
这个人说:“两年前,汉将会江家二少爷因你间接落入天陷身亡,但你不知道当年那个突然出现在 天陷的神秘老头子是谁。是啊,你是不知道,可是天下总有一个地方能查的到,这个地方就是我的风雅 颂。”
方才的软弱感伤全是陷阱,一贯的插科打诨也不过伪装。
他继续说:“你要问我如何知道那天的人是你,那也简单。那黑衣人虽然来偷消息,捉了我做人质 ,明明有很多机会杀了我,却都平白放过了,我便怀疑是你了。后来那个‘江鄂’出来,我扑过去狠狠 地搂了搂他的腰。江鄂被小豆丁设计,从楼上摔了下来,腰早就扭伤了,怎么会任我如此下狠手还没有 反应呢?后来我又怕自己弄错,特地问过你不是么?你也承认了自己腰疼了三天。所以……那个‘江鄂 ’,该是你请来掩饰自己的帮手吧?”
原来,他全都知道。
他的从容不过是心安理得,他的慰问不过是试探,他的信任不过是心计。
就像他之前说的,他是一个很好的戏子,最擅长装模作样。
一瞬间,江鄂手腕一翻,腰间长剑凌空出鞘,剑气破空袭来,在不及眨眼的瞬间已经架上了季独酌 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