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布子卿趴在一棵槐树上,他浑身的衣裳在逃命时被树枝挂得七零八落,在陶邑买到的上好鲁缟文绣,这会全成了破布条。头上巍峨的楚式高冠不翼而飞,鞋履也丢了一只,看上去狼狈不堪。
然而他顾不得心疼,因为树下的危机尚未离去,一头庞大的黑熊正呼呼地喘着粗气,高声怒吼着。它一边用锋利的牙齿啃着树干,一边用巨大的熊爪不停拍打抓挠。过了一会儿,它又直立起来将近一人半高,胸前是醒目的月牙白,两只强劲的熊掌抱住树干,拼命地摇晃。
这棵不太粗的槐木,已经满是伤痕,树皮几乎被啃掉了一圈,随着黑熊的每一击,都伴随着槐树的剧烈颤动。
姑布子卿只能紧紧抱住枝干,一只手握着佩剑不停恐吓黑熊:“贼!走开,快些走开。”
然而却无济于事,一不小心,他的剑还失手掉落下去,唯一的武器没了,姑布子卿现在想死的心都有。
“今早卜卦,不是上上大吉么,还是‘见龙在田’之象,按理说将碰到大贵之人!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姑布子卿对自己的卜易水平十分自信,他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树下的黑熊可是一心要将他大卸八块啊!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远处有三位全副武装的单骑少年,正下了马,悄悄摸了过来,领头那个还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姑布子卿连忙把想大声喊出的救命咽回喉咙里,紧张地看着三人钻到位置不同的灌木丛中隐蔽起来。
聪明!姑布子卿在心里暗暗为他们叫了声好。
树下的黑熊眼睛血红,正被怒火控制,并未察觉到有三只小黄雀绕到了背后,少年们张弓搭箭,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射出了三支箭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噗噗噗,黑熊巨大的身体无疑是个容易命中的靶子,三箭全中……但射箭人的水平显然层次不齐,其中两箭相当于给黑熊挠了挠痒,只有领头少年那一箭射中了要害。
黑熊吃痛,更加暴怒,它放弃了继续逼姑布子卿下树,转而寻找伤害了自己的人类。
姑布子卿松了口气,但又为那三个少年担心,养了整整一年的膘,这个时节的黑熊掌最是肥美,但那身皮肉甲胄也最是厚实,寻常的箭矢很难将其射杀。
黑熊稍一停顿,便以排山倒海之势猛扑了过去,它的浑身的毛竖着,这是它发狂发怒的表现,脚步震得地面咣咣作响,马上就要冲到三个少年跟前。
就这么一会功夫,灌木丛里的三个猎手已经完成了第二次上弦,在领头少年的呼喊下,又是一轮齐射。这次正面攻击黑熊,都很幸运地射中了要害,黑熊瞎了眼睛,而领头少年的那一箭更是射穿了厚厚的熊皮熊肉,刺进了黑熊的心脏中……
黑熊摇摇晃晃地朝前踱了几步,终于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三个骑服少年这才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正是赵无恤和他的两名副贰。
……
赵无恤看着倒地黑熊庞大的身躯,不由得直呼侥幸,要是这次齐射还不能干掉它,三人也只能亡命而逃,让树上的倒霉家伙自生自灭了。
他看了看那个以不雅姿势趴在树上的狼狈旅人,不远处还有辆被彻底摧毁的召车,马匹则脱缰而逃,不知所踪。惹到准备冬眠的黑熊,窝了一肚子起床气,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圉喜和牧夏很兴奋,他们还是头一次射杀这么大的猎物。赵无恤则不敢大意,走到了安全距离,也顾不得毁坏贵重的熊皮,再次开弓对着黑熊的尸体来了几下。直到它不再抽搐,才靠近了那棵被彻底扒光树皮,已经摇摇欲倒的槐树。
“先生,这畜生已经被我等射杀,你可以下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旅人不知道被黑熊逼了多久,又渴又累,闻言松了一口气,愣是一放手,直接从树上掉了下来,顿时晕了过去。
赵无恤对这个笨淡彻底无语了,只得拿起皮囊,朝他脸上倒凉水,圉喜和牧夏则在商量要如何把庞大的黑熊拖出树林。
“咳咳咳……”很快,旅人便被呛得醒了过来,茫然四顾。
“先生,你只是受了惊吓,破了些皮,没有大碍。”
“多谢小君子,若非你们相救,这后果不堪设想。”旅人一边往嘴里灌水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他一口的宋地口音,显然不是晋人。
赵无恤警觉了起来:“先生不是本地人?这是我赵氏的领地,寻常人不得进入,先生是怎么一个人钻进来了。”
“咳咳,说来话长啊,我乃宋国大司城幕僚,姑布子卿,今晨离开驿馆,来绵上介子推坟墓探访。回来时却迷失了道路,误入这片林子,不小心吵醒了那畜生,它一巴掌拍烂了我的车,一路追杀到此。”姑布子卿心有余悸的说。
说到这,姑布子卿却停住了,因为他发现眼前这少年的面相十分独特:少年鼻梁高挺,眼窝微陷,显然是有部分狄人血统,而且眸子黑得发亮,像个漩涡一般,吸引着他的目光。
他出于职业习惯,不由自主伸手去拉住了少年的手,想看看他的掌纹。
被一个三十多岁陌生男人拉手,赵无恤一阵恶寒,抽手后退,亮出了腰间锋利短剑:“先生这是要作甚?”
姑布子卿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无礼,但见了这少年的奇相,心里直痒痒,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实不相瞒,我乃宋国名相士,看小君子面相独特,十分新奇,还请见谅,小君子可否伸出手掌给我一观。”
赵无恤前世也是在底层混过的,这种江湖骗子见得多了,他不以为然的笑道:“先生这么会算人命天命,怎么就算不出该走哪条路才是对,也算不出今天将要遭血光之灾……”
说道这里他猛地愣住了,相士?莫非是那个史书中记载的,在老爹赵鞅面前说自己的好话的家伙?
他细细一看,只见姑布子卿擦去脸上的灰土血迹后,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名士模样。
“原来如此,那小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赵无恤思绪急转,换上了人畜无害的笑容,伸出手来,任由姑布子卿研究。
“怪事,怪事啊……”姑布子卿一会啧啧称奇,一会眉头紧皱,看上去煞有其事的样子。
“先生,先生?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小君子的面相本来贵不可言,日后或为一方封君,然而……”
“然而?”
“可这命相却又在不久前被生生截断,这种命格,我自从十岁学易以来,至今观遍天下数千人面相,却从未见过啊……诗言: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道阻且跻。小君子的未来如何,恕子卿无能,实在无法预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无恤心里有些发虚,看来眼前这个姑布子卿倒不是欺世盗名之辈,竟然被他看出了一些端倪,得赶快送走,不然让他悟出来点什么,那还了得?
他干笑着说道:“先生是我赵氏贵客,让你受惊已经是怠慢。喜,用你的马送先生出去。”
“顺便喊人进来把这大家伙抬走,今晚可以吃到煨熊掌了。”想到前世难得一见的珍馐,赵无恤不由得食指大动。
姑布子卿走之前,赵无恤还半开玩笑地问了他:“先生,小子在追寻一只猎物,先生能算出那生灵是往哪个方向走的么?”
不愧是专业人士,姑布子卿还真从那破破烂烂的衣袖里掏出了几根卜筮用的箸草,当场布了个卦。
剑能丢,吃饭的家伙却不能丢!
姑布子卿又皱着眉头神神叨叨念了一通成周雅言,忽然!他兴奋的一拍大腿。
“居然,居然是文王获飞熊之象!”
周文王一天夜里梦中见一生有双翅的熊飞入怀中,次日狩于周原,他的巫祝卜之,曰‘所获非龙非彲,非虎非罴’,于是便在渭水河畔遇到了直钩垂钓的姜太公。
姑布子卿指了指丛林中的一条幽深小径说道:“小君子从这里过去的话,所获大吉,吉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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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姑布子卿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赵无恤也不敢全然不信,毕竟他已经经历过魂穿这种不科学的事情,现在只能学学孔夫子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了。
让牧夏留在原地照看马匹和猎物,他则按着姑布子卿所指的方向搜寻。
山林越走越密,无恤不得不拔出短剑劈斩荆棘,筚路蓝缕的走下去。
春秋时对自然的开发力度并不大,后世的晋南盆地,哪里还见得到这么原始的生态环境?这还是经过唐虞夏商周,五代人两千年经营的河东,是此时全天下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可想而知,现在楚越等蛮荒之地更是遍布沼泽和原始森林,可以看到犀象成群的壮观景象。
时间已经接近黄昏,看着前方那片约半人高的枯黄草丛,不知是否潜藏着有毒的蛇虫,赵无恤最终停下了脚步,出于安全考虑,他必须在天黑前离开树林。
“我就说嘛,这要是能算得准,那姑布子卿就真是神算子了。”
没能捕获白色麋鹿,还浪费了大半天时间,这场围猎大概是拿不到第一名,只希望加上那头倒霉的黑熊,别在兄弟四人中垫底就行。
不过,今天也算是赚到了,想到这里,赵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那个名为姑布子卿的相士,现在大概已经回到绵上馆舍,他总不会在赵鞅面前,说自己救命恩人的坏话吧。
他正要转身,却刚好有晚风穿过林间,只见那丛茂密的草叶随风而动,但又不那么自然。
赵无恤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再次定神一看,果然见到那只世间罕见的白色雌鹿正卧在密密织织的篙草之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无恤大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白鹿似乎受了伤,腿上被一条绳索拴住,折了蹄子,看来是不知哪个无名猎户布下的陷阱,却是便宜了赵无恤。
见之前一路追杀自己的骑服少年手持一把寒光四射的青铜短剑靠近,白鹿似乎已经知道大难临头,便昂着头痴痴地凝视着无恤,好像正在乞求他的怜悯。
这种眼神,赵无恤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大概是属于这一世的记忆?
是了,这雌鹿那带有几分灵气的黑色眸子,就好像他的姐姐季嬴,在她母亲、津娟夫人突然去世的那一天,也是这般惊恐不安。
像是被触到心中唯一柔软的位置,赵无恤高高举起的右臂不由微微颤斗,青铜短剑却牢牢地捏在手中,无法斩下。
更何况,在靠近后一看,这白色雌鹿微微鼓起的腹部,显然孕育有鹿崽子,他就更下不了手了。
赵无恤自我安慰般喃喃自语:“田猎之法,不杀有孕母兽,不伤未长成的小兽,围猎时要网开一面,留有余地……”
他的心里则有另一个声音在怂恿他痛下杀手:只要献上此鹿,一定可以讨好赵鞅,在世子之争中拔得头筹!
最后闪过的画面,则是善良的季嬴微皱着的黛眉……
几经天人交战后,赵无恤最终叹了口气,短剑狠狠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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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将至,绵上灯火辉煌的高台之下,赵氏的猎手们陆续归来,向赵鞅献上自己所获的猎物。这些山珍野味将用于宴飨宾客,以及“充君之庖厨”,剩余部分腌制风干后为冬十二月的腊祭做准备。
赵鞅抚着美须,心神不属地检视着他们,心里却放不下那头转瞬即逝的美丽白鹿。
“若是能捕获……是不是意味着我赵氏将兴?”
赵鞅既是个锐意进取的主君,也是个迷信天意和卜筮的天帝信徒,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
毕竟,赵氏一族的历史拥有太多的怪力乱神,比如,在下宫之难后,一无所有的赵氏孤儿之所以能够重获领地,很大程度上,就是靠了神秘的巫祝之言。
灭了赵氏满门的晋景公在事后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见到了一个可怕的厉鬼。据说它身长高大,披发垂地,以手击胸,暴跳于地,形状非常恐怖。
它厉声责骂晋景公:“无道昏君!我子孙何罪?你不仁不义,无辜枉杀,我已诉冤于昊天上帝,这就来取你的性命。”
说罢直对景公扑了过来,景公大惧,往内宫奔逃,大鬼毁坏大门和正门而入。景公害怕,躲入室内,大鬼又破户追入内室。这一路追杀,景公恐怖,掀了被子呼叫醒寤,竟从此一病不起。
当时在绛都附近一个叫桑田的地方,有一位神巫,能占鬼神事。景公召请巫人入宫,神巫所卜和景公的梦境完全相同,并说那厉鬼是先世的赵氏功臣所化,是为了报景公绝赵氏宗嗣之仇而来!
景公越想越害怕,加上赵氏的死党韩厥正好为赵氏说情,景公顺水推舟,当天就下达了让赵武复出,继承赵氏封地的命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然,晋景公的病最后也没能好转,他果然和那神巫预言的一样,在麦熟时节暴毙,成了史上唯一一个掉进厕所噎翔而死的国君,遗笑千年。
既然家族有这样神秘的复兴经历,赵鞅迷信鬼神卜筮,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这也是春秋时代多数人的正常信仰。
伯鲁、仲信、叔齐三兄弟已经归来,只有幼子无恤不见踪影。但据他那个瘦巴巴的圉童说,无恤仍然在森林里搜寻白鹿的踪迹,也许下一刻,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更何况,此子已经立下了不小的功劳:验证了单骑走马的妙用,还帮赵鞅找到了不知所踪的姑布子卿,虽然这位著名相士最初狼狈不堪的模样,让赵鞅和乐祁都忍俊不禁。
不过,当姑布子卿沐浴更衣,重新穿戴整齐后,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仙风道骨的雅士,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现在,赵鞅在高台上备下了燕飨,又乘更衣之时,差人将姑布子卿请到馆舍后室,换上常服后,相对而坐。
“宋国的外臣姑布子卿,见过上军将……子卿今日若非无恤小君子所救,险些丧命熊口之下。”
“唉,是鞅招待不周,才出了这样的纰漏,先生大名,鞅早有耳闻,可惜难吝一见。”
客套过后,便进入了正戏。
赵鞅和姑布子卿先是谈论了一下占卜龟筮的手法技巧,接着又请教了学习《易》的心得,稍微试探后,他知道姑布子卿在这方面的确是很有能耐的。
至少高明到能让他看不出深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于是赵鞅放下心来,朝姑布子卿微微一拜,“鞅年过四十,眼看老之将至,而诸子才能平庸,没有特别让我中意的。所以一直没有确定世子位置,以至于宗嗣空虚,人心不稳。今日敢请先生为我观看诸子面相,看谁可以为将?”
为将,自然是成为家族世子,继任卿族职位的意思。这是姑布子卿的娴熟业务,何况,他现在效命的主上,宋国大司城乐祁也有意与赵氏交好,他便欣然允诺,并向泰一神赌咒发誓不将其中情形告知他人。
赵鞅拍了拍手,他的三个儿子便走了进来,依次跪坐在席下。
赵鞅自然不会对他们说明真相,只是有意无意的询问三子狩猎的收获。
姑布子卿则在帘幕中暗暗观察,他清楚得很,自己没有外人说的那么神乎其神。所谓观相,其实并不像易经卜筮那般神秘,说白了,就是通过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对其未来做出大体的判断,只是姑布子卿善于识人,所以才有了每相必中的美名。
只见长子伯鲁二十余岁,面相方正平直,薄薄的嘴唇上留了两撇淡淡的胡须,眼神温润中带着一丝疲倦。
他大概是和曾祖父赵文子最像的一个,在父亲面前,柔顺得好像禁不起衣服的重量,说话轻言细语好像没有发出声音。看得出来,这是一位老好人贤君子,但在六卿竞逐鹿的晋国,这样的人怎能长久生存?
次子仲信和三子叔齐年龄相仿,都是刚刚及冠。
仲信翩翩君子,高冠博带,佩白玉佩,别人是恃才而傲,他却仅有高傲,谈吐中想模仿古之圣贤,却画虎不成反类犬,过于拘泥保守。
白面无须的叔齐则生了一脸鹰视狼顾之相,听得出来,他说出的每句话都经过细密的算计,但看向父兄的目光中却带着些阴冷与不善,仿佛世间所有人都是他阴谋的一环。
姑布子卿预测,此子日后将聪明反被聪明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多会,三子退下后,赵鞅身子倾斜而虚前席,诚挚地向姑布子卿一拜,问道:“先生可看出来了,我这三个犬子中,谁可担当大任?”
姑布子卿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唉,在我看来,上军将的这三个儿子里,没有一个可以继承卿位的。”
迷信的赵鞅听罢脸色大变,竟一时失态。
“这该如何是好!难道赵氏百年基业,在我之后就要毁于一旦了吗?”
姑布子卿捋了捋胡须,大摇其头,“呵呵,上军将何至于此,在我看来,赵氏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赵鞅闻言再次向前移席,“鞅愚昧,请先生教我!”
姑布子卿等的就是现在,他故作神秘地说道:
“上军将,您不是还有一个儿子没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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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鞅愣住了。
“先生是说,庶子无恤?”
赵鞅多年来对幼子无恤不闻不问,即便有今天的刮目相看,但,也从未将赵无恤纳入立储的考虑之中。
姑布子卿捋起袖子,冲赵鞅翘起了大拇指,“子卿方才已经与无恤小君子见过了,观其面相,贵不可言啊,日后必为真将军!”
虽然他对赵无恤的奇怪命格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但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相,虞舜重瞳,周公旦背驼,晋文公骈肋,有些奇异之处也正常。总之,其为人要比刚才那三子好上许多倍。
但赵鞅仍然十分困惑,他说:“常言道,子以母贵,我的幼子无恤,母亲是个地位卑贱的狄女,他怎么可能显贵呢?”
那个庶子的出生本来就不在赵鞅计划之内,只是一次军营中酒后发泄的意外产物。至于他的生母,赵鞅已经彻底忘了她的姓名相貌,只记得是个执拗高挑的狄人女婢,在他用强时,像一匹难以驯服的母马般拼命反抗。
而且,说来也怪,赵无恤自打生下来时,就让赵鞅莫名的不喜欢,这么些年来也从来就没有上心过。
如今,却有人说自己几个儿子中,就那瞧不上眼的庶子能堪大任?赵鞅有点难以接受。
姑布子卿大摇其头:“上军将此言差矣,岂不闻,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若是天意要人显贵,之前卑贱又怎样?更何况,他身上流的依然是上军将您的血脉啊。”
赵鞅回味着姑布子卿的话,不由得想起今天午后,无恤也说过同样的豪言壮语。无恤把自己比成晋文公、赵宣子,他们的母亲也是戎狄女子,地位卑贱,但这和他们日后的成就有何关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心中略有所动,但姑布子卿这样可劲的贬低其他三子,独夸赵无恤,赵鞅不免又产生了怀疑:“先生,你莫不是因为被无恤救了,才为他说好话的吧?”
谁知道,这句话却让道貌岸然的姑布子卿暴跳如雷,他当下就拍案而起。
“士可杀,不可辱!上军将既然如此信不过子卿,那子卿多说无益,告辞了!”
他路盲误入丛林没什么,被黑熊逼到树上狼狈不堪也没什么,但只有一样,他作为相士的职业道德是绝不容污蔑的,这就是姑布子卿十岁学《易》以来,一直坚守的骄傲。
的确,这个时代的士人是极为傲娇的,不仅仅是自幼的贵族教育熏陶,毕竟光是在中原,就有大大小小十多个诸侯,数十上百位卿大夫封君可以让他们从容选择效忠对象。
一言不合,不见用于君上?除非是对着泰一神发了毒誓,世代效忠的家臣。那些自由身的士人则大可以唱着歌鼓着瑟高高兴兴离开,反正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种情况在春秋萌芽,到了战国时达到顶峰,所以战国君主经常被墨翟、孟子等名士当面骂得跟二孙子一样,还得腆着脸好酒好肉伺候着。
姑布子卿拍完桌子后,冷哼一声,跑到门口穿上鞋履便要离开。赵鞅也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十分失礼,连履都顾不得穿,踩着足衣连忙追到门外去向他赔罪,盛情挽留。
然而姑布子卿犟脾气上来了,去意已诀,就算他的主君乐祁一起来劝,也不肯听。直到虞人来报,说是赵无恤回来了,这场闹剧才消停下来。
“无恤小君子回来了?那我不走了,得再见见他,拜谢救命之恩。”姑布子卿整了整头上歪掉的冠,这才勉强同意留下,不过他直接就把话说明白了。
“子卿是为无恤小君子,不为上军将尔!”
这意思就是,我留下来,是给你儿子面子,不是给你赵鞅面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话说的赵鞅老脸青红皂白。
……
“公之媚子,从公于狩……游于北园,四马既闲。”
此时的赵无恤,正牵着马,押着第一辆辎车,哼着歌优哉游哉地往回走。
他远远望见,在灯火辉煌的高台之下,有两个披甲戴胄的身影在等着他,靠近一瞧,却是仲信的御戎成何,以及叔齐的车右涉佗。大概是受主人支使,两人此时正踮着脚,像两只等待喂食的鸭子般,伸长脖子翘首以盼。
他们朝无恤身后那辆辎车里瞅了一眼,见没有白鹿尸体,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车右涉佗故意大声喊道:“无恤小君子,你没猎到白鹿么?我看这辎车上只有几只野兔子啊!”
御戎成何也在一旁跟他唱起了双簧:“涉中士,无恤小君子毕竟只是一孺子,气力小,大概只能射穿这等小猎物。”
赵无恤对这两个家伙可不用客气,他立刻喷了回去:“成御戎,看来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要不要再试试我的鞭子,看我力气小是不小?”
成何嘴角吃痛般的抽搐,捂着脸上的伤口连连后退几步。
无恤的便宜兄弟伯鲁、仲信、叔齐闻声,也赶了过来。
白面无须的叔齐伸出手指,点了点无恤车上的猎物,笑道:“的确是少了些,无恤,你可知道,今天的围猎,伯兄获獐三头;仲兄获红狐一尾,花鹿两头;你叔兄我也获黄羊一对,野猪一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们三人算是平分秋色,不过这样算来,你的捕获最少啊,今天恐怕是要被父亲处罚,得饿着肚子为我等守夜了。到时候要是饿得不行,就来求我送你一碗黄羊羹喝吧,哈哈哈。”
赵无恤如今最厌恶的,就是叔齐这个阴谋家,今天的欺瞒之仇,他迟早要十倍奉还之,但碍于孝悌之义,只得朝他们行了一礼。
“无恤自然不敢跟兄长们比肩。”
高冠博带的仲信则把这句话当成了示弱,他抚摸着腰间的玉环,指着无恤傲然道:“我说的没错吧,单骑走马是下贱之道,果然是比不上堂堂正正的驷马戎车有效!”
接着,他便从战车的起源到君子致师的美感,喋喋不休地说教起来。
无恤静静地听着,他那个提前送姑布子卿回来的副贰圉喜却忍不住了,凑过来小声为主人辩解:
“三位君子,其实我家主上可不止猎了这些,后面还有一辆辎车呢!”
正说着,却听到车声辚辚,那辆载着黑熊庞大尸体的辎车正好驶了过来,沉重的熊身压得车轴咯吱作响,四匹马才勉强拉动。
仲信、叔齐、成何、涉佗瞬间被打了脸,他们瞪大了眼睛:这么大的一头黑熊,起码有十石重,一巴掌就能把人拍飞。换了他们,至少要带上五名,不,至少十名虎贲才能将其射杀!
这庶子小小年纪,只带了两个低贱的圉童、牧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枉他们刚才还讽刺说他只能猎杀小猎物……
赵无恤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等熊掌煨熟了,兄长们一定别忘了来品尝品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仲信和叔齐憋红了脸,长兄伯鲁则在旁忍俊不禁,他心里大呼侥幸,还好自己没上前胡乱安慰,免得自取其辱。
“无恤,众人皆无功而返,唯独你追入林间,可猎杀了那头白麋?”这却是赵鞅从高台上急切地赶了下来,隔着大老远就问上了。
他真的对那“祥瑞”很上心啊。
赵无恤越过三位便宜兄长,快步上前,向匆匆而来的赵鞅复命。
“父亲,请恕小子无能,未能猎杀白麋。”
这对伯仲叔三兄弟来说,是个好消息,他们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被幼弟压过一头的滋味可不是那么舒坦。
赵鞅则大失所望,他方才听了姑布子卿的话后,对赵无恤一度寄予厚望,可如今他失了白鹿,赵鞅的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周围的人感觉到了主君的心情不佳,纷纷沉默了下来。
赵叔齐眼珠子一转,坏主意又上心头,他在旁嘀咕道:“我就说嘛,猎杀那种祥瑞之兽需要德行,无恤生来命贱,自然不够格了,失了麋鹿是必然的。”
德行不足?这倒是个很好的解释,赵鞅也微微颔首,对姑布子卿方才认为自己几个儿子中,唯独赵无恤可以为将的言辞,产生了一丝怀疑。
赵无恤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竟也不开口辩解,只是回头看向了黑沉沉的夜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众人一惊,难道说……
他们也顺着无恤的目光,望向了高台灯烛光亮能够照耀到的尽头。
在辎车的末尾,黑蒙蒙的夜色中,一个高大的少年身影,怀中抱着一头美丽的白色精灵,慢慢走了过来。
来者正是牧夏,他怀中抱着的,却是那头腿脚受伤的白色雌鹿!而之前束缚它的索套,已经被赵无恤挥剑斩断。
叔齐刚才还说无恤德薄,话音刚末,马上就被现实狠狠甩了一个大嘴巴,他有些气不过,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便哑着嗓子指着无恤说道:“你……你不是说没有猎杀它么!”
赵无恤露出了由衷的微笑:“叔兄,你这问题很奇怪啊,我的确是没有杀死它呀,你瞧,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
他不再理会叔齐,径直从牧夏手中接过了白鹿,亲昵地摸了摸它毛茸茸的鹿耳,这才牵着一瘸一拐的白鹿,朝惊喜交加的赵鞅下拜顿首。
“小子幸不辱命,虽然没能猎杀白鹿,却将其生擒而回,献予父亲!”
“愿此灵兽在园囿中繁衍生息,保佑我赵氏千秋万代,永享福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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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鞅小心翼翼地靠近无恤,想伸手去抚摸下那头在他看来,已经笼罩着神圣光环的白鹿。
可这姑娘却不领情,除了赵无恤外谁也碰不得它,丝毫不给赵鞅面子,他只能讪讪地收回了手。
对别人,白鹿就更是不待见,谁碰啃谁,就算啃不着,也要喷你一手口水,被喷到的人还一脸惊喜地闻来闻去,觉得这是被祥瑞赐福了,看得赵无恤一阵恶心反胃。
虽然在赵无恤看来,这只是一只比较珍惜的白化动物,但在这时代的人们眼中,在冬狩时获得举世罕见的白色祥瑞,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足以在史书里记上一笔。
比如武王伐商,在黄河边坐船时,有一条大白鱼跳进了他的怀里,同船的周公旦和燕召公顿时下拜叩首直呼此乃大邑商授首我小邦周的征兆……
又比如西周穆王时,征伐犬戎,获七白狼七白鹿而归,作为征服荒服诸戎的标志,都是充满象征意义的。
再加上子宋,嬴秦,嬴赵三族都继承了殷商以白为美的传统,所以这白鹿在他们眼中的意义又更深了一层。
赵鞅从来不是个低调的人,否则也不会顶着执政卿范氏的怒火,摆开大排场迎接宋国使节前来田猎了。
以获鹿为名,这场燕飨的规模被扩大,再扩大。
灯火通明的馆舍中,赵鞅端坐在殿上主座,乐祁位于次座,赵无恤也因为今天的表现,之前的过错得到原谅,被允许出席,虽然他仍坐在兄弟几人的末尾。
伯仲叔三兄弟各有所思,尤其是叔齐,现在他只能闷着头喝酒,可不敢再置一词了。就算是这样,他在讪笑着起来想拍赵鞅马屁时,还是被赵鞅狠狠瞪了一眼,那意思明摆着。
你说无恤德行不足?德行不足怎么能生擒白鹿,还能让它乖乖牵在手边,除了他外谁都无法亲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德行不够,我看你是这个做叔兄的无德吧!
叔齐苦着脸,欲哭无泪,他知道,自己这一回算是是玩崩了,正应了姑布子卿对他的判断:聪明反被聪明误。
赵鞅感觉今天倍有面子,他在坐上笑盈盈地说道:“无恤,上前来!”
“赐弓。”
赵无恤一板一眼地做着这些天跟季嬴练习的仪礼,在殿内无数道羡慕的目光中接过了那把美轮美奂的雕漆玈弓,及十只雁翎羽箭。
他脸上受宠若惊,心里却……很嫌弃?
一把没有实用价值的弓,一些漂亮却无法飞远的箭,要了有何用处?不过,这也是现如今周天子,以及大多数旧贵族处境的写照,他们已经被时代远远抛在了身后。而六卿这种鲜廉寡耻的野心家,吴越这种抛弃礼乐,崇尚实用的蛮夷邦国,却在一天天成长强大。
不过无恤还是看在弓上镶嵌的昆仑玉和绿松石、琥珀份上,决定回去以后,将它好好挂在墙上,作为一个收藏品。
好在赵鞅见无恤的礼仪生硬,明显是临时发挥,也不敢和他玩复杂的。整个隆重的赐弓仪式,居然仅仅走了个简单过场,要是他一时兴起和无恤当场来对首诗,无恤大概又是张口结舌。
整个绵上馆舍都坐满了赵氏陪同狩猎的家臣,摆满了做工精致的漆木桌案,案上佳肴美酒,香气扑鼻。
赵无恤前世看时,总有现代作者秀优越感,觉得古人根本不会做菜,认为那些专门为贵族服务的庖厨还不如一个后世宅男,穿越后烤串肉,炒道菜,就能被人视若神明。
赵无恤只想说,天真,你们太天真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用后世**丝的心态来脑补奢靡的先秦贵族生活,就好比清朝时陕西农民想象西太后在宫里的日子:太后她老人家顿顿有白面馍馍吃咧,吃一块扔一块,那感觉,美滴很……
春秋时,平民的饮食他倒是不敢恭维,但贵族的一日三餐,其复杂和精细程度足以让赵无恤这个穿越者亮瞎眼,味道也没差到哪去。
炖、煮、蒸、烤、渍等做法已经出现,只是调料没有后世丰富,烹饪器材还不太成熟罢了。
按照春秋礼制,待客的燕飨用餐要以脍、羹、炙等为主。
脍的做法是将新鲜的鹿肉、羊肉或鱼切成薄片生吃,孔子也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选材用捕获猎物最丰腴鲜嫩的部分,再以铜刀细细切之,力求做到纤如发芒,散如绝谷,积如委红。
可惜赵无恤前世就对生鱼片丝毫不感兴趣,这玩意吃进去万一得了寄生虫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以这时代的医疗水平,不死也足够他喝一壶的。
脍他也是不敢吃了,不过若把做法变成“渍”,先在黄酒中浸泡一夜,吃时下姜片、蒜泥,蘸酱、醋、葱韭,倒也十分鲜美。
羹相当于后世的炖菜,在炖肉时,要加入盐、梅子干、醴、酷,也就是豆酱和肉酱等调料,然后放置在鼎中加火煮至烂熟。
不过对于赵无恤来说,用商匕勺着煮烂的肉糜入口,再佐以咸臭相交的牛羊肉酱,实在是有些重口味。在他看来,这羹唯一的优点就是……营养?易消化?
剩下能入口的食物的还有炙和炮,炙是将肉切成小块,串在竹签上烘烤,可惜没有辣椒,只能以稀有的麻椒,也就是花椒搭配。炮是一整只黄羊,或者鹿獐剥皮剖腹,在内侧抹上油膏,以及各种酱类,实之以肉桂生姜、梅子干枣,用鲜芦苇缠绕起来,架起来在火上烤。
至于他猎到的那头黑熊的肥美熊掌,至今还在加了盖的鼎里,仍未煨熟。
以这时代的火力,想吃上口熊掌可不容易啊,楚成王就等不及吃到就被儿子干掉了,晋灵公也因为一只没煨熟的熊掌而被赵氏弑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春秋时代的逗比国君们常常因为一口吃的而不得好死,想想都奇葩,不信可以查查“染指”这词是怎么来的。
顺便一说,赵无恤还发现,这时代的中国人,居然也是用刀叉的!
铜削就是小刀,可以切割肉食,此外还有用来戳大块肉食的铜叉。后来孔子有句话流传的比较广,叫割不正,不食,可见是个技术活。在类似砧板的铜俎上割着炖肉和炙炮,蘸铜豆里的调料吃,还真有点前世西餐的感觉……
赵无恤惊讶之余,心里又向后世那些脑残西餐党、刀叉智商优越论者竖起了中指。这群洋奴,居然说什么刀叉是文明,筷子是原始,真是脑抽,这些东西都是老祖宗玩剩下淘汰的好不好!
赵无恤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欣赏着宴席间的娱乐活动。天可怜见,他刚穿越没几天,就被发配到厩苑,可看的热闹也只有牛马打架,哪里享受过这春秋贵族钟鸣鼎食的生活。
只见灯火辉煌的馆舍内,一群长袖翩翩的宫装女子在载歌载舞,到处都是觥筹交错的声音。
赵氏的乐师们弹奏起了琴瑟,正是十分应景的《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对于无恤来说,这场燕飨其实只是开胃菜,以他今天的表现,加上姑布子卿的神秘预言,在回到赵氏之宫后,势必将迎来一个收获的冬天!他甚至已经暗暗盘算开了,便宜老爹会给他怎样的奖赏呢?
便宜老爹你休想用一把装饰用的弓就把小爷糊弄过去!
至少得赏不少钱帛,甚至是一个庄园吧,赵无恤已经迫不及待想经营起只属于他自己的势力和地盘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过了一会,歌舞止了,乐声一变,由清新的《小雅》变为庄重肃穆的《大雅》:“既醉以酒,尔肴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美酒已喝醉,佳肴如此美味,愿君上长寿万万岁,永葆英明智慧!
就算不懂礼仪的赵无恤都能听得出来,这是大雅,天子公卿及诸侯饮宴时才能上的乐章,却被赵鞅在私宴上堂而皇之地用了,大大的僭越啊……
不过想想就明白了,连小小鲁国的卿族季氏都敢抢了国君的舞者去给自己撑场面,八佾舞於庭。气得当时年轻的孔子直骂:是可忍,孰不可忍!比他们还**的晋国卿族又能好到哪去呢?
礼乐和封建权力并没有全然崩坏,而是下移了,从天子到诸侯,再从诸侯到卿大夫。鲁国三桓那些窝囊废,甚至一滑到底,权柄落到了家中陪臣手里。那出身卑贱的季孙氏之臣阳虎,就明目张胆地号称鲁国执政,阳虎之后,又被出身可疑的孔丘把持了几年。
公族落,士人起,就是这个时代的写照。
赵无恤又瞥了一眼赵鞅案上的规格,还好,五鼎五簋,便宜老爹还没疯狂到在鼎簋上也公然僭越,给其他五卿树靶子。
不过据说,后世时,太原那座疑似赵鞅的墓葬里,可是出土了诸侯和周王室公卿才能陪葬的七鼎七簋……
就在这时,伴着大雅的乐章,殿内所有人一同举起酒樽:“为主公贺!”
赵鞅今天十分高兴,一高兴,就饮了不少酒浆,在和乐祁一同去更衣时,他已经是脸色发红,酒意正酣。借着醉意,他索性拉着乐祁在廊下交心而谈,把白日里想的,赵乐两家结姻亲之事说了出来。
乐祁在白天时,对攀附赵氏还有些犹豫,但此时这种顾虑便消去的,其中的一个原因是,赵无恤获白鹿而还,给他一定的震撼。或许,这是赵氏将要兴起的标志?所以听赵鞅说有意结亲,乐祁自然并无不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固所愿也,不敢请尔,能与赵孟结为亲家,是祁的荣耀啊,然,祁也有一个请求。”
赵鞅见大事敲定,抚着美须微笑着道:“乐伯但说无妨,是聘礼几何?还是相中了我的哪个儿子?”
“哈哈,那祁就不客气了,祁想将我那女儿许给赵孟的幼子无恤,不知可否?”
赵鞅一愣,脸色微沉,心想莫不是姑布子卿违背了对着东皇泰一所发的誓言,把给诸子相面的结果告诉他的主公乐祁了?若真是这样,赵鞅就算得了个滥杀贤能的恶名,也得派死士去除掉这个不知好歹的相士!
“可是姑布子卿和乐伯说了什么?”
乐祁看出了赵鞅不快,连忙解释道:“非也非也,只是我的女儿虽然是个庶女,但很受我宠爱,祁不想让她做滕妾,而是能成为正室少君。这样一来,庶子配庶女,她和无恤小君子年龄又相仿,岂不美哉。”
婚事就这么由两位家主口头敲定了,等到两边的孩子行冠及笄后,还有走过场的媒妁之言,以及纳采亲迎一系列的礼仪要办。
但赵鞅那内敛的杀意却没有消失,因为他清楚,死人,永远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他不动声色的问道:“乐伯啊,说起来,姑布子卿现在何处呢,我为何在酒宴上没能见到他?”
乐祁想起早先姑布子卿对他此次晋国之行的警告,叹了口气道:“姑布子卿?他大概已经不辞而别了……”
此时,赵无恤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大事已经被两位卿士三言两语就给定了下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因为今天的上佳表现,在宴席上被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夸奖,加起来居然比他前十三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当然,也被轮着敬了一圈酒。
要是放在在前世,这种不超过十度的浑浊薄酒,对赵无恤来说只相当于含酒精的饮料。但这一世的身体可是才十三岁,而且过去滴酒未沾过,几轮下来后有些吃不消了。
何况,这玩意它真的不好喝啊!没有过滤充分,入口后总有一股子怪味。
于是他避席而走,推脱自己前去更衣,一溜烟便尿遁而去。
站在十丈高台上,看着月明星稀,赵无恤吐出了一口酒气,一转身,却见到背着行囊的姑布子卿站在身侧,朝他微微行礼。
“子卿再次谢过小君子救命之恩,就此别过,不知何日还能相会。”
“先生何不多留几日,乐大司城不也没走么?”
“房屋要崩塌时,里边的老鼠还知道避难,何况是我呢,子卿本来一早就要走了,却遇到了白天那场意外,这才留到了现在。”
“先生到底为何要走?”赵无恤感觉姑布子卿话中有话。
“子卿善于周易,算出乐伯此次晋国之行将遭遇不测,恐怕一年半载无法脱身。这事我对他说过,但乐伯也表示无可奈何,命运不在他手中,逃避只会给宋国和宗族惹来麻烦。所以子卿只能做个不忠之臣,独善其身了,更何况,我若是再不走,赵氏的死士恐怕就要来找我谈心喽,轻则软禁终身,重则一杯毒酒,抛尸于荒山野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无恤有些吃惊,便宜老爹不至于算个命也要杀人灭口吧,“先生想多了吧,何至于此?”
之前那个狼狈搞笑的路盲相士,如今却开启了智能模式,一副看透了沧桑人事的样子。
他仰天笑道:“哈哈哈,小君子以为,那介子推在晋文公富贵后,为何要躲避于山林,重耳又何必借着报恩的由头非要把他烧死?野中有两句俗话,跨过了河流,桥梁就会被拆掉;越是有用处的梓材,就越是会被砍伐。多说无益,子卿小与君子再会之时,你恐怕已经是真将军了!”
“那先生要去哪里?盘缠可够,我这里还有一点帛币,聊表心意……”
姑布子卿摸了摸身上,的确没带多少硬通货,他脸色一红,接过之后说:“小君子可曾听说过周天子的守藏室之官老聃,他是陈国苦县人,阅尽周室典籍,学富五车,通晓古今天人之变。”
赵无恤听得耳熟,这不就是写了道德经的老子么。
姑布子卿遗憾的叹了口气:“可惜,老聃在王子朝之乱后就不知所踪。有传闻说他在武关留下了洋洋洒洒五千言,便继续骑着青牛,往秦国以西去了。啧啧,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贤载大隐,可惜子卿晚生了几年,不能抱竹卷追随其牛后。我此行想去武关,借阅传抄那五千言,也许就能有所领悟,管窥上善若水,天人之道。”
颇有些仙风道骨意味的姑布子卿驾着赵无恤赠与的新马车,潇洒往群星璀璨的西方而去,赵无恤只希望,这路盲别再次迷路,又给绕了回来。
回到宴席上时,无恤发现刚才消失了一会的赵鞅和乐祁已经再次出现。赵鞅若有若无地盯着他看,贵宾乐祁也笑盈盈地望向他,那神情就像是在看女婿,弄得无恤头皮发麻。
“总不会是我又触犯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礼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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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今天因为是私宴,没有那么多礼制讲究,士大夫们喝醉了酒,有人玩起了六博、投壶,甚至有凑在一起打着节拍不断跳起万舞。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万舞是只属于男性的舞蹈,强健而魁梧的武士,手持干戚,肢体灵活,彪悍而刚劲。据说楚文王的夫人,美人息妫守寡时,她的小叔子令尹子元垂涎她的美貌,就在楚宫的隔壁跳起充满男性色彩的万舞,想勾引嫂子半夜思春爬上自己的床……
赵无恤默然围观,心中感慨: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就是先秦古风啊,华夏男子依然能歌善舞的时代。
但在这场热闹中,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之前举着宫灯,低眉顺眼伺候在旁的赵氏女妾,在轮换退下没多久,她就换了一身在野之人的行装,匆匆消失在夜色里。而她去往的方向,正是位于新绛城另一头的范氏之宫!
在夜幕中匆匆疾行的人,还不止一个,卿族们相互安插眼线,通风报信,实属稀松平常。
是夜,赵鞅之子无恤获白鹿的消息,便传遍了其他五个卿族的城邑。
对于这么重要的“祥瑞”居然出现在赵氏的猎场中,还被赵氏庶子生擒而还,五卿的反应各不相同。
和赵氏比较亲近的韩氏、魏氏家主不以为忤,只是派人准备好祝贺的礼品,随时准备给赵氏送去。
一贯贪婪的中行氏则相反,其家主中行寅一夜都没睡好觉,咬牙切齿,嫉恨难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知氏家主知跞,虽然位列中军佐,六卿中排位第二,只等老家伙范鞅一蹬腿咽气,就能坐上执政卿的位置,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但知跞外表上却是个低调的人,在和同宗的中行氏翻脸绝交后,颇有些不群不党的意思,总是把风头让给排位在他之下的赵鞅,于是但凡有事,赵氏就成了众矢之的的冤大头。
他也是六卿中唯一一个与晋侯关系亲密的,能够每日朝觐,深夜进出虒si祁宫。
和往常一样,耐心如同狐的知跞,轻易不会有所动作,只是对赵无恤这个陌生的名字,多了些关注。并且,他将此事差人立即入虒si祁宫,告知那位早已大权旁落的晋侯午。
而作为赵氏公开的政敌,执政卿范鞅的府上,可就有些热闹了。
在这个钟鸣鼎食之家,一个还处于变音期的少年大声叫着:“祖父,不好了,不好了。”
此人却是范鞅的嫡亲孙子,范禾,他得知了绵上传来的消息后,便一脸愤恨的跑进内室中。
“慌什么!”老而弥坚的范鞅没了朝堂时的虚弱模样,如今一脸镇静,在嫡子范吉射的搀扶下,缓缓地从榻上起身。
“祖父,能不慌么!孙儿听说,赵鞅在绵上获了头白麋!那可是世间罕见的祥瑞啊!”范禾神情中,颇有些嫉妒愤恨,在晋国公学的交际圈里,他伙同中行氏的少年们,可没少和赵氏伯仲叔三兄弟竞争。
范鞅只是淡淡的说道:“我已经知道了。”
范禾很吃惊:“祖父,我们就不做点什么?我们和赵氏不是敌人么。”
“要做什么也轮不到你来插嘴!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范吉射将儿子哄了出去,转过头来时却是满脸喜色:“恭贺父亲,赵鞅已入瓮矣!”
他随机又换上了忧色:“只是谁曾想,他家竟然能获得那样稀有的祥瑞,定然会被国人传颂敬畏上一段时间,唉,我范氏为何没这样的气运。”
范鞅闭眼入定:“成又何喜,失又何嫉?从赵鞅私自亲迎宋使那一刻起,胜负早已注定,至于所谓祥瑞?哼,只不过是细枝末节,愚弄下乡野鄙民罢了。”
作为在晋国政坛活跃了整整六十年的老豺,范鞅熬死了中行吴、赵武、韩起、魏舒、叔向这些和他同辈的晋国黄金一代名卿。还坑死了那位众心所归的少年英雄栾盈,这才迎来了属于他的时代。
在范鞅眼中,和自己同名的赵鞅,只不过是个儿孙辈的愣头青,别看其强势咄咄逼人,但只要用心设下几个计策,就准叫赵鞅灰头土脸。他听周室的老聃说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果然,范鞅故作老态的示弱几番,赵鞅就自己乖乖跑进了圈套。
范吉射嘿嘿冷笑:“赵孟现在恐怕以为自己占尽了上风,却不知道父亲早已为他设好了陷阱。他以为我范氏是为了置气而冷落宋国使节,却没看到其背后的复杂缘由!”
范鞅依然是不慌不忙:“且不急,再让赵鞅得意几天,等到他以为足以完全掌控局势时,我再让赵氏从云端一夜之间跌落到泥地里,从朝堂到外交场上一败涂地!”
“唯,儿子知晓,这就去安排。”
“对了,赵氏获鹿之人名叫赵无恤?赵鞅的儿子不是只有伯仲叔三人么?”
范吉射满不在乎:“据说是赵鞅一个贱狄婢所生的贱庶子,不知道是走了什么样的运气,才能凑巧捕获。”
“不,给我记下这个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赵鞅现在还未设立世子,也许此人,就是我们未来瓦解赵氏的突破口!”六卿之间斗了整整一百年,势力均衡,范鞅自然不会天真到认为一场外交事件,就足以将赵氏连根拔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他知道,若不乘自己在世时全力削弱赵氏,到了儿子当家时,恐怕不是那赵鞅的对手……何况,还有个老狐狸知伯在磨刀赫赫呢。
唉,可惜范氏也没做好万全准备,否则,应该乘着自己还把持着执政卿位置的时候,逼反赵鞅,以晋国首祸者死的惯例,指挥三军,将其一劳永逸地消灭掉!
范鞅那精明的老眼中露出了一丝残忍,他嘱咐儿子道:“定下时间,就在半月后的冬至日动手!”
……
事实上,因为获白鹿是件吉利的事情,赵氏也并未刻意隐瞒,甚至还有意宣扬,于是这事迹便像是长了翅膀般,一传十十传百。第二天尚未朝食,就传进了消息灵通的卫国馆舍内,一个早起边拨拉算筹,一边诵读诗书的年轻后生耳中。
眉清目秀的青年默默地听着关于这件事的种种版本,在朝食之后,他回到住处,在简牍上写起了信,记录下晋国最近的各类传闻和政事。
这封信匣将寄到鲁国去,给那位正在曲阜闭门著史的夫子,关于晋国的时政要事,主要就依靠四处行商的卫人端木赐来收集。
“夫子在上,学生端木赐再拜顿首!”
“冬十月,宋乐祁朝晋,赵氏子无恤获白麋于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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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距离那场绵上狩猎已经过去了半旬,这几天里,赵无恤的日子过得……很充实?
或许是姑布子卿说了些什么,又或者是那头白色麋鹿的缘故,赵鞅对无恤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似乎是终于想起了作为父亲的职责,开始关心起无恤的……学习成绩?
他一关心,赵无恤这些天才恶补的那些假把式就统统漏了馅,一旦礼仪复杂,或是超出了赵氏家史的诗书典故,他就一问三不知。
赵鞅在考校过无恤几番后,那是又气又惭愧。气在此子不学无术,让他刚生出的传嫡心思又被浇了瓢凉水,几乎熄了火。惭愧则是因为这种局面,也是由于他做父亲的长期忽视而出现的。
所以,不管出于什么心理,在回到赵氏之宫后,无恤还没来得及得到他期待的诸多奖赏,先被赵鞅安排了几个家师,传授他君子六艺。
赵鞅的性格大概是,孩子的教育,要么就直接不管,可一旦上了心,就力求做到极致!
于是赵无恤的三位六艺老师,都是赵氏下宫里百里挑一的高人。
其中,教授礼、乐的老师是一位名叫师高的盲眼乐师,他是下宫乐官之首,指挥着数十人的庞大钟罄团队。他还顺便当着赵氏的礼仪顾问,碰上祭祀或燕飨时一些生僻古老的仪式操办不下来,家主赵鞅还非得向师高请教。
他见到赵无恤的第一句话就是:“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礼就是规矩,不同阶层不同人的生活方式,这一链条维持了现行的封建秩序,春秋晚期礼乐虽然有所下移,却没有被废弃。
非得等到战国乱世和秦末起义,军功封爵,庶民英雄辈出,将整个秩序揉碎了打烂了再和水重塑,三代以降的世卿时代才宣告终结,开始了布衣卿相的中华第一帝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晋国的礼仪和原先的周室旧礼已经大不相同,可在现代人看来依然是复杂无比。
师高盲虽盲,但他却能通过声音,清楚地知道赵无恤的任何动作。在演练时,一旦有做错,赵鞅赐予他的那根节杖就毫不留情地抽了过来,打得赵无恤直咧嘴。
“老师,你其实是看得见我的动作么?”
“老朽虽然肉眼瞎了,但心眼还睁着。”师高的回答永远是这句话。
不过几天下来,无恤挨打次数越来越少,学习重点开始转向贵族交际必须熟悉背诵的诗。
师高又说了:“不学诗,无以言。”
比起枯燥的礼仪,无恤前世就很喜欢这些古典的诗篇,听师高用抑扬顿挫的男高音来吟诵《蒹葭》《七月》等,的确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比帕瓦罗蒂等西方歌唱家在台上干吼有意境多了。
不过时间一长,他也发现,师高其实是个很艺术化的老文艺青年。这位老文青在动情时会摔琴长啸而去,留下无恤一人回味这跨越了两千年的绕梁余音。
真想录下来让后世的中国人听听这诗经古韵啊……
但外行听热闹是一回事,要精通乐律则是另一回事。前世就没多少音乐细胞的无恤,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把春秋时的宫、商、角、徵、羽五音分清楚了,并荣幸地得到了师高“对牛弹琴”的评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礼乐勉强及格,而射、御的老师则是赵无恤的老熟人,那个长着张扑克脸,不苟言笑的王孙期。
其实真要算起来,赵氏最好的御者,是那位下大夫邮无正,但他即是赵鞅的专用车夫,又是其左膀右臂,担任赵氏军司马,统帅训练族兵,才没有功夫来教无恤如何开车射箭。
所以就轮到了仅次于邮无正的中士王孙期。
赵无恤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有点犯怵,这,会不会出现交流困难的情况?
御,就是驾车,无恤虽然在狩猎中证明了单骑走马的用处,但想要就此触动已经持续了千年的贵族车战,那是痴人说梦。不仅如此,他还被赵鞅不由分说的塞了一辆战车,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在出门的仪仗方面,总算和几个便宜兄弟们持平了。
他的御戎,就暂时由王孙期兼任。而车右的人选,尚未在赵氏家臣中挑出合适的,大底是目前还没有人看好无恤,所以无人主动请缨,和伯仲叔三兄弟那边的竞争剧烈相比,反差明显。
至于圉喜、牧夏两个马厩里带出来的小伙伴,赵无恤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在他的请求下,两人从厩苑里脱了隶籍,身份正式转化为野人,也就是地位较低的庶民。两人现在在无恤身边作为侍从,积累资历或者立下功勋,为进一步成为国人,也就是高级公民而努力。
学御,让赵无恤想起了前世考驾照的经历,别以为拥有专业驾驶员的君子们就不需要学这门技术。万一自己的战车轮子挂树上陷泥里,只能抢一辆往回跑呢?万一作战时御戎被对面一箭射来嗝屁了呢?
晋齐鞌之战时,赵氏的好朋友韩厥就碰到过这种情况,在御戎牺牲后,他愣是自己驾车,追上并俘虏了敌方的统帅君主齐顷公。原来,齐顷公的车夫昨夜被蛇咬了,只能让国君自己动手,齐顷公在驾车技能上虽然不行,一路磕磕碰碰车挂树上了,但装傻充楞的技能却是点了max的,索性装成车夫,侥幸逃过一劫。
当然,在晋国的记载中,君子韩厥早就将齐顷公的小把戏看穿,是故意放他走的。毕竟这是诸夏的内部斗争,抓了对方国君回来,留也不是,杀也不是。送到成周去向天子献俘吧,天子算起来还得喊齐侯一声舅父,也不好意思收,大家都难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此外,在春秋时人看来,卿族子弟给国君、太子驾车,也是种荣耀。但无恤觉得这不太可能了,因为晋国已经“公乘无人”很多年。所谓的晋国三军,其实都是六卿私兵,有事时才各自出力集结,碰上顺风仗争先恐后,碰上硬仗谁都不愿意出头受损失,这也是近年来晋军争霸疲软的原因之一。
王孙期是个行动派,示范的多,讲解的少,当他一言不发地将马辔交到无恤手中时,无恤才发现驾车原来比学开汽车难多了!
天可怜见,一架高速行驶的战车,速度至少达到二十码,前方是四匹不知性情的骏马疾驰,身旁是轮子车厢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作为御戎,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控制住四马的方向,战车又转向困难,一个细微失误,就可能导致车毁人亡,在春秋的历次战争中,这种情况史不绝书。
野外的路面或布满碎石子,或泥泞不堪。这也是春秋时代的战争通常要约定好时间地点,在一个平坦干燥开阔地对阵会战的缘故,实在是为了让战车发挥出作用来。
另一方面,战车的保养和制作限制了战争的扩大化和持续时间,战争艺术也受到古礼条条框框的约束,兵不厌诈被视为无礼,宋襄公半渡不击,不擒二毛的古板打法反而得到某些人,如赵氏仲信的夸奖,视之为楷模。
所以当孙武跨时代的新战争思维一出现,吴国就能靠步兵方阵和游击疲敌战术,把昔日南方霸主楚国的车阵虐出翔。
一圈跑下来,赵无恤满头大汗不说,腰都快颠断了,其间生怕那根细细的车轴断掉,这可怕的经历更坚定了他日后进行改革,推广骑兵的决心。
嗯,这广车的构造也很不科学,必须改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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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语重心长地教训说:“然而箭术不代表箭道,心正则箭正,君子之心,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虽然听不太懂但是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赵无恤只得唯唯应是。
……
书、数的老师是下宫的首席计吏,名为计侨。“计”是他们家族历代相传的职位,慢慢地就变成了氏名,计吏具体负责核计各类帐目,后来被称作主薄,相当于财务会计。
赵无恤记得这时代还有一位继承了管仲之学的经济学家计然,现在应该还没有被刚继位的越王勾践所用吧,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此外,计侨一手晋国篆字也写得相当漂亮,不过很多字赵无恤都认不出来,篆书的笔画可比尚未产生的隶书繁杂多了。
而且,赵无恤又发现了一件事情,此时毛笔已经广泛运用,所以说,什么毛笔是秦国蒙恬拔狼毛兔毛发明的,纯属后世脑补。
这天,计侨检阅无恤在竹片和简牍上写下的篆字后,留有短须的脸颊顿时微微抽搐。
因为实在是太惨不忍睹了!一坨一坨的是什么鬼?这也怪无恤前世时父母花钱逼他去的书法课全逃掉了,所以几乎属于零基础上阵,而且写出来的字还经常混入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后世的简体汉字。
于是无恤便被计侨天天盯着练晋篆,抄《诗》和《尚书》。在竹简上写字可不容易,时不时就得用铜削刮掉重写,效率慢得惊人,这痛苦的经历也促使他考虑,是不是要找机会发明纸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且有了纸,至少如厕时能摆脱那恐怖的厕筹啊,有的厕筹还是公用的……这坑爹的古代生活。
练习书法时,无恤被计侨虐得跟前世罚抄语文课本的小学狗似的,但到了学习计量算数时,情形就反了过来,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先生,不是小子懒惰,而是这算筹之术太慢太麻烦,用处不大啊。”
计侨就是算筹之术出众,年纪轻轻便在赵氏之宫里小有名气,赵无恤一张口就说不乐意学,他当然不高兴了。
“数科乃君子六艺之一,安身立命的不二法宝,日后小君子到了封邑,若是连税赋、上计都算不清楚,难保不会被皂隶和大族蒙蔽。就算是在军中为旅帅,不通算学,便不会测山坡高度,不会量河流深浅,不懂统筹辎重粟米,不擅调度师旅人数啊!”
这位春秋数学家简直是痛心疾首。
这时代不比后世,数学有很重要的地位,并不是旁门左道,否则也不会被列为君子六艺之一,士人想要做家臣,首先得算术过关。
先秦两汉的数科主要分为: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九种,其中许多都实用性极强。但计侨对形而上学的纯算学也很感兴趣,甚至还成了算痴,精研算学竟至入迷,经常会出现不吃不喝钻研难题的情况。
“先生,小子知道数科很重要,人立于世,行动坐卧饮食衣寐实在是处处离不开这门学问,甚至,比那些俗礼有用多了,可这算筹就……”
赵无恤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摆了一桌案的算筹,密集恐惧症顿时发作,有些发晕……
算筹实际上是一根根同样长短和粗细的小棍子,多用竹子制成,也有用木头、兽骨、象牙、金属等材料制成的。大约二百七十几枚为一束,放在一个布袋里,系在计侨的腰部随身携带。需要记数和计算的时候,就把它们取出来,放在桌上或地上摆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于筹算而言,计算的数字越大,筹算的面积越大,大数字相乘,水平差的人把筹棍铺开一间屋子也不稀奇。计侨明显是筹算高手,他把数字分成一组一组进行计算,眼明手快加上记忆力高超,硬是在半张桌子上摆开了算阵。
赵无恤自问做不到,但他也有自己的绝招。
他前世不少知识已经还给老师了,大学时高数更是挂的一塌糊涂,但微积分等复杂的玩不出来,初高中那点底子还在,可以拿出来糊弄人。
什么,你是说用小学乘法表就可以装逼?然而对不起,赵无恤悲哀……应该是欣慰的发现,这东西从西周时已经成型了。
虽然,和后世的顺序是反着的,计侨教的乘法表,是从“九九八十一”开始背到“二半为一”结束。
此外,在周人的古算经中,勾股定理也已经被发现了,而且还有位没留下名字的大能列出了日高公式……
“小君子这话有些可笑,不用算筹,如何计算?这就好比无舟却要渡大河,无干戈却要近身厮杀。”计侨十分头疼,传闻这位小君子行事乖张,不讲礼仪难以训导,果然是真的。
“小子倒是知道一种方法,与先生使用筹具计算之法大不相同,先生可以出一道题目,让我演示一番。”
计侨决定,非得好好降服这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庶君子不可。
“也好,那就我就考考小君子,好叫你知道数科的博大精深,并非随意能够应付。”
计侨心中对无恤的说辞十分不以为然,他索性出了一道偏难的题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今有野人租聘君子的田亩,出租头一年每亩得一钱,明年每四亩得一钱,后年每五亩得一钱,总计三年得一百钱,问出租田多少?”
这正是刚才用算筹演示过的,以他之能,尚且在桌上摆弄了不短的时间,刚才赵无恤压根没有用心听,想必也答不上来。
赵无恤微微一笑,果然不去拿算筹,而是拿起了一根细竹棍,在室内的沙盘上写写画画起来。
用算筹可能会有些麻烦,但阿拉伯数字和四则运算就简单多了。
计侨诧异地发现,赵无恤果然不用算筹进行计算,而那地上列出的竖式虽然从未见过,但以他多年的算学经验来看,却发现其简便无比,颇有道理。
而那些竖式中弯弯扭扭的奇怪符号,0123之类的,他竟然闻所未闻,此外,那个“一”是何意?“十”呢?这个斜着放倒的十字又是什么鬼?
算痴计侨抓耳挠腮,看得如痴如醉,然而还不等他琢磨出点门道来,赵无恤竟然三下五除二,就把题目给解出来了!
赵无恤所用的竖式在二十一世纪虽然只算小学课程中最基本的运算法则,但在公元前五世纪的春秋,却绝对是一种超越时代的先进科学方法。
完事以后,他轻松地拍了拍手道:“先生,小子知道答案了,一共出租一顷二十七亩,四十七分亩之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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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计侨心中无数头羊驼驼飞奔而过,居然被无恤算出来了!还算对了!
“这么快?”
“怎么可能这么快!”
他连忙想再去细看赵无恤演算的那些奇异符号和竖式,却见赵无恤脚一动,将它们统统抹去!
计侨心疼得直捂肚子,他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算法技巧,一旦学得,将开启数科新的时代!
也许,古算经中所记述的,“夫天可不阶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的经天纬地之术,就不再会是传说!
他立刻换上了笑脸讨好道:“小君子不要胡闹,快将这算法说与我听听。”
赵无恤却偏要为难他一下:“先生已经考校过小子了,不知道小子能不能考校考校先生?”
“这个……”
“若是先生能答上小子的题目,小子定将这新颖算法拱手献上,毫不保留。”
计侨对筹算之术引以为傲,放眼晋国没有多少敌手,少有算题能将他难住,于是他今天脾气也上来了,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赵无恤的挑战。
赵无恤在沙盘上画了个圆,口中道:“圆,一中同长也,这圆的直径长一尺,周长未知,先生能求得此圆的精确面积是多少么?”
计侨看罢,气呼呼地回答:“算经有载,周三径一,周长是直径的三倍,而半周半径相乘得积步,如此简单的问题,小君子是在小觑我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无恤摸了摸无须的下巴嘿嘿笑道:“先生啊先生,枉你被称为赵氏算学第一,你觉得所谓周三径一真的准确么?”
计侨心中突突直跳,看赵无恤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周三径一是此时计算圆面积的普遍算法,实际上却有很大偏差,这也是困扰诸多算学专家和制车轮、陶轮工匠的大难题。
但其中的奥妙,也只有他这种数科大神能得窥一二。用“周三径一”计算出来的圆周长,实际上不是圆的周长而是圆内接正六边形的周长,其数值要比实际的圆周长小得多。
但那个神秘的比例到底如何求得,这是自从计侨八岁学数科以来,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请小君子教我!”对于计侨来说,什么师道尊严,都没有追求数科真理重要,他只差跪地稽首了!
赵无恤也不再难为他,继续在地上点点画画:“先生请看,如果我们可以在圆内接正六边形把圆周等分为六条弧的基础上,再继续等分,把每段弧再分割为二,做出一个圆内接正十二边形,这个正十二边形的周长不就要比正六边形的周长更接近圆周了吗?”
“所以,如果把圆周分割得细,误差就越少,其内接正多边形的周长就越是接近圆周。如此不断地分割下去,一直到圆周无法再分割为止,它的周长就与圆周几乎完全一致了!”
计侨如同一个小学蒙童般,听得如痴如醉,不住地点头,心中直叹赵无恤才是真正的算学天才,竟然能想到如此巧妙的方法。
可恨自己刚才还想用那道“简单”的题难住他,还想指点他……真是,真是羞愧难当啊,计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无恤展示的,其实就是割圆术,后世初中生都会的东西……但在此时,这个理论还得经过七百多年的发展,到魏晋时期才会被刘徵、祖冲之等人发现。欧洲人则要早一些,大科学家阿基米德在两百年后得出了相近的结果,但要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数,就得等到十六、十七世纪了。
所以,计侨这位春秋数学家要能知道,那才有鬼。
放出了这个跨时代的理论后,赵无恤拍拍手就跑了。验证的事情,交给计侨去做吧,就让他慢慢割圆割上个三四千边形,无恤才不会那么简单就告诉他,圆周率其实是3.1415926……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计侨一脸兴奋地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一边画圈圈,一边摆弄算筹皮尺,当起了验证圆周率的初中狗。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往常犹如臂使的算筹们,竟然是如此繁琐难用……
……
忽悠了计侨后,赵无恤走在清晨的赵氏之宫里,享受着这几天来难得的闲暇时光。
下宫虽小,却五脏俱全,野有井田千亩,三三两两的国人、野人穿着犊鼻裤,光着膀子在其间捆扎收割后遗留的干草堆。邑内的“国”中有巍峨的正殿,只见重堂邃宇,层楼疏阁,一座座高台连栋结阶,展现出世家大族数百年经营的底蕴。
比起从前,赵无恤这些天生活有所改善,家臣们见了他也会停下行礼,居室里还多了几个有些姿色的隶臣妾伺候,但这些仍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必须尽快拥有一处自己的地盘,才能放开手脚,脱离赵氏之宫的束缚和规矩!
为五六年后的那场大战做准备。
受到赵鞅关注是有好处的,但也有坏处,比如赵无恤再也不能大庭广众下穿那狄人的袴褶了。上衣下裳的宽袍大袖看着十分赏心悦目,不过穿上之后实在是不方便,真不知道季嬴她们穿着更加复杂的曲裾深衣,是怎么做到行走灵活自如的。
他现在正打算带着些梅干和枣子,去园囿中看一看他捕获的那头白色麋鹿。
那小家伙现在被赵氏全族视为珍宝伺候着,专门为它修建了宽大的鹿苑,十来个僮仆专门照顾,期待它能产下新的瑞兽。
不过能亲近它的人可不多,赵无恤算一个,而自从季嬴来过一次后,不知道是不是同性相吸,聪明的白鹿就迅速喜新厌旧,一个劲的往季嬴怀里钻。季嬴见了乖顺的白鹿,也爱不释手,干脆搬到鹿苑附近去住,说是要照料它到来年开春产崽。
想到能和季嬴碰面,赵无恤不由得有些期待,他不明白这是怎样的情绪,有这一世的姐弟之情,却还有另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在半路上,他却被赵鞅身边传话的竖人宽僮仆喊住了,说是主上让他前去正殿,有事商议。
“有事商议?”赵无恤心中突突直跳,会是什么事呢?
沿着家中能并行两辆驷马战车的大道直行,穿堂过院,就来到了正殿,也就是赵鞅处理政务、接待宾客和家臣的地方。
赵无恤抬头仰望,见这正殿高大堂皇,朱棂赫以舒光,屋檐上对峙了彩绘的玄鸟雕塑,栩栩如生,似乎要一鸣而起,一飞冲天。
正殿外观雄壮,进到内部也十分华美,有盘虬螭之蜿蜒,有承雄虹之飞梁。
殿内主位上坐的是位美须及胸的中年男子,正是赵鞅。他今天换下了戎装,一副上国卿士打扮,冠远游冠,衣黑绶赤,佩白玉环,带青铜长剑,座前的案上放置了几枚代表着兵权的鎏金虎符。
按顺序跪坐在正殿两侧的分别是伯仲叔三兄弟,以及赵氏的几位得力家臣,他们均黑衣高冠,正襟危坐。其中,还有穿武官服,被赵鞅特许剑履上殿的下大夫邮无正。
瞧这架势,赵氏重要的家臣几乎都到了,肯定是有大事要商议啊。
当然,其间还少了个人,就是那位留着山羊胡子的家宰尹铎依然不在,大概还因为前几天的事情和赵鞅怄气呢。据说他在冬狩后,曾力劝赵鞅立刻把白鹿献予晋侯,结果自然又是一场争吵,尹铎扔下主君日后必定后悔的话后,拂袖而去。
原本属于尹铎的次席位置,则被一脸慈善相的下大夫傅叟替代,他是赵鞅的第三谋士。如果这次尹铎被赵鞅解除家宰之职,身在晋阳的董安于又暂时回不来,他就是最有希望上位的人选。
说起来,这还是赵无恤从小到大,第一次被通知出席家族公议。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春秋时去古未远,所以很多诸侯国还保留着原始的军事民主制。国人,也就是高级公民拥有较大的政治权利,有时候碰上存亡关头的大事,还会邀请全体国人到邑中的社庙公议,投票站队解决问题。
而西周的周厉王没有得到国人支持,就大搞山泽专利,还禁止国人言论议政,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于是国人不干了,作为国家预备役,家中自有干戈兵甲的他们就在政治家煽动下索性来了场暴动,将厉王轰下了台,造就了历史上一段极其特殊的“共和行政”。
随着国野界限渐渐消失,那种热闹如同希腊罗马公民大会的国人公议变少了,公议的门槛逐渐变高。比如赵氏的公议,如今只是由大夫级别的高级家臣们,以及宗主诸子参与。
以前赵无恤地位卑贱,所以无人邀他前往,现在却能够入席,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这说明他已经正式得到了赵鞅,乃至于全族家臣的一致认可,这还得感谢那头倒霉的白色麋鹿。
在狩猎获白麋之后,赵鞅在晋国的声望一时无二:宋国使节彻底投靠了赵氏,乐祁干脆不在东门馆驿呆了,直接带着仪仗和随从搬进了赵氏之宫中。
而绛都的国人也在纷纷传颂这件神奇的事情,想上门来求得祥瑞一观的士大夫踏破了门槛,甚至还有从郑国卫国专程来看热闹的大行商……赵氏各处领地的贺词及礼物,也络绎不绝,一同到达的,还有今年的上计报告。
越是这样,赵鞅看他的幼子无恤,就越是顺眼了许多。
但他冷静下来后,便将礼物和谄媚之词统统扒拉到案几下,摊开了各地交上来的上计,也就是财政报告,看过之后,赵鞅不由得眉头大皱。
今年的年景不好啊!春有蝗,夏暴旱,秋大霖,冬雪雨,可以说什么事情都碰上了。而六月时为了支援周王剿灭叛乱,六卿扯皮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都出了些人力物力去给天子守城。
如今成周叛乱仍旧未平,还引来了郑国人悍然干涉,懦弱的天子甚至吓得逃离了王城。可以想见,明年这笔花销绝对少不了,若是六卿公议决定开春后对触犯晋国霸权的郑国用兵,那更是得日费千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看来,也是时候下放几个儿子到地方上历练一番了,看看他们当此之时,能有怎样不俗的表现。想要成为世子,统辖拥有十多个大县的赵氏,可不仅仅是弓马娴熟就行的,还要会治民,能理财!
况且,分封诸子,还能起到一箭双雕的效果。正所谓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封建儿子,名正言顺,还能解决赵鞅一直隐藏在心中的那个大难题。
当幼子赵无恤快步走进正殿,来到赵鞅座前趋拜时,他才抬起头来,看了无恤一眼。
今天的礼仪,挑着也没什么毛病啊,看来这个庶子总算是用心去学了。
眼见人齐了,赵鞅便宣布公议开始:“今日招诸位前来,要议的是关于领邑的事情,二三子!将地图拿上来!”
只见竖人们抱着一张淡黄色的大羊皮布走到正殿中央,拉着四角摊开。
这是一张详细的晋国地图,上南下北,绘有山川形势、河流走向。赵氏的领地在其间星罗棋布,都用醒目的红色标出,却并非相连,而是被其他五卿的地盘分割成了几个部分。
赵鞅看着地图,抚着美须凝神思索了起来。
随着和范氏、中行氏的矛盾越来越公开化,他心中有了一丝明悟。
国内已经没有领土可以瓜分了,晋国六卿迟早得打起来!是时候开始为战争做准备了,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整合内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傅叟大夫,你来给众家臣及四位君子讲解一二。”
慈眉善目,发髻斑白的傅叟指着地图道:“诸位请看,不算绛都附近的中邑下宫,我赵氏如今一共拥有十三个县的属地,在晋国六卿中排列第一。”
我们家这么**!坐在殿上末席的赵无恤被这比例吓了一跳,要知道,其他五个卿族各自所属的县邑,都未超过十个。整个晋国加一起,也就六十多个县,按一县万户人家计算,一户七口人,晋国总人口四百万左右,而赵氏就占了其中近四分之一!
一百万人口!
然而,经过傅叟一解释,赵无恤才明白,这数据其中一半多是注水的……赵氏,颇有点外强中干的味道。
原来,下宫之难后,赵氏的地盘全部丢失,只剩国都附近的下宫和祖传祭地赵城两处。从赵氏孤儿文子重新成为卿士,领有封邑开始,经过文子、景子、赵鞅这三代人的不懈努力,逐渐收复故土,把赵宣子时代曾拥有的城邑一一通过交换,或其他见不得光的手段拿了回来。
但同时,三代家主也分封了不少赵氏分支及有功家臣,几十年繁衍生息下来,顿成尾大不掉之势。
赵氏那已经出了五服之外的小宗,也就是曾帮赵宣子击杀晋灵公的赵穿后人,邯郸氏拥有的是:耿、邯郸、寒氏、临,一共四县。
楼县则是分支楼氏控制,也就是那个和老祖母赵庄姬通奸的无德叔叔赵婴齐后代……
赵鞅的堂长兄,上大夫赵罗拥有的是宗族祖庙之所在:温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鞅的庶兄赵朝则担任了马首县的大夫,这座城是十年前,晋国公族祁氏和羊舌氏覆灭后,被六卿瓜分的战利品。最初马首分给了韩氏,平阳分给了赵氏,由于地理上的缘故,一向交好的两家私下进行了交换。
中牟县则由家臣弗肸控制,据说此人年轻时曾拜在孔丘门下,求学过一段时间。
所以说,赵氏大宗直属的,其实只有五个县,外加下宫这座中等城邑,而且,这几座也并非赵鞅说一不二:邑宰们一旦世袭传承了两三代人,就会拥有很强的独立性。所以一旦有事,这星罗棋布的十四城可捏不成一个拳头!反而会被敌人各个击破,甚至会出现小宗或邑宰反水的情况……
所以,必须加以整合,这就是今天公议的主题。
随着傅叟的讲述,赵无恤的目光从这块在他看来粗陋落后的地图上一一掠过,最终锁定在了绛都附近。六卿的私邑,散布在新绛城周围,像六边形的六个顶点,牢牢将晋侯的权势限制在这方圆数十里的蜗角之地内。
在绛都西北角,赵氏的“下宫”是座千户规模的中等城邑,人口万余,相当于后世的小县城,周围还有六七座百户乡邑环绕,就好比后世的乡镇。
看来,赵氏的集权改革,就将从收回这些乡邑的领权开始。而据傅叟所说,其中有几个乡的乡宰,也实在是不成体统,每年的上计都差强人意,于是赵鞅便将他们撤职或者调换到了其他地方。
而借口也是明摆着的:我要分封儿子们在家边的乡邑历练,你们还是挪挪位置吧。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通常邑宰、乡宰都是在一个氏族中世代传袭。但强横的赵鞅却开了历史先河,准备自赵氏以下,打破世卿世禄,上计太差的话,说撤职就撤职,颇有点后世战国秦汉俸禄官僚制度的雏形。
算上前些天削掉的上士成何所辖的那一处,现在赵鞅手里已经有了四座无主的乡邑,而他刚好有四个儿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无恤不由得精神一振,历史上,赵氏化家为国,变宗法政体为官僚集权,大概就是从这次公议开始的吧?
他有一种参与到历史进程的真实感觉,而且这么多天的等待后,终于可以得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第一块领地了么?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随后,伯仲叔三位兄长都被赵鞅授予虎符和节杖,指派到了附近的乡邑上,作为乡宰,唯独没有他无恤的名字。
“父亲!”赵无恤如何能错过这个大好机会,于是果断地撩起袍服,从坐席上站了出来。
正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无恤身上,其中仲信和叔齐的眼中尤为不善。他们可没忘记,在前几天的冬狩里,正是无恤出尽了风头,让他们显得颇为无能。
现在,这贱庶子又要闹腾什么?
无恤一丝不苟地朝赵鞅和众家臣行礼道:“为何不派我也掌管一座乡邑呢?小子也想为父亲,为赵氏分忧啊!”
“荒唐,你这孺子尚未成年,在行冠礼之前,没有治民之权,如何给你封邑?”却是憋了很久的仲信先跳出来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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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这种规矩?这个是真不知道,赵无恤愣了一下,干脆将错就错,索性装傻。
“仲兄,这不对吧,我记得先君悼公,曾祖父文子,都是十三四岁弱冠之年就开始继承家主之位,掌控兵权,治理民众的,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仲信气呼呼地指着他说道:“悼公天生聪慧,文子少年老成,而且他们都六艺娴熟,你却六艺不精,如何能比?”
“仲兄的意思是,若是我的三位老师认可我六艺已经足够立足于世,那我就能做百户之邑的宰臣喽?”
“然也!”
赵鞅看着两个儿子又吵了起来,心中十分无奈,他原本想着,虽然幼子无恤最近大放异彩,他已经将其列为了世子人选之一。
但这小子今年也才十三岁赵鞅回来一查无恤的生辰,才知道之前整整算少了一岁,这爹当的……,尚未行冠礼,就暂且不急着授予封地,在身边照看几年,慢慢培养。嗯,最好是在冠礼之后,和宋国乐氏的女儿成亲了,再外放不迟。
如今见儿子如此锋芒毕露,不知收敛,赵鞅有些微微不快。他转念一想,觉得今天借着仲子打压他一次,也是不错的选择,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木不训不成弓嘛。
至于赵无恤的六艺水平如何,虽然他今天的礼数没犯什么差错,但以赵鞅想来,短短三五天时间里,就能让三位要求极严的家师看上眼?那绝对不可能。
于是他看了傅叟一眼,微微点头,机智的傅叟最善解主君意图,便站出来笑着打圆场道:“二位君子勿急,我这便让人去将无恤小君子的家师们请来,当面问对,如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几个在殿外侍候的竖人闻言,忙不迭地去了。
……
不多时,先到达正殿的,是住在附近乐室中的盲眼乐师高。
他一身月牙白直裾深衣,未戴冠,只是简单扎了个发髻,拄着鸠杖迎阶而上,身后的侍从捧着瑟。赵无恤见状,连忙过去搀扶师高,却被他伸手拒绝。
“老朽肉眼虽瞎,心眼尚明,这庙堂之上又无昏君佞臣,绝不是会生蒺藜的地方,我大可脱了履,光着脚,坦坦荡荡地走过去。”
殿上赵鞅和众家臣君子闻言,纷纷整理仪容,朝师高行礼。
能得师高一声称赞可是极其光荣的事情啊!
师高是晋平公时著名乐师,师旷的传人。师旷也是盲人,却并非天生失明,而是觉得自己太过聪明,之所以不能专于音律,就是因为有眼睛看到的东西太多,心有所想。于是师旷便用艾草薰瞎双眼,以专于音律。
赵无恤在听说这件事后,觉得这些艺术家的自残行为果然是自古有之……
师旷不仅仅是个乐师,他博学多才,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曾直言进谏,忤逆了昏庸的晋平公,平公竟然派人在台阶上洒下扎脚的蒺藜,为难戏弄盲眼的师旷。
师旷只得捂着痛脚坐在铜鞮宫的大殿上,感叹朝中无人,预言晋侯将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于是过了不久晋平公果然因为好色无厌挂了,挂之前还创下了一个月玩死齐国娇嫩新娘的记录。赵无恤猜测他大概是磕了药,而事后,齐侯又腆着脸让晏婴送了另外一个女儿来给晋平公蹂躏……咳,扯远了。
此外,师旷还收养了许多来自各国的目盲孩童,教授他们乐理和钟鼓琴瑟,几十年后,他们纷纷成长为各国的乐师、礼师,师高就是其中佼佼者。
师高摸索着走到正殿中央,早有寺人为他摆好了坐席和案几,他坐下后,接过随从小童捧着的瑟,轻轻拨弄矫音。
“主上唤老朽来,问我无恤小君子的礼乐学得如何?老朽只能说,小君子学了三五日后,如今礼仪粗通,诗赋平平。”
赵无恤暗道不妙,还以为经过这几天的愉快相处,老文青会为自己说点好话呢。
穿扮高冠博带的仲信听罢眉毛一扬,他也曾追随师高学过礼仪和乐律,便欠起身告嘴道:“老师说的对,此子粗俗不堪,颇有无礼之处,他还曾穿胡服,当众箕坐!”
这些行为在保守的仲信眼中都是不可原谅的!
然而师高却摇起了头:“谬矣谬矣,仲子所说的,那只是礼的表象。”
“礼的表象?”
“无恤小君子虽然学礼不过数日,对形式并不娴熟,但老朽知道,他心中却有礼、有仁、有德。他对我这老瞎子发自内心的尊重,听我胡乱唱歌时会击节应和,由衷地欣赏,呵呵,虽然节拍从来没打准过。此外,仲子能和他一样,对低贱的侍女、隶妾、寺竖也做到不傲不骄么?”
神转折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过这话说得无恤脸红不已,其实他的很多举止,都是后世带来的好习惯罢了。
接着,师高开始叙述他对于礼的理念,殿上众人听着,身体不由得越坐越直。
“礼不光要停留形式上,光靠表面上人们的语言、人们的眼神、人们的表情、人们的动作来遵循礼,礼应该真诚地表达人的情感。人要没有真正的仁爱的感情,费了大力气来做这些礼仪有什么用呢?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丑恶么?那就是衣冠禽兽啊!”
“仲子,我的肉眼虽瞎,可心眼却越来越亮,没了那些视觉上的条框束缚,我看到了无恤小君子心中真正的礼,真正的仁。你啊,太拘泥于形式了,竟连爱护兄弟的孝悌之义都忘了,太让我失望了。”
仲信只得咬咬牙,低下了高傲的头,
他看着身上的高冠博带,看着温润玉佩,那熏衣的香料草囊现在闻来却感觉恶臭无比。他羞愧难当,按照师高话中的意思,他不就是那只懂形式却丢了内涵的衣冠禽兽么?
这话从他最尊敬的师高口中说出,对仲信的打击无比之大。
言罢,众人肃穆,连赵鞅也恭敬地欠身行礼道:“先生说的好,鞅受教了。”
“呵呵,礼说完了,至于小君子懂不懂乐?且耐心听老朽弹奏一曲。”
说罢,师高抱着锦瑟弹了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他用奇妙的指法拨出第一串音响时,曲间流动出一丝哀伤。
野有蔓草,路有死麋,仿佛在吐诉时光的流逝,少年白头。眼前失去光明的苦楚阵痛,世间浊浊,人心不古,无人再能静静地听君子弹完一曲悠悠古风。
曲罢,殿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乐曲感染,心中产生出一丝苦涩的意味,越是年长者,越是感触深刻。
“诸位君子,你们,可听懂了?”
赵鞅和众家臣默然,伯鲁摇头叹气,仲信张了张嘴,话却堵在了喉咙里出不来。机智的叔齐眼珠子一转,大声赞起这一曲的精巧美妙来,师高却对他的话嘿然冷笑不止。
至于赵无恤,他五音才刚分得清,哪听得懂其中的高深含义啊,只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脑中拼命打转,想找到一句合适的词来对应。
他心有所感,一首后世的名句便脱口而出:
“锦瑟无端五十弦……”
仲信抬头,叔齐闭口。
而师高那依然在弹着瑟的手,就这么呆呆的停在了半空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此时的正殿,寂静得能听到一枚银针落地的声音。
赵无恤轻咳一声,继续说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众人侧目,赵鞅扶案起身。
满殿震惊!
尖锐的瑟声响过,师高在锋利的弦上划了手,血流满指,老文青沟壑纵横的脸上两行清泪流淌而下,嘴角却带着欣慰的笑容。
“五十年来,别人只能听出我的音律,无恤小君子却听到了我的心声,今世能得一知己,足矣,足矣!”
他怜惜又不舍地轻轻抚摸着瑟,“此曲,不可复得!”
师高抬手摔瑟,瑟断,指上流血,吮之,挥了挥衣袖,大笑着扬长而去。留下殿上众人回味着他的话,以及赵无恤的那句神来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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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师高刚刚离开,在外等候多时的赵氏差车王孙期便走了进来,他依然是那张呆板的扑克脸,不苟言笑,刚直不弯,进殿后一板一眼地行礼,一板一眼地回答问话。
对这个人,赵无恤可不指望他能变通说情。
“禀报主上,无恤小君子射术精湛,五十步内,持一石硬弓,箭无虚发,在跑动的战车上也能十箭七中。和我相比,已经难分伯仲了。”
赵鞅微微颔首,无恤的射术,他在冬狩时便见识过了,十三岁孺子,能在深林中只带两名随从,便能射杀黑熊,也足以传为美谈。
昔日晋国的创建者唐叔虞,不就是在弱冠之年射杀犀牛,献予成王、周公制作大铠,这才被封到晋地为周室守边的么?
“至于御术……小君子只是勉强能驾车在平坦路面上行进数里,若是在农田、沟壑、草坪等处,大概会驷马脱缰,车毁人亡。”
驾照没过!赵无恤彻底无语了,这教练也太能实话实说了吧!
赵鞅对此并不意外,他当年学御,也是费了数月时间有有所小成。于是他心里做出了决定,抚着美须看着无恤道:“吾子能被乐师高引为知己,已经殊为难得,但就算你礼乐射三科合格了,你御术不精,也不能服众,无法成为一地宰臣……”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昵地称无恤为“吾子”,因为赵鞅见无恤竟然能将清高孤僻的师高折服,对他又多了几分期待和喜爱。
赵无恤也听出了这称谓的变化,他心里暗想,有戏!
这时候,就应该卖萌装孝子了。
“父亲,小子虽然御术不精,但我赵氏乃千乘大族,难道还缺一御戎?我听说过一句话,叫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小子擅长骑射,到了封邑,或者可以为赵氏组建一队骑兵!”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骑兵?就是上次你所说的,骑士乘马装备马鞍,便能够越过沟堑,攀登丘陵,冲过险阻,横渡河水,追亡逐北的兵种么。”
想到这里,赵鞅又犹豫了起来,上次无恤单骑走马,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但回来以后也没有立刻着手推行,主要是考虑到贵族们的阻力。
他的左膀右臂,今天一身武官装扮,可以带剑上殿的邮无正站出来附议道:“主上,既然无恤小君子今天再次提议,或许可以选一个偏僻的邑组建这支新兵种,日后成为战车和步卒的辅助,在行军时作为先锋探子。”
邮无正可不知道,赵无恤的心中,未来骑兵的定位,是铁定要替代战车,当成主力来用的,要真那样,他这个驾车的可就面临下岗危险了……不过赵无恤对雪中送炭的邮无正依然十分感激。
无恤见有人帮忙,连忙乘热打铁:“小子敢请父亲让我在下宫厩苑中,挑选一些娴熟马技的圉童、牧人带走。”
天可怜见,那可是他穿越后拿下的第一块地盘啊,以他在圉童、牧人中的威望和熟悉度,只要统御得当,利用他们所擅长的骑术,组建一支轻骑兵小队应该不是难事。
赵鞅正在考虑,叔齐却站了出来提醒众人不要偏题:“等等,无恤,就算如你所说,因为骑术好,就能替代御术,但君子六艺里,你还有两项没通过呢!”
叔齐在下宫里消息灵通,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入他的耳中,还让人将无恤笔削后废弃的竹片简牍从灰堆里扒出来呈给他看过,无恤的字,真的很丑……
赵鞅一听,心想是啊,不是安排了三个家师么?怎么只到了俩,还有一位呢?
他偏过头问道:“教授无恤书科和数科的是计吏侨么?他不是一向都极其守时嘛,为何还没到?”
就在这时,满头大汗的竖宽小步走了进来,凑到大夫傅叟耳边说了如此这般。
“主上。”傅叟愣神了一会,奇怪地看了赵无恤一眼,拱手向赵鞅通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计侨他,他不肯来……”
“大胆!”赵鞅面色有些不快,这是家臣在公然忤逆命令么?这还了得,不过他也很好奇,“他为何不肯来?”
傅叟向那个被赵鞅虎威吓得战战兢兢的竖人宽点了点头,竖宽便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膝行靠近后,用颤抖的声音说起了缘由。
“仆臣到时,计吏正趴在地上一边画圆圈,一边摆弄算筹,仆臣见他头发披散,面目焦黄,两眼充血,形态十分可怖。”
家臣们听罢交头接耳,他们所认识的计侨作为下宫的首席计吏,一向很注重形象,虽然偶尔会因为计算难题而痴迷,但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啊!
“仆臣传达主上的召唤,但计吏却说他正在割什么圆,死活不肯离开,只让我回来如此传话。”
“他是如何说的,速速禀来。”
“计吏说,书科一项,小君子篆字已认得大半,但经常传抄错误改写,而且笔法极其糟糕,若是外放做一邑宰,撰写的文书非得找人代笔不可。”
赵无恤最初听了计侨验证割圆术的可怜模样正好笑着,可现在心里那个恨啊。如此说来,自己最差劲的就是书科了,计侨你就不能说得婉转点么?活该你花上几天几夜,割出三四千多边形来!
殿上众臣适才对赵无恤的那句虽然不存在于诗三百中,却犹如神来之笔的“一弦一柱思华年”赞叹不已,视之为早慧的神童。这会又悄悄掩面偷笑,一个完美的君子,远不如一个有缺点的凡人可亲,而现在的赵无恤,他的优点有多少,缺点也有一箩筐。
赵鞅也有些无语,这庶子的六艺表现,竟然如此起伏不定。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偏科严重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说实话,决定一个邑宰能力的,并不算字写的好不好,通不通音律,而是能不能把封邑的帐目算清楚,规划好一年上计,不要被皂隶小人和在地方扎根了数代的强宗大族蒙蔽架空。
这才是现在迫切希望整合领地的赵鞅,最重视的一项!
“那无恤的数科呢?”
殿内众人也竖起了耳朵,等待这最后一项的答案。
竖宽大汗淋漓,咬了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计吏还说,在数科上,他已经当不了无恤小君子的老师了,若是主上同意,他倒是想师事小君子。只求小君子不要嫌弃他不够聪慧,并将那种神奇的算法传授于他!”
说到这里,满殿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伯仲叔三兄弟掏了掏耳朵,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回忆起被计侨教授数科的经历,都觉得这太不真实了。
要知道,计侨可是赵氏十多个封邑里的首席计吏啊!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他九项全能!算阵摆的又快又准确,放眼整个晋国,乃至诸夏,都没多少人能与之相比。
可今天,一向以数科自傲的计侨,却说这孺子的水准已经超过他了?还要反过来拜师?那伯仲叔三兄弟成什么了,成这庶子的徒孙喽?连老实的伯鲁都有些接受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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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说到这里,那竖宽哭丧着脸,突然连连稽首道:“仆臣也觉得计吏这话说的有点糊涂,但仆臣确信没有听错啊,求主上切勿责怪,要不仆臣再去问问?”
“不必了,你下去吧……”
赵鞅不为人察觉地叹了口气,经过冬狩获麋的事件后,他以为无恤也就是骑射出众,想把他培养成一员猛将,谁想,这孺子在文韬上竟也屡屡能给人以惊喜。
也罢也罢,或许将他束缚在赵氏之宫,放在身边,反倒会扼杀了他的才能。更何况,过去这十三年间,赵鞅自问从未起到过君父的职责,这孩子不就在他的执意忽略下,独自成长为如今的……怪才?
赵鞅又想起了姑布子卿的预言,“此子当为真将军!”自从那一夜后,那个神秘相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看来,他并没有将那天相面的情形告知任何人,所以赵鞅才能够隐秘地对儿子们做进一步的考验。
他发誓,一定要为赵氏的将来磨练出一个完美的世子,在六卿之争中拔得头筹。
“也好,我便将剩下这一处乡邑封给你!让你去做临时的乡宰!”或许让无恤放开脚步去治理一方土地,他就能给赵鞅以更大的惊喜……
于是,那案几上最后一枚鎏金虎符,终于由赵鞅亲自剖为两半,将左半部分递给了赵无恤。
虎符硬木制成,通体漆成乌黑色,上刻错金篆书,古朴而轻巧,但捏在赵无恤手中,却沉甸甸的。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权力的重量!
无恤小声念出了虎符上面的细微篆字:“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成乡无恤作为乡宰的地名。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烽燧之事,虽毋会符,行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大概意思就是,当主君需要调遣成乡的兵员五十员以上时,调兵的使者必须出示虎符合对,但如遇下宫燃起烽火紧急召唤,那么不用合符,也可以发兵驰援。
同样,当乡宰自己对乡外用兵超过五十人次时,也需要派人向赵鞅请示,否则就是违反家法,罪当死!
赵无恤松了口气,终于,他紧紧捏着拳头,他得到了最想要的,迈出了改变历史的第一步!
我的封地,我做主!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活,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乡邑,虽然还是假乡宰,也就是临时任命,受到种种家法束缚,要是一年内做不出成绩,或许就得乖乖滚回来了。
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海。作为知道历史进程的穿越者,他的野心可不止于此,百户之乡、千室之邑、万户之县、乃至整个赵氏,晋国!天下!
在赵无恤这心驰神往的间隙,赵鞅却再次宣布了一项对赵氏四兄弟的考验。
“你们兄弟四人现在各有一处乡邑,带去邑里的人手、农具、兵员、种子等,各自前往府库补充,三日内便去上任!在一年之内,你们可以放开手来治理,我绝不出手干涉,当然,也不会再提供任何帮助!”
赵鞅话头一转道:“但一年后的冬至日,我要你们回来述职,交上这一年的上计,我也会差人考察你们的政绩,看谁能得最佳!”
众家臣听罢恍然,主上赐予的权利,已经不仅仅是一邑之宰了,这几乎等同于一个实封的邑大夫啊!
难不成,这是要在此次较量中选出世子了?
果然,赵鞅继续抛出了一个更惊人的决定:“谁要是能得第一,就任由他在我赵氏封地里,挑选一个万户大县,世袭罔替,与赵氏同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众臣震撼,而四子大喜,存着较量的心思相视之后,一齐拜谢赵鞅。
伯鲁微微叹息,知道这又是一次世子之争的考校,纵然他不想争,却不得不强打精神面对弟弟们的挑战。
仲信之前被师高打击,有些萎靡不振,现在却迅速恢复了过来,咬着牙想着,要乘此机会一举胜过赵无恤。
而叔齐,则是在心里默默盘算开了,要如何投机取巧,能借助哪些人的力量帮忙,要在几个兄弟的邑里安插多少捣乱的暗子。
下大夫傅叟回味着这句话的意味,那可是一座万户大县啊,他服侍了赵氏二十余年,想外放做一大县之宰,尚且不易。所以,这次的胜利者,将实力大增,成为最有潜力的世子人选!
他目光在赵鞅四子中流转,最终锁定在了赵无恤身上,或许此子……最有希望?
对于赵无恤而言,万户之县!又一个巨大的诱惑。如果说百户乡邑相当于后世一个乡镇,人口千余,那万户大县则至少拥有六七万的人口。要知道,赵氏仅有十三县,其中赵鞅可以直接掌控的也不过五个!
赵无恤热血沸腾,他甚至连来岁成为胜利者以后,要选择去哪一处都已经想好了!
他情不自禁地问道:“父亲,真的可以随意选择么?”
赵鞅闻言看向了赵无恤:“然也!除了赵氏之宫外,晋阳、长子、赵城、原、屏五县,可以任意选择一处去戍守。”
在以上五城中,位于后世长治盆地的长子最富庶繁荣,赵氏的老家赵城则最为稳固容易治理。但无恤想选择的,却不是它们,而是晋阳!那座让赵氏连续度过了两次灭族危机的坚城!堡垒!也是后世唐季五代军阀们的龙兴之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叔齐在旁嘲讽道:“无恤,你既然这么问了,就是是有信心拿下上计第一?也太看不起兄长们了吧。”
赵无恤再次成了殿内目光的焦点,但他却不能当众认怂,于是便索性向赵鞅表决心道:“小子定不叫父亲失望!”
赵鞅轻抚美须笑了,笑得意味深长:“食言者肥,大话说在了前头,可不能反悔啊,你还是去地图上,请傅叟大夫指给你看看你的那处乡邑吧。邑名‘成乡’,正是上次冬狩时,孤从上士成何手里削掉的!”
纳尼!赵无恤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这次或许要被便宜老爹坑了。
“这个乡是下宫周边最为贫瘠难驯的,而且聚居的成氏族人很多,你上次伤了他们的宗子成何,他们会服你么?哈哈,你现在还敢保证,能得上计第一?”
咳,果然有诈,但话既然已经说出口,再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何况,赵无恤之前在马厩里日思夜想,对自己的未来发展早已有了一个粗略的规划,他现在索性就拍拍小胸脯说大话了:“父亲放心,一年,只需要一年,我一定让成邑乡变为一块膏腴之地,上计税赋至少翻两番!”
翻两番?这话让伯仲叔三兄弟脸都绿了,你翻两番,那我们还不得使出全力才能追上?
赵鞅这回却收敛了笑容,虎目瞪圆道:“尔等给我记住,税赋不是唯一的标准!我赵氏在下宫之难后,之所以能死而复生,在六卿中立足,为什么?靠的就是先祖的德泽,靠的是能得国人之心!”
赵鞅说罢抽出了青铜长剑,一剑斩在案几的一角上。
“若是你们胆敢为了增加赋税而肆意压榨国人,休怪为父翻脸无情!残民者,犹如此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四子凛然,齐声应诺。
此时,中大夫傅叟也收回了在赵无恤身上的目光,心想,毕竟主上正年富力强,或许,还是再待价而沽一段时日吧。
……
赵氏正殿中发生的事情,从乐师高大笑着扬长而出后,就在下宫中传颂。这一来二去,便传进了离正殿不远之处的客舍中,那位贵宾,宋国大司城乐祁的耳朵里。
此时的乐祁,正笑吟吟地对着他的幕僚陈寅说道:“子虎,老夫没有看错人吧,本想那小君子只是个弓马娴熟的少年勇士,谁知他还娴熟诗乐。虽然并不是诗三百中的断章取义,而是发乎于心的新句式,却更是显得难能可贵啊。如今看来,他与我家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女儿,是何等的般配啊。”
陈寅也笑着拱手道:“主上目光灼灼,仆臣佩服,我记得姑布子卿也对那位无恤小君子另眼相待,日后定非庸碌之人,定然不会委屈了君女。”
乐祁捋了捋长须,慨然而叹:“好事还不止一件,出使的事情总算是有了些眉目了。赵孟已经差人进虒si祁宫,将宋国前来献贡的事情告知晋侯,而范鞅迫于赵氏压力,也松了口,同意让我们入朝。”
“朝见晋侯的时间,就定在冬至日那一天!”
乐祁站在窗前,望向阴云密布的南方,“等这事情毕了,总算是可以回家了吧,夏初讨伐郑国时我便离了家。来时杨柳依依,等到达商丘时,大概已经雨雪霏霏,也好,泗上正是冰结鱼肥之时,我可是很想念灵子亲手做的鲈鱼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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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宫园囿位于城邑西面,园中掘土凿池,种木为林。已经快到冬至日了,微凉的北风掠过池林,拂人面目,极是清凉,并带来花苑中残留的菊花香味,兽室中的呦呦兽鸣,从燕、代、肃慎南飞过冬的白鹭和黑鹤也在此停歇。
而其中,用桃木栅栏新围起来的那一大片土地,正是专程为了赵氏的瑰宝,那头世间罕见的白色麋鹿而修建的。
鹿苑里,虞人、侍女们远远伺候在旁,着淡红色曲裾深衣的窈窕淑女正慵懒地坐在竹席上,轻轻抚摸着身旁那头黏人的“宠物”。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季嬴一边用美妙的声音低声哼唱着《小雅.鹿鸣》,一边伸手递上一个菓子。白色雌鹿的舌头舔舐在她掌心,温热而微微发痒,痒中带着甜涩和幸福。
冬狩日那天,在听说弟弟无恤单骑走马去了田猎场后,季嬴揪心之余,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求父亲赵鞅饶恕无恤这一次,至少,不要惩处太过。
唔,要不要学那晋惠公的姐姐秦穆公夫人?
晋惠公夷吾是文公重耳的哥哥,他做了晋国国君后,无视“秦晋之好”的姻亲关系,数次撕毁与秦国的承诺,以怨报德。于是秦穆公愤然东征,双方战于韩原,惠公战败被俘,被秦穆公杀气腾腾地押回秦都雍城,准备把晋惠公连同七牢一起,献祭给昊天上帝。
而秦穆公的夫人穆姬恰好是晋惠公的姐姐,听说丈夫要杀死弟弟。她便抱着几个幼子女儿,身穿素稿,在雍城城垣上堆放荆棘,扬言若是不放夷吾回国,她就要随弟弟一同去死。
无奈的秦穆公只得放了夷吾,把七牢做成燕飨招待他,而夷吾则吃干抹净,回了晋国,没过多久又翻脸不认人了……
季嬴当时真的在思量,要不也去找堆荆柴坐在上头,在冬狩队伍归来时,威胁父亲,要是他不放过无恤,我就……我就**而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似乎还不至于此吧?
然而当她担心地站在城垣上,望见大队人马满载猎物而归时,却赫然发现,原以为会被父亲痛打一顿拖在战车后的弟弟无恤,此时正昂首挺胸,骑马排列在前,接受国人欢呼。
事后,季嬴听在场的一位侍女讲述了全部经过。当听到无恤初到猎场,与仲兄起了冲突,挥鞭抽打御戎,还说出了那几句掷地有声的宣言时,她心中直呼痛快之余,双手也紧紧绞在了一起。
当听到无恤深入丛林,带两名随从就胆敢力博黑熊,救下被困树上的客人时,她纤细的手紧紧贴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担心得流出了眼泪。
而当她听到无恤获白麋而还,在燕飨中得到了众人称赞,并获得了父亲亲赐弓矢的至高荣誉后,她则轻抚胸口,长长地松了口气,心中欣慰而自豪。
可无恤事后却当着她的面,将那套华丽的弓矢如弃草芥般随手一扔,转手将一头可爱的白色生灵交到了她的手中。说什么能用这畜生博得阿姊一笑,才是此次冬狩最大的奖赏,季嬴则又喜又气地啐了他一口。
看来那日在失去母亲后,呆傻惊惧而无依无靠的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不必再过多担忧了。
她高兴之余,也有些失落,为了掩饰这种莫名的情绪,索性搬到了新修的鹿苑旁居住。整日逗弄照顾白鹿,爱不释手,仿佛将往日对弟弟的照料,转嫁到了这生灵头上。
“君女,无恤小君子来了。”回忆被打断了,却是隶妾前来通报。
话声未末,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阿姊自从有了个妹妹后,我这弟弟可算是彻底失宠了!”
妹妹?是指这头雌鹿么?季嬴回过头,见是弟弟,她的一对杏眼顿时眯成了月牙状,抚着白色雌鹿,对着无恤笑骂道:“哪里是什么妹妹,她可都是要做母亲的了。”
赵无恤嘿嘿一笑:“阿姊这就不知道了吧,鹿的寿命不过是二十余岁,到了三五岁,便可以交配产仔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听到那两字,季嬴脸颊飞起两片红霞,待赵无恤靠近了后,便哄他欠下高大的身躯,随后使劲拧住了无恤的耳朵。
“你小小年纪,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
“阿姊好不讲理,这明明是常识。”
无恤则笑呵呵地也不反抗,顺从地任由季嬴将他揪进了鹿苑旁的屋中。
季嬴将他按到一块铜镜对面的席上坐下,一边用玉梳帮他整理散乱的发髻,一边问道:“听说你昨日又在父亲和众家臣面前大出风头,还得了乐师高、王孙期、计侨三位家师的赞赏?”
“若是他们骂我一声,再夸我一句也算赞赏的话……”
“不许摇头晃脑,瞧你这发式,不伦不类,哪里像一个将要去做宰臣的君子?”
“阿姊你知道我要前往成地做乡宰的事情了?”赵无恤今天来,就是想和季嬴做个告别的。
“下宫之中,还有谁不知道?你呀,最近半月来,性子急躁,太爱出风头,和之前的沉默寡言完全两样。”
赵无恤怔了一下,停住不说了,生怕秘密露馅。
“唉,你就好自为之吧,人各有志,阿姊是管不了你了。”
季嬴将他不合形式的头发打撒重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男子未行冠礼前,是不能扎发髻戴冠的,你也别装少年老成了,到了成邑准叫人笑话。我知道你不喜欢两个总角,也不喜欢垂在额头的发鬟,所以给你做了个总发,瞧瞧看。”
就着模糊的铜镜,赵无恤见自己长长的头发被紧贴发根,扎在一起,垂于脑后,用玄色的幘系在尾端。居然和后世的艺术家们的马尾辫差不多,他感觉自己的逼格瞬间提高了不少。
他傻呵呵地笑道:“也只有阿姊的一双巧手,能化我这腐朽为神奇。”
季嬴抿嘴一笑:“就你嘴甜,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呢,就算是祝贺你当上一邑之宰的礼物吧。媛,你带无恤去内室更衣。”
媛是季嬴的贴身侍女,十五六岁年级,模样周正。赵无恤好奇地跟着她走进内室,只见季嬴的闺房收拾得整齐典雅,散发着一股处子的芝兰清香。
无恤大概是被特许进入这里的唯一一位男子。
他见榻上叠放着一整套男式衣物:由蚕丝织成的薄薄单衣,白色带玄鸟纹饰的夹絮上衣,君子田猎纹案的下裳。装饰着玉片和银制带钩的腰带,保暖的雪白羊皮裘,拉风的玄色貂皮大氅,小鹿绒打底的鞋履,细葛布织就的足衣……除了这时代还不存在的内裤,一身全套都齐了。
他感动之余,也为季嬴的心细如发而感叹,心想这么好的姑娘,以后不知道会便宜谁家的混账小子。
不知为什么,想到即便历史被自己改变,姐姐也迟早会嫁作他人之妻,赵无恤心中竟然生出阵阵不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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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她轻声细语地说道:“这些衣物都是数月以来,君女一针一线细细缝制的,她的手上不知戳了多少血孔,多了几层茧……”
无恤听罢十分感动,在衣物一一加身后,侍女媛又以满怀而抱的姿态为他系上帛制的腰带,胸前的蓓蕾紧紧贴着无恤脊背。至此,这名颇有姿色的侍女已经气喘吁吁,赵无恤却没什么感觉。
天可怜见,他心理上虽然已经三十多岁,可生理上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半大少年啊,况且有季嬴这样的珠玉玳瑁在前,任何女色对他来说,都只是庸脂俗粉了。
赵无恤在无论打磨得如何光滑,照起来都有些模糊散光的铜镜前照了照,惊讶地发现,果然是人靠衣装,他已经迅速从相貌平平的路人甲变身为华狄混血的小帅哥了。
可惜他不是工科生,也不能未卜先知自己会穿越,所以不会随身携带玻璃配方……
不过他记得前世在逛湖北一处博物馆时,好像还见过这春秋时代楚国人制作的铅钡玻璃。也不知道是工艺失传,还是走入了死胡同,这门技术没能在后世发扬光大,玻璃制造业,一向是古代中国的短板。
若是能搞到楚人的技术和工匠,弄出一面玻璃镜来,定然会成为这时代公主、翁主、以及卿大夫淑女们的最爱,也可以作为回报季嬴辛苦的礼物。
在无恤看来,那么美丽的姑娘,若是不能清晰地照映并欣赏自己倾国倾城的容颜,简直是种罪过。
……
当弟弟踏出房门时,季嬴眼前不由得一亮,只见一位披着黝黑总发,剑眉衬得一双眼睛格外精神的少年迈开步子走了出来,一身崭新袍服,恍如翩翩君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季嬴啧啧称奇道:“这下看起来,可比刚才有威仪多了。”
她挥手让涨红了脸的侍女媛退下,亲自上前,弯腰跪在赵无恤身前,手中举着一枚玉环,以及系玉的韦带。
季嬴细细地解释道:“这是韦,小牛皮制成,你最近性子颇为急切,佩戴在你身上可以提醒你不要太急躁,凡事要和耕牛一样,稳稳当当。”
“无恤知晓,以后一定会学老牛反刍,任何事情都咀嚼一二再做决定。”
赵无恤看着姐姐绝美的脸庞就在自家膝下,他刚才对那美婢毫无感觉,现在却竟有些不好意思和莫名悸动。为了不让自己前世老男人的心思玷污这纯洁的佳人,只得把脸转朝另一头,望着梁上的横柱和薄纱门帘发愣。
“这是购自禺支昆仑的玉环,鲁国的贤士孔丘说过,玉温厚而又润泽,就好比君子的仁;填密而又坚实,就好比君子的智;有棱角而不伤人,就好比君子的义;玉环束韦,垂而下坠,就好比君子的礼;轻轻一敲,玉声清脆悠扬,响到最后,又戛然而止,就好比动听的音乐。”
被季嬴的手无意触碰腰间,无恤浑身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脚底也开始冒汗。
季嬴却并未察觉弟弟的异样,继续念叨道:“所以呀,玉既不因其优点而掩盖其缺点,也不因其缺点而掩盖其优点,就好比人的忠诚;光彩晶莹,表里如一,就好比人的言而有信;宝玉所在,其上有气如白虹,就好比与天息息相通;产玉之所,山川草木津润丰美,又好比与地息息相通。”
“阿姊希望你能像这玉一般,成为真正的君子。”
赵无恤心中感动至极,这是对他的循循劝诱啊!也为刚才自己的荷尔蒙反应而羞愧难当。
他使劲颔首道:“多谢阿姊教诲,无恤牢记在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帮赵无恤打理好了最后的佩饰,季嬴后退几步,上下打量着他,心中欢喜:“瞧瞧,这下才真正像个如玉如琢的君子,是个能服众的宰臣。”
玉环的另一层寓意,季嬴却没有说出口,环者,还也,那就是希望弟弟一年后能平安归还下宫。
待季嬴稍微离开他一点距离,赵无恤这才松了口气道:“阿姊若是呆在下宫无聊,也可以到成邑去找我,距离这儿也不过三十多里的路程,半日可到。到时候,我一定会尽地主之谊,带你好好游玩附近。”
“嘻嘻,才不去,我还要照顾白鹿产崽呢。而且那里有什么好耍的,我曾有次出游时路过过,满山的黑石头,野民颇有菜色。到了那以后啊,阿姊可不希望你大兴土木,急功近利,要是能善待国人庶民,兴礼乐教化,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赵无恤对此充满了信心:“阿姊放心,我保证来年开春,你定会见到一个不一样的成邑!”
……
从鹿苑出来时,天色近黑,赵无恤的两名侍从在外驾着轺车等待,轺车不比战车,前边只有两马驾辕,车厢不大,无帷无幔,跪坐车中,可以四下远望。
之前的喜和夏,因为已经脱离了圉、牧这两个奴隶性质的职位,现在赵无恤索性帮他们取了新的氏。
虽然理论上,只有天子才能赐姓,诸侯卿大夫及士人从大宗分出后才能拥有氏,一般的野人庶民都是单字的名。但如今礼乐崩坏,政权下移,赵氏之宫里的师、傅们也乐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也没有卫道士闲得无聊来找赵无恤的麻烦。
嗯,仲信除外,不过那货今天一早,就急吼吼地拉着豪华的排场,前往二十里外的另一个百户乡邑上任去了。
所以两人现在被赵无恤冠以同音字为氏,分别叫虞喜和穆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自然十分欢喜,视为极大的恩典,也希望能尽快立下功勋,早日迈入士阶层,好让主上帮取的氏名副其实。这氏名,可是要一代代人传承下去的,两人现在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一主二从乘着轺车往住所赶去,赵氏之宫里的竖寺和侍女们纷纷点亮了居室里的灯火,看上去星星点点,与冬日的满天银河对映。而城邑外的庶民和国人们通常只用得起薪,长时间燃烧会冒出熏眼的浓烟,这也是这时代瞎子那么多的一个缘故。
所以夜间,春秋时代的大多数人们通常会吃完飨食后就早早入睡,该造人造人,该做梦做梦,那些彻夜饮宴的君主和士大夫则会被视为奢侈而荒淫无度,受到唾弃。
比如住晋国隔壁的齐侯杵臼,传闻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却仍觉得尚未尽兴,便乘着车上晏婴和司马穰苴家中呼唤他们,一起来夜饮,却被两位贤臣喷了回来。
这也是赵无恤在赵氏之宫中的最后一夜,从今以后,虽然还不至于说成“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但他也将执掌一邑,手握兵符,下有数千人口可用。
轺车离赵无恤的居所越来越近,突然!路边却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跳将出来!
在昏暗的宫灯下,那影子看上去披头散发,浑身灰土,只露出洁白牙齿和疯狂的血红色眼睛,仿佛山魈鬼魅!
它猛地朝赵无恤乘坐的轺车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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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守备严密的下宫之中,却突然遇袭,虞喜和穆夏大惊失色,连忙大喊着保护主上,抽剑挥戈就要将那人击杀。
“且慢动手!”赵无恤连忙阻止了他们。
待那个怪影靠近后,他们才看清楚,竟是平常特别注重仪表的计吏侨。
他怎么变成这副惨状了?
计侨神态有些痴迷癫狂,他也认出了赵无恤,便不由分说凑了过来,脏乎乎的双手紧紧抓住轺车的车栏,生怕赵无恤走掉。
“无恤小君子?是无恤小君子!我……我算出来了,算出来了!”
此时的他,仿佛在裸身洗澡时突然领悟了浮力原理的阿基米德,正处于极度亢奋状态。
赵无恤十分同情地看着计侨,只见他嘴唇龟裂,头发散乱,浑身沙土,下裳都跪破好几个洞,对这位春秋数学家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愧疚?
因为昨天他喜于得了领地和兵符,一高兴,愣是把这位还在拼命割圆的数学家给忘了!
“小君子,你的割圆术果然有用,我花了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整整割了,割到了三千零二十四边形啊!最后终于得到了那个求圆积步的约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无恤更加佩服了,天可怜见,计侨可是用那繁杂的算筹慢慢完成了这个伟大工程,工作量绝对不小,估计算棍都用了近万根,摆满了整个二进的院子吧。
计侨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像是急于在数学老师面前炫耀算术能力的小学狗,忙不迭地报上了那串数字,然后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赵无恤。
这是在等待他的……表扬?
嗯答得不错,下个月给你一朵小红花?然后摸摸头?
不过赵无恤听罢却沉吟了,3.1415,这是计侨得出的结果,也是后世魏晋时代刘徵首创割圆法作出的最初答案。
但是,还不够完美。
“先生,你算的已经十分接近正确了。”
计侨的脸色像霜打的茄子,接近正确?这么说,还是没算对?作为一个数科专家,没有什么比做错算术题更沮丧的了。
于是赵无恤拉着计侨进了屋子,让女婢取块幘巾给他擦了擦脸,这才在一块木简上用毛笔写下了一串神秘的符号,3.1415926。
计侨张大了嘴,他苦思冥想,费心费力割了一天一夜的结果,赵无恤一瞬间就写出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扑通,高傲的计侨猛地跪地,名义上还是他学生的赵无恤不敢托大,连忙避让,也朝计侨行礼。
“先生何必如此,会折杀小子的。”
“请小君子教我这神秘算学!
“神秘算学?好吧,我允了,允了还不行么,先生快起来吧,再这样,真会折小子寿命的。”赵无恤心里却乐开了花,他知道,自己未来的第一位重要宰臣,马上就要入瓮了。
可以这么说,下宫和周边各小邑共计两千多户人家的财政,乃至于赵氏百万人口上计,就掌握在计侨腰间的那袋算筹上。有了他为助力,治理成邑,赵无恤又多了几份胜算,可以说,是捡了块瑰宝啊!
屋内昏暗,让侍女在旁掌着宫灯,无恤和计侨则在竹席上相对而坐。
既然再过一千年,阿三才能发明后世的阿拉伯数字,于是赵无恤就毫不客气地剽窃来自己用了。至于发明者,他也不居功,而是直接推给了那位据说是创作了周髀算经,在数科上颇有造诣的周公旦。
赵无恤故作神秘地说道:“先生,其实,小子曾梦到过周文公,他教给了我这一套数字,我暂且将其命名为……周髀数字!”
“周髀数字?”听上去好厉害的样子,计侨重重地点头,他对赵无恤的陈述十分信服。这世上的大能们,时不时会梦到古之贤人,听说鲁国的贤士孔丘也经常梦周公。
“不过,周公他老人家并没有说可不可以再传给他人啊……唉,真是难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计侨心中一紧,难道是那种只传直系后人的秘术?他顿时一阵绝望,他可以腆着老脸拜师,但除非自杀去九幽的大司命、少司命处报道重新塑造成人,否则成不了君子无恤的儿子啊!完了,完了,这神秘的周髀数字将和他失之交臂。
他痛心疾首,眼前一黑,却听到赵无恤继续说道:
“其实,我这愚钝的小子坐拥这等神奇算法数字,就像是匹夫怀璧,实在是暴殄天物。按小子想来,先生是算学奇才,周公其实应该托梦交付予你,才是利于万世万民的事情,就如同宝剑赠勇士,胭脂赠佳人一般。所以我本该代为传授,只是小子受了父亲任命,后天一早就要去成地做乡宰,恐怕暂时没这时间了。”
又看到一份希望的计侨喃喃自语道:“一定有两全之法,一定有的!”
赵无恤仿佛此刻才想起来,“小子弱冠之年,就要治理百户乡邑,许多事情都不甚了解,要是能有一位经验老到的计吏在旁辅佐……”
他随后用一副“你懂的”眼神看着计侨。
计侨秒懂。
他是下宫的首席计吏,爵为中士,能时常在家主赵鞅身边走动,俸禄又高,还能过手整个赵氏近百万人口的财政。
但成邑,只是个百户小乡,计侨一直负责管理各地上计,所以清楚那里十分贫瘠,宗族民众难驯,比起赵氏大本营下宫来,段位差了不知道几重。
但此刻他却毫不犹豫地一拍大腿,站起说道:“小君子勿忧,侨这就去递交辞呈,申请调去成邑做计吏,小君子……不,主上你可千万不能不要我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提计侨大半夜去递交辞呈,给已经入睡的赵鞅造成了多大的麻烦,而在少了计侨这个顶梁柱后,又让已经接近年尾的上计工作效率降了几成。
只说翌日清晨,赵无恤穿着一套漆成玄色的小牛皮甲,带着从厩苑里选出的五名健壮少年,来到了下宫校场。
他腰间挎一柄匠人新打造的青铜“长剑”——那匠人虽然叫它长剑,但赵无恤用手一比划,发现却仅有两尺!
周尺合23.1厘米,两尺,也就是半米不到,这也叫长?这是短剑吧亲!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对于青铜剑这种武器来说,两尺真算长了。那匠人接下来向赵无恤展示了真正的短剑,也就一尺来长,锻成柳叶形,仅能用来防身,或者贴身行刺。比如那把天下闻名的鱼肠剑,其实就跟后世的匕首差不多。
晋国军中士大夫通用的佩剑以两尺为标准长度,三尺之剑天下罕见,毕竟这时代的铸造锻造技术有限,铜锡的延展性就那样,太长则容易断裂。也许要在点了锻剑专精的吴越之地,才能找到几把能用的真.长剑……
赵无恤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检视家司马交付他手中的第一支武装力量。
晋国的军队建制分为:军、师、旅……
看到这儿,您可别急着骂。其实赵无恤刚知道这春秋时代的军队建制时,也差点咬掉了舌头,但他翻了翻周礼和晋国军法《宣子之法》,上面的确是这样写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凡制军,一万二千五百人为一军,周天子可以建六军,大诸侯国如晋、齐、秦等建三军,次国如宋、郑等建二军,小国如曹、邾等仅有一军。
军将皆由卿担任。军以下,二千五百人为一师,师帅皆由上大夫、中大夫担任;五百人为一旅,旅帅皆由下大夫担任;百人为一卒,卒长皆由上士担任;二十五人为一两,两司马皆由中士担任;五人为伍,伍皆有伍长,由下士担任。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数字,晋国的三军,实际上都超过了周礼规定的数额,甚至赵氏动员起来的半军之数,便超过了三万兵员。至于周天子,现在连养满编的一军都困难。
军师旅这些名称自古已有,所以春秋史书上才有“三军败绩”“王师胜绩”“不振旅”这样的说法。
反倒是后世外国的军师旅,是翻译过来的名称。
统领这二十人的两司马,名为羊舌戎。其人二十余岁,长得圆头虎躯,下巴上蓄了须,着皮制甲胄,看上去十分威猛,但说话声却文质彬彬,带着几分贵族气质。
春秋时文臣武将尚未分家,披甲戴胄上阵则能挥戟杀敌,着高冠博带登堂则可琴瑟赋诗,晋楚两国许多卿大夫都是如此,羊舌戎给人的感觉大概也是这样。
他恭敬地向赵无恤行礼,介绍这一两赵兵的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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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舌戎道:“禀小君子,此一两并不满员,仅有二十人,半数为国人子弟,半数为野民庶孽,全都刚服役不久,只有前几天冬狩时受过一次训练。”
国人就是高级公民,有权议政,亦有纳军赋,服兵役的义务,其中不少人家中有私人田地,多居住于城垣之内。野人则是低一等的庶民,多居住在城邑边鄙,没有公民权,大部分为人农奴、佣耕、庶孽子弟,是被束缚的生产者。
也就是说,是两个不同的阶级。
赵无恤放眼望去,眼前的赵氏兵卒中,一些面孔尚且稚嫩,全然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卒。不过年轻有年轻的好处,虽然经验不足,却没有兵油子,也便于赵无恤将其全新打造成只属于自己的力量。
赵无恤点了点头,说道:“若是加上我带来的五人,刚好补全,可选出其中的伍长了?”
“未曾。”
“好,那今天就把这件事定下来!穆夏,你带着厩苑的二三子入列。”
在经过仔细考虑后,赵无恤还是觉得身材高大,忠心而稳重的大块头穆夏更适合做一名步卒,于是就正好将他安插加塞进这一两中。
随后,赵无恤亮出了虎符,代表正式接管指挥之权,他上前几步,对着年轻的赵兵们大声说道:“余就是赵无恤,宗主之子,你们的新主上!”
赵兵们站得更加挺拔,看着这位前几日冬狩时获祥瑞白鹿而还,威风凛凛的小君子,眼中神采奕奕。
“尔等既然划到了我的麾下,那到达成邑后,就要正式开始练兵,不过在这之前,还要做一件事。”赵无恤顿了顿。“那就是从你们中间选出五名伍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没有人站出来自荐,或者推荐别人?”
年轻的赵兵中顿时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但却没有争先恐后的情况出现,国人子弟都在观望,野人则不敢在国人之前出头。
“没人么?那我就先指定一人了,穆夏,出列!”
“唯!”穆夏事先早就得了赵无恤的吩咐,他大声应和了一声,响声如雷,大步踏了出来。
只见穆夏十七八岁年纪,却形貌魁梧,双臂结实,头上裹着一块黑色帻巾,腰悬青铜短剑。
这时,行伍里一个着青幘的塌鼻梁青年按耐不住了,他粗着嗓门大喊叫起来:“小君子,这不是厩苑里放牛的低贱牧童么,我认得他,他怎么能做伍长呢!”
听到此话,声浪又响了起来,在两司马羊舌戎的喝止下才肃静下来。
羊舌戎也有些犹豫,虽然有所准备,但他没想到赵无恤这么快就要安插自己的人手,而且这已经不合军法了,他小声劝解道:“小君子,军法规定,伍长皆由国人担任,此子现在的身份似乎只是个野民?恐怕不能服众啊。”
晋国军律和周礼又有所不同,毕竟经过数百年发展,在西周,当兵服役本来只是国人特权,是高尚而光荣的事情。但随着国野的差距渐渐不再明显,战争规模也越来越大,仅仅依靠士和国人无法组建庞大的三军,在晋惠公时作州兵,推行爰田制度后,野人纷纷入伍。
于是晋国对所任军职的身份要求又放低了一层,比如羊舌戎只是个下士,却担任了两司马,但伍长的确得由国人才能担当。
当然,赵无恤可不太同意这规矩,他的两个亲信虞喜、穆夏现在的身份都是野民,难不成他们得从普通徒卒做起?以春秋时代阶层升迁的效率,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为他所用?
不过他自有让羊舌戎低头的妙计:“两司马,我看你威武雄壮,又进退守礼,想必在戎车上按剑持戈之事,一定做得来,我的战车上还缺一车右,就由你来担任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车右?”
羊舌戎听后大吃一惊,随后欣喜不已,他作为一个区区下士,能登车成为君子的车右,乃是莫大的荣幸。要知道,一辆战车三人,御戎、车右与主君之间,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主仆,而是能同车合作,将后背交给对方,多了层亲密战友的关系。这也是最容易升迁立功的位置,比起单纯的行伍卒长、两司马强多了。
诗言: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既然小君子有意提拔,他羊舌戎要是再不知报效,就太愚钝了。
反正来之前,他的上司,赵氏家司马也嘱咐过,一年之内,随四位君子折腾,主君都不会过问。至于被庐之法,至于周礼里的陈规,晋国在早年吞并十几个同姓诸侯时,讲周礼了么?六卿灭没犯什么大错的羊舌氏时,讲《赵宣子之法》了么?
比起能登车成为君子亲信,得到复兴羊舌氏的机会,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也亏了这是“礼乐崩坏”的春秋时代,像王孙期那样有节操,循规蹈矩的人,毕竟少数。
“谢君子厚爱,固所愿也,不敢请尔。至于这伍长,自然要按君子定的新规矩来……”
迅速用糖衣炮弹攻陷羊舌戎后,赵无恤又一次面对赵兵们说道:“我听说你们刚被征召不久,只参加过冬狩一次训练。但我要告诉你们,本君子也只在冬狩时初次上场,可现在,我却成了一邑之宰,为什么?因为我是主君的儿子?不,更多的原因是,我有这才干,我为赵氏立下了功勋,有功则必裳!”
搏巨熊而毫发无伤,并获白鹿潇洒而还,这已经足以说明赵无恤的能力和功劳,赵兵们自然没有敢质疑的。
他又指着穆夏说道:“此子也有才能,他力能搏牛,忠心耿耿,在冬狩时还曾伴我左右,立下了功劳。所以,今天我选拔伍长,不看你们是野人或是国人,以前是躬耕于陇亩的农夫,还是饲马放牛的圉童。而是唯才是举!若是有人不服,可以站出来挑战沐夏,赢了,也可以为伍长!”
听到赵无恤夸奖,穆夏胸膛起伏不定,心中十分激动,他虽然不算士人,却不免生出了为主上效死的想法。赵兵中那一半野人子弟听罢也放下了担心,跃跃欲试。
而一向地位更高的国人子弟则不以为然,尤其是刚才那个喊出穆夏身份的恶少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摸着腰间短剑,仰着头跳了出来:“小君子,唯才是举,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不服,兀那牧童,你敢与乃公比比高下么!”
他出口闭口自称乃公,十分无礼,挑衅意味十足。
但沉稳的穆夏没有受激,而是望向了无恤。
无恤道:“当然可以,你叫什么?”
“田贲。”那塌鼻梁的恶少年眼中闪着光芒:“若是我赢了,君子会说话算数,让我做伍长么!”
“然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赢了,那就是你田贲的本事,众目睽睽,谁敢不认?”
无恤又道,“不过,剑戈无眼,你二人不用较量武器了,比试一下角抵即可,记住,点到为止!”
两人应诺,憨厚的穆夏没计较刚才田贲的挑衅,朝他微微行礼,田贲则咧着嘴斜视于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在这一两赵兵当中,论勇武力气,田贲自问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对穆夏这个昔日的放牛小童,虽也惊诧其身高体壮,却并未放在心上,不觉得能胜过自己。只想着三下五除二把这厮干掉,好叫赵氏小君子知道自己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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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角抵,和后世霓虹的相扑比较像,倒地者败,出圈者败。有好事的赵兵在场中画了个大圈,等待二人开打。
穆夏和田贲挽起袖子,在赵无恤一声令下宣布开始后,便如同两头凶猛的虎豹,你来我往,互相撕扯碰撞,顿时踩得场内黄土飞扬。
唯恐天下不乱的国人子弟们拿出了平日在城邑中博戏玩耍、聚众私斗的兴致,在列间大喊大叫,给田贲助阵。看得出,他在国人子弟中还是挺受拥戴的,而野人子弟们虽然心向穆夏,却不敢直接喊出声来。
赵无恤摸着剑柄的玉石,微笑观之。
已经因为赵无恤一句承诺,而彻底倒向他的羊舌戎恭敬地站在一旁问道:“君子觉得谁能取胜?”
“当然是夏了。”赵无恤对穆夏充满信心,他这些天闲暇时,也跟这魁梧的小子较量过几次,输的那叫一个彻底。穆夏力气本来就大,这几天效忠赵无恤后,脱离了隶臣身份,顿顿有肉食,吃得好睡得好,体格更加强健,已经到了巅峰状态。
厩苑另外四名少年也和无恤一样,认为他们的穆夏必胜。
羊舌戎仍然不太相信,先秦民风彪悍,有时候抢棵桑树或争夺田亩阡陌,都会全族上阵扛着农具剑盾群殴。在近年下宫左近几个国人氏族间的数次斗殴中,田贲可以说是打出了名气。
因为田贲出名的顽劣蛮横,连家中长者都管教不下他。索性在他刚满十七岁傅籍后,就应征召服役,塞进了这一两中,报的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心思。
羊舌戎转目场中,只见穆夏、田贲交战正酣,在试探性的接触后,终于扭抱成一团,各自圆睁怒目,试图发力把对方摔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国人子弟给田贲助威的喊叫声渐渐停下,彼此面面相觑。往日私斗,他们中没人是田贲的对手,最多也不过支撑三五回合,而穆夏却能与他战到旗鼓相当,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羊舌戎细细观之,发现田贲力气的确是比不过穆夏,却胜于技巧,而穆夏则逊于技巧,只是依靠一身蛮力在战。
形势对穆夏不太妙啊。
但田贲也好不到哪去,他没想到穆夏这放牛娃居然有此巨力,僵持之下,一直占不到明显上风,渐渐有些吃力了。田贲心一急,便紧抓着沐夏的胳臂,伸出左足朝其下盘探去,想一蹴而就地绊倒穆夏。
“危险!”野人子弟和厩苑少年们都不由得为穆夏捏了把汗。
面对田贲的足绊,穆夏双腿却像是深深插进了地面似的,岿然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田贲叫了声“糟了!”而穆夏则发出了“嘿”的一声怒吼!
穆夏没什么斗殴经验,却怀着报答无恤大恩的心思,此战必须一胜,否则就自刎以死谢之。
他愣是像一头只知道前进,不知后退为何物的犟牛,将田贲当成了挡在前面的土块沟壑。一绊未倒之下,反倒一力降十会,突突突地将整个身躯压在田贲身上,往前猛推,一直推出了角抵的圈外。接着再一把将田贲甩出老远,一声闷响后,滚翻在地。
穆夏反败为胜!
“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个结果出乎了国人子弟的意料,他们个个口瞪目呆,谁都没有想到,力气勇武居全两第一的田贲居然不是穆夏的对手?而野人子弟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好。
只有田贲翻爬起来后,满脸通红,一手夺过旁边赵兵帮他拿着的短剑,瞬间拔出了一半,也不知道是想和穆夏再白刃交战一场,还是因为战败而羞愧自杀。
先秦士风,刚烈如斯。
此时,只见一把梓木剑鞘从侧面拍了过来,顿时将田贲手中的短剑打落在地,却是赵无恤出手了。
“你这人怎能这般,输了就输了。”
田贲又怒又愧,却发作不得,只能偏着脑袋抿着嘴,不去看得胜后对着众人憨笑的穆夏。
无恤指着赵兵们问道:“你们现在可还有要出来较量的?”
无人敢踏前一步,这个放牛娃果然很有能耐,做一小小伍长简直就是屈才,他们都心服口服。
无恤看着田贲的模样好笑不已,又转过头问穆夏:“夏,你来说说,你的对手强不强?”
穆夏正在原地喘着粗气,看得出来他也累得够呛,憨厚的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论技巧,夏不如田贲,夏只是靠了力气取胜。”
赵无恤目视已经转过头来对消了气的田贲,笑骂道:“这么说,你也是个有本事的,这样吧,你也来为我做一个伍长,愿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经过如此转折,田贲心里那股气早就消了,他这种恶少年,最渴望的就是上位者的一声认可。他连忙喜滋滋地一口答应下来,成为赵无恤任命的第二个伍长。羊舌戎看他那模样,想必日后对君子的忠心程度不下穆夏。
田贲投效,占了全两近半的国人子弟自然都随了他。剩下的三个伍长都顺利选出,两个国人子弟,一个野人庶子。
其中,那个仪表堂堂的野人青年引起了赵无恤的关注,他单名叫“井”,是个沉稳之人,得到了十多个野人的一举推荐。羊舌戎也对井赞不绝口,称他是学习行列和金鼓最快的,甚至还会读写篆字,这在野人中百里无一,是个可造之材。
至此,伍长全部选出,五个人新官上任,都喜滋滋的接受赵兵们祝贺,只有井的笑容背后暗含着谁也看不出的苦涩。
井依然记得,就在前天傍晚,君子叔齐的车右,上士涉佗找到了他,以井全家人的性命威逼利诱,要他在君子无恤的兵卒中,作为眼线。
此刻,他在心中喃喃自语道:“竟然偏偏让我做了伍长,这该如何是好?”
……
翌日清晨朝食之后,在下宫东门,赵无恤的车队即将出发。
领头的是一辆戎车,驷马颜色各异,花、白、黑、红。赵无恤穿着季嬴为他制作的雍容新衣,披着总发,站立于车厢左面,手按在腰上的“长剑”上。
昨日才被火线任命的车右羊舌戎一脸喜悦地侍候在右侧,手持一柄长达九尺的铜戟。
经过一番交谈后,赵无恤才得知,原来羊舌戎出自十年前被六卿所灭的晋国公族羊舌氏。也就是那位贤大夫叔向的族人,但却是早已分出的小宗,并非叔向的直系后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叔向曾为晋平公傅、上大夫,他和无恤的曾祖父赵武是同时代的人。此外,还与齐国晏婴,郑国子产,吴国延陵季子并称四贤。
羊舌氏也是晋国六卿以下最富庶的氏族之一,拥有三县之地。到了叔向死后,年轻的新宗主羊舌食我继位时,就好比一个没有多少自卫力量的孩童,却怀揣着三块无上美玉一般,令强大的六卿垂涎三尺。
而且,羊舌氏还卷入了近亲祁氏家臣的一场**丑闻里,这祁氏拥有的土地更广,多达七个县,更是六卿恨不得立刻瓜分而后快的对象。
于是,两族的命运便注定了,在知氏等卿族操纵下,一场祁氏家臣的**案却莫名其妙地被国君判成了祁氏、羊舌氏作乱!导致两家稀里糊涂地就被灭了,土地被分为十县,在执政魏舒主导下,分别由六卿瓜分殆尽。赵氏也挤进去分了一杯羹,拿下了万户大县平阳,随后又和韩氏换来了马首县。
听完羊舌戎的叙述后,赵无恤一时无言。
正和叔向生前预言的一样,“晋之公族尽矣,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
而凭借着吸纳晋国躯壳和羊舌等氏尸骸上的营养,六卿逐渐茁壮强大起来,又开始酝酿新一轮的厮杀。
而他们的目标,就是化家为国。这是现如今春秋强卿们的梦想,引得无数英雄尽折腰。在原本的历史上,未来百年中,将有三家分晋、陈氏代齐、戴氏篡宋、季孙建费……
无恤十分清楚,战争,已经并不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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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件无恤没料到的事情,那便是王孙期居然辞去了差车之职,将作为他的御戎,伴随无恤前往成邑。
这是个意外之喜,并非出于赵鞅的任命,按王孙期的说法,他作为无恤的御师,就要有始有终,得教到无恤也能驾驭战车自如,才算完成任务。
此刻,永远板着张扑克脸的王孙期坐在车中央庄重地执辔,姿势要多正式有多正式。无论车左是个卑贱的庶子,还是无比尊贵的晋侯,对王孙期而言似乎都没有区别。
他只知道履行职责。
赵无恤觉得,王孙期真是一位克忠职守好同志,他也考虑好了,到达成邑之后,将任命身为中士的王孙期做什么职位。
这些天观察赵鞅对手下众家臣的任用赏罚,赵无恤也学到了一些东西,那就是人务能各尽其才。像王孙期这种性格,让他去做个需要灵活应变的侯人显然是不行的,维持军队秩序的军司马倒是不错的选择。
跟在戎车后的,是数辆辎车,拉着一些在赵无恤看来十分简陋落后的农具,以及铅铜原料,麻布捆扎的大袋粟米、稻种、麦粒等。还有一些府库中的兵戈和皮制甲胄、铜钱布帛、以及过冬用的衣褐皮毛。此外还捎带上了几位下宫的匠人,精于锻造、冶铜、木工、陶器等。
昨天整编的那一两赵兵在旁押解辎重,穆夏、田贲等新任伍长都十分精神,不打不相识,今天两人倒是有说有笑。只有野人出身的井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模样,赵无恤以为他是离家忧思,也未想太多。
赵鞅兑现了诺言,若是四位君子能说服带走的人手,他绝不拦着,虽然会给年末的上计工作带来麻烦,但还是痛快地放计侨离开。
计侨投靠赵无恤幕下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他对成邑的户数、人口、经济、土地,明年可能需要修建的水利或工程都了如指掌。在他的指点下,赵无恤才能从一个手下空无一人的假乡宰,迅速组建起一只草台班子,仅仅用了一天,就搞定了所有筹备事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队伍侧后方,虞喜骑着马,带着十余名从厩苑里找来骑术射术不错的圉童、牧童,等到达成邑后,赵无恤将以他们为核心,建立一只25人的骑兵两。
按晋国军法,赵无恤作为乡宰,可以拥有百人,也就是一卒的军事力量。这就意味着,他在到达封地后还要在当地数百户人口里选拔出五十多名当地人,训练成为兵卒补充进去,在赵鞅征召封臣邑宰们时,才能以满编的状态参战。
既然决心组建骑兵,这花销可比徒卒大多了,他到达成邑后,必须尽快找到财源,在和计侨了解情况后,赵无恤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
所以他从厩苑带走的,还有数十头耕牛和驽马,这会正在不断嘶鸣着。赵氏之宫里的家臣和隶妾们都在偷笑说,无恤小君子不像是去封地做宰臣,而是去集市贩卖牲畜的商贾。
赵无恤装作没听见,这些牲口,他自有妙用。
在队伍的最后面,还有一辆带幕帘的双牛辕车,里边坐着几名隶妾侍婢。
昨天在季嬴处被无恤刺激得满脸通红的侍女媛也在其中无恤无辜的表示我可什么都没做,却是季嬴牵挂弟弟,打发她一早过来,说要陪伴赵无恤前往成邑,照料他起居饮食。赵无恤虽然仍不太习惯事事由隶妾伺候,但也领了姐姐的心意。
此刻,赵无恤微微扭头,看着这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队伍,这就是他的全部班底了。
半月前,他还是被遗忘在厩苑里的孤单庶子。如今,却被委以一乡重任,手下文则有计侨,武有羊舌戎,虞喜,沐夏,田贲等,还有数十名年轻蓬勃的干练青年向他效忠。
他的未来,将由此奠基。
四子分封,赵无恤的仲兄和叔兄昨日已经匆匆离开,只有他和老大伯鲁还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他们落后的原因却不同。无恤是因为白手起家,速度慢了,而伯鲁则是因为家当太多,一时半会收拾不过来,所以拖到了今天才出发。
兄弟两约好了走之前再聚一面,无恤带着队伍来到城垣外,和伯鲁的车队汇合,只见这位家族长子也身穿戎服,头戴高冠,看上去却没多少威仪,而是让人觉得可亲。
而伯鲁带的人众可不是赵无恤能比的,一眼望过去,浩浩荡荡两百余人,兵员至少有满编的一卒。毕竟他是家族长子,天生拥有优势,加上伯鲁虽然不以才能著称,却为人宽厚温和,得了不少家臣故旧效忠。
连赵无恤,都很难对这位温润的兄长生出敌意来。他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历史上,赵襄子死后,会力排众议,将伯鲁的儿子、孙子立为赵国的继承人。因为无论是谁强夺了伯鲁这人畜无害的老好人世子之位,都会生出一丝愧疚吧。
不过对历史上他这身体本主的行为,赵无恤却嗤之以鼻,孝悌是孝悌,政治是政治,凡是玩兄终弟及的国家,通常都没好结果。
历史上赵襄子的这次扶持侄子上位,也拉开了赵国历史上每隔两代人就会出现一次王位继承危机的恶性循环。于是三家分晋时基础最好的赵国,在内乱下衰落,给魏国当了整整一百年的打工小弟……
心里这么想着,但赵无恤也不露声色,虽然他与仲信、叔齐俩人算是公开翻了脸,但当下,他和长兄伯鲁却仍旧执手相谈甚欢。
赵无恤心中猜测,虽然赵鞅鼓励儿子们良性竞争。但其实做爹的肯定不希望他们斗得反目成仇,做出历史上郑伯克段,鲁桓弑兄隐公,齐国五子之乱,霸主齐桓公停尸67天无人收葬,蛆虫爬满屋子那样的惨剧来。
何况,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晋国六卿纷争越来越剧烈,等到内战全面爆发时,他可不希望一个人战斗。
所以和伯鲁友好,有益无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于是两人相互敬了樽浑浊的薄酒,唱起了“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史载,晋国的开国君主唐叔在弱冠之年独自射杀林中犀牛,献予周公旦作大铠,周成王也履行了小时候剪桐叶分封的诺言,册命其为唐侯。
据说这首《小雅.常棣》就是周公在渭水河畔送唐叔虞之国时,感慨自己的兄弟管、蔡二监叛乱,骨肉相残。于是吟诵这一诗篇,寓意成王、唐叔虞要吸取教训,兄弟同心。
无恤也跟着乐师高学了几天诗,知道其中典故。在应和时,他心中却暗想着,日后自家兄弟四人中,谁当为成王,谁当为叔虞,而谁又会成为管、蔡?
兄弟俩其乐融融,淡化了离别的气氛,至少在前来送行的大夫傅叟看来,是“和乐且湛”的。
赵鞅没有亲来,因为他今天一早便要进都城新田去,为宋国大司城乐祁觐见晋侯做铺垫引荐。
据说,正式的大朝会将在半旬后的冬至日举行。
让无恤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宋国大司城乐祁居然也嘱咐他的亲信陈寅前来送行。最初无恤以为是冲着老大伯鲁的面子,谁知陈寅竟连他的礼物也准备了一份,而且看他的眼神,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无恤不由得暗暗挠头:“这些宋国人,不会是在我身上打什么坏主意吧?”
经过一系列送行仪式后,赵无恤和伯鲁告别,带着他的班底们,出东门转北,踏上了旅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惜姐姐季嬴今天没有来相送,他心中不免有了一丝遗憾。
……
赵无恤却不知道,此时的下宫鹿苑处的高岗上,一身淡红曲裾深衣的季嬴,正牵着白色麋鹿,远眺蜿蜒北去的长长车队。
她不由得轻轻哼起了一首邶风。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季嬴不舍弟弟的离开,只有她才知道,自己虽被父亲称为季嬴,当成赵氏淑女养大,但其实有更复杂的身世,与无恤并非普通的姐弟关系。
但她却明白,赵氏的男儿一如出巢的雏燕,必须经过风雨方能成长,有朝一日才可一飞冲天,化身为天命玄鸟!
白色麋鹿则痴痴地看着流下一滴晶莹泪珠的红衣美人,扯了扯毛茸茸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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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是冬天,但在日头下赶了小半天的路后,赵兵们的额头、脸上都出了不少汗水。
赵无恤也一样热,只因为这身宽袍大袖实在是有些闷。
他有些羡慕地看了看有遮阳伞盖和帷幕的双辕牛车,里面坐的是女眷侍婢。不过现在不是追求安逸的时候,赵无恤要是腆着脸跑去里边跟着姑娘们一起乘凉,他刚组建起来的班底估计要心凉跑掉一大半。
他收回目光,继续观察沿途的情形,这还是自冬狩以后,他第一次离开下宫。
作为霸主国,晋国总得注意形象,都城附近的官道修缮还不错,至少能让战车行进时不那么颠簸。
羊舌戎的第一天车右还没当热乎,就被计侨给轰了下去,美其名曰要为赵无恤介绍一路上的景致和民情。
羊舌戎只是下士,地位比不上中士计侨,只得一脸怨念地去做他两司马的本职工作,吆喝赵兵们加快脚步赶路。
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王孙期驾的车四平八稳。而计侨则争分夺秒地一手持笔,一手拿着简牍,在不停地追问着无恤关于那“周髀数字”的问题,一有回应就立刻记述下来。
赵无恤当然不会一次性把肚子里的东西掏空给他,而是一次一点,循序渐进。等计侨吸收完毕并发扬光大,中国的数学水平应该能缩短数百年的发展历程吧?
而且,用后世的话来说,数学还是一切自然科学,乃至一切精密技术的基础。赵无恤对数科的推动,也许能产生一系列的后续反应,时间越早,发酵后产生的影响就越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因为,现在可是春秋,诸子百家的萌芽期,中国的哲学、科学尚在孕育中,可塑性极强。
想到这点,赵无恤觉得自己撬便宜老爹墙角的行为顿时变得高尚无私起来……
作为下宫的首席计吏,计侨对周边乡邑每一块田地、集市都了如指掌。
他介绍说,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可以让行人喝水歇脚。成邑距离下宫三十多里,这一路过去,过了第二个庐舍后,则从官道岔入了较细的野道,只能容一辆驷马战车行驶。
“小君子,从这儿开始,就进入成邑地界了。”
赵无恤点了点头,举目望去,野道两侧是大片已经收割完毕的黍稻之田。
穿越后,赵无恤就发现,现在的气候比后世暖和多了,而且雨水湿润,人口较少,天朝百万人口的地方,现在可能一万不到。地方上的山林、草泽也没有得到足够的开发,所以在后世干旱的山西,此时偶尔还能见到灌水的稻田,当然,还是以耐旱的粟田居多。
不过今年的年景不好,四季都遭了灾,而且成邑乡山多地少,几乎没有修建任何水利工程,亩产低得惊人。
地势慢慢爬高,上坡道上有零星的枸杞从,粗衣陋服,衣不曳地的在野氓民在采摘今年最后一批果实,正如诗言:涉彼北山,言采其杞。的确是像姐姐季嬴所说,路人面有菜色,见到赵无恤一行旌旗招展的车队,他们都慌忙让到田埂里拜倒叩首。
也有零星几个带剑的国人站在路边朝无恤拱手行礼,他们是前往都城新田的成邑旅人,在听说赵无恤要去成邑上任后,面面相觑,神情古怪,却也没说什么。
在计侨讲述下,赵无恤还了解到,西周的地方行政制度是六乡六遂。可到了春秋时,情况有了一些变化,晋国从献公时开始设置县制,经过一百五十多年发展,县反倒成了最基本的地理单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所以目前晋国的地方行政区划是这样的: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四里为乡又称乡邑,百户之邑,五乡为邑又称中邑,千室之邑,五邑为县。
当然,这也是理想数字,实际哪有这么规整。绛县治下,共有六个邑,分别被六卿把持;成邑则是赵氏下宫邑治下的一小乡,共有七个里,户三百七十,口二千二百余。
邻、里、乡、邑、县分别设邻长、里胥、乡宰、邑大夫、县大夫。
这里果然比下宫左近要贫瘠不少啊,赵无恤看着远处黑乎乎的石头山,若有所思。
计侨则有些奇怪地说道:“在侨想来,主上带上那么多的牛马,大概是想用近年来在晋鲁开始出现的犁来耕地。但侨不解的是,主上为何要将下宫的麦种几乎都收集带来了,在成邑这种干旱贫瘠的地方,想要增加收成,只有多种粟才行得通啊。”
无恤听后默然,小麦从西亚传入中国不知道是什么时代,但至少在周穆王西游时,沿途的西戎部落已经纷纷向他进献小麦了。
商、周时期,小麦在人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还远不如粟后世的小米,在宗庙祭祀的时候,以粟为尊贵之物,小麦则只有想换换口味的贵族偶尔吃一吃。中原到现在还没有发明磨,小麦粒蒸煮的味道无恤实在是不敢恭维。
而且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计侨对小麦在后世的地位不了解,所以不重视也不奇怪。没人想得到,仅仅再过上三百年,中国就会从西部掀起一场小麦革命,开水利、种麦子的秦国虎狼之师将横扫六合。到了西汉,小麦在中原的推广更是让中国人口百年之间翻了三倍!
赵无恤也不立刻回答,他神秘一笑:“等到了地方,先生就会明白了。”
不知不觉,经过半日的跋涉后,一行人马终于抵达了成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远远能见到低矮的邑墙,赵无恤让队伍在一条清澈的小溪旁停止,令满头大汗的赵兵们喝水休息,整理仪容。
做了伍长的田贲一改昨天的蛮横,今天可算是鞍前马后,在给赵无恤递皮壶时他建议道:“小君子,前头不远就是成邑了,我听说成氏一向把这里当成他们的私属,极其排外。不如打出旌旗,由我等护卫前行,贲最清楚这些乡中国人,都和我一般粗鄙自大,不能识君子,非兵戈刀剑不能服之。照我说,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他们才能知道小君子的厉害!”
田贲拿自己做为粗鄙自大的例子,倒是把赵无恤逗乐了,他笑骂道:“你当谁都似你一般,喜欢耍浑?本君子今天呀,要先礼后兵。”
成邑的难治,经过计侨等人多番提醒,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成乡七个里中,成氏一族及分支占据了其中四个。对那些地头蛇,赵无恤的策略是,如果能乖乖合作给他面子,则放其一马,如若不然,他手下这些新招募的年轻赵兵正好能练练手。
一行人继续上路,昨天便有来自下宫的使者通报成邑,将有新任的乡宰前来上任,于是今天在乡中庐馆处,已经有一些人在等候。
领头的那人四十余岁,身材圆胖,头戴士冠,大布羊衣,怀中抱着一把彗。他身旁则是一个画着黑色眼影,发容黝黑,个子矮小的乡野巫祝,穿着陈旧打满补丁的巫袍,正踮着脚翘首以待。
不多时,只见野道上浩浩汤汤的队伍排成一条长蛇疾驰过来,领头的驷马战车上,一位留着黝黑总发的少年君子看似彬彬有礼,对他们露出了温润的笑容。
这位小君子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年轻,看样子也不难相处,中年肥胖男子松了口气,和巫祝对视一眼后,匆匆迎上两步,远远地作下拜状。
“成邑窦氏族长窦彭祖等恭迎君子大驾。”
“彗”,即扫帚。这是先秦一种迎接客人的礼节,同时也用来迎接新来上任的官员,意思是庭院都已经打扫干净,待君进入,正是周礼中所说的“以衣服拥帚而却行,恐尘埃之及长者,所以为敬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巫祝和余下十余人也都随着窦彭祖弯腰行礼,他们中有乡中皂隶,也有从左近各里赶来的氏族长者。
御戎王孙期将战车准确而稳当地停在众人面前,赵无恤在车上扶着车栏挺立,从赵鞅身上,他也学到了一些上位者装逼的把戏,脸上不动声色,微微扬手道:
“都免礼罢,余便是成邑的新任乡宰赵无恤,敢问乡三老、乡司徒、乡司马、各族家主都到齐了么?”
按照晋悼公在国内新实行的地方制度,乡中乡宰以下,有乡三老掌管礼乐教化、巫祝占卜,负责乡射、祭祖等活动;有乡司徒负责播种秋收,收取赋税,提交上计;乡司马负责征召兵员,进行训练,防御盗贼。
而一个乡所辖的各里,其实都是少数国人氏族聚族而居,其下奴役着更多的野人农奴,族长,其实就等同于里胥。
那窦彭祖满头大汗,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他身旁的那个巫祝大着胆子抬头观察起赵无恤来。
因为历年上计,来过成邑几次的计侨冷眼观之,他嘴角微动,飞快地点了点在场人数后,冷哼一声道:“主上,除了窦氏族长及窦里皂隶在此,其余三老、乡司马、乡司徒,甲里桑里族长等统统不见踪影!”
&:晋国的地方行政制度没有详细记载,我是把春秋战国的制度给混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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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计侨当众指出破绽,窦彭祖等人顿时慌了神,而赵无恤听罢虽心中暗恼乡吏们不知好歹,却仍旧不动声色地问道:“三老、司马、司徒及里胥们为何不来?”
“禀小君子,是因为……”
不待窦彭祖说完,他身旁那个矮小的巫祝就喧宾夺主,抢着答道:“乡宰在上,容某一一道来,因为成氏乡司马的一位叔伯于昨日去世,成氏便以此为由,聚于一堂,宣称要为叔伯行三日葬礼,所以都不来迎接乡宰。”
赵无恤看了他一眼:“葬礼?真是巧了,你又是何人?”
巫祝献媚地笑着拱手道:“在下成巫,一在野巫祝。”
“成氏的人?为何你叔伯葬礼,连三老等人都去了,你却不去参加,你是代表成氏前来做解释的么?”
“巫,小宗也,已经出了五服,俗语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必再衰减服哀。巫与成氏大宗已经久未往来,故今日只代表自己,代表不了别人。更何况,巫认为,当此之时,迎接乡宰才是第一要务。”
这马屁拍的恰到好处,赵无恤听罢了然,这成巫大概是个被成氏大宗排斥的小宗庶孽子弟,抛弃宗族前来投效新主子倒是积极的很。
不过,虽然无恤不见得认可成巫这带路党一般的做派,但他眼下正缺人手,更少不了一个了解成邑乡内部的人,所以也只能捏着鼻子收下了。
成氏借口葬礼不来迎接,一是欺赵无恤年纪太轻,初来乍到;二是因为成氏投靠的是他的便宜哥哥赵仲信,赵无恤在冬狩时抽过的成何,就是成氏宗子,也是前任乡宰。
赵无恤摸着腰间所佩的玉环,略一思索后,心中便有了对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朝窦彭祖和成巫点了点头道:“窦族长和成巫能来亲迎,无恤自然会铭记在心。”
随后又宣布道:“人死为大,三日而葬,三老、司马、司徒不能前来,也是情有可原。我并非成氏亲戚,就不亲自前往祭拜了,喜,你带着些礼物帛币到成氏四里去,代我参加葬礼,也请三老、乡司马等人节哀,大可安心办理丧事,不必以公务为扰。”
一言既出,众人心思不一。
窦彭祖是窦里的族长,窦氏在成邑乡是人数较少的小氏,百年来一直被强大的成氏压了一头。比如这乡宰和乡三老、司马、司徒三个乡吏职位,从来都是成氏把持,没他窦家什么事。
此次成氏历代相传的乡宰被主君赵鞅撸掉,改换成流动的委派官员,而且来上任的还是尊贵的赵氏小君子。尽管如此,一向跋扈的成氏仗着他们那位乡三老原先做过“比下大夫”之职,还是无恤的曾祖父,赵文子时代的老臣,所以竟公然采取了不合作态度。
原本懦弱的窦彭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和成氏对着干,更不敢得罪新乡宰,正在左右为难时,被从外邑归来的野心家成巫一忽悠,就动了心思,稀里糊涂地抱着慧跟来了。
他现在心里那叫一个后悔啊,因为赵无恤竟然有向成氏服软的意思,让他大失所望。唉唉,看来这成邑还是成氏的天下,窦氏还是继续缩头做人好了。跟着他来的几个皂隶也窃窃私语起来,颇有些轻视赵无恤年轻胆小的意思。
只有见多识广的成巫却目光灼灼,他本以为赵无恤如此年轻,必然受不了冷落侮辱,大概会暴跳如雷,彻底和成氏撕破脸。但如今看来,这位小君子可沉着冷静得很那。
他又晓有兴致地打量起赵无恤所带的人手班底来,见下宫里位高权重的士人计侨、王孙期赫然在内,不由得啧啧称奇,心想成氏大宗那些老杀才这回恐怕是选错了对手。
羊舌戎,穆夏,田贲等扈从在旁的武人见成氏以葬礼为名,居然敢不来迎接主上,本就摩拳擦掌,准备君辱臣忧一把,去葬礼上砸砸场子。但赵无恤竟让虞喜去送丧葬帛币,他们只得强自按捺着怒气,心中十分不满。
赵无恤也不做解释,他跟计侨要来了笔墨竹片,亲自提笔写了份拜帖,封入木匣,交给虞喜。待他离开后,便按着剑,对一脸愤慨的田贲说道:“贲,你适才在邑外,是如何建议我来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恶少年田贲是个心里藏不住事情的人,他不满赵无恤的决定,就气哼哼的把头偏向另一边道:“贲早就说过,此成邑中的乡鄙之人,非兵戈刀剑不能服之,照我说,就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小君子倒好,直接让人陪着笑脸送帛币去了,哼!”
赵无恤哈哈大笑:“本君子说过,今日要先礼后兵,我礼数已至,这成邑乡吏们,却反过来想给本君子一个下马威。如今人不以礼待我,那好,我便从善如流,准了你的建议!”
田贲听罢大喜,抖威风,他可最擅长了,其余穆夏等伍长也跃跃欲试。
事到如今,赵无恤也不想玩什么以德服人,如烹小鲜细火慢熬的把戏,而是要给成邑一个下马威!成邑的皂隶和大氏强族们屈服最好,不服的话,他也不介意大刀阔斧地扫尽其中螽虫。
无恤眼中精光闪烁:“羊舌下士!登车,擎旗!”
羊舌戎闻言一脸肃然:“唯!”
占了车右位置多时的计侨只得下了战车,他方才已经看见了无恤提笔写的字,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情,他心里已然明了。且对此并不在意,毕竟是赵氏君子,翻出了多大的浪都有赵鞅出面按下去。
这成族也是井底之蛙,仗着这一代人出了个比下大夫,而上士成何又是仲君子的亲信,就忘了谁是主人,谁是仆臣了。可笑,真是可笑,被君子无恤玩死也是活该。
但他又在心里腹诽道:不过君子,你写的那笔臭字,成氏看得懂么?
无恤手持虎符命令道:“让二三子摆开阵杖,尔等披甲戴胄,持兵戈前往乡寺!”
窦彭祖刚才有些看低无恤,这会却慌了,要真动武,损失的还是他们成邑人啊。他连忙说道:“小君子,小君子息怒,这成氏在办丧礼,再怎么说,也不该乘丧而伐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带路党成巫却唯恐天下不乱:“丧礼,凶也,兵主凶,乡宰持兵戈入乡,正好对应!乡寺就在前方,我去带路。”说完捋起巫袍,一溜烟朝前跑了,气得窦彭祖眼前直发黑。
于是,前有刚猛强健的田贲、穆夏手持干戈开道,厩苑骑童扈从战车两侧,娴熟行伍次序的伍长井则带着赵兵们迈开整齐的步伐前呼后拥。
这阵仗不要太大,顿时,整个成邑乡都被轰动了,跑出来看热闹的乡中国人氓隶们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一群虎狼般的赵兵扈卫着华丽的战车,高大的驷马分别为花白红黑四色,下宫赵兵虽然才训练过一两次,却兵甲崭新,加上气势汹汹步伐整齐,比成邑的乡卒要威风不少。
战车上,御戎王孙期操纵得当,驷马撒开蹄子踩着碎步小跑,车右羊舌戎擎起白底黑边的赵氏玄鸟旗帜,迎风烈烈飘扬,让人不敢仰视。
车左赵无恤年轻勇猛,那副被他视为累赘装饰的雕漆玈弓,他也喊人从辎重里找了出来,特地挂在肩上装逼用,那些弓身上装饰得金灿灿的琥珀、玛瑙、绿松石炫目无比,晃得乡民们眼花。
乡寺在乡邑中央位置,是乡宰和佐吏们办事的地方。数十名赵兵杀气腾腾地开入乡寺,驱逐闲杂人等,环列在院子里。
无恤下车,环视那些正在观望他的乡民皂隶,他右手按梓鞘长剑,左手掌心持有鎏金虎符,看上去威风凛凛。
“余便是新任乡宰,赵氏君子,从此以后,成邑,便只有我一人的声音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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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恤丢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身踏入乡寺。只见这乡寺占地颇广,地基高过地面,有石板阶梯与乡道相连,夯土为墙,里边是一个二进院子。
到了乡寺的大堂中后,赵无恤将赵鞅赐予的虎符、铜印信展示给众人,正式宣告上任,接管成邑一切事务,随后有条不紊地下达着一条又一条命令。
“计先生,收缴乡寺文案、简牍、竹卷,切勿遗漏,伍长井带人巡视府库,谨防走水。”
“羊舌司马,带穆夏等伍接管乡寺守备,将乡卒全部替换为下宫赵兵。”
“田贲,你去将乡寺大门关上,看守在外,乡中皂隶、里胥还没来的,以后就永远不必来了,敢强行闯入者,杀无赦!”
众人凛然应诺:“唯!”
窦彭祖被赵无恤的雷厉风行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而他身后那些皂隶更是吓得战战兢兢,膝行匍匐,撅着屁股跪满了整个乡寺庭院。
窦彭祖正在踌躇时,却听赵无恤喊到了他的名字,连忙也跪地叩首。
“窦族长,成巫,你们且做个见证,我有一件要事宣布!”
赵无恤高坐于乡寺堂上主位,一边在案几上把玩着乡宰的小小铜质印信,感受着权力的棱角,一边对着窦、成二人及皂隶们侃侃而谈。
“既然三老,乡司马,乡司徒都是孝悌之人,要为那位成氏叔伯举办丧葬三日,而其余各里的族长、里胥也都是好邻居,肯定会帮衬一二。他们既然这么忙,连本君子第一天上任都没空出来迎接,那自然也不能来办理公务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本君子就索性好人做到底罢,传令下去,让以上诸位不必再来乡寺了,他们的职务,统统给我撤掉!”
一石激起千层浪,堂下众人皆心惊胆寒,暗道不愧是赵氏君子。前脚才谦谦有礼地派人去葬礼送帛币,后脚就全副武装接管了乡寺,这会又一句话便掀掉了成氏把持百年的乡中三吏职位……成氏这回是踢在了硬石头上了,他们都在心这么想着,却无人胆敢多嘴半句。
赵无恤见在场诸人都缩着头,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感觉真心不错。不过打一巴掌也得赏个枣吃,他便继续说道:“至于在场的诸位,公忠体君,不忘本职,依然各就原职,只要好好做事,下宫绝不会吝啬赏赐。”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但又担心这位小君子到底能待多久,成氏会不会有所反扑,到时候自己恐怕里外不是人。
在春秋时代,当一个领邑更换封君或邑宰时,当地实力派经常会心生不满,甚至会合伙将新的守宰撵走、诛杀。
昔日晋文公因为勤王有功,周天子将南阳有苏氏妲己家族的领邑阳樊转而封给了他。然而阳樊当地的国人氏族不服,当晋文公带着军队前来接收时,他们竟然公然据城而叛,而重耳费尽全力也迟迟没能打下阳樊,最后不得不用怀柔之策,才将其收归晋国所有。
这并不是孤例,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那位被老爹楚平王抢了秦国新娘子的楚太子建,在逃亡出国后投靠了郑伯,被郑人赐给一邑作为封地。但他好高骛远,又联络晋国,想叛乱夹击郑国,谋取更多好处。
因为太子建对邑中国人苛刻,便被所在封邑的国人和宗族告发,预备役公民们顺便学习西周的国人暴动,带着武器将太子建分尸。这一事件的结果之一,便是导致死了主人的伍子胥不得不抱着还是个吃奶娃娃的白公胜人屠白起的祖宗流亡吴国……
至于更著名的孔丘堕三都事件,就更不必赘言了。
阳樊和郑人、鲁三都反抗领主,都取得了成功,这类例子史不绝书,这也是赵鞅要整合赵氏各城邑的主要原因。要是临战征召动员,每个邑都傲娇来这么一出,那还玩毛线,还是把邑宰的世袭改为随时可以撤换的流官稳妥。
所以,成氏才敢仗着自家在此扎根数代,还出过一个“比下大夫”的家主,又抱着君子仲信的大腿,轻视年轻的无恤,甚至公然对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过对成氏知根知底的成巫心里丝毫不担心,他只是幸灾乐祸。他家本是成氏庶孽子弟,一向被大宗那些人欺压,甚至驱赶出宗族,他觉得自己这次可算是赌对了,也不介意再赌一把。
于是矮小黑瘦的成巫抬起头,大着胆子问道:“敢问小君子,三老等职位空缺,那乡寺自然不能照常办公,这该如何是好。”
赵无恤听出了其中的暗示,略一思索后,他说道:“乡三老一职,掌管礼乐教化、巫祝占卜,负责乡射、祭祖等活动……非有擅长此道的人担任不可。”
他说完,目视成巫,成巫了然,上前一步自荐道:“巫曾担任过邻乡的家祝,这些事情无所不通,甚至比原先的三老做得还要好!”
“善,大善!那便由你担任三老一职,须得尽快做出成绩来,本君子拭目以待。”
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就冲今天成巫忽悠窦氏和众皂隶前来投靠的功劳,赵无恤也得投桃报李,给他奖赏,才能引更多的成邑本地人报效。
成巫此举,也算是彻底和成氏大宗撕破了脸,他孑然一身,也不在乎,甚至在赵无恤出手对付成氏时,他将是最凶狠忠实的走狗!
窦彭祖呆呆地听无恤和成巫唱完双簧,见成巫轻而易举就当上了乡三老,他心中一阵羡慕和火热。
其实论起来,他才是今天带头迎接的人,但窦彭祖为人胆小懦弱,不敢出头,竟被成巫抢了先。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现在又犹豫开了,盘算着应该索要乡司马和乡司徒哪个职位。
却听到无恤话也不停地下达了新的任命,命王孙期担任乡司马。
王孙期一向说的少做的多,严格论起来,他是超然于赵无恤班底之外的独立存在,无恤还曾揣测过,这扑克脸根本就是便宜老爹安排在自己身边作为监督的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但他无所谓,是人才就得用,用着用着就笼络到手了。
一向克忠职守的王孙期欣然领命,虽然他曾作为赵氏差车,掌管下宫百乘战车,不见得看得上这小小乡司马职位。
这简直就是满级玩家误入新手村的节奏……
新手村玩家窦彭祖一听,乖乖,这王孙期是周室子孙、下宫差车、爵为中士!他只是一区区下士,还是荫父职的,肯定是竞争不过。现在,三吏中只剩下一个司徒位置还空缺,他心急火燎地正要上,却见赵无恤一扭头,先问了去收缴简牍文案归来的计侨。
“先生,这乡司徒一职,你可愿意出任?”
计侨也是个满级玩家,并且没有王孙期那种逆来顺受的习惯,他嫌弃地撇了撇嘴道:“侨在下宫掌管赵氏近百万人口上计,跟着主上来这小小乡邑,可不是为了做那只管两千人赋税的司徒。侨就在主上帐下做一闲散家臣吧,拾遗补漏即可。”
其实他只是想专心研究“周髀数字”和无恤传授的新算学……
这乡司徒的职位就像件白板装备,被满级玩家嫌弃来嫌弃去,可窦彭祖却视为宝贝,眼巴巴等着roll点呢。
他不敢再等了,连忙挪动微肥的身躯滚到案下,再拜稽首道:“若是主上不嫌弃,彭祖愿任乡司徒一职,我窦氏一族此后定为主上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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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乡寺不过数里的成氏,此时的确装点着些许素稿,正在操办丧事。成氏倒也没说谎,他们中一个支系叔伯正巧在昨日死去,但这丧葬真的重要到连迎接新任乡宰、赵氏小君子都要缺席的地步?
还真不至于。
比如,在灵堂侧室,乡三老成翁,乡司徒成叔,乡司马成季脸上便没多少悲伤之色。老少三人跪坐在案几旁,无视丧葬不可聚饮的礼制,觥筹交错,庆祝今天对君子无恤的头场“胜利”。
三老成翁垂垂老矣,他是前代赵氏家主文子时代的老臣,虽然最初只是个端溺壶的竖人,没有什么功勋,但愣是攒资历混成了一个“比下大夫”。也就是说,虽然身份仍旧是上士,但被赵鞅特许以下大夫之礼待之,死后可以随葬大夫等级的鼎簋。
不过毕竟不是真大夫,成翁没获得封地,年老体衰后回了成邑,索性将乡宰之职让给年轻有前途的大儿子成何,自己做了德高望重的乡三老,想着再为成氏发挥几年余热就彻底退下来。
如今他召集族人聚集一堂,名为参加葬礼,其实只是托词。
因为成何做了君子仲信御戎的缘故,成翁一向把自家划入仲信的阵营里,对初来乍到,抢了成氏乡宰位置的君子无恤自然十分排斥。更何况,君子无恤在前段时间的冬狩上还动手抽了他的大儿子成何。
主人打仆臣,该打。对此,成翁不好说什么,但既然无恤到了他们的地盘上,便借着由头采取不合作态度,让那位年轻的小君子吃吃憋,作为报复。
他如此做,虽然冒着得罪无恤的风险,但却做足了姿态给他们早已投效的君子仲信看:您瞧,成氏没反水,还是您的人。
刑不上大夫,这是规矩,成翁料想,就算君子无恤再跋扈,也不敢公然把自家怎么样。
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过他心中依然有些忐忑,因为近来这位君子无恤的传闻有些神奇,又是狩猎获祥瑞,又是出口成章服乐师……
然而,在赵无恤差侍从虞喜前来参加葬礼,赠送帛币,递交拜帖后,三老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君子无恤,也不过如此嘛。
他的幼子,一脸戾气的乡司马成季就是这样想的。
“父亲,那君子无恤果然是个黄口孺子,胆小怕事,真不知道他怎敢羞辱兄长,不过我等今天就为兄长找回了场子!哈哈哈!”
乡司徒成叔有些担忧地说道:“阿翁,可他毕竟是赵氏君子,是主人,我们何必为了赵氏夺嫡的事情,得罪他太过,万一不小心把成氏也搭了进去……”
乡三老成翁饮了一口醒酒的浆水道:“无妨,看他今天的样子,恐怕正如同阿何所说,地位卑贱,根基不稳,不敢和我们公然对抗。也罢,既然他服了软,我们也不必太过为难他,毕竟是赵氏主人,大家都难堪。让他在这凑合一年,做个没实权的安逸乡宰,一年后自然就灰溜溜离开了。”
他叹了口气道:“也只有这样,君子仲信那边,我们才能交待过去啊。”
乡司马成季恨恨地说道:“本来说好全乡统一行径的,可是那庶孽子成巫昨日却悄悄摸了回来,伙同窦彭祖那死胖子另搞一套,等叔伯的葬礼结束,儿子就去他们所在的里收拾他们。”
成翁颔首:“可,是要让他们知晓,成邑到底是谁家说了算!”
商量妥当后,乡司马又询问道:“叔伯平日最喜爱一个小侍女伺候起居,还喜爱养犬的小童,死前嘱咐说要他们殉葬,父亲,你看行么?”
三老成翁自无不可,以人殉葬的事情,虽然数百年来世间多有谴责,但毕竟是持续了数千年的传统。齐桓公、秦穆公等颇有仁名的国君都照殉不误,人数成百上千,有他们带头,士大夫自然敢无视舆论,我行我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两个隶妾而已,连犬马都不如的东西,杀了就杀了,那算得了什么?
对了,也不知道乡中情形如何,自家安排在那边窥探的眼线怎么还不来回报?
就在这时,侧室的门被推开了,有个成氏皂隶一脸慌张地跑了进来,还绊倒摔了一跤,磕出了鼻血,他也顾不得擦拭,连忙爬过来说道:“三老,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成翁皱起眉头,乡司马成季训斥皂隶道:“成何体统!到底什么事,快说。”
“是君子无恤……”
“君子无恤怎么了?”
“他……他亮出了旌旗,带着下宫赵兵披甲胄带兵戈,气势汹汹地进了乡寺,将我们的人全赶了出来!”
“啊!”
乡司徒成叔有些慌乱,但见多识广的三老成翁却依然冷静:“这有什么,他少年人脸皮薄,成氏让他吃了憋,他不敢与我们为敌,只能暗中示好,但明面上就得把声势做大些,好让乡人不轻看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成叔成季纷纷颔首表示同意。姜还是老的辣啊,还是阿翁看得透彻,看得明白,不愧是服侍过三代赵氏家主的人。
“可三老,还有事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什么事情?”
“他还令甲兵接管了乡中守备,关上了乡寺大门,我们的人想进去看看,却被看门那个满脸恶相的塌鼻子赵兵打得头破血流,不知生死啊!”
三老成翁皱起了眉,过分了,这君子无恤演戏是不是演的太投入了,有必要做得这么逼真么?
就在这时,另一个浑身灰土的皂隶又跑了过来,同样在门槛处磕了一跤,破了头皮,索性趴在那儿大声叫道:“大事不好了三老,不好了!”
“又出什么事情?”
“乡寺门已经开了。”
“开了?这不挺好的么。”
“可出来的人说……说君子无恤已经将三老、司马、司徒的职务统统解除!任命了成巫、窦彭祖等人为吏啊!”
“三老,你已经不是三老了!”
“什么!”
在职权被剥夺的那一刻,成翁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成叔则战战兢兢地起身,不小心掀倒了案几,酒浆流了一屋子都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只有蛮横的成季抽出了短剑,恶狠狠地说道:“这一定是成巫和窦彭祖搞的鬼,父亲,要不要儿子现在就带家兵去将他们做掉。没了帮手,我看那君子无恤手下仅有几十人,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成翁老脸苍白,他摆了摆手道:“容我想想,容我再想想……”
他果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招手让成叔将君子无恤的那份拜帖拿来,他们刚才高兴过了头,甚至都没来得及打开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室内几人凑到了一起,看着成翁用微微颤抖的斑驳老手打开了木匣,亮出其中那份竹片。
成氏三人瞪大了眼睛,说实话,上面的字,很丑,张牙舞爪,像是在扮鬼脸,仿佛在嘲笑成氏一族的愚蠢和可笑。
成季皱着眉解读上面那一坨坨的难看篆字:“勿……言之不……也?”
成翁松了手,竹片啪啦落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仿佛预示着成氏百年家业也就此碎裂。
“勿谓言之不预也!”
别怨我事先没跟你打招呼,既然你们敢做下这种事情,那就别后悔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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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氏的三老、司马、司徒职位被新来的赵氏君子一翻手统统撸掉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成氏四里。还有人说,家主成翁已经被气得晕死过去,全家上下顿时一片惊慌失措。
在成氏宗族墓地里,一处刚掘开的殉葬坑内,一匹白马和一头黑犬已经被割断了动脉,粘稠的血浆浸透了坑底的泥土,也浸湿了坑内两名殉葬隶妾的鞋履。
这是一对浑身缟素,被反绑住双手的隶妾姐弟,姐姐容貌清秀,弟弟眼珠乌黑灵光,两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混乱。本来手持铜瓜,准备来敲碎他们脑壳的成氏家兵,也丢下了武器不知跑哪里去了。
混乱中,弟弟悄悄吹起了口哨,那只一直由他养育的小狄犬,便从某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它撒腿跑到坑内的母狗尸体处,悲伤地呜咽了一声。随后它又龇牙钻到姐弟俩身后,用尖锐的乳齿扯来扯去,咬断了缚体的麻绳。
小童摸了摸狄犬的头,说道:“阿姊,我们快逃吧!”
秀丽的少女面带忧色:“能逃到哪去呢,整个乡都是成氏的地盘,我们连墙垣都出不去。”
小童眼珠乌黑闪亮:“阿姊莫怕,听说乡里来了新的官儿,还是位赵氏君子,我们,就跑到他那里去吧!”
到了傍晚,当成氏内部的混乱终于平静下来后,那个负责杀死殉葬奴隶的家兵拎着铜瓜回来时,却发现那贱妾和小童都不见了踪影,地上只有两串带血的鲜红脚印,一路朝乡寺而去……
……
昨天赵无恤在乡寺发威,整个成邑闻风而动,除了窦里外,另外两个里的里胥、族长眼见风头不对,就迅速抛弃了成氏。现在,两人正肉坦着上身,牵着头山羊连夜赶来,匍匐在乡寺外请罪。
赵无恤理都不理,将他们在外边晾了半夜,才叫新任乡司徒窦彭祖出去带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窦彭祖平日和这两个里胥是平起平坐,不时还会挨其欺负,今天却能狐假虎威一把,心里那个痛快啊。他腆着肚子,板起胖脸,先学着赵无恤的腔调严词申责两人今天附从成氏的行为。又说君子宽厚,既往不咎,若有下次,决不轻易饶恕。
同时,无恤还要求甲里、桑里速速清点出里中丁壮,并携带一定数额的粟米粮刍,明日一早在乡寺外的打谷场集合上缴,供赵氏乡宰练兵防寇所用。
两名里胥跪了大半夜,腿都麻了,这才如蒙大赦,差人搀扶着摸黑回到了各自的里中。他们连夜点着薪柴松明召集人手,选定族中丁壮,又拉了几车远超指定数额的辎重粮草,鸡鸣时便送至打谷场,和窦里的人汇合。
赵无恤也起了大早,穿着一身皮甲,未戴胄,披了那块拉风的玄色大氅,带着随从们来到打谷场。
他对甲里、桑里知趣的表现很是满意,却也不夸奖半句,虽然才十三四岁,但无恤上位者那威严和神秘的形象已经在众人心目中建立起来了。
至此,成邑七里中,已经有三个里投效了他,只有成氏四里处于诡异的缄默状态。听说昨天家主成翁在失了职务后,气得晕死过去,他要是真死了倒也好,活着却是一件麻烦事。这老家伙虽然没什么功劳,但毕竟是赵氏三朝老臣,还是个“位比下大夫”,年岁也高,赵鞅亲自赐过鸠杖,碍于晋国尊老的习俗,无恤还真不好把他怎么地。
所以他也不将成氏逼迫太过,先整合了手中的三个里,再收拾他们不迟,秋后的蚂蚱,长不了!
召集成邑丁壮操练,是以备盗贼为名进行的,三个里的青壮年男子加到一块儿,近两百人,其中国人占了小部分,大多数是野人氓民。赵无恤手里却只有一个卒,百余人的编制,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他将其中大半身体瘦弱、有疾病、家中独子的都赶了回去,只留下四五十其中精壮者。
较之甲里、桑里民众只带了些农具和树枝来凑数,窦里的里民显得要好多了,他们大多携带剑戈,有衣有褐,精神面貌也最好。
看来,窦彭祖虽然为人怯懦胆小,但却也是个能让治下族人温饱的,当然,其才能也不过是能治一里、一乡,当不得大用。
何况,赵无恤虽然命他做乡司徒,但又让计侨在旁“拾遗补缺”,当一个助手段位、身份、受上司信任程度都远超你时,会发生什么?当然是被架空了!不过窦彭祖这胖子也有自知自明,他的心思,大概就是想当一当乡吏,抖抖威风,出一出被成氏压制百年的恶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今天要做的事情,是把里民按照各里的不同,排好队伍,分两编伍。
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一遛,到了这时就能明显看出,乡民们的素质较下宫赵兵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赵无恤带来的二三十名赵兵早已整齐划一地站好队了,这边却还一片混乱。赵兵们也颇有后世城里人看不起农村户口的心态,对粗衣陋服,扛着树枝农具的成邑乡民很是鄙夷。
也亏了赵无恤昨日威行乡寺,他当时的排场震撼了全乡国野,否则,按窦彭祖和成巫描述,往年由成氏组织的备寇操练,光排队就起码要一个上午。
不过不要紧,赵无恤手下还有新任的乡司马王孙期这位大能呢。
王孙期身为周室王孙,虽然家境早就败落,但也是个中士,他可是系统学过《司马法》的,管理下宫近百乘的战车尚且应付得来,这点小场面又算得了什么。
赵无恤在人群中逛了一圈,让乡民们敬畏地认了认脸后,还是理智地将指挥权交给了王孙期。
一向话不多的王孙期拱手阐述向无恤自己的练兵理念:“凡战之道,等道义,立卒伍,定行列,正纵横,察名实。”
他迅速将三里数十名乡民打散,编入下宫赵兵的两伍中。用了没多大功夫,各里的乡民都站到了指定位置,不复方才杂乱的局面,整齐了许多。
眼前的情形,简直就是顶级公会会长来练级区带小号刷10级副本的节奏……赵无恤暗道自己又捡了个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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卒之下,赵无恤则设了三个步兵两。
放在春秋前期,诸夏三军以“乘”为单位作战,一乘有驷马战车一辆,车右、车左、御戎为主力和指挥官,外加七十二名步卒协同,“车驰卒奔”,配合作战。然而当时的战争主要是战车上的贵族们在玩打仗游戏,徒卒们起到的主要作用是作为辎重兵和拉拉队,地位比较低……
春秋后期,形势为之一变,战争的贵族气质越来越弱,最终演变为不死不休的征伐灭国。尤其是诸夏国家对戎狄蛮夷的开拓,更不需要讲究什么古军礼,于是廉价、高效、对地形适应性极强的步卒开始逐渐取代战车,成为战争的主角。
赵无恤听羊舌戎说过,这一时代,在南方,有孙武主导下的战争思维和战争方式跨时代的飞跃。而晋国,早在四十年前,就由中行氏和魏氏策划过一次兵制兵种改革。
那是晋平公十七年前541年夏,中行吴及魏舒率军开拓晋国北境,在太原遭遇无终国山戎和群狄组成的联军。
太行山区,山峦重叠,道路崎岖,地形险狭。魏舒认为对面的戎狄多是步兵,己方则是战车,在山地作战,战车机动困难,难以取胜。于是他向中行吴提出了“毁车为行”的建议,把战车编队改造为步兵方阵,使原来以两、伍、专、参、偏为编组的战车阵形,变成以前锋、后卫、左翼、右翼、前拒为编组的互相配合的步战阵形。
这就是著名的魏舒方阵,也开启了中国步兵时代的先声,从此被晋军沿用。
此战胜利后,大片北方土地被晋国夺取,并进一步开拓殖民,在这场北进浪潮中,赵氏也获得了未来的重要基地:晋阳。
所以赵无恤才会如此设置兵种搭配:一辆战车作为指挥车,三步卒两为主力,外加骑兵两扈从侧翼。
田贲这个恶少年这几天是连级跳,先跟沐夏打了场架,而且还打输了,却捡了个伍长当,这会又混上了两司马。他昨天在乡寺外把门,痛殴成氏皂隶,在乡里打出了恶名,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会放他来收拾那些乱哄哄的乡民倒是十分有效。
只见田贲背着手,昂头挺胸地在人群中间不停呵斥,看到有捣乱东张西望的,过去就是一脚,他那一两顿时就老实了下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无恤昨日签署了卷状,将虞喜、穆夏两名亲信的身份提升成国人。他作为一乡之宰,又是赵氏君子,是有这份权力的,但还得上报下宫通过,料想便宜老爹没理由为难他。
所以,穆夏也当上了步卒两司马,他已经在下宫赵兵中树立了角抵第一高手的地位,加上他是赵无恤最早的亲信,这任命实至名归。
至于那个话不多,但在野人中颇有威信的井,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的,无恤决定再观察上一段时间。
羊舌戎职位没变,虽然两个昔日下属现在和他平起平坐,但因为他还有个无恤车右的身份,只要无恤能顺利地拿下一个万户大县,他日后有的是高升机会,所以对此并不在意。而且羊舌戎的那一两中,下宫赵兵居多,是一卒的中坚力量。
当然,这些人的任命都是赵无恤亲自下达的,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只有权柄出自我手,才能让下边的人明白,谁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需要向谁效忠。
同时,上位者又不能事事都亲力亲为,虽然眼下的势力不过百人,但赵无恤也开始琢磨出了一点御人经验了。
于是,他就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王孙期操练卒伍,并未太多干涉。他作为穿越者,前世接触的信息多,全面战争系列玩了又玩,心里或许有一些独到的想法,但多数是战术、战略层次的东西,论起实实在在的练兵来,未必胜得过王孙期。
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不仅没有胡乱指挥,还在暗中虚心学习。想着回去以后要多多请教下王孙期,至少要把那部齐国人司马穰苴所著的《司马法》吃透。
虽然这都是很基础的东西,还有不少可以无视的古朴军礼,但慢慢积累之下,结合后世那些跨时代的战例记忆,或许有朝一日无恤也能指挥数万大军……唔,兵仙韩信那种多多益善的段位就不要想了,天才才做得到。
唉,也不知道兵圣孙武现在到底还在不在吴国帮夫差父子打工,那部跨时代的巨著《孙子兵法》写出来了没有?
在学习的同时,赵无恤也向王孙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王孙,虽说此次是以备盗贼为名,但你我都清楚,这新田附近百里之内,六卿驻了整整六师的兵力,加上国人勇武彪悍,哪里有什么大盗可言。”
六卿的武装,假想敌自然不会是那少数流窜的山野盗贼,而是其他的卿。现在晋国分成了三股势力,赵魏韩一个派系,范、中行一个派系,晋侯、知氏一个势力。孰强孰弱,也真如那宋国大司马乐祁所说,根本就无法分辨……大家只能小心防备,对自家治下乡邑的守备训练抓得特别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无恤继续说道:“所以乡民都是被里胥逼迫来的,心思都在家中农事上,不乐操练之辛苦,效率也会降低一些。我们不如以蹴鞠诱惑之,使其在游戏里学到战阵配合之法,再进一步演习金鼓旗帜,进退阵法,你看可行否?”
王孙期思索了一下,露出了困惑之色:“君子的想法不错,此举会让乡卒乐于操练,这蹴鞠期也知道,在齐地较为流行,但只是单人或三四人的技巧游戏,起不到练兵的功效啊!”
“小子所说的蹴鞠,和齐人那表演和技巧性质的玩耍大不相同,这样吧,今天王孙先选定两伍,发放兵器,小子改日再做出足毬来,让下宫赵兵比试一场,演练给王孙看看。”
赵无恤所说的蹴鞠,其实是将后世足球和橄榄球结合,其对抗性和剧烈性自然不是春秋时的杂耍性质蹴鞠能比。而中国的竞赛性蹴鞠,得到秦汉才成型,并用于军事训练,甚至被班固列为兵家技巧之一种,赵无恤的建议,也算是拾后人牙慧了……
这一卒除了三个步兵两外,还有个新兵种骑兵两,赵无恤从乡民中挑出了几名善于骑乘的年轻圉童、牧人,和下宫带来的少年们合并后,由亲信虞喜作为两司马。
他心里也不由得暗暗吐槽:这一骑兵两的成分如此纯粹,以后会不会被人恶搞地叫成“圉牧骑士团”啊。
看着一个个年轻挺拔的少年骑在马背上,仿佛日后铁骑的雏形,赵无恤也来了兴致,亲自带着他们上马备鞍绕打谷场跑了几圈。
之后觉得还不尽兴,索性让王孙期就这样操练着徒卒,他从骑兵两里抽调了虞喜等几人,带着成巫作为向导,前去巡视乡中各里。也算是履行乡宰“问当地习俗风情,国野疾苦”的职责。
从乡寺附近出发,由近到远,分别是甲里、窦里、桑里,以及成氏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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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据成巫介绍,甲里是甲氏聚集之所,说起这甲氏,却是百年前晋卿中行林父灭赤狄后,将名为甲氏的部落整族迁到了晋国腹地。其中一支繁衍迁徙,来到了成邑,聚里而居,以甲为氏。
无恤新收的那几个骑童,统统都出自甲氏,对弓马颇为娴熟,他不由得对这个赤狄后裔的氏族多了些关注,论起来,他这身体的血管里也有一半的狄人血统呢!却不知道那个只有模糊印象的“母亲”又是来自何方,这估计是件糊涂事,连赵鞅都不一定清楚……
如今赵无恤看来,在经过数十年潜移默化后,甲里民众们的相貌和习俗几乎完全被晋人同化,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不必再视为异族。只有对马匹的崇尚还在甲氏有所存留,也不时有穿着袴褶的男子出现在里中。
在甲里绕了一圈后,无恤索性将那几个隶属于甲氏族长的圉童赎买了下来,以后就作为私兵使用。甲氏族长死活不敢收下帛币,声称这二三子是送予君子的赔罪礼物,无恤也没坚持,直接笑纳了。
不过甲氏在农耕方面,学了近百年,依然还处于刀耕火种的落后状态,里民喜欢打猎,对地里刨食都不太上心,亩产是几个里中最低的。好在时不时有猎获的肉食补充,还能去邻乡的市上用皮革和肉干换取粮食、布帛,也算能勉强度日。
接下来去的是窦里。
和甲里相比,窦里的道路更宽,房舍布局更整齐,而且要热闹很多,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路边种的有栗树,小孩儿们三俩成群在树下玩耍。
脸蛋脏兮兮的女孩儿用泥巴捏成陶豆陶鬲的样子,模仿大人朝食燕飨。而脸上挂着鼻涕的男孩儿们则光着屁股,拎着木棍,大摇大摆地骑着竹马演练……军阵?
让成巫过去一问,才知道,他们模仿的,居然是赵无恤昨天全副武装进入乡寺的姿态,无恤不由得啼笑皆非,自己竟然成了这群孩子的偶像?
孩子们见了偶像却没有扑上来抱着他的腿卖萌要糖吃,而是害羞地一哄而散,躲在门扉里探出留总角发型的小脑袋偷看。赵无恤让人记了下来,给他们家中都送去一些葛布,吩咐其父母一定要为这些孩童多做些衣褐,以度过寒冬。
唉,可惜兜里没有水果糖,春秋时诸夏人只有贵族,才能吃上麦芽等发酵做成的饴糖。姐姐季嬴就比较喜欢饴糖,时不时嘴里含着一块,那双好看的杏眼甜得眯成了月牙状……不知道楚国南境有没有可以制糖的甘蔗?要是做出来,还不得让馋嘴的季嬴脸蛋上甜出酒窝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想起季嬴,赵无恤露出了微笑,同时也记起了对她的承诺:明年开春,定然要叫成邑乡变个模样!
但,想要实现这一想法,并且完成在赵鞅面前说下的大话:让来岁成邑乡的上计翻两番,那就得先彻底整合成邑内部。成氏四里,非得迅速拿下不可!
成氏,现在已经成了阻碍赵无恤完成计划的一块绊脚石,可搬开这块已经扎根百年之久的大石头却又不那么容易,至少,得一直拖到开春之后……想到这里,赵无恤心中不由得有了一丝烦躁。
不过这烦躁很快就被消弭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这种亲民的姿态已经赢得了整个窦里国人的好感。不停有人前来行礼拜谢,声称从未有过如此仁德爱幼的好乡宰,不愧是赵氏君子。这让无恤受宠若惊之余,又不由得感慨,这年代的底层民众,真的是太朴实了。
窦彭祖听说后,更专程从乡寺跑了过来,亲自作为引导,盛情邀请赵无恤去他家中坐坐。他还故意叫几个女儿侄女抹妆画眉,穿了冬至、腊祭、春社等节庆时才舍得穿的曲裾深衣,端来酒食款待。
送女送得如此明目张胆,瞎子都能看出他想干嘛。不过无恤瞧了瞧窦氏的几个女子,脸蛋还勉强能看,但身材却继承了窦彭祖的体格……于是就2333了。
无恤对丰满的胖妞兴趣不大,倒是侍从虞喜目不转睛地盯着窦彭祖一个胸大屁股大的嫡亲女儿可劲地看。
出来以后无恤一问,从厩苑就追随无恤,主从两人关系最为亲密的虞喜挠了挠头,腼腆地说:“主上,那位淑女一看就好生养啊!”
淑女?赵无恤看了看这些天怎么大块吃肉都还是瘦巴巴的虞喜,对他饱暖思**,想改良家族基因的追求表示理解。
正如诗曰:“辰彼硕女”,这年头底层国人野人们的确是比较欣赏高大壮硕,能干活好生养的女子。
当然,诸侯和卿大夫们的审美则是偏向后世一些,“手如柔荑”被大肆赞美。而逗比国君楚灵王就比较喜欢腰肢细一些的姑娘,正所谓“楚腰纤细掌中轻”嘛,想想都让人向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无恤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他现在还不知道“楚王好细腰”的真实含义……
“喜你也到婚娶的年纪了,要是真瞧上了,改天我找人为你说媒。”赵无恤丢下这句话就扶鞍上马继续往前走了,他对此没太在意,却不知道这给虞喜带来了多大的震撼。
虞喜今天看到那些刚摆脱隶臣身份的甲氏圉童,心有戚戚,因为半月之前,他也是同样的处境。可现在,却恍如隔世般,他已经铁定能成为国人,还被主上越级提拔为骑兵两司马,赐氏为虞,顿顿有精米肉食吃。
这要放以前,别说一个乡司徒,就算是普通国人家的女儿,他也想都不敢想的。可现在,却触碰到了这样的机会,在他看来,好比摸到了天上的云彩一般——虞喜现在的眼光也就到这程度了。
这都是托了主上的恩赐啊!
对赵无恤的忠诚和感激如同野外的蔓草般,在虞喜的心中疯长,他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眶,坚定地扈从于赵无恤身后。
恭送赵无恤离开窦里后,窦彭祖就又迈着肥胖的身躯,让人驾牛车送他回乡寺,他还要去陪同计侨统计今年的收成、户数,并做出明年的预算。
就在昨晚,当赵无恤准备用预算这个词汇和概念在计侨面前再度装逼时,却被计侨反打脸。当时计侨摇着头说道:“主上所谓的预算,其实侨每年都有做,不就是量入为出么?不过预算这词不错,侨以后就这么称呼了。”
装逼失败!赵无恤感觉自己作为穿越者的智商和尊严受到了嘲弄,他一怒之下就给计侨出了道后世的数学十大不解难题。计侨自从学会了“周髀数字”和竖式、方程后自以为天下算学无双,就自信地接了过去,先让他欲仙欲死上一个月再说。
接下来,就到了桑里,里如其名,远远就能看到里中央那棵高大的桑树,宽阔的树荫几乎遮蔽了近半个里,郁郁葱葱,如同驷马戎车的华盖一般。
赵无恤一行六人骑马沿着里道前行,在一处狭窄的拐角处,他却猛地勒住了缰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因为前方突然间人声鼎沸起来,依稀还能听到小犬狂吠的声音。几人面面相觑,成巫疑惑地说道:“难不成是桑里听说主上巡视,所以聚众迎接?”
赵无恤皱起了眉头,他今天打算微服巡视,并不喜欢这样大的阵仗。
“继续前行,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赵无恤打马领先,在马首刚出了这弯道,往外瞧了一眼后,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对面有来势汹汹的近两百人,大多短衣短褐,都手持木棍、农具,甚至还有反射着寒光的铜制戈矛、佩剑,这些人已经将里道出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成巫也在他身后叫了声不好:“糟糕!是成氏的族兵!”
赵无恤闻言,一时间也有些发愣。
终日打雁,今日却被雁啄了眼?
难道,这成氏竟然胆大包天到想聚众谋弑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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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无恤惊疑不定时,对面的成氏族人却发出了一阵呼喊。
“抓住了,抓到那个贱婢了!”
却见那两百余人从两侧分开,露出了里面的情形,一个身穿文绣皮冠,满脸戾气的青年男子,他手持一把青铜短剑,正揪着一位浑身素稿的柔弱少女死命殴打!
男子先狠狠地扇了少女一巴掌,打得她嘴角流血,如同被巨大雨滴击碎的浮萍,随后猛地扯着她乌云般的头发,少女吃痛哭喊,像一株随风无助飘拂的弱柳倾倒在地,惨不忍睹。
远远能听见那男子骂道:“你这贱婢,竟然逃走?我非得将你在墓前剖心挖肝不可!快说,那个养犬的小童跑哪去了!乃公要把你们一齐带回去为叔伯殉葬。”
赵无恤驻马遥望那边的情形,他对男子的暴行勃然大怒,有意过去阻止。
成巫凑到耳边低声说道:“主上,那一脸凶相的男子正是前任乡司马,成季!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赵无恤看着那可怜的少女,心中有些犹豫。
突然,从路边的灌木丛里钻出了一个蓬头少年,身后跟着一只黑色小犬。还不等虞喜等人上前阻拦,少年已经咬着牙跑到赵无恤的马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
“君子,求君子救救我阿姊,我们不想去殉葬!”
殉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无恤大概明白了眼前的情形,他的心中顿时一片翻江倒海。
眼前闪过前世在殷墟博物馆陪葬坑中看到的场景:那成百上千的累累白骨,断头的、活埋的、肢解的,和狗彘牛马的尸骸混在一起,层层叠叠,不仔细辨认的话,甚至分不清是人还是畜生的……
用人殉葬,这种残忍的行为是作为穿越者的赵无恤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成氏啊成氏,你们真是在自己作死啊!
成巫凑上前来再次劝说道:“主上,虽然这成季并非刻意针对主上而来,但他们人多势众,还是先退为妙啊……”
赵无恤默然,虞喜等人想把抱住他腿的少年挪开,那少年却紧紧抓住,死不松手,黑亮的眼中带着倔强。一如赵无恤在立誓要保护姐姐季嬴,不让历史上弟逼姐死的惨剧重演时一样坚决。
少年和他想保护珍惜的人的愿望,是一模一样的,打马离开,坐视这对姐弟被虐杀殉葬?还是……
成巫的劝说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对面的嘈杂声叫骂声依旧,虞喜在则询问究竟要不要调转马头。
一阵热血涌过胸膛,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你们放开他。”只听赵无恤淡淡地命令道。
他又低头看向那个少年:“你也松手吧,你阿姊,我会替你救回来的。”
少年迟疑也一下,乖乖地放了手,任凭赵无恤拍马朝前方而去,他这才醒悟过来,在后边大声喊道:“我……奴愿为君子做牛做马报答大恩!”
成巫见状,差点气得咬了舌头,他本以为昨日面对成氏公开羞辱,尚能隐忍片刻,再以雷霆一击发难的君子无恤是个少年老成的稳妥之人,没想到今天却……却依然是少年性情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冲动啊,太冲动了!
成巫声音有些嘶哑了:“主上!俗语道,千金之子,不涉危堂,不能过去啊,万一您有个闪失……”
赵无恤听罢却笑了,笑得很轻蔑,他扬了扬马鞭,以极其装逼的姿态指着对面的那两百余众说道:“成巫何必担忧,此辈,土鸡瓦狗尔!”
土鸡瓦狗?成巫看着对面黑压压的人头,脸色青红皂白,浑身冷汗直冒。心想君子啊君子,这又是何必呢,小不忍则必乱大谋。昨夜赵无恤找他细问成氏情形后,已经决定开春后再徐徐图之啊!可现在却因为两个连犬马都不如的隶妾坏了大事……
成巫正纠结着要如何将无恤劝回来,却斜眼瞥见虞喜如同无恤的影子一般,紧追而去,他双腿紧紧夹着马身,单手持铜矛,忠诚地扈从在无恤侧后方。
那三四个少年骑士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他们作为无恤在厩苑里的老班底,这些天脱离了奴隶籍贯后,被无恤推衣衣之,推食食之,潜移默化之下,少年们早已存了为他效死的心思。
成巫看得目瞪口呆,这些半大孩子们就不怕死么?虽然一般人不敢对赵氏君子怎么样,但对面可是那个脑袋缺根弦的成季啊,万一他恶向胆边生,索性暴起杀人怎么办?何况成氏有两百余人啊!一人扔块石头,都能把这点人马给葬喽!
他想象这那种后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若是君子无恤真的死于非命,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就算他今天侥幸逃过一劫,但接下来,还得面对主君赵鞅的丧子之怒,那才是百死莫赎啊!说不定,说不定会把他们在场的人统统坑了给无恤陪葬!
成巫清楚,从他叛出家门那一刻起,成氏最想杀的人,大概就是他了,这要跟着过去,大概是凶多吉少。
他昨日连赌两次,赌到了投效君子无恤的首功,赌到了一个垂涎已久的乡三老职位,今天呢,反正都是死,要不就再搏一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咬了咬牙,追上前去拉住了走在末尾那个少年。
少年骑士回过头,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三老这是作甚,快放手,我还要去追随主上呢!”
成巫骂道:“贼!多你一个少你一个又有甚么区别,还不快去打谷场,向乡司马等告急,让他们速速带人过来桑里!”
“人越多越好,来的越快越好,速去,速去!”
少年一脸不情愿地离开了,仿佛错过了莫大的荣誉似的。
成巫叹了口气,暗道你这小子不知好歹,我或许是救了你一命。唉,应该自己去报信,顺便脱身来着,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被驱逐出宗族后漂泊半生,何苦跟着一群半大少年去热血?
……
在前世时,网上流行过一些图片。
你是要当一辈子懦夫,还是要当英雄,哪怕只有几分钟?
赵无恤自问从来就不是英雄,他很惜命,他还有前世今生未偿的巨大遗憾没有弥补,还有波澜壮阔的历史等着他去改变。
但这具身体虚岁也才十四,少年的荷尔蒙一旦超量发作,当热血在胸中涌动时,他的身体便会先于大脑做出决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看到那个少年将失去姐姐的痛苦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于是便想做些什么。
顺便,要是能把对面的成氏族兵主力一起解决掉就好了,虽然这听上去有些玄幻。
万幸,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无恤侧目看去,瘦巴巴的虞喜跟了上来,他在半个时辰前才经历了一场“初恋”的洗礼,此刻却持矛侍卫着无恤,向死而生,没有半分顾虑和不舍。
四名骑童跟了上来,他们矢志不渝,
坚毅的脸甚至能反过来给赵无恤以勇气。
最后,连矮小怕死的成巫也不情不愿地跟上来了,他就这么后悔着,叹气着,却也默默上前,悬在队伍的末尾。
一行五人五骑,仿佛跳海自寻死路的旅鼠似的,朝密密麻麻、手持武器,正用不善目光看向他们的成氏族兵走了过去。
赵无恤嘴角牵起一丝微笑,他也当真视对面两百成氏族兵若无物,催马上前,朝着正在对少女施暴的成季喝道:“竖子敢尔!还不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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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在族长成翁被君子无恤那句“勿谓言之不预也”给气晕过去后,成叔是个没主见的,于是成氏暂时就由蛮横而脑子缺根弦的成季当家做主。
成季当家后顾盼自雄,决定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到处搜拿那两个逃跑的殉葬隶妾。
是夜,甲里和桑里改换门庭,投效君子无恤并提供粮草丁壮的消息传来,气得成季连摔了好几个铜酒樽。
成季虽然愚昧自大,还没疯狂到敢直接和君子无恤动武的地步,但他对甲里、桑里等却没什么顾忌。于是他第二天便以搜拿逃奴为借口,带着两百余成氏族人开进桑里、窦里、甲里,准备报复窦彭祖等人的“背叛”,最先遭殃的桑里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而那对殉葬的隶妾姐弟在东躲西藏了一夜后,总算跑出了成氏四里,来到了桑里这棵犹如华盖的大桑树附近,却被到处设卡的成氏族人逮了个正着。
如今,成季正用力揪着那个柔弱少女的头发,要将她身上的缟素统统撕掉,裸身拉回成氏残忍杀害。就在这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少年洪亮的声音。
“竖子敢尔!还不住手!”
被人骂了声“竖子”后,成季愕然回头,诧异地看着骑行靠近的少年人,脸上怒意顿生。
这是哪家的黄口孺子,竟敢骂乃公!
成季正在恼怒,看到了赵无恤的打扮,玄色甲胄,玄色大氅,分明是大夫或者卿子一级的规格。他立刻明白了,原来这就是赵氏君子,新任的乡宰,没想到居然是如此的年轻。
他也看到了隐藏于无恤身后,一身乡三老服饰的成巫,成季几乎恨得咬碎了牙齿,在他看来,成巫是成氏的叛徒和败类,最是该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成季正琢磨着要不要在这里让人把成巫拽下马来分尸,却见赵无恤马不停蹄,越来越近,并用马鞭用力指着他的鼻尖说道:
“放开那女子,我便让你活着离开。”
这是一句冷漠的命令,不带丝毫商量的口吻,成季被他那上位者的气势所压,不由得头一缩,待他看了看对面形单影只的五骑,又回头瞧瞧自家身后站得黑压压的两百余人,顿时又有了胆气。
怎么看都是自己这边占了绝对优势,这位小君子是不是还没搞清楚情况啊?
他犟着头回应道:“是赵氏君子么?此贱婢是我成氏的逃奴,我来缉拿她,是我们的家事。就算你是君子,就算你是乡宰,也不好过问,君子还是请回吧,我成氏与君子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井水不犯河水?你成氏当自己是什么东西?赵无恤差点被逗乐了,他没有停,继续催马上前。
居然还不停下!成季脸色微变,喝令道:“二三子,拦住他!”
有几个胆大的成氏族兵闻言跃跃欲试。
“谁敢!”却见赵无恤一声清脆的怒喝。
虞喜等踏马上前,不约而同地发声斥责:“谁敢!”仿佛是无恤的回音。
五骑像五把尖矛,高大的骏马呼赫呼赫地打着响鼻,上前阻挡者或许会被持矛的骑童刺穿胸口,或者被马撞倒踩死。组织度极差的成氏族兵迟疑了,你推我攮,却没人再踏出半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下成季甚至都能看清对面骑士们的面容,君子无恤皮制甲胄上的玄鸟纹饰,骑童们青色的幘巾,以及成巫额头冒出的冷汗。
一向蛮横,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成季也感到了些许压力,他一手继续揪着那女子,同时厉声喝骂道:“愣着干什么!快给乃公上,他们只有五骑!只要拽下一人,自有重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成氏族兵面面相觑,在做最后的犹豫。
赵无恤眼睛微眯,知道现在是紧要关头,他一边行进一边扬鞭大声说道:“尔等庶民,不要自误!”
“我乃嬴姓赵氏君子,以天命玄鸟为旌旗,以驷马六骏为御驾!”
“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死必有五鼎五簋而葬!”
“我是昊天上帝的血脉,随便一滴血液都比你们所有人加在一起尊贵!”
“谁若是敢伤我一根毫毛,我的父亲,晋国上军将雷霆暴怒之下,定会以赵氏之师将此乡四里夷为平地,把成氏三族诛杀殆尽,尔等亲人到时碾为粉末!”
一席话下来,不管成氏族兵们听得懂几分,反正是被赵无恤的气势镇住了。
他们现在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乖乖,对面那少年可是赵氏君子啊,是主人的主人的主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今日我只寻成季一人罪过,你们大可自行散去,本君子既往不咎!”
赵无恤此刻仿佛戴有有神圣的光环,他手无寸兵,站成人墙的两百全副武装的成氏族人却被他逼得步步后退。
众人开始面露敬畏之色,下宫,赵氏,那是他们无法仰望的至高存在。如果说成氏是他们头顶的屋盖,那赵氏,就是成邑这小小屋子上空广袤无垠的蓝色天穹!
高贵的卿族与低贱庶民的差距,好比云泥!
而且,赵氏之宫离城邑乡只有三十多里,实在是太近了。乡民们在每年一个月的服役期间,途径下宫左近时,谁没仰望过那巍峨的墙垣和高大气派的楼宇,谁没有在震天动地的赵氏车队行进时战战兢兢地跪拜稽首过?
如同圣人渡河时神迹显露,大河之水自动分开,成氏族人在赵无恤步步逼近下突然崩溃了。他们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紧紧握着木棍、农具、兵器的手,或抱头鼠窜,或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甚至还有少数人干脆调转了矛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无恤马屁股之侧,气势汹汹地朝已成孤家寡人的成季而去!
方才无恤的一番话,成巫听得如痴如醉,此刻看着赵无恤的背影,他仿佛见到了泰一神的使者降临人间,有种追随其后,跪拜叩首的冲动。
“所谓的武王伐纣,前歌后舞,商卒倒戈相向,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他仿佛目睹了伟大的神迹,现在一点不后悔方才没有离开。
形势剧变得太过突然,成季目瞪口呆,手里握着的青铜短剑,迟迟没有落到那女子柔弱白皙的脖颈上。他这才觉得手无寸兵的君子无恤竟是如此的可怕,脑中那根绷紧的弦断裂了,他也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杀了他!必须杀了此子才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眼看赵无恤下马,走到了面前数丈的位置,疯狂的成季脸上面目狰狞,突然暴起,哇哇大叫举着青铜短剑就要刺向无恤的胸口!
无恤早有防范,面对一个神经崩溃者漏洞百出的一击,他轻松躲过,随后重重踹出一脚,把成季连同武器踢开,差虞喜等人拿下绑了。
自始至终,除了成季的困兽之斗外,成氏两百余人,无人胆敢反抗。
成巫、虞喜等视此为奇迹,只有赵无恤心中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做英雄,你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要有实力。
赵无恤有实力,他背后是庞大的赵氏家族,是赵氏统治此地一百多年的余威。
众人心中一直埋藏着对赵氏又敬又畏的种子,赵无恤所做的,只是用言语浇灌雨水使其生长。当恐惧和害怕在成氏族兵心中慢慢发芽时,量变终于导致了质变。
所以他一言之威,竟至于斯!
大事已毕,无恤躬下身,孰视那隶妾容貌。正所谓女要俏,一身孝。只见这少女瓜子脸,一身素稿,肩膀和胸口处被粗暴地撕破,露出了白腻的肌肤,她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惨红的鲜血,看上去颇有几分凄凉的美感。
出于前世爱护异性的习惯,无恤将背后的玄色大氅解下,披在那隶妾身上,随后揽着她柔软的腰肢,将她轻轻抱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成巫看着赵无恤对那少女温情脉脉的动作,顿时误会了什么,心想原来主上是瞧上了那隶妾的容貌,才有今日此举?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啊,正常,正常。
他冷眼看着被五花大绑后,如同一条死狗的成季,乘机上去踹了他一脚,以报昔日在宗族中被其多次欺压凌辱之仇。
周围的成氏族兵多数还在发愣,少数机灵的已经拔腿准备开溜了。
“轰轰轰轰!”
正在此时,却听到了四周响起了一阵金鼓齐鸣声。
随之而来的,是喊杀声,叫骂声,脚步声,呼天啸地,从成邑乡各里的方向传来。
而那些声势汇集的中心,便是桑里这一株犹如华盖般的大桑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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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慌,是我们的人。”
远远传来模糊的声浪:“谁敢伤我家主上!”这是乡寺打谷场位置方向,一支全速行军的卒伍在齐齐呐喊。
赵无恤甚至能听出其中恶少年田贲冲动的哇哇怪叫,大块头穆夏披着三层皮甲呼呼赫赫的喘息和沉重脚步,还有王孙期、羊舌戎俩名军官指挥卒伍行进次序的清晰号令。
原来,当那个骑童终于骑着口吐白沫的马冲到打谷场,通报成巫交待的情况后,王孙期立刻做出了决断。他带着才刚刚发放完武器,排好队列的一整个卒,来了场急行军,驰援桑里。
“成氏休得伤吾贤乡宰!”
“休得伤无恤小君子!”
这是窦里、甲里,以及桑里民众的声音,赵无恤今天巡视各里时展现的亲民举动,为他赢得了三里国野的一致爱戴。当无恤在桑里遭遇成氏族兵,被困大桑树下的消息传来时,朴实的国人们便自发地取了家中的农具、弓箭,匆匆聚集,跟在下宫赵兵身后,赶来解围。
等卒伍、里民们纷纷赶到后,却发现自己扑了一场空。本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却发现对手,那些成氏族兵早就扔光了手里的武器,三两五人聚在一块,蹲的满桑树下都是,见里民和赵兵警惕地靠近,他们纷纷跪地讨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人目光的焦点聚集到了还怀抱着美人的赵无恤身上。
王孙期、羊舌戎、田贲、穆夏、窦彭祖等人纷纷挤开人群,过来询问无恤安危。见无恤毫发无伤后,他们便一传十十传百地向后方传递这样的消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主上无恙,乡宰无恙,小君子无恙!”
里民和卒伍们闻言,顿时发出了一阵阵欢呼,喧嚣其上,震得桑里房屋顶的瓦片瑟瑟抖动,震得大桑树那些枯黄的桑叶纷纷飘落。
赵无恤看着这萧萧落木,不由得心生感慨,仅仅治理成邑两日,竟能有如此成效,得民心至此,他来之前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两天的辛苦,方才如履薄冰的冒险,值了!
无恤微笑着,可惜不能向民众们挥手致意,因为他还紧紧抱着那位已经悄悄睁开眼睛偷偷看他,脸色微红的美隶妾。
“瞧啊,这就是我的领邑!”他无处诉说,就莫名其妙地朝怀里的少女说了这么一句。
那少女红着脸,声若蚊蝇地回了一句什么话,却被周围声浪掩盖,赵无恤竟没听清。
随后,赵无恤回到了那个早已看呆了的养犬小童处,将柔若无骨的少女轻轻放在里民从家中找来的薄席上,他又摸着小童的头说道:“本君子说到做到,你阿姊,我给你带回来了,这之后就交给你了。”
小童眼中闪着崇拜的目光,他重重颔首,捏起了小拳头,发下了和赵无恤当初一模一样的誓言:“君子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阿姊!”
放下怀中的伊人后,赵无恤整理了下早已被冷汗浸湿的甲衣,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跨上了黑色的骏马,总发披肩。他要让领民们能看见他的脸,看清他们的领主是谁。
在他周围,是一卒满编百人的赵兵,加上三个里数百国野民众,都抬头仰望这这位脸庞如阳光般耀眼的少年君子,等待他的下一个命令。
无恤轻抚缰绳,他的马首,便转向了西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成巫若有所悟,那是日落的方向,也是成氏四里所在的方向。
“主上,我们接下来去哪?”
“去哪?”赵无恤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
形势已经逆转,之前他和成巫等人设想推演的,开春之后再对成氏徐徐图之的计划,已经不再必要了。
成氏的一半武装,已经彻底交待在了这株大桑树下,被里民和卒伍解除武装看押了起来,其中少部分人甚至还能被成巫策反,充当带路党。
“二三子听令!唯我马首是瞻!”
卒伍们整齐的山呼海啸声响彻桑里。
“唯!”
民众们曾次不齐的应和也随后响成一片。
赵无恤方才未亮兵器,便一人吓散两百成氏族兵。
现在,他终于抽出了手中的青铜长剑,在夕阳映照的金色光芒下,剑尖直指西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们,去成氏四里!”
……
夜幕将黑,在成氏庄园一间温暖的里屋内,兽口铜燎炉燃着醒神的熏香,昨天被赵氏君子一封拜帖直接气晕的成翁,依然还在昏迷当中。
垂垂老矣的成翁做了一个梦,仿佛又回到了他还青春年少的时代。
他是服侍过赵文子、赵景子、当代家主赵鞅的三代老臣,从一介端溺壶的竖童,只靠着攒资历,熬了几十年,愣是做到了爵比下大夫,乡三老的职位。
算起来,赵景子和赵鞅都不是家族嫡长子,而是以庶子身份逆袭,最终成功上位的。
历次换嫡的经过,成翁都历历在目,虽然当时他没有丝毫发言权,只是低眉顺眼地伺候在旁,或者忙不迭地跑路传话。
那位温润君子,五十多岁就衰老的赵文子,是因为害怕贪婪而不肯退让的嫡子四处树敌,争夺膏腴之地州县,重蹈赵氏下宫之难的覆辙。所以毅然换上了默默无闻,性格温和,以不争为争的景子赵成。
而赵景子时代,形势又不同了,六卿之争已经愈演愈烈,非有一位强悍的伟主不能光大家业。所以,年轻时代便锋芒毕露的庶子赵鞅被选了出来,推上了世子之位。
伯为嫡长,孟为庶长,所以赵氏的家主才经常被人尊称为赵孟。
而如今的情形何其相似,四子争位,会是谁最终得胜呢?是成氏早就选择好的的嫡君子仲信么,还是过去十多年里从未被人看好,近一个月却犹如异军突起的庶君子无恤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神灵打架,山鬼遭殃。成翁在梦中皱眉苦思,设想如果君子无恤当了家主,统辖赵氏,会怎么报复与他公然对抗的成氏呢?成氏,是不是一开始就选错了路,现在退让求饶还来得及么?
从看到那句“勿谓言之不预也”时,成翁就明白了,这次他恐怕是把硬石头当场软泥来踩,自家活该踢瘸了腿。
“阿翁,阿翁?”
成翁睁开了浑浊的眼睛,在闪烁的烛光映照下,他看见侄子成叔伺候在侧,正轻声喊着他。
一向没主见的成叔这两天急得面容憔悴,见成翁醒来,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四十多岁的人却带着哭腔说道:“阿翁,你终于醒过来了,您让侄子好生担心。”
成翁由侄子和侍女搀扶,强撑着从榻上起身,成氏一族的里胥、邻长们听说他醒来,纷纷涌进来眼巴巴地望着他,问候声,哭泣声响彻屋内。
成翁眉头大皱,拄着鸠杖狠狠地往地板上一敲:“乱什么!哭什么!老夫还没死呢!”
他的目光在屋内流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那个冲动的小儿子成季。
“阿季呢?他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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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叔擦了擦眼泪道:“阿翁,昨日本应为叔伯殉葬的两名隶妾逃了,阿季带着人去抓他们,还说要乘此机会开进桑里、窦里、甲里去,把那三家改换门庭的小人掀个底朝天!”
“什么!”成翁惊骇莫名。
“他带了多少人去?现在到哪了?”
“两百余人,我成氏四里大半男丁都跟着走了,现在还没消息传回来,大概,大概已经到甲里了吧。”
成翁瞬间垮了下来,满心绝望的他手不住地拍打着木制的榻:“阿季怎么敢这样!现在正是应该低调之时,我成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再去招惹君子无恤,那就是自寻死路啊!”
成翁一口痰气发作,差点又晕了过去。
屋内顿时又慌成一团。
然而屋外的场面却更加混乱,尖叫声、奔逃声不断响起,传入室中,随之而来的还有远处一阵齐刷刷的踏步,仿佛数百卒伍在列队行进。
成翁有气无力地问道:“外面又怎么了?”
几个从屋外钻进来的成氏族人四肢战栗,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阿翁,是君子无恤,他带着大队人马,身披甲胄手持兵戈,把庄园给围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成氏的庄园被围了?成叔听罢两眼呆滞,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众族人也胆战心惊。
“哈哈哈,好,好一个君子无恤,不愧是赵氏子孙,天命玄鸟的血脉,十三岁弱冠之年,就能如此狠辣决绝!”
成翁却如同回光返照般,仰天干笑了几声,推开了想要搀扶他的儿子和族人,再次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有个族人凑过来讷讷地说道:“阿翁,要不要召集族人取兵甲防备?”
“啪!”
却是成翁抽起鸠杖,砸得他头破血流!
“防备?怎么防备!你是嫌我成氏的处境还不够惨么?万一君子无恤上报下宫,说我们公然聚众反叛,引一旅赵兵精锐来攻,我们除了授首灭门,还能怎么办?从一开始,就算错了啊!”
“也怪我,回到这成乡小邑蜗居数年,眼界变小了,竟不能识真君子,还妄图与之对抗……”
“阿翁,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成翁重重地喘息了几下,眼睛微微眯起,总算是恢复了几分服侍文子、景子时的精明。
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更衣,开中门迎客!”
……
让两司马羊舌戎、乡司徒窦彭祖带着部分里民留在大桑树下看押那两百余成氏族人。赵无恤则率领其余卒伍、精壮国人,浩浩汤汤地向成氏四里进发。
夜色已暗,多达三四百人的队伍成分杂糅,在乡司马王孙期的维持下,竟然还能保持规整。这让无恤对王孙期又高看了一眼,孰不知这其中也有他的威望在发挥作用。
在昔日神棍成巫别有用心的宣扬下,无恤方才在大桑树下“单人单骑喝退两百余人”的事迹在里民中迅速流传开来。他们看向无恤的目光,也从爱戴变为崇敬,行进时,竟然自觉地遵守秩序,不敢随着性子胡来。
何况,三里民众对往日蛮横贪婪的成氏,可是积攒了不少怨气的,能跟着乡宰前去痛打落水狗,何乐而不为?
他们点起了松明、薪柴做的火把,犹如一条光亮的长龙,陆续抵达了成氏庄园,将其正面完全包围了起来。
这是无恤第一次来到成里,一看之下才发现,成氏作为此地首富,冠绝七里的百年小族,也颇有些底气,难怪敢丧心病狂地和他作对。
成氏庄园正面是一堵山石堆砌,有两人高的围墙,墙上开了道中门,用结实而厚重的木料,以铜柳装钉制成。门上面是硬山式的望楼,可以容三人站在上面朝下射箭,顶上覆盖有青灰色的瓦当。至于作用是拿来警戒盗贼,还是防范赵无恤等辈,就只能见仁见智了。
除非有贵客,否则中门不会随意开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道高墙几乎将进出成氏四里的通道完全封死,据那个养犬的小童说,他和姐姐是从一处无人知晓的狗洞里钻出来的。
所以,一旦有事,成氏便可以退而据守,成巫描述说,里面还有农田、桑梓、粮仓、府库等,完全能自给自足,独立于乡寺体系之外。
石墙的两侧,则是一人高的夯土墙垣,最终将和成邑乡墙合为一体,上面开了个侧门。门上有个小小眼孔,现在后边似乎也有人在朝外窥探,却被众人的阵势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主上,让某去砍一棵大树,将这门撞开,再以我为先锋,冲将进去!杀他个鸡犬不留!”这是田贲的建议,瞧得出来,这是他极为热衷的事情。
“何必那么麻烦,主上,这墙垣那么矮,我就能爬过去,只要将守门的击杀,从里边打开门栓不就行了?”身手灵活的虞喜凑过来作此建议。
王孙期则默默上前泼了凉水:“小君子可想好动武的后果了?”
赵无恤还在沉吟,说实话,今天是因为事发突然,他才顺势而动,却并没有想好到底该将成氏如何处置。
既然赵无恤做了乡宰,就无法容忍自己领邑内部还有成氏这样强大的独立势力存在!所以,他必须把成氏和外界隔离的“围墙”摧垮,至少使之构不成威胁。
但另一方面,成翁是位三代老臣,这样的人在赵氏中可不多了,无恤也必须注意舆论。逼死老臣的名声传出去,可不太好听,对日后统辖其他各县的家臣,会是件麻烦事情。
所以,除非无恤失心疯了,才会真玩出莽夫田贲热衷的那种,血洗成氏四里的暴行来。现如今可是春秋,灭人国尚且讲究不亡其社稷宗庙,何况是罪不至死的家臣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要真那样,无恤的一生恐怕都将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污点,对他争夺其他家臣的支持,竞争赵氏世子之位大为不利,更别说接下来一年还想在少了一半人口的成邑乡做出何等政绩来了。
姐姐季嬴听说后,大概也会失望吧。
就在这时,侧们的眼孔处出现了一双眼睛,瓮声瓮气地朝外面喊话道:“家主说,乡宰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勿焦虑,我等这就开中门迎客!”
中门迎客?
赵无恤的手下们面面相觑,无恤也和知晓成氏底细的成巫对视了一眼,他心中暗道这成氏果然聪明,没有采取反抗的姿态。不过这样也好,别看三里国野民众都跟着无恤来撑场面,气势汹汹,但靠谱的战斗人员其实只有那二三十名下宫赵兵,其余都是拉拉队员。
于是他挥了挥手道,“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违令者,家法处置!”
吱呀吱呀,成里的中门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有开启过,也许一月,或许一年,那些积累多时的灰尘泥土不断掉落下来。门缝渐渐变大,门两侧的人终于看清了对面的情形。
赵无恤第一次和他此次的“对手”,老迈的成氏族长打了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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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成翁今天穿戴着赵鞅特赐的下大夫服饰,他头顶巍峨冠带和玄色幘巾,似乎想掩盖那些早已灰白的头发,服饰宽衣博袖,上有纹绣。他腰杆微微弯曲,手柱鸠杖,也在眯着老奸巨猾的眼睛打量赵无恤。
当中门完全大开后,成翁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外面黑压压地全是人,而且都明火执仗,仿佛就要一拥而入,将成氏的家业焚尽!
而人群的中央,正是一身玄色皮甲,免胄,总发披肩,骑着黑色骏马的君子无恤。这就是两日来,在不直接交手的较量中,将他打得丢盔弃甲的可怕影子?
太年轻了,这是成翁初见无恤后的感慨,他简直无法相信,就是这样一个黄口孺子,仅仅用了两天时间,就将扎根于此百年的成氏震颤得摇摇欲坠。
真的是位少年英雄啊!我族一开始就采取正面对抗的方式,绝对是个错误!
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吧。
成翁心思一转,战战巍巍地做趋行下拜状,脸上神色戚戚:“服侍过文子、景子、当代宗主的三代老臣,主君特赐爵比下大夫,前乡三老成翁,拜迎小君子。小君子今天来,是要将我成氏一族斩尽杀绝的么?不知我那不成器儿子成季的头颅,小君子可带来了?”
这老不修以前就是一个端溺壶的竖人罢了,却在此卖弄资历,装腔作势扮可怜,还想拿三代赵氏主君来压无恤,可惜演技比起下宫那些早就玩成人精的高级家臣来,图样!
赵无恤也没有给他面子,他下了马,大步走了过去,却没如成翁想象中那般不计前嫌地扶他起身,君臣一笑泯恩仇。而是大刺刺地叉开腿,往前边一站,就等着受他那一拜。
成翁就这么半跪半蹲,继续下拜也不是,站起来也不是,场面一时无比尴尬。他最后才艰难地趴地上叩了首,又气哼哼地拄着鸠杖起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第一个照面,成翁就自己作死,吃了个闷头亏,对面前的少年更是不敢小觑。
赵无恤终于开腔了:“成翁想到哪里去了,昨日成氏丧葬,小子初来乍到,想着公务要紧,便先至乡寺。没有亲来拜访,只是差随从带了拜帖和礼物来,实在是无礼至极。这不,今日事毕,小子就亲自登门来了!成翁,还不迎我等进去,到那位成氏叔伯的墓冢前祭拜祭拜么?”
“至于您的儿子成季和族人们,都安然无恙,被我安排了亲信盛情款待着,成翁一会自然就能见到他了。”
听到拜帖两字,昨日竹片上那几个丑陋的篆字似乎又在成翁眼前晃来晃去,他一口老血差点再次喷了出来,好容易才咽了下去。
此子还知道什么叫无礼?老夫对你跪拜叩首,你却不学那些仁德君主一样上前搀扶!但成翁也不敢说什么,毕竟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他们成氏无礼在先。
不过,前来祭拜死者?成翁打死也不相信这是君子无恤的真实目的。
但事到如今,成氏的大半武装已经不知去向,大概都被缴械关押着,所以就算拦着不让,人家也会持戈矛强行闯进来,这,这简直就是逼门而入啊!
成翁强忍住关上中门不见这些恶客,躲回屋内继续哆嗦的冲动,吩咐族人清出道路,让无恤等人进去,但是看了看外面黑压压的人头,又面露迟疑。
“君子,乡邻们能前来帮忙,自然求之不得,但成氏小院,可放不下这么多人啊……”
“这个好办,王孙司马,你带田贲及一两步卒,在外维持秩序,严禁抢掠,不许打扰,违者家法处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又过头对三里的国人野人们大声说道:“诸位能追随小子到此,感激不尽,容再等小子半个时辰,我去去就回。”
应和声响起一片,连成翁都感到心惊,此子居然能得人心如此?
赵无恤又唤过虞喜,在他耳旁说了如此这般,随后就带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步骑鱼贯而入。成氏也不敢关门,让外头的人心存疑虑,只得差了些剩余的族人在门口小心提防,两厢对峙之下,场面一时十分凝重……
王孙期面无表情地领命而去,迅速安排人手维持秩序,吩咐里民们原地坐下休息等待。而一心想着冲进去杀人放火的田贲,则只能满脸不乐意地留在门口干瞪眼。
塌鼻子的国人恶少年也不讲究,他气哼哼地盘腿坐在地上,抽出锋利的青铜短剑搁在膝盖上,冲对面缩头缩脑的成氏族人恶狠狠地威胁道:“过上半个时辰,要是主上还不见出来,乃公就杀将进去,将你们成氏屠个鸡犬不留!”
……
随赵无恤进入的人中,曾在此生活过多年的成巫赫然在列。跟着队伍亦步亦趋之下,他能感受到,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在不停地盯着他看,目光中有痛恨和不解,仿佛他就是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
成巫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把腰板挺得更直,戴冠的头昂得更高。他在尽情享受这一刻,衣锦还乡,以凌驾其上的方式回到这里,叫那些曾欺凌他的成氏大宗们低头匍匐,是他十年来的梦想。
如今,这念想马上就要实现了,等一会,准叫你们统统破胆!想着君子无恤的计划,成巫越想越兴奋,脚步也不由得飘了起来。
而那个曾亲手将他开除族籍,赶出成里的老不死成翁,则只是冷冷地瞥了成巫一眼,目光停留在他穿着的服饰上:那是乡三老的全套装束,昨天之前,这还是专属于成翁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成翁又孰视跟随赵无恤进来的赵兵们,虽然年轻,但都披甲带剑,应该是下宫精锐,其中一个魁梧的大块头还扛着一个**袋,隐约还能看到里面有人在挣扎。
在他示意下,侄子成叔凑上前问道:“这是何物?”
成巫抢上一步接过话头,目光中带着挑衅,“成翁家不是跑了两个陪葬的隶妾们?这不,我家主上在桑里将其抓获后,就给你们送回来了!”
见是成巫,成叔便抿起了嘴,不想与他交谈。
且不提成氏三人暗中的勾心斗角,赵无恤此时也在观察成里的内部。
成氏四里分为两大部分,前头是坚固而富庶的庄园,住的主要是成翁、成叔等大宗,以及地位较高的国人。
一行人途经一座三进式的主院落,只见粗大的柱子顶起屋宇,青灰色的瓦片和瓦当排列整齐,院落的样式和乡寺差不多,但面积却是后者数倍。还立了一座三层高的望楼,是成邑最高大的建筑,可以俯瞰整个乡。
赵无恤停下了脚步,口中啧啧称奇道:“成翁,你这院子真是宽敞,比乡寺好太多了,不过,私家大于公室,可是超过周礼和家法的规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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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翁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心里想着你赵氏不也经常在燕飨上公然使用诸侯礼乐,老夫又不是没见过,谁跟谁比僭越?但口中却只能唯唯诺诺。
赵无恤淡淡一笑,没有深究,继续向前走去。
接着又经过一片开阔的练武场地,就着月光和火把望去,至少能容百人。地面上还铺了层细沙,边缘立有箭靶,墙边靠着些来不及藏好的戈矛,想必成氏族人经常在此操练。
无恤又停了下来,指着靶场道:“好地方,比我那乡寺前的打谷场气派多了,成翁,你成氏族兵都可以凑足满编的一旅了吧?之前可是把桑里的大桑树荫都站得满满当当!真是羡煞小子也。”
成翁哑然,心想我家青壮男丁也不过五百余,哪里养得起一旅家兵,君子无恤今天是专程来找茬的吧。
像这样,每到一处,赵无恤都停下点评一番,其意思无非是成氏无论是居所、奴役的庶子人数、以及族兵武器,都超过了赵氏家法规定……
一次两次,老成翁还能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反复几次之后,他便冷汗直冒,无话可说了。
这君子无恤,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沿着庄园的石子路走了半里后,便进入了普通的闾左民居,脚下也变为泥泞的土路,这里居住着甕牖绳枢之子,以及甿隶野人。
所谓成氏四里,其实没有什么间隔,本来就是成氏聚族而居形成的。但正如嫡、庶有别,成氏繁衍数百年,虽然名为同族,实际上却有远近亲疏之分。很多贫困的族人,如曾经的成巫,实际上的地位与隶臣妾差不多,也被强迁到了闾左居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据成巫描述,这些弱势小宗常年租种大宗土地,每年都要上交一半收成作为地租。农闲时,还要为大宗修缮庄园、整治沟渠,乃至充当没有人身自由的奴仆族兵,苦不堪言。而其中不屈服大宗权势,想另谋出路的人,就会像成巫一样,被逐出宗族,失去身份,甚至连父母的坟都会被强迁走。
无恤听罢了然,春秋,果然还是个宗法社会啊。
他细细观察,发现这里的土屋很简陋,有的缺了半边墙,有的只盖着茅草。时间已经入冬,天气变得寒冷,到了冬至、腊月,在没有炭火和炕的情况下,定是冰冷异常。据成巫说,每年都会冻死几个人,而成氏大宗却对此置若罔闻,只是不断催促他们去帮忙修缮富丽堂皇的庄园……
成氏四里人多势众,而且土地也最为肥沃,占据了整个乡最好的水源,但财富却完全集中于成翁一系的庄园内。而普通的里民大多面有菜色,敝衣绳履,无裳无褐。孩子们脏兮兮的,衣不蔽体,穿鞋的都没几个,吃的甚至不如庄园里的狗彘之食好。
无恤在心里一比较,这成氏比起野人也能温饱的窦里,不!比起尚能让里民勉强度日的甲里和桑里,都要差上许多!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成氏对成巫等远支小宗,尚且如此欺压剥削。也难怪草芥人命,要用那无辜的姐弟俩来殉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了。想来以往成氏世代为宰为吏,权倾乡中时,窦、甲、桑三里也没少受其压榨。
硕鼠!这是一路走下来后,赵无恤对成翁等人的评价,也坚定了他彻底改造成邑的决心。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里闾边缘的成氏墓地外。
成巫紧紧捏着拳头,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在他开罪大宗,被除籍赶出成里后,他父母的尸骸甚至还被惩罚性地从这块墓地里移了出去!扔到了不知哪个沟壑里!
惨白的月亮爬上树梢,阴森的山岗上,昨日挖开的殉葬坑直到现在还没填平。
青铜铸造的三鼎三簋泛着青光,上面的饕餮纹张牙舞爪,云雷纹带着冷意,其余死者生前所用的帷幕帐幔、几筵、酒具、铜鉴、戈、剑、羽旄、象牙筷箸、皮裘、漆器等不计其数,封土堆整整有两人高。这还只是个成氏的普通叔伯,却能死得如此奢靡,葬得如此气派,不知道要敲骨吸髓多少里民的财赋,才能聚集得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然,作为钟鸣鼎食之子,居于赵氏封建金字塔顶端的赵无恤,是没有道德优势对此进行谴责的。
但是,一旦成氏的贪婪威胁到了他的统治,阻碍到他必须达成的目标,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责令其更正,如若不从,便将其翦除!
成氏大概是不愿意的,也对,没人会甘心自愿放弃利益,只有剑戈甲胄,方能令其恐惧。但还不够,还得有一次让他们印象深刻,永生难忘的教训!
慈不掌兵,治理一地,哪能不流点血呢?
之前宰杀于此的白马黑犬血早已流干,一大团苍蝇在上面嗡嗡乱飞,黑黝黝的坑道仿佛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似乎还没吃饱,依然在等待吞噬那两个逃出生天的殉葬隶妾。
赵无恤没有去祭拜那成氏死者,而是站在血淋淋的葬坑前,沉默不语。
究竟得多么狠心,才能下得了手,让那个机灵可爱的小童,以及秀丽美貌的少女在此化作死寂的白骨,深埋土下?
周礼是不支持以活人殉葬的,但也仅仅是从道德层面进行抨击,要等到百多年后的战国,才会由国家机器颁布法律,禁止以人从死。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人殉从未从中国历史的视野中消失,一直断断续续延续到了清末。
不过,比起嬴秦,姜齐,子宋,曹邾等东夷、殷商鬼神崇拜依旧盛行的邦国来,姬姓晋国大规模的殉葬习俗其实并不是很流行。
但让无恤尴尬的是,他的家族赵氏却偏偏是个例外,因为赵氏祖先和秦国公族一样,也是嬴姓东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所以到了战国时,赵国的人殉也盛极一时,后世河北每五个赵国士人墓葬中,就能刨出一到五具被残忍杀死的人殉来,或是奴婢,或是从死的亲人……
对此,来自后世的赵无恤是接受不能的。
这一时代的殷商后人孔丘尚能痛心疾首地呼吁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虽然他老人家把人殉和陶俑殉葬的先后次序搞反了,给后世某些人留下了一个混淆视听黑孔的好破绽。
所以,赵无恤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至少在他治理的这一亩三分地,杜绝此种陋习恶俗。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明白像孔丘那样一味的道德说教,是没人会当回事的……
没错,只有以暴制暴,只有酷烈似火的法家律令,才能让人不敢蹈之!
在赵无恤沉默思索的当口,这装点着素稿墨绖的小山岗上,一时间只能听到蚊蝇的嗡嗡乱叫。
一路下来,成翁那颗强撑镇静的心越发不安,他摸不透君子无恤到底要做什么,只能呆呆地陪在一旁。一只沾血的绿头苍蝇刚巧落到了他头顶的巍峨高冠上,不断地搓着前肢,成翁却不敢伸手去撵,打破这诡异的静谧气氛,只能鼓着眼睛朝上猛盯。
却见赵无恤在沉着脸站立良久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向后招了招手道:“穆夏,将那人带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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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高大魁梧的穆夏扛着那个大麻袋走近陪葬坑,将其重重地扔在了地上,里面的人发出了一声吃痛的沉闷呜咽声,似乎是被堵住了嘴。
伍长井受命上前解开了麻袋的绳索,露出了里面的人来。
成翁拄着鸠杖,凑近一看,惊骇莫名,他的侄子成叔也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袖口,以免失态叫出声来。
里边的人,却不是昨日逃走的侍婢和小童,而是一位贵族青年!他头顶皮冠歪在一旁,戾气十足的脸庞显现出病态的青绿,嘴里塞着一团破幘布,被麻绳五花大绑,却依旧瞪圆了眼睛,怒视无恤。
不是他那尚未归来的小儿子成季,还能是谁!?
“君……君子,这是何意啊?”恶虎尚有舐子之情,成翁瞧见儿子成了这副模样,心疼不已。
赵无恤让伍长井将塞住成季嘴巴的破幘布拿掉,却见那成季依然一副不服气的模样,他双目瞪圆冲无恤骂了一声:“竖子!快放了乃公!”
又啐了一口唾沫,可惜离无恤尚有数尺距离。
赵无恤朝成翁摊了摊手:“您瞧见了,你的儿子真是了不得,都敢当众骂赵氏的主人了。”
他绕着成季走了一圈,让他扭头扭得脖子抽筋,又跺步到成翁跟前问道:“成翁,我一直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周礼中说以人殉葬有伤天和,你位比下大夫,也是知晓诗书的人,为何非要残杀活人为死者陪葬呢?”
“这……”成翁关心则乱,他已经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化击晕了,不清楚赵无恤的真实目的,一时说不上话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成季的嘴却不闲着,他被穆夏、井等按着,犹自不断挣扎着骂道:“我叔伯是得病死去的,他死前有遗言,要以隶妾和小童殉葬,好去九幽下照顾他起居,这是我们的家事,关你赵氏子甚事!”
“你叔伯生前最喜爱那隶妾和小童?”
“然也!”
无恤呵呵一笑:“不对吧,我听成巫说,在家中,就数你和那位死去的叔伯最为亲近。他死后恐怕更离不开你,比起那隶妾、小奴,你岂不是更适合去服侍他?既然你们叔侄如此情深意厚,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又岂能少了你的相伴?也罢,我就成全你的孝悌之心吧。”
成季词穷,仔细一想居然觉得挺对的,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上来。
赵无恤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死者为大,三日而葬,为什么这殉葬坑还没填上!速速将成季作为殉品,给我坑了!”
众人震惊,成翁再次战战巍巍地跪在荆棘丛生的山岗上,他身后的族人们也纷纷出言讨饶。
无恤却不理会他们,只看着穆夏将成季重重推入深坑里,赵兵们则拿起一旁现成的铜锸,不断往坑中铲土。
成季的神经大条已经连赵无恤都佩服了,他在坑底不断躲避着落下的土石,口中还骂着“乃公”“尔母婢也”“贱庶子”等污言秽语,效忠无恤的伍长们面露不满,请命要不要先割了这厮的舌头。
不过这些比起后世发达的国骂来说,简直是毛毛雨,赵无恤无动于衷,也不想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成季渐渐被泥土覆盖,先是两条腿,然后是腰,最后是胸膛和高高伸出的双手,至此成季已经没了力气嘶喊叫骂,只能拼命呼吸了。
最后,他只剩下一个带发髻的脑袋还露在地表外面,口鼻沾满泥土,皮冠早已不知落在了哪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现在赵无恤只需要走过去再铲一撮土,就能将此人彻底掩杀!
成氏族人们都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已经哭成了一团。在两百多名青壮族人未归的情况下,赵无恤带进来的数十名赵兵竟然成了此地压倒性的力量,他们就算有冒险救人的心思,也不敢轻举妄动。
赵无恤仰头望着逐渐被乌云遮盖的惨白月亮,吟诵起了一段乐师高教给他的诗篇:“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
一百多年前,那位号称霸了西戎的秦穆公,死时以三位子车氏族的良大夫殉葬,秦人对此十分不满和哀痛,便写下了这一首《黄鸟》来悼念,并谴责穆公的残士行为。
时政评论家孔丘对这件事的评价是:秦穆公此举既没有为后代以身作则,反而将杰出人物作为殉葬残杀,他的一生有这一污点,万般功业皆无用,就只能算作一个下乘的君主。君子们因此而知道,秦国再也无法向东征伐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秦国在穆公之后,除了跟楚国联联姻,时不时被诸夏霸主晋国带着一群小弟胖揍一顿,基本不再参与诸侯盟会。秦就这么在关中当起了宅男,一宅就是两百年,直到战国中期,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被诸夏国家视为落后的戎狄了。
赵无恤指着只剩下一颗头露在外面的成季,对众人说道:“殉葬者身历其穴时,是多么的战栗害怕啊。成翁,你此刻可感受到他们的痛苦和恐惧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成翁平日除了成何外,最宠溺这个没什么心眼的小儿子成季,见其将被活埋,不由得痛彻心扉,顿时真情流露,涕泪交加地胡乱点头应道:“老朽明白了,明白了,求君子放过我家阿季!”
“我为何要放他?以什么理由放他!乡三老,你来给成翁说说,成季今天犯下了什么罪过!”
成巫好容易等到了自己登场的机会,他大刺刺地往成翁面前一站,将早已背诵了数遍的罪名一一道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是聚集族人两百,大肆攻掠桑里。连主上都只有调用一卒兵力的权限,他成季已经被解除了乡司马职位,哪来的权力这么做?”
“其二,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主上拔剑,意图刺杀主上,犯了谋逆赵氏君子的大不敬之罪!”
“二罪合一,按赵氏家法,当诛!主上本应将其拉到下宫斩于集市之上,如今让他去为亲友殉葬,死在家中,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成族长,您就知足吧!”
面对成巫的冷笑,成翁视而不见,他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擦了擦鼻涕眼泪,冲无恤稽首道:“恳请君子饶恕阿季,我成氏从此,从此愿唯君子马首是瞻!”
赵无恤闭上了眼睛,这个表态,还是不够,他淡淡地说道:“成翁若是想要我留他一命,也不是不可以,但成氏必须履行我的所有要求,你们,做得到么?
成翁忙不迭地答应了,心想先保住儿子的小命要紧。
但随即,当赵无恤口中每说出一条要求,他的心便沉下去一分。
这是要将成氏釜底抽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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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恤的三条要求是这样的:
第一,成氏立刻解除族兵的武装,将庄园府库里私藏的兵器甲胄等统统移交乡司马管理。只允许成氏保留一个两,也就是二十五人的家兵,以作看家护院之用,还要向乡寺提供一百人的青年丁壮服劳役兵役。
第二,他要成氏明日起立即拆除庄园正门那堵厚实的石头墙,将超过家法规格的墙垣统统堕毁,从今往后不得再私自加筑。
第三,成氏一族出了五服的小宗,以及远房的庶孽子弟,从此不再归大宗管辖。成氏族长除了自家的庄园外,也不得插手其余几个里的事务,它们的统治权及每年的赋税将正式移交给乡司徒。
赵无恤每说一条,成巫都用携带的笔墨和简牍,就着松明火把的光亮记录下来。他作为叛出成氏的庶子,心中最为清楚,一旦这三条得到实施,成氏的力量将被彻底摧垮!
原来君子白天时冒险去救那隶妾,真正的原因却是想借机摧垮成氏啊!所谓同情殉葬奴婢,只是借口吧?
然而打脸来的飞快,当他听到第四条时,笔一下子停住了。
赵无恤说出了最后一项要求:“从今以后,我统辖之下的成邑,禁绝以活人殉葬的陋习!违令者,无论其身份如何,皆坑之!”
成巫越来越琢磨不透这位赵氏君子了,一面是对成氏的狠辣与机关算尽,另一面却是对庶民隶妾的宽容与爱护,现在还要推行止从死,他不知道这有多难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以成巫自私的心态,根本无法理解。
“乡三老,别发呆,给我好好地记述下来,我明日一早就会将这一条递交到下宫,恳求父亲同意,并在赵氏领地上,以家法的形式推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成巫连忙低头疾笔而书。
“成族长,以上四个条件,你可都听清楚了?”
成翁在地上不住地哆嗦,他明白,只要一点头,成氏的百年经营将化作一场云烟。从冠绝七里的强宗大族,变成一盘散沙的小家小户,成邑从此以就不再是成氏的,而是赵氏无恤的!
但他除了答应却别无他法,儿子还被埋在土里,随时会被杀死。而外面还有数百名点着火把,忠于君子无恤的赵兵、里民在虎视眈眈。要是不同意,以这位君子的狠辣聪慧,定然留有后手,到那时又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会更惨。
他仿佛认命一般,将灰白的头重重叩在夹杂着石块的泥土里:“成氏,敢不从命!”
赵无恤松开了紧紧握在剑柄上的左手,呼出了一口长气。至此,他与成氏这说短也短,仅有两天两夜;说漫长也漫长,其中勾心斗角突变转折数都数不清的博弈,终于告一段落了。
“成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晚就将他埋在这里,谁也不许放他出来!并且,从明日起,不要让我再见到此人!”
赵无恤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满意的离开了。
前世今生,他很少见过如同成季这般脑袋缺根弦,不畏权势,不怕死的疯子,嗯,也许田贲能算半个。只要丧心病狂的成季还活着,无恤在成邑就必须带着护卫行动,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然而他却没有坚持将成季诛杀,因为他知道,此人已经活不过两天了……
成巫是做过乡野巫祝的人,这时代,巫医一体,他那件旧巫袍的袖子里,诅咒用的草人、麻药、春药,应有尽有。杀人于无形,能使人两日内暴毙的毒药,自然也是有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无恤从来就不是圣母,他也不怕事后成翁记恨他不守承诺,因为等到两日后,他应该已经完成了对成氏的釜底抽薪!
一头被拔掉了爪牙的恶狗,是毫无威胁可言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进庄园时的路幽暗漫长,出去时的路却显得轻快敞亮了许多。成氏的大宗小宗、庶孽子弟们沿途跪满了一地,经过今天的威慑,他们心中对赵无恤只剩下了恐惧。
当一直堵在庄园门口的几名赵兵远远见到他们的无恤小君子正迈着步子,仿佛一个刚刚打完胜仗的将军,微笑着平安归来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阵欢呼,尤其田贲喊得最大,这半个时辰,可把性急的他憋坏了。
而赵无恤事先安排好的虞喜,则在人群里带头唱起了一首晋国魏地的民谣。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乡民略一沉默,想起往日受成氏的种种逼压,心有戚戚,也有样学样唱了起来。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
成氏这只大田鼠骑在成邑各里头上数十年,如今算是第一次磕崩了牙。
最后,连成氏四里中那些获得了解放的闾左野人、氓隶也听到了声音,在里巷深处遥遥应和起来: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为永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刻他们仿佛忘记了各自的身份,国人、野人、隶臣、华狄,只知道自己是君子无恤的兵卒和臣民,伴随着他一荣俱荣。
月亮重新从乌云中探出头来,将银色的光芒投射在赵无恤身上,他正立于高大的青瓦门楼下,手按长剑,在欢呼中尽情享受着胜利的滋味。
如今,治理成邑的政治问题已经解决,接下来,就是经济问题了,如何将贫瘠的成邑打造成一片真正的“乐土”,这才是未来一年最大的难点!
……
第二天清晨,一共有三封信件从成邑发出,其中两份合在一个木匣中,由赵无恤的亲信,轻骑士虞喜携带,沿着大道驰往下宫。
还有一封信,则是由出身野人的伍长井所写,做下这事后,他一宿没睡着,在鸡鸣前才一脸纠结地从榻上翻起。随后犹豫了半响,才蹑手蹑脚地来到桑里一处阴暗的巷子中,把信递交给一位早已等候在此的蒙面信使。
而那蒙面人接头后也不敢走大道,而是往荆棘丛生的丘陵上寻了条人迹罕至的小径攀爬,路上还碰到了一个同路的成氏族人。
两人愣了片刻,尴尬一笑后,错身而过。
蒙面男子回过头眯着眼眺望了一会,发现这成氏族人的去向,正是君子仲信和成氏宗子成何所在的东乡邑。他顿时明白了过来,便加快速度,匆匆忙忙地朝君子赵叔齐所在的西乡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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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犯了一个严重错误,铜鞮宫是离宫,不在晋国都城,以后改为虒si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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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成邑到下宫三十里官野道路,轻骑士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就能抵达。
于是刚吃完朝食,头戴巍峨高冠,衣黑绶赤,准备去侧殿处理日常家事国事的赵鞅,便接到了那两封合在一起送来的信函。
其中一份是前任差车王孙期的亲笔信,只写了一块简牍的内容。
另一份是赵无恤的,洋洋洒洒抄了两大卷竹简。
见了信函后,赵鞅心里也泛起了嘀咕,这才去了三两天啊,那庶子就又闹出什么大阵仗来了?不是和他说过,要循序渐进,不要急于求成么。
赵鞅将两份信函都放在案几上,一左一右,想着先看哪一份为好。人总是会有先入为主的习惯,而这两信中,也许分别是坏消息和好消息,王孙期和庶子无恤的说辞也许会自相矛盾,甚至相互攻讦。
赵无恤之前猜想的没错,他新任命的乡司马王孙期的确是赵鞅授意下,安排在无恤身边的监督者,成邑乡一旦发生了比较大的事情,就由他来通报下宫。
但赵鞅从两信合一,又由无恤亲信遣送来看,自己这个儿子心胸竟是开阔得很,一点不介意王孙期的监督,反而把一切都敞亮了说开,坦坦荡荡,这点倒是挺合赵鞅胃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过,想了想赵无恤那丑得令人发指的篆字后,赵鞅还是先打开了王孙期的上书。
这两三天来,成邑所发生的一切,都简略地记述在上面,篆字一笔一划极其规整。内容短小,精炼,不带丝毫主观情绪,发生了什么,就写什么,这就是王孙期的风格。赵鞅看了几行后不由得想道,这王孙期,就算是派他进虒祁宫去做个秉笔直书的史官,也是能胜任的。
看到无恤初至成邑,被成氏刻意冷落时,赵鞅皱起了眉,暗道这乡中小氏仗着是仲子亲信,竟如此大胆,居然不把赵氏的君子当一回事!但随后又读到无恤先礼后兵,给了成乡一个下马威,以雷霆之势迅速拿下乡寺,撤换乡吏后,赵鞅则忍不住为此子的手段拍案叫绝。
此小子,像他的性格。
接着是练兵,此子也颇有自知之明,而且敢于放权,丝毫不介意王孙期并未对他委质效忠,反而倚之为臂膀。其后巡视乡里时,也亲民知礼,似乎是把赵鞅之前说的,务必爱护国人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随即,在那犹如华盖的大桑树下的一役,就算是由王孙期那毫无起伏,不带感情的文笔写来,竟也让赵鞅看得如痴如醉。他起身在居室内光着脚走了几圈,才让胸中涌出的热血退了回去。
他不由得轻抚美须赞叹道:“以五人五骑冲击两百余人,以一言之威吓退敌方,使其倒戈……壮哉,伟哉!此事当浮一大白。”
简牍的末尾,则写到无恤昨晚携压倒性的优势逼门而入,期间未杀一人,未损一卒,却能迫使成翁低头。而他提出的三条要求,一旦实施,便能将扎根百年的成氏彻底肢解。
这才两天啊,赵鞅在细细思索后,觉得不可思议,就算是自己在无恤的位置上,也不一定能做得如此完美。
赵鞅知道,以上诸事统统可信,没有半句虚言,只因为是王孙期的叙述。
不过在看到赵无恤对成氏提出的第四条要求后,赵鞅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禁止殉葬?天真,太天真了。无论如何,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啊,心中存有一丝妇人之仁,对此建议,赵鞅很不以为然。
他放下王孙期的报告,沉吟片刻后,开始唤上竖人,下达一系列命令。
首先是将对成氏明年节庆的帛布赏赐加倍,此子手段刚猛狠辣,可惜太过强硬。作为主君,要一手硬一手软,敲一下还得赏个枣吃呢,他还得为儿子善后,安抚一下成氏。毕竟从赵鞅小时候起,老成翁就在一旁帮他端过溺壶痰盂,逼迫太过的话,再见面君臣都尴尬……
无恤那边,也要给他一些额外的支持,至少,此子目前是很值得扶持的。虽然赵鞅在情感上,对侍候过三代赵氏家主的成翁没有太多恶感,但在他领地上的任何独立势力,就像眼中的沙粒一般,而赵鞅是容不下沙子的。无恤两天之内就将其扫除,让赵鞅心中大快,恨不能举樽痛饮,庆贺一番。
他分封诸子的目的,不就是图着让他们在历练之余,收回乡邑治权么?
这事情做完以后,赵鞅才慢慢展开了无恤的上书,没却什么心思细看,想必只是王孙期那份简牍的加强版。
但他错了。
本以为里面会是一通自我夸耀,谁知无恤压根没写这两天的经过,而是说既然有王孙期上书,他就不重复叙述了,在此只谈关于殉葬制度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