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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柳婆婆无意中触及石屋第一级台阶边雕刻着的一只龙头,立刻,两股清泉分别从池底的龙凤嘴中吐了出来。他们终于找到了出水口。时隔十几年,温泉池中第一次重新注满了碧绿的泉水。
可儿还发现,在龙头对面雕刻着的一只乌龟则是泄水机关。只要把乌龟的头往下一按,池水便会由池底四个隐蔽小洞中流出,汇入从不远处流过的小河中。
这天下午,府里的仆役们排着队,由“明瑞祥”派来的人丈量着身材,准备制作制服。可儿计划让男仆们都穿上与凌雄健的卫兵一式的圆襟窄袖袍服,只是颜色由黑色改为青绿色,并且在领口配上一圈赭色镶边;而女仆们则一律是配着赭色翻领的青绿色男式胡服——既是目前的流行,也更便于她们干活。而且,最重要的是,正好还可以处理掉“明瑞祥”店中积压的一批青绿色布料。
既然被称作主家奶奶,就该为“自家”的生意着想。可儿得意地想。
这一日,一直等到打了四更,可儿也没有等到凌雄健的信,不禁焦躁了一夜。
* * *
第五天。
一大早,被耽搁了的信终于到了可儿手中。她且不着急看信,而是叫来送信的传令兵。
“将军在那里可好?”她迎头便问。
那个年轻的传令兵眼神闪烁了一下,答道:“将军一切都好。”
可儿皱起眉,死死地盯着那个明显有所隐瞒的传令兵。他的脸不由涨得通红。
“说实话!”她低喝道。
那士兵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这位将军夫人竟也有着将军的威严。只是,军令大如天,夫人再厉害也没有将军厉害。他只得硬着头皮,挺直腰杆又说了一遍。
“将军……很……好。”
不过,气势上比刚才又弱了许多。
可儿瞪起眼,打量着他。她知道凌雄健的军纪一向严明,如果是他命令他撒谎,她估计,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说实话。
她低头思索了一下,抬头笑道:“是不是将军让你告诉我,他一切都好的?”
传令兵警惕地望着可儿,又转头瞄了一眼一直守在门口的老毕——老毕正抱着双臂,站在大殿门外,也在皱着眉头望着他,一点儿也没有伸手相救的意思。
士兵不置可否地低下头去。
“那我问你,将军身体可好?”可儿的声音异常温柔。
士兵飞快地抬了一下眼,又扭头瞥了一眼不肯相救的老毕,这才答道:“好。”
只不过,那语气连老毕都不肯相信。他走到传令兵的跟前,直直地瞪着他,粗声喝问:“将军怎么了?”
“是不是将军下水了?”可儿也接着问道。
传令兵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可儿身上,他那吃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是不是将军的旧伤发作了?”可儿又追上一句。
他忙低下头去。这动作等于是证实了可儿的猜测,她不禁有些慌了神。
“这可怎么好?”她喃喃低语。
倒是老毕先镇定了下来。
“夫人不必着急,有老鬼跟着应该没事。老鬼会针灸,以前全靠他的针灸为将军止疼的。”
疼。他旧疾发作时会疼。可儿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传令兵抬起头来望着老毕。
“将军不想让夫人担心,所以不让说。”他胆怯地说道。
老毕扭过头,闷闷地道:“是我们猜的,又不是你说的。”说完,又回到门外站他的岗去了。
可儿挥手让传令兵下去休息,这才拿出信笺。
与她想的一样,信笺开头写道:“吾妻:一切安好……”
这些狂野遒劲的字突然在可儿视野里晃动起来,她忙放下信,闭目稳了稳心神,又重新拿起。
凌雄健写道:“……水势已退,不日即可相见。”
正如她的猜测,里面没有一丝关于他身体状况的信息。
可儿慢慢折起信,越折心火越大。
他竟然对她隐瞒伤情!
想起凌雄健三番五次重申的,两人间要坦白的话,她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这算什么嘛!是怕她担心还是要她担心?难道他不知道,不明白情况才更让人担心?
这会儿,她恨不能凌雄健就在面前,好让她指着鼻子好好地臭骂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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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十二天,凌雄健才领着凌家军打道回府。
在这期间,他的信每日一封,没有再间断过。
不过,可儿已经不再相信信中“一切安好”的保证,她每次都变着法子从送信的传令兵口中套情况。以至于那些士兵都十分害怕这份差事会落在自己头上,他们纷纷向凌雄健抱怨,说夫人有能让死人说出他的秘密的本领。
凌雄健听了只是觉得有趣地笑了笑,并没有当作一回事。他的伤只发作过那么一次,他觉得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是可儿的反应太过激了。他甚至认为,让她恼火的可能并不是他竟然没有告诉她实话,而是这违反了她那喜欢掌控一切情况的管家婆天性。
不过,这同时也证明了他在可儿心中是有一定份量的。
回家的路上,凌雄健骑在马背上沾沾自喜地笑着。
第十八章
扬州•;北郊•;安国公府门前大道
连日的晴好天气不仅使邵伯湖灾情很快得到了控制,也令冬眠的万物全都在这暖暖春阳下开始复苏。
凌雄健走时还是残冬初春的景致,只隔了这十二日,春光就全部显现出来了。
乘着一路的花红柳绿,小幺领着卫队中一些尚未成年的小兵们跑在队伍最前边。他们一边大声唱着从老兵那里学来的荒唐小调,一边随性笑闹着;时而跑出人群去攀花折柳,时而又跑进队伍里,缠着老兵讲当年的战斗故事。这一路,到处洒下他们欢快的嘻闹声,引得路边插秧的农人也纷纷抬起头来,笑咪咪地看着这些放肆的青春少年。
望着那些半大孩子,凌雄健拉住想要约束他们的老鬼,笑道:““让他们放松一下吧,快到了。”
果然是快到了。没一会儿,国公府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斜斜地照在河岸边一丛丛开得热烈的迎春花上,使得这花看上去像是着了火一样明艳动人。国公府里的桃花柳树也耐不住性子,隔着河岸便与迎春花争抢起春色来。在一簇簇姹紫嫣红的包围之下,就连那原本灰扑扑的大殿也显得份外明亮耀眼起来。
凌雄健抬手遮住刺眼的光芒,疑惑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大殿,好久才得出了结论:显然,大殿的墙壁被重新粉白了一遍。那夕阳照在白墙青瓦上,使这栋建筑物第一次在他的眼前呈现出昔日的皇家气派。
望着眼前的一片勃勃生机,凌雄健内心突然升起一丝异样感觉。这种感觉既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就像是旅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不由自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在连着好多天没有休息后,突然发现了一张舒适的床……
“哟嗬,到家喽。”
小幺尖声打着忽哨,领着那帮小兵们冲在最前方。
家。凌雄健蓦然一惊。对了,这是家的感觉。
他几乎已经不记得“家”是什么感觉了。说起来,他有好多处封邑,可是却没有一个地方让他有这种感觉。
在他的记忆里,唯一一个可以称作“家”的,是四岁之前与父母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那是一座小小的营帐。他的父亲总是坐在帐中一张大案后跟其他大人讨论着什么,而母亲则喜欢带着他躲在帐后偷偷地看着。被父亲发现时,母亲会抱着他“咯咯”笑着逃跑。父亲有时候会追出来,抱着他和母亲在营帐前的草地上打滚;有时候则只是皱眉瞪着他们,挥手叫他们走开……
后来,他被父母送到外婆家。在最初的几年里,他偶而还能忆起那座营帐。然后,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个记忆也跟着越来越淡,终于有一天,它们全部淡出了他的脑海。
可是,就在这一刻,望着披着金色晚霞的大殿,他竟然又想起了那座营帐,以及那种感觉……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