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部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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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陆航突然想起了连凯曾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话就像头迷失方向的鲸鱼一样,被涨潮的浪一下子搁浅到了岸边。现在,陆航的脑子里满满地就只剩了这些话,他被那个浪头弄懵了,被浮沫的浪花搅乱了思绪,是的,就是那样突然。

那么回到所谓的“突然”之前,夜晚就像一个守时的情人每日降临。陆航觉得那是个再也普通不过的夜晚,尽管他从面前石绍杰的眼神里看到了些许波涛,但他心里的湖面是平静的,

平静得似乎凝固了一般。

吃完饭,夜还不太深,陆航看见三五成群的人们兴高采烈地从身边走过,或许对他们来说一天才刚刚开始。石绍杰的眼睛正盯着马路上一辆辆穿行的车,企图从车流中找到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陆航知道想在这条商业街上拦到一辆空车是困难的,更何况又正值周末的夜晚。微凉的风让他感到惬意,如果忽略掉将近四十分钟的车程的话,就这么走回去也是不错的选择。陆航突然有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另一个所谓的“突然”也来临了。

街角处的争执吸引了这条不宽的道路上几乎所有人的注意,虽然隔着一条街的宽度,但那头突兀的浅栗色的头发,还是让陆航很快就认出了正处于风暴中心的人便是萧啸。男孩抱着胳膊一脸提不起精神的模样,似乎对自己所处的景况丝毫不以为然。

“阿航,我去瞧瞧。你在这里等我。”

石绍杰扔下这句话头也没回地就朝着街对角跑去。陆航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萧啸跟别人打架的情景,那时他还在美国,从公寓里提了一袋垃圾放到指定的垃圾回收点时他就看见不远的地方,萧啸正被一群人围在中间。那些人中不乏有些体格健硕的,甚至有一些看上去应该比那时刚上中学的萧啸大上好几年的孩子。陆航丝毫没有想要阻止的意思,他记得当自己放下垃圾准备回公寓时,听见身后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有几个人被萧啸打翻在地,他从突然豁开的地方看见萧啸的脸。嘴角已经裂开血凝结在下巴那里,面颊额头到处都是擦伤,就是那样一张狼狈不堪的脸上却挂着胜利的笑容。

所以,陆航并不担心此刻正对着三个流氓样子的萧啸会吃什么亏,倒是自说自话跑去的石绍杰出事的可能性很大。

周围有更多的人围了上去,陆航已经看不见对街正站着的萧啸和石绍杰。周末的夜晚闲暇下来的人们把这街角的一幕当做了余兴节目,抱着胳膊看得津津有味。

陆航并没有被隔在人群外太久,只是过了一会儿,人群忽然往外散开,陆航看见人群中心有一道光在他的视野里划出一道口子,一个流氓的手里多了把刀。人群惊恐地朝四面八方逃开,陆航被突然意识到危险的人推搡着向后退去。刀口原本就是朝着萧啸的,可就在流氓冲上来的时候,有一个身影猛然间出现,然后那道刺目地白光嵌进了那个身影里。

这帧画面是那条街道上仅有的没有任何嘈杂,甚至可以称为安静的画面。所有的人都带着诧异的表情,直到人群中有人如梦初醒地喊道:“杀人啦!杀人啦!”

夕阳很美,微风拂面,陆航觉得自己正站在连凯带他来过的那个教学楼顶上。远处有小河,还有升腾的白烟。连凯扶着栏杆向他微笑:“陆航,你已经学会爱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陆航扯了扯嘴角,慢慢地向前走去。然后,他停住脚步,他的手朝下探着,触到一片温热的液体。他觉得自己的手被什么缠绕住了,他被一种力量牢牢地吸附在那汪温热的液体里。有源源不绝的热量从那里传过来,传过来揪紧了他的心。

“你这个混蛋……”他说完便紧紧咬住了嘴唇。

回到自己家里时,已经接近黎明。陆航机械地洗着手,看着水从指缝间欢快地穿过,水流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被放大。他靠在水台边,然后想起石绍杰。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莽撞少年,想起那个总是被阳光眷顾的矫健身姿。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几几年的几月认识这个纵贯了他整个青少年时代的人。不,或许他记得,他从来就对数字特别敏感,但现在,在天亮前最最黑暗的这个时段里,他失去了这份敏感,失去了解析那些符号的能力,他计算不出在他仅有的人生里石绍杰的存在究竟占了几分之几。

天空完全放亮之后,陆航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是连凯的声音,他说:“陆航,你过来一趟吧。”既不报忧也不报喜,还是一贯地平静到令人琢磨不透的语调。陆航在出租车微微地颠簸中对着清晨的阳光眯起眼睛,他想起昨晚接到他电话以后,连凯气喘虚虚地赶到医院时的样子。那小子一声不吭地和他并排坐在急诊室门口,然后对他的离开也没有过问更多,而是放任了他的临阵退缩。“临阵退缩”,或许这样比喻并不合适。

陆航在通往病房的走廊上,看见脸色苍白的连凯。男子正站在护士的值班室门前喝着纸杯装的咖啡。

“这里的护士都很热情,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大概只有对着你才会热情吧。”陆航看着连凯手里的纸杯摇了摇头:“那个……医生……怎么说?”

“我没问啊。”连凯耸耸肩,接着说:“昨天晚上你走后没多久,我也走了。因为这医院离我家近,我来的比较早而已。”

连凯一本正经地瞎掰着,陆航开始望向他身后的病房,相似地门分立在两边,或开或闭,弥漫在整条走廊的消毒水味,几十年如一日地相似并且浓烈。

“石绍杰的妈妈刚刚回去了。对了,昨天你走后不久,萧宇也来了,现在应该也带着他弟弟回家了吧。”

陆航微微点点头,朝前走了两步后回过头来对连凯说:“熬了一夜,你也早点回家休息吧。”

他重新回头专注于病房号牌时,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

陆航现在清醒地想起几年前他也来过这家医院,白炽灯光和令人压抑的如同真空般的静谧都让他感到似曾相识。那时,他踏着一路红色的鞭炮碎屑,闻着还来不及被空气稀释的火药味来到这里。他记得街道上张灯结彩的样子,就连医院的急诊部都不免俗地挂着红彤彤的中国结。陆航以为在那样的日子里,死亡是不会被允许的。因为是庞大到举国欢庆的日子,所以陆航才觉得,死神应该也会换下黑袍稍稍地偷懒。所以,他才不肯接受那时冷酷的事实,所以,他才不肯原谅那时愚蠢的自己。

爷爷死了,死在这家医院里。死在大年初二的早晨,死在自己眼睁睁浪费掉的二十分钟里。然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每一年的同一天里,他对着满大街欢快的人群都抱有敌意,鞭炮声像是抽在脸上的耳光,不断提醒着他无论在什么时候,敬业的死神都不会放下手中的镰刀。

他推开病房门,房间里拉着窗帘,光只能透过布料传来昏暗的光。石绍杰的病房是左侧靠窗的,他看见那张床的周围被厚厚的布帘围了起来。他挑开布帘的一角钻了进去。没有记忆里触目惊心的猩红,只有白色铺排在视野里。石绍杰,一直都聒噪的石绍杰终于安静下来。陆航将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下方,温热的鼻息有规律地触到他的指尖。他慢慢抽回手时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阿航,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去另一个世界的路太远了,那两个鬼差给我的地图,我怎么都看不懂,所以我只好往回走。”

“你……在说什么……”

“他们嫌我太笨了,要我以后跟一个聪明的人一块儿来。我说我认识一个很聪明的人,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和他一起来。但不知道他肯不肯等我,因为我跟他们说,我要比那个人晚死,不会晚很久,只晚一天。不知道那个人愿不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

在陆航的视野里,石绍杰的眼睛一点点睁开,流动在眼底的光若隐若现地闪耀着。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胸口有蠢蠢欲动的心跳声,似乎有什么就要破茧而出。是的,就在那里。陆航记得那时死神的阴影几乎覆盖住他整个世界,然后,广袤黑暗中忽然被投进一束光亮。就在那个时候,时间便作下了茧。如今,经过漫长的孵化,终于有什么迫不及待地要出来了。陆航几乎可以感觉到在薄薄的茧膜下那剧烈的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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