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条归信条,那永远都是原则,而行为远远不像信条和原则那样机械和单纯。行为如此,恐怕想法就更难说了。在范正纹搭上了万长青这条平稳航行的巨轮以后,她的工作明显变得顺手和迅捷起来,但心情却随着这条巨轮的前进,被万长青的影子干扰得越来越躁动不安。她并不是不想与万长青的关系更进一步,也不是万长青不愿与她的关系更进一步。只是在更多的社会羁绊和心理障碍面前,她把自己完全禁锢住了。尽管她早已有意无意地打听出了万长青已经与妻子离婚五年的事实,甚至在她初次听说万长青离婚多年未娶的时候,她还在那个夜里做了一个与万长青结婚的美梦,但是无论如何她不敢迈出这艰难的一步。这太难了,每当想起这件事时,她的心里不是充满了浪漫和向往,而更多的是愁闷和烦恼。既然如此,她干脆告诉自己说,不要想这件事,永远不去想它。
不去想的事情,并不能阻止它的存在,而且越不去想的事情,往往越会占据人的脑海,甚至左右人的想法。这差不多是范正纹的经验之谈。半月十天一次的棋会,范正纹与万长青仍然保持着,而且大有愈演愈烈,无法停止之势。在与万长青的对弈中,尤其让范正纹又想又怕的是万长青那越来越大胆的眼神和表情。这一天终会来的,在范正纹的心里,这种预感已经越来越清晰了。她害怕这一天,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她甚至会在许多时候,包括在与万长青下棋的时候走神想像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将如何对待万长青,与他做些什么。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就像范正纹最初所害怕和渴望的一样。只是它来的道路不是浪漫和激情所铺就,而是携带着一个震惊可怕的消息。那个深秋的黄昏,范正纹永远都不会忘记,就像欧阳旭死亡的早晨一样,恐怖疯狂、刻骨铭心。本说好与万长青在七点半下棋的,但在六点半的时候,一个电话打入她的手机,这个电话不是别人,而是报社的社长。他带来的消息使她在一刹那如掉进了万丈冰窟一样,浑身冰凉。他说,她介绍的那个工程承包商,在施工过程中,墙体出现坍塌,死一人,伤二人。承包商现在已经失踪。据初步分析,是工程偷工减料而致质量问题所造成。
范正纹大惊失色,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将面临怎样的局面时,范正章急促的电话铃声又在报社社长电话刚挂断时,急切传来。
范正章的声音一如大祸临头的样子,他说,阮蓉所承揽的工程出了事情,墙体坍塌,一名工人砸死,几人受伤,工头出逃。
范正纹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姐,姐,电话传来范正章的叫喊声,姐,你听着没有,姐,你快想办法吧?
……
姐,阮蓉也吓坏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做。
去他妈的阮蓉吧,听见“阮蓉”的名字,范正纹突然清醒过来,第一次像范正章生气时一样粗俗地骂了起来,范正章,你给我听着,阮蓉从我这里拿走工程,你必须让她给我摆平了。让她把工头找出来,承担一切责任。
姐,不可能,阮蓉也不认识那个工头,她只不过是给转包出去了。姐,我已经问了阮蓉,阮蓉也向我交了底,她从中拿走了三十多万,据说在工头与阮蓉中间可能还有人扒了层皮,因此事故肯定是偷工减料造成的。姐,你得做好准备,赶快找人吧!
……范正纹一脸茫然,无言以对。
姐,姐,你快想办法吧,否则的话,说不定会出什么乱子的。
……完了,范正纹心里想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她的前途也许要画上句号了。她终于栽在欧阳旭这件事上了。工程调查必定会牵出回扣问题,回扣问题再查便是她与阮蓉的关系,以及阮蓉拿到工程的情况。到那时欧阳旭的事情将无法捂住。所谓恶有恶报,但被阮蓉利用了这件事,却是让她难咽这口气。
姐,你说话呀,你现在第一要做的就是阻止报社报道。
……范正纹仍然是一副绝望的沉默。
姐,姐,纪委和检察院也许要介入,你知道吗?你得做好准备呀?
……范正纹一脸茫然。
范正章在谈检察院,谈法院,谈受贿,谈牢狱,谈前途……范正纹突然什么也不想听了,她将手机挂掉了,然后坐在椅子上,把头仰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波纹,无神的两眼充满了空洞的幽暗。
手机再次“丁丁东东”地响了,范正纹仍然仰着头向上空洞地望着,没有任何接电话的打算,就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
一分钟,两分钟,手机停了响,响了停,停了又响,范正纹始终没有接。几分钟后,等手机的铃声停下再也不响时,范正纹才从天花板上收回眼睛,坐正身子。此时,有两行泪水倏然间从眼里滚出,像两颗透明的珠子迅速从范正纹的脸颊上掉下来。
七点的时候,范正纹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下来。她正驾车行驶在万家灯火的霓虹灯流里,去奔赴与万长青的下棋约会。在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思索后,她在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多少年来,自从她走上这条道路后,所有家庭该有的天伦之乐她都基本上不再享有了,所有女人应该享受的呵护和情爱她也割舍了,这是为什么?丈夫走了,女儿也越来越远了,而到头来这未知的命运仍然像一条岌岌可危的独木桥,不知将把她带向何处,也不知道她何时将会从桥上翻身落下。既然命运要结束这条道路,对多年来疲于奔命的她来说,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因此,她的心平静了,如死水一样不起波澜。当范正章的电话再次打来时,她只是安静地说:
正章,我认命了。我这是自作自受。
范正章还不罢休,仍然事后诸葛亮地说,你不是当初不答应给阮蓉工程了吗?后来为什么又突然给了她呢?
不提这件事还罢,一提这事,范正纹感觉心内涌上对阮蓉的各种新仇旧恨,于是咬牙切齿地说,正章,你有脸问这件事,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到这一步?
姐,怎么成了我?
你去问问阮蓉,她是怎样拿到工程的。
风很凉,从窗外吹进来,打在范正纹的脸上,有如雨水般。范正纹用手一摸,原来脸上又流满了泪水。看来舍弃挚爱的东西,尤其是为之奋斗了多年的东西,肯定不是轻松的,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认命,只是在迫不得已情况下做出的没有选择的选择,如果有一线希望,谁又愿放弃呢?所以,我哭,是因为我难过,是因为我痛心,我心疼我的奋斗。
半小时后,范正纹已经坐在了万长青的对面。脸上的泪痕虽然经过化妆已经不太明显,但眼睛里的伤痛仍然不可掩饰地向外散播着。万长青肯定有所发现,因为他在看见范正纹的脸后,不再像往常一样以打趣的方式开场,而是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一本正经地抓起棋子让范正纹猜,范正纹猜错了。万长青二话不说,两手指夹起一颗黑中透碧的玉子“当啷”一声落下第一颗。
范正纹连输两盘。第三盘之前,范正纹去了趟洗手间,用以平静和凝聚精神,但是又输了。第四盘开始时,范正纹勉强堆起笑容,打趣地说了一句“我先了”,便把手伸向棋盒,准备抓棋子开始。
范正纹的手没有起来,因为万长青一只宽大的手突然盖向了范正纹柔软的手背,并且死死地压在了上面。
不要说话,闭上眼睛!万长青只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自己先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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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一个战士接到了首长的命令,范正纹也像万长青一样闭上了眼睛。在这一时刻,一切全都安静了下来,眼前的一切消失不见了。黑白棋子、红木棋盘、对面的领导,还有身旁那些雅致的装潢,一切外在的,有形的,一切有色的,有声的,都从范正纹的眼前消失了。只有一种东西,一种无形的、抽象的东西,正从灵魂的某个地方慢慢破土而出,生长发芽,然后像一朵奇异的花朵开在了范正纹的心上。
哦!范正纹抑制不住挂着晶莹泪水的睫毛的颤动,轻轻张嘴缓缓舒出一口憋了太久的气息。那是她久久渴盼的爱情之花,是她日夜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