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焚烧了整整三天三夜,昔日虽然破旧,却也曾一度辉煌的永明宫,就此化为瓦砾灰烬。宫中人泰半都葬身火窟,逃出来数百人,一半被当场射杀,一半做了俘虏,却也因膺飏之请,我垂头丧气地下达命令,全都砍了脑袋,以便日后报功。
万物皆有生有灭,永明宫是如此,太后、天子也如此,忠平王亦不得独逃。事后想起来,膺飏这家伙嘴里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然而当初他的朋友遭了官司,他却为何不以“生灭是常”来自我安慰,还偏要捉了我去抵换,险些害我无罪被磔?其后我赍了先帝诏书去捕拿他,他也不肯认命,偏要抗拒王法,和我放对。仔细想想,人之为人也,莫不如此,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看得淡,触犯切身利益,却都一个个乐生惧死,大道理全抛去荒郊野外了。不过这时候我心却如槁木死灰,根本提不起兴致来质问膺飏行事的前后矛盾。况且大火眼见已经无法扑灭了,我就算驳斥得那太山大侠哑口无言,又于事何补?
我写了一道奏文,称:“逆贼挟天子而纵火,下臣奋貔貅以施救,奈何宫储易燃,烟焰张天,诚恐国祸之不可禳也。驽钝之才,不能洞悉奸轨,若使天子蒙难,虽身百死不得往赎也!”我当然知道,这火本是我军放的,不是忠平王放的,再怎么矫辞掩饰,只能越描越黑,想掩天下悠悠之口,想蒙蔽千年史册,都不过无意义的挣扎罢了。但我必须这样上奏,不是为自己开脱罪责,而是为高市王织好一条遮羞布。
派快马将奏文传回京都,不久便有王命下达,骈四骊六的,先咒骂一顿忠平王的丧心病狂,然后温言抚慰前线将士,既要我们努力救火,却又说:“趟天子蒙难,是天不佑我大成,致使奸谋得逞,非卿等之过也。”
我看那王命的口气、用语,乃至修辞,分明是出于获筇之手。于是就在军中、都中双方门面文章大作特作之时,煌煌永明宫化为一片焦土。等能燃烧的东西基本全都烧尽了,我才派士兵入内搜捡。天命之君也好,帝王贵胄也罢,经火烧过全化腐臭,和猪牛犬马没有什么区别。想要在火窟里找到太后、天子和忠平王的残骸,无疑比大海捞针还要困难。我和膺飏商量了一下,只好搓几捧黑土,盛以金匮,裹以黄绢,假装是太后和天子的遗骨,又翻着一个面目全非的脑袋,假说那便是逆贼郕瑜。
从我往下,三军缟素,为天子服丧,装模作样哀哭恸地地回归京城。高市王也做足表面文章,亲率三公九卿、大小官员,出城十里以迎天子灵柩。典仪诸署合议后,给大行天子追的谥号为“元悯”,庙号“殇宗”。
因为我和膺飏没能保全殇宗元悯皇帝的安全,一齐上疏请罪。高市大王即以摄政藩王的身份,贬我为城门司马,贬膺飏为中庶子。不过丈人偷偷告诉我说:“明春正月,大王即正位天子,并赏百官。已有内命,我加大将军衔,获筇加车骑将军衔,贤婿为大司徒,加卫将军衔。”
我闻言吓了一跳,大司徒秩万石,主掌民事,实际权力等于宰相,加卫将军则兼涉军政,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步登天,可以位极人臣。丈人做大司马、大将军,那和太傅一样,都是不常设的上公,获筇太尉、我做大司徒,都列三公显爵——年不而立做到三公的,本朝肇始以来,从来就没有过!
如果不是永明宫那一把火烧坏了我的好心情,听闻此讯真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甚至当场惊喜得说不出话来。然而现在的自己,却只是浅浅一揖,回答丈人说:“儿婿年轻,恐难当此大任。”丈人拍拍我的肩膀:“休太谦逊。日后你我翁婿并力,致国太平,标名青史,诚千秋佳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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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部 龙池劫灰 第四十一章 得失
更新时间:2008…6…12 12:30:07 本章字数:4320
古诗云:得何所得?失何所失?目之所见,心所未悉。
城门司马秩千石,是城门校尉的属官。此刻的城门校尉是老相识尉忌,他怎么敢对我指手划脚?连署中议事都执意要推我上座,人情虽浓,朝廷制度可就坏了。我干脆托病不去视事,省得他难做人。
回京以后,终于接到妻子的来信,写得却很简略,说自己独守空闺,思念征人,未免寂寞,偶尔去隔帘听狐隐讲道,倒也颇有心得。她家书上轻描淡写,我读到却如五雷轰顶。狐隐这家伙,竟然还没从我家中离开吗?堂堂宦门内眷,竟然去听一个阴阳士讲道,实在有悖礼法,更糟糕的是,狐隐长得那么漂亮,真是我见犹怜,妻子和这种人接触多了,我做丈夫的怎又可能不烦躁生疑?
接到家书的当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眼前一时闪过妻子的倩影,一时又是狐隐的容貌,把这两人摆在一起看,真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事先不知道他们有所接触还则罢了,既然知道了,我怎可能再放任两人共居一宅?
天将黎明,我披衣起身,写好一道奏章,请假欲往成寿郡去迎亲。奏章递上去,我在阙外往来徘徊,心中烦闷不已。果不如我所料,高市王断然否决了我的请求,我只好等丈人下朝后,请他前去关通。丈人问我:“正待遣人去接我女,贤婿何必亲往?”我怎敢把自己的怀疑明明白白告诉丈人?只好敷衍说:“牵之念之,只望早日相见。儿婿快马前往成寿,年内即可赶回,不误新天子登基大典。”
丈人看女婿牵挂女儿,如要发狂,心里定然是很乐意的。他关照我说:“务必早日回来,新天子登基时,势不可无卿也。”于是返身入内去游说高市王。直到当天下午,才有内命传到,允我暂时告假。
我一晚也等不得了,匆匆收拾行装,黄昏时分出了京城南门,快马往西驰去。此次带在身边的,不过七名骑兵,一起放开马蹄,晓行夜宿,非止一日,进入高航城中。城守官吏看我匆匆赶回,吓得全都俯伏在地上,为没能远迎而请罪,我也懒得搭理他们,一顿鞭子驱退了了事。
回到家中,甩蹬下马进入内室,却遍寻不见妻子的踪影。好不容易遇上侍女雪念,问她:“夫人安在?”小丫鬟的神色却有些慌张:“奴婢也正在寻找——今晨起来,便不见夫人了也。”
看看窗外天色,已经过了正午。整整一个上午不见主妇踪影,也难免这小丫鬟要手忙脚乱,面如死灰。可是雪念的脸色再难看,也肯定比不上我的脸色难看,我感觉面颊燥热,内心狂跳不止。难道自己终于还是来晚了一步吗?“私奔”这个词汇猛然泛上心头,我双股打战,几乎站不稳脚步。雪念上来搀扶住我,我问她说:“狐隐呢?还在东厢吗?”
雪念点头:“狐先生还在东厢,尚未离去。夫人每每前往听他论道,因此奴婢也曾往彼处去寻来,狐先生却说今日夫人未曾去过。”真是瞎扯,那家伙的话也能相信吗?不过他没走就好,如果妻子的失踪和他有关,我断不能放他离开,如果妻子的失踪和他无关,以他的道法,也定能为我解决难题。
不过我当时真的不相信他会和此事完全无关……
奋力推开雪念,大概用力大了,可怜的小丫鬟“哎呦”一声跌倒在地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