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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2 / 2)

承欢一看他的眼睛,脑海里忽然想到,这双眼睛死了。

这不是阖闾临死前那带着些微快乐的闪光的垂死的眼。这是一双依然在睁动的漂亮眼睛,瞳孔透明,色泽浅淡,睫毛纤细。带着深深的恍若一梦的深情。但是,这双眼睛死了。

这比什么都让承欢感到痛,突如其来的剧痛。

“过一会儿,会有人来找你。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伍子胥低声说。

2

他顿了顿,又问:“他……临终前,说什么?”

承欢立时知道他所指的“他”,是谁。

“可惜,不能回去见你了。”承欢一字一声地转述阖闾的话。

每个字都敲在他自己心上。

伍子胥听了,默然良久,苦涩难言地笑了笑。

“我一直想,维持着平衡。”他说,“吴国和楚国,吴国和越国,我和阖闾。”

承欢不解。

“需要维持着平衡,有些东西才不会破裂。”伍子胥细声说。他的声音忽然失去了原本的深沉音色——那种深深压抑着感情的平静悦耳的声音,而变得单薄,“我从楚国逃出来的时候,几日几夜躲在江边的泥淖中。从那时起,一见到任何污垢,我都想呕吐。后来我倒行逆施,为家族复了仇,却也犯下了万劫不复的罪。这一切让我觉得,无法接受我自己,这个身体也好,这个灵魂也好,都无法为我自己接受。所以我想,和阖闾之间,保持着距离,是最安全的。”

“我不理解。”承欢咬牙。他只觉得自己本应该无所得也无所失。只不过一个人死去了。但是他觉得很痛,让他恐惧的是,这种痛仿佛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停止了。“这种理由我不理解!难道你最后想要的,就是这个么!”

他猛然扬手,指向厅中的棺木。

伍子胥沉默良久。

他终于说:“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死亡’这种东西。”

他猛然掩面。

一时间,室内沉寂得像一个坟墓。

承欢看着他。

看着他的脸色变得像一个死人。

他觉得胸口的痛轻了一些。

但是瞬间,那痛楚又汹涌地泛上来。

他不胜凄凉地想,自己终身都无法摆脱这个痛了。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

伍子胥轻声说:“我走了。”

然后他起身,离开了书房。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他慢慢地走着,走进厅堂,走到棺木边。黑色的木头上用朱漆画着漂亮的图案,在眼角跳动着,像一些扭曲的舞姿。

他打开了棺木,向下看着。

他伸手,放在死者的颈项上,而后,缓缓摩挲。

然后他伏下身,抱住了那药香馥郁的身体。

在郁郁的药香后,是微酸带甜的腐烂味道。

要仔细分辨,才能分清楚那最深处,一丝细微的檀香。

那气味已经淡得像一个回忆。

3

承欢独自坐在黑暗里面。

他不知道自己的胸口还可以痛多久,他已经做好准备,在有生之年要一直这样痛下去,但是他亦不知道自己的有生之年,还有多久。

门忽然被打开了。

他抬眼,以为进来的是伍子胥。

但是不是。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体型魁伟的少年。他深黑色的飞扬的眉眼看起来似曾相识,只是那双虎虎生威的眼睛,已经哭红了。

他冷冷看着承欢,半晌之后,才说:“你果然和他很像。”

承欢站起来。

他问少年:“伍子胥呢?”

少年抬手,指他。

“从今天起,你就是伍子胥。”

承欢猛然一惊。

“什么?!”

“我说你是,你就是了。”少年眉目间有着不耐的神情,“他只留下一句话‘到我府中找继承我的人’就甩手走人,叫我何以服众?!我明日登基,怎么能少的了你!”

承欢终于明白过来。

这个人就是伍子胥让他等的人!

“你究竟是谁?”

少年冷哼一声,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才回头,说:“我是夫差。你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从今以后,我就是吴国的王,而你——你就是我的重臣伍子胥!”

承欢颓然坐下。

“为什么是我?”他喃喃地问。

然后他抱着自己的头,陷入漫长的哭泣。

他觉得有一种隐约的错觉。

仿佛这来之不易的哭泣,只不过是儿时向父母姐姐撒娇哭闹而已,再过一会,就会有温暖的怀抱来抱住他,有人轻声细语,拥他入眠。

end

尾声:

吴王阖闾死后,继任者夫差葬他于姑苏虎丘。

传说夫差征调十万人力,穿土凿池,积壤为丘,在柩外套铜椁三重,池中灌注水银,以金凫玉雁随葬,并以三千宝剑殉葬。那森森潭水,因而获得“剑池”之名。

吴王夫差五年,击败越国,越王勾践夫妇入朝为奴,后获赦。十三年,杀伍子胥。二十三年,越王勾践灭吴。

时光是残忍的。

越国灭了吴国,楚国灭了越国,秦国灭了包括楚国在内的六国。而后是大一统的汉,而后天下又三分。

白云苍狗,谁还记得当年吴越之间,那短短几十年风云变幻,在这江南柔媚里,也杀出一片铁血萧煞。

只有虎丘山下剑池的传说,一直在吴侬软语里代代传递着。

终于传到了这一代,东吴的掌权者孙权耳里。

于是他遣了三千兵将,掘山开道,想把阖闾墓挖出来。

那些随葬金银也就罢了,三千名剑,一直悬在历来帝王的心里。

勾践挖过,始皇帝也挖过,却都无所得。

阖闾的墓,就像失踪了一般。

孙权也是个率性而为的人,比如他曾经派了船队向东南航行,到了被称为琉球的岛,却在回来路上沉了。

比如他就是要来挖一挖阖闾的墓,说不定勾践挖不到,秦始皇挖不到,他却能挖到。

但是没有。

翻遍了虎丘山下,剑池底部的每一块石头,也找不到。

那剑池峭壁天然生成,无论如何也不是人力能够开凿的。所以他只把精力放在水底。

终于有人兴冲冲地来报告说,挖出了一具棺木。他连忙赶到现场去看。

可是却没有三重铜椁,更没有金凫玉雁,名剑三千。

那深埋水底的棺木里,只有两具白骨。一把黑色的发,一把白色的发,纠缠得难分难解。

孙权怅然若失,把棺木又抛回了水底,也停止了挖掘的工程。

吴王阖闾的墓,成了水穷处云起时,一个口耳相传的传说。

——完——

By 猫浮

外一章·伍鄢

斜阳。

重楼霜华,锦绣宫阙。官吏贵族鱼贯而行,在巍峨华美的楚宫。

脚底响起踏碎霜花的清脆响声。

那就像是捏碎清纯美好的女子臂骨的畅快感。

申包胥在队列里,重叠的楚服纹丝不动。

他手捧着金钟美酒,向上遥望。

楚国太子妃,原露申君伍鄢昨夜诞下一子。

天色黯淡,次第亮起的灯火辉煌深情得如同一个异国的梦,芳香盈然。

那深长缠绵的梦真的太过遥远,和眼前这高坐华堂的女子无法联系在一起。

他依然记得她的肌肤,头发在雪白的纹理上像上好的锦缎铺开。

她说,先生,我要一个孩子,给我一个孩子吧。

她说,先生,你知道么,太子无能。楚国王室无能。

先生,她的声音低微细密,像连绵的雪下在连绵的屋脊上。她冰凉的身体像鱼一样游进他的床榻。尊贵的身体。淫贱的身体。带着复仇的妖丽火影的身体。给我一个孩子吧,先生。在吴国的时候我轻轻啄你的耳朵,我就知道,你要我。

一切都结束了。

他看着那女子微微侧首,向他粲然一笑,眉目美艳,如樁华盛开。

他看着她在烛光摇曳下,光泽闪动的面靥,深了一深,忽然想起,她脸上是有酒窝的。

他看着她微微低头,亲了一下怀中婴儿的脸。那肌肤与肌肤贴近的瞬间,软融融的香甜。

他看着她挥手让宫人抱走孩子,然后,举起他呈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那弧度柔美的脖子仰了起来,而后垂下。在这一仰一垂之间巨大的美,让他忽然想到,自己终于毁灭了一种至上的存在。

与这个国家无关。

与伍氏一族无关。

只是,他在回味着,这女子一笑的媚态,白生生的耳垂,轻柔的呼吸。

更久远的时候,江南的雨,两个青年衣缳相连的友情。

一切,都结束了。

楚昭王十三年,太子妃伍鄢产一子。同年,伍鄢暴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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