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谢的嗓子很好,一时掌声雷动,劳累了一天的身子也感到轻松多了。
窑蒜箍好后,土工活便正式展开。秀兰弟弟帮了几天忙,回家上学去了。岳父来帮了一天,对老谢的手艺很赞赏。看着女儿累得又黑又瘦,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唉,这女子咋就这么痴情,为了茂生连命也不顾了。女儿看女婿的眼神让人感动得想哭。当年秀兰她妈也是娘家不愿意,结婚三年了都不让她进娘家的门,后来有了孩子,母亲才允许他们一家上门。秀兰妈做女子时就一身好苦,婚后家里没吃没喝,饿得昏倒在地里。婆婆对儿媳妇很挑剔,走路姿势不对她都要骂,秀兰妈一天泪水洗面,还要承担一家人的针线茶饭。后来分家,只给了他们一床被子,四个孩子六口人钻在山洞里生活了两年,累得他直吐血。但那也是他们婚后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山野里他们一家人无拘无束,山洞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孩子回去后跟野人似的,看得村里人都流泪了。后来,他们就翻了身,光景一年比一年好,那段岁月给他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
黑蛋来了,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大家休息的时候他也不停手,土工活从头干到尾。大女婿因为受过伤,不能干太重的活,只好给老谢当小工。茂生挑了几天土,肩膀又压烂了,疼得他龇牙咧嘴,一直在咬牙撑着。
合龙口的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鞭炮声声,豆花抱着春娥的孩子抢着要糖果。白秀那段时间一直给茂生的母亲帮厨,吃饭的人多,又都是下重苦的小伙,她跟秀兰根本忙不过来。那时家家都流行吃钢丝,是粗粮细吃的一种。钢丝是把玉米面经高温机压后的一种食品,长期吃对身体不好,在那个年月,能填饱肚子就已经很不容易,大家谁还顾得了这些?
一个多月后,经过全家人的不懈努力,乡亲们的大力支助,茂生家的窑终于箍起来了!
窑箍成的那天晚上母亲坐在里面不出来,默默地流泪。她想起了茂民和茂娥,可怜的儿女活着的时候没有住上像样的地方,死不瞑目呀!母亲说她要在里面先住上一晚上,被茂生拉了回去。三个像炮筒一样的直口窑没有门窗是没办法住人的。里面的砖缝还要细细勾刷,用钢刷子一点一点地把粘在砖上的泥灰刮下来。秀兰包了头巾,一天下来腰酸脖子困,胳膊也肿得很粗。母亲几次劝她休息几天,她不听,三面砖窑她跟茂生整整清理了二十多天才算有了眉目。
为了尽快搬进去,茂生找到乡政府信用社想贷一笔款,信用社要担保,他于是找到了未来的岳父。岳父让茂生先不要着急,等窑干了他给茂生借五百元钱做门窗。茂生不好意思,岳父说都一家人了,还那么客气干啥?这五百元钱我不等着用,你们啥时候有了再说,没有的话就算我给你们的一点帮助。
庄稼收倒后,天气也一天天地凉下来。往年的这个时间都会下雨,茂生赶在雨季之前把窑箍成了,心里一直很庆幸。
茂强好长时间没来信了,听说前线战事一直很紧。前些日子大家都很忙,母亲似乎暂时忘记了他。现在忙完了,又开始唠叨儿子了。她让茂生给茂强写信,就说窑箍好了,弟兄两个每人一孔,老人住一孔。母亲像是提前分好似的,她说以后你们谁有本事了再修一院,没本事这三面窑就够住了,宽宽敞敞的,人要知足呀!现在她就是死了,也甘心了!
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地上一片泥泞。大家都闷在家里。年轻人睡了两天后睡不住了,约了人打牌,一打就是一天。雨忽大忽小,墙头都已经湿了半截。
秀兰拾掇了几双鞋垫,一直没时间做。下雨天给了她充足的时间。母亲到大妈家去了,父亲去了大姐家帮忙铡草,屋里就剩了他们两个。
茂生拿了一本书无精打采地看着。纳鞋垫的声音“噌噌噌”的是那样有节奏。秀兰的鞋垫纳得很好,已经给茂生纳了好几双了。鞋垫上下半部是鸳鸯,上面是荷花,红红绿绿的很鲜艳,村里的媳妇都借去做样子。
秀兰在炕上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张贤亮笔下的马缨花。茂生不觉细细端详起来,发现她也用一种异乎寻常的、闪烁着灼热光芒的眼神凝视着他。她的睫毛很长,眼圈因劳累而微微泛青,显得固执而深邃,像一汪荡漾着的山泉,仿佛要把你洞穿。那眼神像暗夜中的星星一样,幽幽地诉说着她的爱,她的哀怨和幸福。
突然,她“哎哟”一声,眉头马上皱了起来,看时,原来针把手扎破了,殷红的鲜血从指头上冒了出来。
“休息休息吧,累了好长时间了,这鞋垫又不等着用。”茂生的心随着那滴血颤了一下。
“没事的没事的。给你纳鞋垫,我不累。你没听人说,女婿的活,心上搁,一针不到睡不着嘛!趁着下雨,我要把它纳成哩。”秀兰羞怯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又在飞针走线。
“让我看一下,疼不疼?”茂生凑了上去。
“哎哟没事的,这点疼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对我好,再苦再累我也愿意!”秀兰嫣然一笑,把头发往后拢了拢,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两颊红扑扑的,有些娇羞的样子,嘴里低声地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记得有一次她从娘家回来受了嫂嫂的气,哥哥也埋怨她自私。秀兰委屈得哭了。茂生说你家里也忙,以后农忙的时候就不要再来了。秀兰擦了眼泪,说这光景是你的也是我的,我们是一条绳上拴着的两个蚂蚱,既然命运将我们安排在一起,这人生的钢丝桥再难也得走下去——莫跑了你,也莫走了我!
多么可爱善良的人呀!她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和茂生绑在了一起,休戚与共,茂生的理想便是她的梦想,茂生的痛苦便是她的痛苦。她的心里只装着茂生,没有自己。茂生便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精神依赖和希望寄托,茂生就是她的一切!
老谢(2)
秀兰从小在娘家娇生惯养,很少干活,面对一贫如洗的家,一个柔弱的女子却爆发出了那么大的能量,拼死拼活地要让茂生家富起来。她做到了许多结婚几年的媳妇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过了一会,秀兰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香蕉。香蕉是大哥走外县干活买回来的,每人一根,秀兰舍不得吃,就拿了过来。
“吃吧,好吃着哩!”香蕉带着她的体温,热乎乎地塞进了他的嘴里。
甜甜的,有点油糕味的香蕉在茂生的嘴里咀嚼着,他无法下咽。
秀兰像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一样看着他,眼里满是欣喜。
“你也吃一口吧。”茂生说。
“我不吃,我已经吃过了。”秀兰转移了视线,好像对香蕉很不感兴趣。
“你吃一口,我要你吃嘛!”茂生把香蕉递在她的嘴边。
秀兰摇着头,香蕉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哎哟!”她惊呼一声蹲了下来,很惋惜地看着已经粘了土的香蕉,指头在没有粘土的地方抠了一点,轻轻地放在嘴里,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样子很可爱。
“秀兰,给我唱首歌吧?”茂生痴痴地看着她,好像刚认识她一样。
“我唱得不好,你可不要笑话。”说完她便抬起了头,向窗外看了看,确认没有人,才低声地唱了起来:
清水水玻璃隔着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
双扇扇门来单扇扇开,
叫一声哥哥你进来。
眉对眉来眼对眼,
眼睫毛动弹把言传。
一对对母鸽朝南飞,
泼上奴命跟你睡。
灯锅锅点灯半个炕炕明,
烧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你穷。
茅庵庵的房房、土的炕炕,
烂大了个皮袄伙呀么伙盖上。
雪花花落地化成了水,
至死了也把哥哥你随。
咱二人相好呀一对对,
切草刀铡头不呀么不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