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活;幸好他的海外兄弟寄些华侨钱回来给他,使他在经济方面还不至于太难过。他后来勉为其难的养育了个儿子叫黄志强。黄志强聪明伶俐,虽然没有经历过土改风暴,却也知道金戒指的事。「爷爷有一只金光熠熠的金戒指,是吗?」有一次,黄志强这样问他的爸。黄毅猛摇头,不准儿子问这个事。「村里人人都在说,我为甚么不可以问?这只金戒指如今藏在毛伯伯家中……」黄志强又说。他称毛大进做毛伯伯。这话如果向外说,那肯定是犯上了天条,不用上纲上,也已经是地主反攻倒算的铁证了。黄毅慌得虎起脸,一巴掌堵住儿子的嘴,声色俱厉然而又低沉得只有两人听见的警告道:「我们跟人家不相同不一样……再也不能问这个事,再也不准说这个话!」事关重大,黄志强也真的不再提金戒指的事。
﹝3?br />
毛大进不用本,不花钱,只靠把口斗人人,就得到了一只村人梦寐以求的金戒指;随,他又生了个贵子;可谓双喜临门了。因那是喜庆的日子,那小子就起名叫做毛喜庆。岁月匆匆,已经来到八十年代。毛喜庆三十岁了,可还没有结婚,正四处托人说媒。乡村之人到了这般年纪还讨不到老婆,就很遭人议论,是很有点不出息的味儿了。不过,乡村里这么不出息的人还多呢!一天,毛喜庆急匆匆的跑回家来,要他爸掏出那只金戒指来拿去卖。毛大进傻了眼,喝道:「你发疯了!」毛喜庆说:「卖了钱,我们拿钱去经商……开放了,有本事的人都去经商了,我们村黄毅和黄志强就正在筹备开杂货铺呢……」「胡说八道!」毛大进不是不知道这些事,不是不知道黄毅父子正要开杂货铺,但他满脸怒气的道,「经商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哪一天上边的政策下来,经商的统统是资本家,统统捉去斗争,镇压!黄毅,我再一次的抄他的家……」毛喜庆急得直跺脚,说:「时代不同了……我们的出路,是只有也开一间铺……」毛大进打断毛喜庆的话,道:「我是绝不卖金戒指的;卖了,是卖了土改胜利果实了。土改胜利果实是可以卖掉的么?開舖,開甚&;#60087;舖,難道走資本主義道路去?」毛喜庆一气,瘫坐在木上,仰天叹长气。毛大进看看毛喜庆,又说:「你这是干甚么?你应该办点正经事,落力去物色个媳妇娶回来……」毛喜庆一下子跳起来,双手上下挥,大声道:「我穷,我没钱,永不会有人嫁给我……」
﹝4?br />
黄毅靠了他的兄弟从海外寄钱回来,两父子很快的就在村外公路旁开起一间杂货铺,紧接又办起了收购站,这就活跃了村内和左右四邻乡村的买卖,生意越做越有,居然有点兴旺发达起来。因人来人往多了,黄志强看准机会,趁势又另开起一间茶餐厅来,生意明显的扩大了。黄志强比毛喜庆小很多岁,但却早已经结了婚了。这原因是黄志强在学校里的功课好,又有点华侨钱花,因而得以与班上一个俏女生、也有点资产阶级思想的小燕谈恋爱,后来大家都考不上大学,于是你情我愿,便就到乡府去登记了。如今,小燕就打扮得整整齐齐,有姿有态的坐在柜台上收钱。日晒雨淋惯了的人,一下子在屋子里坐稳了,不多几天,皮肤肌肉就变得嫩白饱满起来,像打上白粉涂上胭脂般的光艳,却比那真打白粉涂胭脂的还来得漂亮。一个俏女生之后的粗村姑,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时髦的、动人的老板娘,真的有点资产阶级化了。黄毅父子对外的应酬日多。他们常常要到县上去开商业交流会,又要与外地的商家厂户打交道,又要接待一些书记局长之类的人物的参观访问,很多时间花在握手言欢上,没甚功夫照管店务;于是,他们请了几个工人在店里做工,一些事务便也就全交给小燕统理了。这个老板娘也自有一套本领。她不仅将店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有所创新,到外地买了一个收款机来,教一个可靠的人坐下来收钱,腾出自己来,坐到一个玻璃隔起的房间里去,打打电话,签签账单和干一些其它更重要的事。有时她还抽出空来,真的打上口红,陪黄毅或黄志强出席甚么会议宴会的,给他们增光哩!真的成了个企业了。一家人也上了企业家的规范了。黄毅暗地里忖量,也觉得十分的好笑:戴了三十年地主帽子,规规矩矩,老实做人,不想如今却一下子翻转过来,一下子变成个比地主还要地主,真的雇工,真行剥削之道,张张扬扬,风风光光的企业家来了!而翻了身的毛大进,却实在的翻不起身来……
﹝5?br />
毛大进真的翻不起身了。他耐心的等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可经商的统统是资本家、统统镇压的政策,却并没有出现,反而是经商的人越来越多的了;他当然也无从再一次的抄黄毅的家了。他看到的正好与他所估计的相反:那些甚么书记甚么长,统统的都去与理应是地主、资本家之类的人握手言欢,在一起大吃大喝,推心置腹的谈甚么生意经了!他,一个正统的土改根子,一个叱咤风云的贫农,如今是被冷落在一旁了。毛大进很愤愤不平。好不容易打倒了的地主阶级,只这么一下子,却又复辟了?黄毅家不就是一个好的例子?毛喜庆冷嘲热讽的道:「只因为你不肯卖金戒指,只因为你不肯经商;那时你要是听我的话,如今不是也与黄毅平起平坐了?」村里可以开铺的,除了黄毅家外,确是轮到毛大进家最具有条件了。因为他不仅是叱咤风云的贫农,还是村里的队长,有一定的地位,开一间铺大概是不成太大的问题的。毛大进又傻了眼,喝道:「混帐!要我去与地主家平起平坐?」毛喜庆哼了一声,不说话了。停了一会,毛大进又喃喃的道:「我是绝不卖金戒指的;卖了,是等于卖了土改胜利果实了。土改胜利果实是可以卖掉的么?我也绝不会经商的……,我要与广大的贫下中农站在一起,永远的站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有几个贫下中农兄弟是经得起商的?」毛大进确实有他的值得人尊敬的骨气。但这骨气似乎终于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在不久后的日子中,他病倒了,而且不几天,病情就显得很严重,喉咙里像卡了一块骨头,咽不下吐不出,阻了气的流通,脸色死样的灰白。他虚弱的躺卧在木板床上,怎么翻得起身呀?这时候,毛喜庆第二次建议卖金戒指。毛大进上气不接下气的道:「不能卖,不能卖……」 毛喜庆苦脸,说:「爸,你病成这个样,我忍心看你死么?我总得送你进医院去医治呀!如今是钱的世界,进医院要钱,医生要钱,护士要钱,公钱私钱,得花钱呀!不卖金戒指,我没有钱呀!我看你死&;#60087;?」毛大进沉默了,气好像也顺了一点。过了好久好久,他终于做出了一个非凡的决定,平静而连接的道:「金戒指在我那木箱底下内角,你拿去卖吧,但须卖给国家银行。得了钱,你也不要为我治病,我不会死的,你就拿钱去娶个媳妇吧……」毛喜庆听到这话,也不知是伤心,还是感动,眼泪掉下了。
﹝6?br />
在黄毅的店铺内,在一个房间中,正进行一项具有严肃意义的、重大的交易。黄毅、黄志强和小燕正围看一只金戒指。在他们对面坐的,是毛喜庆。小燕看那金戒指,樱桃般的嘴,便发出轻轻的、啧啧的声响;黄志强拿金戒指左右翻转,爱不忍释;倒是黄毅,显得平静安然。「这就是爷爷从海外带回来的金戒指?」黄志强突然的问。「这是乡下绝找不到的,这是一眼就看出的,你还要问?」小燕啧啧声不绝。黄毅连忙在儿子的大腿上捏了一下,意思是叫儿子不要说那么的敏感的话。随后,他转向毛喜庆,平静地问道:「你要多少钱?」毛喜庆犹豫了一下,说:「我拿到银行去称过了,国家收购价是五百元,外面有人出到八百元了,看你能给我多少?」黄毅笑了笑,道:「我给你一千吧!」黄志强并不理会他爸的那一捏,接上来:「爸,爷爷的纪念品,失去复得,无价之宝,给一千二百他;只可惜爷爷不在了。」毛喜庆对出价感到满意,其它并不计较,说:「好,就一千二百,成交吧!」黄毅点点头,表示同意成交。随后,他吩咐小燕拿钱给毛喜庆。毛喜庆从一双白白嫩嫩的女人手上接过钱的时候,眼睛不自主的瞟向女人的脸,心头弹一弹,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滋味在扰动。他逐张的数了钱,放到裤袋里去。黄毅在一旁,要小燕再给毛喜庆三百元,并对毛喜庆说:「毛伯伯有病,这三百块,就当是我给他治病吧!」 严肃的、重大的交易完成了,毛喜庆站起来,带一千五百块钱走了。
﹝7?br />
回到家来,毛喜庆就要送爸爸进医院。毛大进支起半边身,问道:「卖了?」「卖了。」毛喜庆答。「卖了多少钱?」「一千五百。」「值那么多钱?」「我卖给了私人。」「為甚&;#60087;不賣給國家?」「私人出得起钱。」「哪个私人出得起那么多钱?」「黄毅。」「黄毅?黄毅买回了他家的金戒指!」毛大进一下子跌回床板上,双手紧抓喉咙,彷佛喉咙里的骨头将气管食道统统堵死了似的。他挣扎了两下,瘫软了,只有出气,没有回气;不过,他似乎心有不甘,伸长脖子,睁大眼睛,断断续续又挤出话来:「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这个年头,很少人说这个话了,也不知道他说来是甚么意思?毛喜庆却忽然似有所悟,将裤袋里的一千五百元拿出来……也正在这时,毛大进的颈项像抽筋般,抽紧了两下,随后,咽气了──他死了!毛喜庆瞪大了眼睛,紧紧的捏住那一千五百元,一动不动的站在横陈尸身的床前,嘴中嗫嚅:「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此后,毛喜庆的脑海中,时隐时现的老是盘旋黄毅和黄志强那得意洋洋的形态……
﹝8?br />
黄毅的生意做得更红火,做得更大了……
更多的人经商了……
村里的人们,对那只金戒指又有了新的传说。
1993年6月
一个嫁来香港的女人
床头灯亮白光,但平板得很,死灰得很,照得房里一片沉寂。只有桌子上那个闹钟的秒针,一下又一下的移动,在这偌大的空间里,作微不足道的挣扎。她坐在床沿,呆望那支绕圈转的指针,竟十分的心酸和悲痛起来:终是没有出路啊!窗外黑了很久了,嘈吵声似乎比早先静了好多,但满天嗡嗡的响声又好像更清晰的传来。她就这么样的坐下去,还是除衣宽带在床上躺下?她拿不定主意,更加不想动;她的脑子凌乱不堪,整个人彷佛瘫了似的。这是个鬼地方呀!「睡了吧!」厅中传出一个老女人的声音,是用广东话说的。她听懂这一句,仅仅听懂这一句。她来到这里将近两个月了,每一个夜晚坐床前,到更深的时候,老女人便是说这么一句。睡,怎&;#60087;睡?你的儿子到哪里去了,怎的不肯说个明白,让我守空房,睡冷床?她想,但没有出口。她三十岁还不到,与老女人又是第一次见面,她必须有少妇的矜持和为人儿媳应有的礼貌。何即使是,老女人也听不懂,因为她说的是普通话,而老女人不懂普通话。一夜又过去了,天亮了,她陪老女人下街。老女人蹒跚而行,她便也慢脚碎步,靠老女人,携老女人的手,时不时的扶老女人一把。过了一些时间,她们又这样的走回楼上去。第一天见面始,便是天天如此,她没有离开过老女人。她的日子就是这么冷冷清清的过,大约再过一个月,她就得走了──回内地去!她与大管理处的陈伯有点交往,因为陈伯会说普通话。这大概是她到了这里之后,难得交上了的朋友,难得的倾谈对象。然而,每当她到管理处找陈伯,坐下还聊不了几句的时候,
老女人就会跟下来,催她回楼上去。谁都明白,老女人是管她管得严,堤防甚么的。她顺从老女人,然而,她还是时不时的找陈伯。她觉得陈伯或许可以帮助她一些东西。陈伯谨而慎之,不敢多说。他小心的招呼这一位颇标致颇动人的、有点特殊的女住客。几个月前,楼上的刘先生忽然的在家里放火,要烧屋子,
慌得陈伯又报警,又救火,手忙脚乱;刚平息没几天,刘先生又第二次放火,像立心烧屋同时也将自己烧死似的。这刘先生年近五十,平时就似乎不大正常,话一说多就乱,东拉西扯,叫人摸不头脑。他在一间公司里做一份杂工,与老母亲──也就是那个老女人住在一起,相依为命。到了竟放起火来,是只差没杀人了,莫不是发了神经病,不可救药了?陈伯为人既诚恳,又忠直,与楼上的大多数住客都谈得来。
对于刘先生的事,他自然与了刘先生的老母亲老女人商谈一番;因为火这东西,在屋里是不可闹玩的。原来刘先生在半年前跑到内地去娶了个老婆,而且是个嫩老婆呢!老而得妻,刘先生对老婆自是又搂又抱,珍惜无比。然而,嫩老婆图个甚么,端是图个「香港客」吧!所以,嫩老婆自是不客气的要钱要物,因为香港客就是有钱有物嘛。刘先生当然给了;嫩老婆要在娘家买屋,刘先生买了;嫩老婆要到深圳买楼,刘先生可是没有钱了。为了满足嫩老婆的要求,刘先生除了干那份艰苦的杂差外,只好又去找了一份晚上清理垃圾的工作,希望储到钱,在深圳买楼。这样下来,差不多没有觉好睡了,可深圳的楼还是买不成,又要时不时的赶回内地去看嫩老婆,心上的石头越压越重,终疯疯癫癫起来……陈伯的估计大致上没错。老母亲老女人对那个未见过面的媳妇颇不以为然:内地的女人就是没好的。陈伯也只好好语相劝几句。香港的女人好,只可惜刘先生又娶不来。放火的事自然还没完,警方告刘先生上法庭去!刘先生上完法庭不久,嫩老婆就持双程证到来了;这便是陈伯要小心面对的这个女人──这个她。看来,老母亲老女人对媳妇又百般的呵护。然而,非常奇怪,却不见了刘先生在大里进出了。陈伯曾问老母亲老女人怎事;老女人支吾以对。一天,当又面对这个内地女人──她的时候,陈伯谨慎地问她:「你的先生呢,怎&;#60087;我最近見不到你的先生?」「他……」她笑了笑,低下头,小声道,「她出差到外地去了。」她每说一句话,都会挂笑;她的笑灿烂,媚人。 凭刘先生那副模样,似乎不大可能会被公司派到外地去公干的。陈伯便想:她显然掩饰了某些真相;她在维护她的老丈夫。然而,刘先生又去了哪里呢?莫不是法官见他前语不对后言,判他进了精神病院?这一天,她又走下来与陈伯交谈。她问了一些情,例如怎么样找工做,进入个比较大型的公司,是不是一定要懂英文?像她劉先生這&;#60087;個家境,算不算中產階層?她蛮斯文的,蛮有知识的,但对香港了解得实在太少。陈伯颇同情她,便说:「你来了,你先生不在,没有人陪你,连海洋公园都没有去过,真可惜!」沉默了一会,她道:「我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人介绍我同刘先生认识时,说他的家庭怎么好的,我可以半生享受了;其实,我并没有甚么享受的念头,我只看他人倒老实,还可以,不想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人是有点问题的,是不大行的……;他的母亲也从未到深圳看过我,却说我这样那样……;我在想,在内地找个年轻的相当的结婚,也不会坏到那里去,何必一定来香港……」语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