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1 / 1)

>古琴或三弦琴摆放在她面前,然后自己退到休息室,等到她练习课程结束,再出来接她。在等候的时候,也不能稍有松懈,心里总是惦念着“大概快结束了吧”,竖起耳朵倾听,一旦课程练习结束,不等呼唤,就立即站起来进去接她。这样,春琴所学的乐曲自然而然地流入他的耳朵里,也就不足为怪了。佐助对音乐的情趣就是这样培养起来的。后来他之所以成为第一流的音乐大师,尽管具有音乐天赋,但如果没有得到伺候春琴的机会,又如果没有渴望与春琴融为一体的炽烈爱情,恐怕也只是一个允许开设鵙屋分号而平庸地度过一生的药材商人罢了。后来他双目失明,位居检校,却依然经常表示自己的技艺远不及春琴,自己能够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完全是师傅启蒙教育的结果。佐助把春琴捧到九天之上,自己谦恭退让百步二百步。对于他的话,也不可全信。

两人的技艺孰高孰低姑且不论,但春琴的确具有音乐天赋,而佐助则是刻苦努力的勤奋者。他为了偷偷买一把三弦琴,从十四岁那一年的年底开始,就将东家给的津贴以及送货时货主给的赏钱等积攒起来,到第二年夏天,才好不容易买了一把粗劣的三弦琴。为了避免被掌柜发现后查问,他将琴杆和琴身分开,分别藏在天花板的小阁楼里。每天夜里等到其他伙计睡觉以后,才开始独自练习。但是,他当初到鵙屋家当学徒的目的是为了继承祖业,根本没有想到改行以音乐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既没有这样的决心,也没有信心。只是因为对春琴过于忠心耿耿的缘故,她所喜好的,便是自己所喜好,以至于发展到这种程度。他丝毫没有试图以音乐作为获取春琴爱情的手段的想法。这从他对春琴极力隐瞒学琴一事也可以证实。

佐助和二掌柜、小伙计等五六个人睡在一间矮得站起来就会碰脑袋的小房间里,他以不影响他们睡觉为条件,请求他们为他保密。店里的这些伙计都是年轻人,睡觉是怎么睡也睡不够的,一躺下去就酣然入睡,因此没有一个人抱怨受到琴声的影响。而佐助是等到大家都熟睡以后才起身,钻在取空被褥的壁橱里练习。天花板上本来就很闷热,可想而知壁橱里一定是异常酷热。但是这样既可以避免琴声传到外面去,也听不见外面的打鼾、梦话等声音。当然,佐助不能用拨子,只能用指甲弹奏,在没有灯光的漆黑一片的地方用手摸索着弹奏。但是,佐助一点也没有感觉黑暗的不便,盲人就一直处在这样的黑暗之中。他一想到小姐也是在这样的黑暗中弹奏三弦琴,就觉得自己也同样能够身处黑暗的世界,是一种无上的快乐。后来他被准许公开学艺以后,坚持说:“不和小女一样,觉得对不起她。”于是养成了一拿起乐器就闭上眼睛的习惯。就是说,尽管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但也想经受春琴那样的苦难,尽量体验盲人那种不便的生活状态,为此有时甚至仿佛很羡慕盲人。他后来真的成为盲人,实际上受到少年时代就已经产生的这种心理上的影响,所以细想起来,倒也并非偶然。

春琴抄 第二部分

《春琴抄》八

不论何种乐器,要穷极其妙都绝非易事。像小提琴、三弦琴这样的乐器,弦柱上没有任何标记,而且每一次弹奏都必须调弦,所以能够弹奏一首乐曲已属不易,最不适合自学,何况当时没有乐谱。即使拜师学习,一般说是“古琴三个月,三弦琴三年”。佐助无力购买古琴这样的贵重乐器,而且首先就不能扛着那么大的家伙去上课,所以就从三弦琴入手。据说他一开始就会调弦定调,显示出他至少天生具有合格的辨音感觉,同时也足以证明平时他陪伴春琴在检校家学习弹奏时是何等聚精会神地倾听。调式、歌词、音量的高低以及旋律,一切都只能靠耳听心记,此外别无他法。

就这样,他从十五岁那一年的夏天开始,有半年时间,除了同屋人之外,谁也不知道他在偷偷练琴。但是,这一年的冬天,却发生了一件事。一天拂晓,其实冬天凌晨四点左右仍然是一片漆黑的半夜,鵙屋家的太太,即春琴的母亲繁女起来如厕,忽然听见隐约传来的《雪》的乐曲声。古时有“冬练三九”的习惯,就是在严寒的拂晓,迎着刺骨的寒风进行练习。但是道修町这一带多是经营药材的人家,鳞次栉比的店铺都是很守规矩的商家,没有艺道师傅或者艺人的住宅,没有一户香艳之流的人家。而且是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即使是冬练三九,也不是这个时间。再说,冬练三九也应该是用拨音弹奏,尽量拔高音调,但只听见轻微的指甲弹拨,而且反复练习一个音节,直至准确为止,可以想像此人练琴非常热情执著。鵙屋家的太太虽然觉得蹊跷,却也没有太在意,又躺下睡觉了。可是后来又有两三次半夜起床如厕时,都听见了。于是就告诉别人,有人说道:“这么说,我也听见过。是在哪里弹奏的呢?不像是狸子月夜拍腹自乐的声音呀。”

就这样,这件事在店员之间一无所知,却在内宅议论开了。佐助如果能像夏天以来那样一直在壁橱里练习就好了,但是他觉得好像无人发现,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另外,他是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牺牲睡眠时间进行练习的,睡眠不足,逐渐积攒下来,一到暖和的地方,就要打瞌睡。因此,从秋末开始,他每天夜晚就偷偷到晒台上练琴。他总是夜里“四更”,即十点和店员们一起睡觉,到凌晨三点左右爬起来,抱着三弦琴来到晒台,在凛冽的寒气中独自苦练,直至东方渐白,再回去睡觉。春琴的母亲所听到的正是佐助在晒台上的练琴声。

大概因为佐助偷偷练琴的晒台在店铺的屋顶上,所以住在隔着花木庭院的内宅的人只要一打开走廊上的防雨窗,就比睡在晒台下面的店员们更早地听到琴声。内宅提出了意见,在店员中一查,知道是佐助所为。于是佐助被叫到大掌柜面前,挨了一顿狠狠的训斥,警告他以后绝对不许再干这种事,否则,没收三弦琴看来是必然的结果。

然而,就在这时,意想不到却有人向佐助伸出救助之手。内宅有人提出,不管怎么说,先听听他弹得怎么样。而提出者正是春琴。佐助以为此事若让春琴知道,定然很不高兴,交给自己的任务只是给春琴牵手,自己却忘记了是一个小学徒的身份,居然做出如此狂妄自大的事来,岂不是令人觉得可怜或者被人嘲笑,总之,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想到这些,他惊恐害怕,一听内宅传来的话说“那就弹给我们听一听吧”,更是踌躇不前。倘若自己的一片真诚贯达上天,从而感动小姐之心,那真是谢天谢地,但这恐怕只是一场故意拿他开心的半是消遣的戏弄,而且自己的确毫无在人前弹奏的自信。然而,既然春琴提出要听,自己要是推辞,对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何况除了春琴之外,她的母亲以及其他姐妹也都很好奇。于是,佐助被叫到内宅,向她们表演自学的成绩。

这对于佐助来说,实在是一次绝好的登场亮相的机会。当时他好不容易比较熟练地掌握了五六首曲子。小姐们吩咐他“把你会的全部弹一遍”,佐助只好鼓足勇气,凝神专注地弹奏,包括比较简单的《黑发》、难度较大的《茶音头》,这些都是他平时杂乱无序地听取的一点皮毛,记忆也无规律。也许鵙屋家的人就像佐助所猜测的那样,起初只是打算拿他取笑开心,但是听了他的弹奏,发现他经过短时间的刻苦自学后竟然能够做到如此指法准确、音调合度,都深为感动。

《春琴抄》九

《春琴传》云:

时春琴怜佐助之志,曰:“汝之热心可嘉,以后由小女教之。汝如有余暇,可常师事小女,勤学励进。”春琴之父安左卫门亦遂许之。佐助欣喜若狂,此后服侍学徒之职守外,每日定有一定之时间仰师承教。如此,十一岁之少女与十五岁之少男于主从关系之外,又添结师徒之契,诚为嘉事。

脾气乖僻的春琴为什么突然对佐助表现出如此的柔情呢?据说其实这并非春琴的本意,而是周围的人故意安排的。细想起来,一个失明的少女,虽然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却动辄陷入孤独,经常心情忧郁。所以,双亲自不待言,连下女们都觉得很难伺候小姐,不知有什么办法能使她心情舒畅,正在束手无策而苦恼的时候,偶然发现佐助和小姐情趣相投。大概那些对春琴小姐的任性脾气大伤脑筋的内宅仆人们正好趁此机会把这份苦差事推给了佐助,落得自己减轻一些负担。也许他们会这样给春琴出主意:“佐助这个人多么非同寻常啊,倘若小女对他特地教授指导,他一定会喜出望外,觉得自己三生有幸。”

不过,这样的怂恿奉承倘若不够得体,性情古怪别扭的春琴未必就听从周围的人的进言。的确,到了此时,春琴并没有讨厌佐助,说不定心底正春情荡漾呢。不管怎么说,她提出收佐助为徒,这对于父母兄弟以及佣人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当然,一个十一岁的女师傅,再怎么是天才少女,究竟能否为他人师,就无须多问了。如果这样可以排遣她的寂寞无聊的心情,她身边的那些佣人也就松了一口气。说白一点,不过是设计一种“老师游戏”,命令佐助陪着她玩。所以,与其说为了佐助,不如说是为春琴而考虑的。但是,从结果上看,佐助却是获得远远大得多的好处。

《春琴传》说佐助“服侍学徒之职守外,每日定有一定之时间仰师承教”,但是他以前一直每天要牵着春琴的手为她带路,每天都要有好几个小时服侍春琴,现在又加上时常被叫到春琴的房间里学习音乐,自然对店铺的工作就无暇顾及了。安左卫门起先觉得别人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店铺里是为了培养他经商,而自己却让他陪同伺候女儿,这样做对不起他的老家的父母,可是又觉得取悦春琴要比一个小学徒的未来重要得多,而且佐助本人也愿意在春琴身边。既然如此,暂时先这样吧,所以也就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从这个时候开始,佐助称春琴为“师傅”。平时可以称她为“小女”,但上课的时候,春琴命令他必须称“师傅”,而且她也不称他为“佐助君”,而直呼“佐助”。这一切都完全模仿春松检校对待弟子的做法,严格执师徒之礼。于是,正如大人们所安排的那样,天真无邪的“老师游戏”一直玩下去,春琴也因此忘记了孤独。

两人就这样累月经年地玩下去,毫无中断游戏的样子,而且在两三年之后,不论是师傅还是学生,都逐渐脱离出游戏的范畴,变得认真起来。春琴每天下午两点左右去靭町的检校家,学习三十分钟至一个小时,然后回家复习功课,一直到天黑。吃过晚饭,只要她高兴,就经常把佐助叫到楼上的居室,教他学习。这终于逐渐成为每天不可或缺的惯例,有时到九、十点还不许他下课,还会经常听到她严厉训斥的声音:“佐助,我是这么教你的吗?!”“不行!不行!你给我练通宵,一直到练会为止!”这声音传到楼下,让佣人们大吃一惊。甚至有时候这个年幼的女师傅会一边喝骂佐助“笨蛋!你怎么就记不住?”一边用拨子敲打他的脑袋,而这个弟子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这样的事已经不足为奇了。

《春琴抄》十

过去,即使培养艺人,也是进行烈火金刚般的严酷训练,经常对弟子进行体罚,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今年(昭和八年)二月十二日《大阪朝日新闻》星期日版上刊登了一篇小仓敬二写的题为《木偶净琉璃——血泪斑斑的修行》的报道。其中写到摄津大掾即竹本摄津大掾(1836—1917),净琉璃竹本派(义大夫节)的大夫,初为南部大夫,后为二世越路大夫,一九三年承继家名,为摄津大掾。之后的第三代名人越路大夫即竹本越路大夫,二世承继家名为摄津大掾,三世(1865—1924)是二世的弟子,大正时期的净琉璃代表性名人。的眉宇间有一块半月形的伤疤,据说那是他的师傅丰泽团七在教授的时候一边训斥“你什么时候才能记得住?”一边用拨子将他戳倒留下的印记。另外,文乐座文乐座,木偶戏剧团。的木偶戏操作演员吉田玉次郎的后脑勺也有同样的伤疤。那是玉次郎年轻的时候,参加《阿波鸣门》的演出,他的师傅、大名人吉田玉造在抓捕犯人这场戏中操作十郎兵卫阿波十郎兵卫是《阿波鸣门》的主角。这个角色的木偶,玉次郎操作这个木偶的脚部。但当时他无论怎么操作十郎兵卫的两只脚,也不能使师傅玉造满意。师傅气急之下,骂他道“你这个笨蛋”,随手操起武打用的真刀,咔嚓一声,朝他的后脑勺砍去,于是留下至今未能消失的刀痕。而殴打玉次郎的这个玉造师傅也曾经被他的师傅金四用这个十郎兵卫的木偶狠揍脑袋,鲜血染红了木偶。他恳求师傅允许他把这个被打断的、沾满鲜血的木偶的脚收藏起来。后来,他把这只脚用丝绵包裹起来,放在白木板箱里,经常取出来,供在慈母的牌位前,顶礼膜拜。他常对人哭诉道:“如果没有那一次这个木偶的惩罚,说不定我只能作为一个末等艺人而碌碌无为地了此一生。”

老一辈的大隅大夫在修行时期,由于他身体看似牛一样笨重,所以大家都叫他“笨牛”,可是他的师傅却是著名的丰泽团平丰泽团平(1827—1898),净琉璃义大夫节的三弦琴琴师,明治时期的名人。,俗称“大团平”,是近代三弦琴的大师。有一次,正是闷热的盛夏酷暑的夜晚,这位大隅在他的师傅家里练习《树阴夹击战》中的《壬生村》这一场,他怎么也说不好“这守身符的布袋可是先人的遗物啊!”这句台词,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练习,但是师傅一直不说“好了”。后来,师傅团平挂起蚊帐,爬进去听他练习。大隅忍受着蚊子的叮咬,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无数遍地反复练习。夏夜短暂,很快东方发白,师傅大概也疲倦了,不知不觉熟睡过去,但即使如此,也不说一句“好了”。于是,大隅使出他的“笨牛”的倔强劲儿,坚韧顽强地一遍又一遍拼命练习,绝不停顿。终于从蚊帐里传出师傅的一句话“练成了”,似乎觉得师傅已经睡熟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合眼,一直认真地倾听着。诸如此类的逸闻,不胜枚举。

不仅净琉璃的大夫、木偶戏操作演员,即使是生田流的古琴、三弦琴的师徒传授也是如此。加上这一行的师傅大多是盲人检校,而残疾人又往往脾气乖戾,并非没有过于苛刻严酷的偏向。如前所述,春琴的师傅春松检校的教授法也是以严厉著称,动辄开口就骂,举手就打。因为大多数师徒双方都是盲人,每当徒弟受到师傅打骂的时候,就逐渐后退躲避,结果有的怀抱着三弦琴从二楼的楼梯上滚下去,闹成一团。后来春琴挂出“琴曲指南”的牌子招收徒弟,其教授法也是以严格酷厉而闻名,原是沿袭了师傅的授徒法。

其实,春琴在教授佐助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严厉的萌芽,就是说,从她年幼玩女师傅的游戏开始逐渐演变成真打真骂。有人说:“男性师傅打骂弟子的例子是很多的,但是像春琴这样的女性师傅也居然打骂男弟子,却是少见。由此想来,她莫不是有几分施虐性的倾向?莫非是借着授业的机会,享受一种变态性欲的愉悦吗?”是否果真如此,今日已难以做出判断。不过有一件事是明确的: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时,一定会模仿大人的生活。那么,春琴一直受到春松检校的宠爱,皮肉没有挨过棍棒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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