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掌柜的。”恒越笑了两声,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来,“北海龙宫我的屋里有一条密道,底下就是酒窖,百坛好酒还是有的,要是掌柜的喜欢,尽管去取。阿沅已死的事大概你都知道很久了,就当是你我为她再做一件事,我从未去过地府,你帮我去说说情,放了她丈夫去投胎吧。他不过是个傻子,跟着她做过什么都是无辜,何必牵累如此。让他投胎去,了结这桩孽缘吧。”
长陵应了一声,“好。”
恒越突然说,“我怎么闻到了桂花的味道?”
长陵四下看了看,说“大概是刚刚他们送来的这碟桂花糕吧。”
恒越来了兴致说,“我要吃。”
长陵就端起了那一碟点心,轻手捏了小小一块糕点,又不好塞进恒越手里,只能递去了他唇边。恒越闻到香,张口去咬,没想咬到了长陵的手指,就将他手指含在口里,一点点舔过上面的糖霜。
这两个人,早前也曾是夜夜纠缠在床榻,再怎样亲昵的举止也有过,如今只不过如此,却让两个人都红了耳根。
“早前……你最喜欢吃桂花糕。”长陵望着那一碟阳光下糖霜泛着亮的糕点,若有所思,“还有刘叔的馄炖。”
恒越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侧着躺下,问说,“那你呢,你喜欢吃什么?”
“都喜欢吃。”长陵说完才认真想了想,从前他是从来不吃东西的,成仙后不食人间五谷早已经是习惯,餐风饮露反而有益修行。已经有千年,他都没有吃过什么了,直到是恒越带他去人间……
因着早已忘记那些味道,所以真的什么都是好吃的。
不单单是吃的,还有恒越的酒,真的是流连在唇齿的回味无穷,连着他一个从不曾饮酒的人也知其中滋味妙不可言。每每与恒越对饮,都记挂着不可贪杯,生怕自己醉的不愿醒来,埋首在一片月凉里。
长陵弯了弯唇,“再千百年,如若你能将执念放下,我始终都愿与你为友。”
恒越沉默着。
素白的衣袍上不知怎么倏忽沾了血色,长陵惊得将恒越扶起,才见恒越斑斓锦袍已浸湿鲜血,一柄匕首已全然没入心口,只留了两寸刀柄。
“阿越!”
长陵的手覆在恒越心口,但不论他如何施法,那柄匕首稳稳插在原处,就是无法拔出。
恒越还是带笑的,“我无怨怼,你不必惦念我。”
简直——
荒唐!
长陵只觉得自己的双眼让一片血色淹没,满手都是腥粘。自他为仙,生死看淡,从无执念,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六神无主,就像浩淼尘烟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粒沙烁。
恒越很快就没了气息,连带着身体也一点点失去温度,渐渐冷下去。太阳仍是刺目,徐风吹得竹林沙沙,吹得恒越发丝微动,长陵跪坐在原地,怔怔地望着恒越唇角最后的弧度。
那个曾经摇着扇子,风流不假,待人亲近的北海三殿下就这样死在了他的廊下。
长陵睁大着双眼,蓦然竟流下一滴眼泪。
☆、心念执惘(1)
沧则走了,恒越也不在了,迟陌在轮回中一次次变成陌生的摸样,敖锦头一次觉得,人生真是索然无味。终日在碧云山里与止水打发时间,老头跟他都替恒越惋惜,但命数难改,只能认了恒越死得其所。
现下倒好,连红裳都要走!
敖锦看着眼前倔强的妹妹,不由地一问再问,“真的不再考虑了?”
红裳自小就喜欢跟着他,牵着他的手喊大哥,像个粉雕玉琢的小瓷娃娃一般乖巧。那时他意气风发,不论是天上地下,只要她想要的,一概都要送到她面前为止。父王常说,这丫头又任性又骄纵,全是他惯出来的。他还是那般无所谓的样子,东海的公主,他敖锦的妹妹,有什么宠不得惯不得?真是出事了才知道,生生的害了她。
碧云山满山青葱,苍柏绿树,红裳一袭的绛色长裙让风吹得裙角拂起,格外显眼。她将乱发别在耳后,珊瑚红的耳坠摇曳发间,扬着头应说,“不用再考虑!”说着,转身对着静候一旁的止水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请开始吧。”
敖锦不忍心看,一个人提着酒壶走了。
有些事情真是说不清,本以为红裳历经百年吃尽了苦头,也该能放下了。谁知道她这样决绝,竟愿意拿自己九千年修为换得止水用窥天镜看一眼那头恶蛟转生到何处!九千年修为啊,不管她造化如何,都只剩下一年寿命——简直就是寻死!怎么也劝不住!一双泪眼朦胧都是心酸的问他,守着一根断了的红线再过上千年、万年,又有什么意义?他被问得哑口无言,满心都是苦涩。
找了个平坦的石头坐下,敖锦长叹了一声,视线不由得又落在了自己的腕上。
守着一根断了的红线过下去,当真是太难,无怪阿沅在人世里寻寻觅觅,无怪恒越宁死也不肯苦撑,若不是自己身兼东海重责,也未必不会随了迟陌而去。
迟陌。
每念一次这名,那根看不见的红线就仿佛紧紧勒住他的手腕,将他囚禁在一方悔恨的牢笼中,无可自拔。
敖锦扯了唇笑笑,将壶中美酒倾倒在口中,还是熟悉的辛辣味,灼烧着呼吸。
如今啊,就是酿酒的人都不在了,酒是总有一天要喝完的。
等恒越的酒都喝完了,只怕天下再也没有能入得他口的美酒的,到那时,就索性不喝酒了吧。敖锦就这么想了想,又忍不住摇头笑笑。
距上一次使用窥天镜已过去两千年,止水想着,就是在那一年他强行窥天,在人间将那人魔魄寻回——也就是那会,他遇上了敖锦和恒越。
其实不论仙神还是凡人,执念太重往往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可道理说得清,摊上了自己的劫也是无可奈何。敖锦也问他,难道用一次窥天镜就非得拿红裳九千年的修为来换?规矩不是他定的,是天定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途,要遇上什么人,历经什么事,那都是早早定好的。你想要无端端插进去,就得拿点什么跟天去换。
何况于红裳来说,这样的了结,未必也不是好事。
将红裳领到窥天镜前,止水只使了个眼色,“拿手摸上去,想着你要找的人。”
红裳看了看这面青玉一样嵌在山岩之中的镜子,镜下有一汪碧水,水中生出青绿的藤蔓将镜缘交缠。她理了理思绪,小心翼翼地踏过水面上,缓缓将手伸出去,碰到镜面的那一瞬间,整个人竟都不受控的悬浮起来,眼前倏地白茫茫一片。眉心处突然一阵刺疼,红裳忍不住拿手去捂,好几次几乎要现出龙形,绯红的微光萦绕在她周围,却被镜中白雾一点点打散。
止水笑呵呵说了一句,“莫慌。”
红裳这才稳了稳,任由着窥天镜将她一身修为索取殆尽,仍是极力睁着眼,试图从那团白雾里看出点什么来。
片刻过去,窥天镜里渐渐现出了人间景象。屋舍村庄都是简陋,不像是繁华地。一圈土篱笆围了三两只公鸡,还有一片菜地,灰白的墙上挂了只竹篮子,男人从屋里走出来,顺手撒了些谷米在院里——红裳惊得睁大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止水点头笑了,是她要找的人了。
然而窥天镜的画面还在继续。
正在这时有女子从外面回来,素衣素面,却是难得的淑雅,手里提了两只野兔在男人面前炫耀了一番,神情温和,举止亲昵。任谁一看,也知是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