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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西宫,我又是废后吴氏。
先前万贞儿踩了皇后还不解气,又鼓动皇上把我调去驻扎京师的三大营里做军妓。阿冉自是不肯,但她不好明着反驳,只好暗中买下一青楼女子与我替换,将我带回她居住的西内冷宫。
阿冉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了我,我也愿意替她换取自由。
所以,我成了废后吴氏。
我太了解阿冉的性格和习惯,假扮她完全不成问题。我告诉她,宫里有我顶着,让她离开这里去过真正自由的生活。
可是阿冉总也不放心,她怕皇上一时兴起突然来冷宫,她怕有心之人发现端倪要置我于死地,她怕我被太监宫女暗地里欺负了去……
我拗不过她。
后来阿冉便在西宫进进出出,宫墙于她如浮云,不过自从发现了水道,她更喜欢从水里走。阿冉在江湖上行走,见到了奇闻轶事都会回来说与我听,偷到了新鲜的民间小吃也会回来与我分享,冷宫里捧高踩低的奴才克扣我的用品,阿冉会睚眦必报地偷光他们的亵衣……
这么小打小闹着,时间愉快地溜走。
岁月不饶人,一晃十几年,我的眼角出现了皱纹,皮肤也开始松弛。
阿冉却一点儿没老,还跟十六七岁似的,我怀疑她是修炼千年的老妖精,她厚着脸皮说妖精哪有自己善良。
我想,她不老,大概是驻颜有术,但我不好奇也不稀罕,反正住在冷宫里又没人看,女为悦己者容,能悦我的人也许早就夭折在娘胎里了。
枯燥的日子持续到某一天,我迎来了解脱。
那日阿冉来我这儿,说她彻底厌倦这黄金鸟笼了,叫我跟她一起走。
她说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自由自在;她说她偷技炉火纯青,如果我还想重操旧业,我们可以做一对快乐的人渣;她说她有返老还童的秘术,可以让时间在我身上倒退,给我第二次青春……
她还要说下去,我笑盈盈打断她:“好,我跟你走。”
阿冉牵着我,我们泡在冰凉的水里,一点一点游向宫外,我仿佛看到了那触手可及的自由,很近,很近,就在眼前。
划破鳞波钻出水面的一刹那,我用力握紧阿冉的手,小指上的玳瑁刺入她的掌心,将一枚细小的麻针扎了进去。这精巧的小机关是阿冉当初亲手做来给我防身的,一直没舍得用,不料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到,竟是在阿冉身上。
阿冉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甚至来不及回头看我一眼。我将她藏在隐蔽的树丛中,默默地说了再见,然后沿原路返回西宫。
翻出几坛陈年好酒来,毫不吝惜地洒遍屋子各处角落,接着我拿起烛台,冷静地点燃床帏、纱帘、案几……
火舌肆意吞噬着一切,生冷的屋子里起了一片朝霞,不,那是比朝霞更美的烈红。我衣着整齐地坐在梳妆台前,葵形铜镜衬映出一人的倒影, 娥眉轻扫,不施粉黛,微醺的脸颊泛起淡淡绯红。绾起青丝,简单缀以金玉步摇,又执起一片唇脂,淡然轻抿,朱红点唇,镜中倒影更显炽烈。
七、
我的名字叫兰惠。
我有个很亲的姐妹叫珍珠。
我的名字叫傻妞儿。
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叫傻傻妞儿。
我其实没有真正的名字。
但我知道有个人一辈子都会记得我。
【完】
《不胜人生一场醉》沉虞 ˇ番外二ˇ 最新更新:2011…02…19 10:52:41
一、
红日西沉,飞鸟还巢,黑暗笼罩了诺大的宫殿。
已尽黄昏,最后的斜阳停驻在了暗沉的门板上,夜幕降临,星光满天。
我在宫墙内久久徘徊,看寸寸光阴燃成灰烬,哗哗作响。
所有人都看不见我,宫女们来去匆匆地穿过我的身体,也没有感觉到一点异常。
我不记得这样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记得它维持了多久。世间万物都在经历生老病死,可时间在我身上恍若停止。
我的身体很轻,很轻,轻到稍稍用力就能飘起来。
生前我为情所困囚于桎梏不得解脱,死后我应了自己的名字,变成一缕可有可无的翠烟。
二、
我抱膝坐在黄琉璃瓦铺就的宫殿顶上,仰头望着漫天繁星。
身侧不知不觉多出一个影子。
我佯作不察,依旧面无表情地望天,想要从星星中看出一些熟悉的面孔来,偶尔眨一下眼睛。
“你为什么不走?”身侧的影子问我。
我扭头看了看影子,它被星光斜投在金瓦上,黑乎乎一片,面容难辨,从轮廓看是个女子,梳着俏皮的宫髻,正是最活泼的年纪,哪怕只能躺着也不安分地扭来动去。
“你不也没走。”我随口答。
“因为我在等人呀。”影子语气很欢快。
“真好,”我有些羡慕,“我都没有人可以等。”
“孤独的感觉不好受吧,”影子向我靠拢些,温柔地说,“我等的人还要过一会儿才能来,现在我可以陪你说说话。”
“行,可是说什么呢?”我问。
影子想了片刻,说:“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
瞬间怔忪,眼前浮现出一个简单素淡却又动人心魄的身影来——
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永远只有两种颜色,墨黑和玉白,却道尽了世间沧桑与浮华。人如其名,寡淡而肆意,不需要刻意的姿态,也能成就一场惊鸿。
这样一个人,注定是我的劫数。
“喂,你发呆了,是不是想起了某个人?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讲一讲你的故事吗?”影子揶揄地笑了。
我托着下巴,把头偏向远方,“这个故事,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
三、
十九年前。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色依旧阴霾。
整个碧湖都笼罩在雨雾之中,便连船坊前的灯笼,都显得无精打采,散发着淡淡浊光。
我对着镜子,将一只双头蛇古铜手镯套上手腕——我花了整整一千两银子雇用大盗土门从蛇蝎谷里偷出它的草图,又请天下第一巧匠打造了出来。
摩挲了几遍手镯,我按倒铜镜,盈盈起身,提裙走到船窗旁。
一阵凉风吹进船舱,棉帘飞扬间,可以看见天色越发深沉,画舫的光映照着暗蓝色的湖面,波光粼粼。
吩咐船夫悄悄靠近,直到我看清了站在画舫船头的人。
很好,他果然来了。
我走出船舱假装观景,在接近边缘时故意崴脚,身形一晃便栽进湖中。
“救命!救命……”
极力呼救,剧烈扑腾着水花,尽量惹人注意,双臂翻动,让手镯在水面上反复招摇。
画舫那边传来扑通入水声,而原本立在船头的白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