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逆着光的男子,站在甲板上,江风吹得他长发拂动,头上只得一只简便的簪子,碧绿通透,光华盈盈,他的眉眼淡漠过岸边的浅山,他的风姿忧郁的能让野兽也会为之哀鸣痛心,却偏偏让她心中有一瞬的温暖。
就像宇宙洪荒,她从一无所有,突然间,拥有了别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东西。
有的人,有的事,一眼便注定。
被送往异国的女子,在那男子一挥手,一回头,一凝望中,有了与既定命运相搏的勇气。
即使倾尽所有,哪怕为此背弃故国亲人,也要,得到那人的倾心相对,那么,一生足以。
一念成魔,从此沉沦。
她不信她只能养于深宫,只能做那金笼中的贵鸟。她自信的以为,只要利用好这场政治婚姻,她便能自由如同草原上的蓝绒花朵,即使生于野外,比之室中的富贵娇花,亦能年年繁盛。
所以对着那眼中亦有惊艳的深沉帝王,她从容的抛出条件。
不要争女子的天下至尊,只要那朵青莲的绝世独放。
“若陛下肯成全华清的情意,华清愿将南烨奉上。”
对着遽然变冷的眼目,她有着片刻的胆怯与畏惧,然而却仍不愿放弃。以南烨为条件,作为帝王,夕源光必定会动心的。偌大的南国即使颓败腐化,却占着地高周有险峻且路途遥远的地势之利,朝中又有以大将南瑾为首的佼佼者的抗衡,夕源光若是实打实的扩张,赢的代价也会是损失惨重。这便是帝王迟疑不定的原因。
“公主凭什么能做主将南烨送人呢?”那个高深莫测的帝王脸上闪过复杂的表情,终而如她所愿的动心。
“陛下圣明,他日会明白的。”她只是如此回应。和聪明的人说话,不必挑明。因为大家都,心中有数。
顶着第一美人,最高贵的公主能够在那个充满算计的宫廷屹立不倒享受独一的荣宠,甚至在民间被誉为明珠,有着连帝王都比不过的声望,岂是仅仅一张美丽的脸就可换得么?
她如愿。
二十二岁的顺丞相陆机,与南廷第一美人喜结连理。
纵使那笙箫礼乐中,红艳如火的新娘走向的新郎眼中依旧似寒灰一般没有温度,甚至盈满喟叹与悲悯,她依旧是骄傲而自信的。
终有一日,他会伴她浮花浪蕊俱尽,两心不离。
年年岁岁镜中花影如故,朝朝暮暮却寂寞如空庭。那人的笑温温凉凉,原是疏淡,那人的寂寞,渐渐浸入骨髓,连她,也只有无力的悲哀感。
仿佛拥有全世界,却没办法给他一件他想要的和所需的。
她很富有,与他相依,却终只是贫穷。
他的寂寞是真,他的苍凉是真,他所有的遗世独立也是真,只是,独独与她无关。
所谓相敬如宾,相敬如宾不相睹。
明明忧郁淡漠的人,却踏入了尘灰飞扬的世俗,他对人世的怜悯教那双独特的眼渐染上了无奈与苍凉。比孤独更孤独,却没有遇上一个一眼映入心底的女子。
她偷断了他的缘分。绝望的时候,已不知究竟是怨他多一点,还是心痛多一点。他的怜悯不足以让她将他从这个漩涡带走,她只是天下中的一人。
一人何以抵得过千万人?
他再也不会爱上谁。
到那个太平天下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的眼像坐化般的看尽浮云,映不入万千浮影,只待涅槃,亦或是轮回。
骄傲的公主输得彻底。
梦醒的太早,而她只有逃离。
陆机,陆机,你的忧郁使我心痛,而你的怜悯,却让我的骄傲溃离。
我再也没有勇气陪你走下去。
我是恨你的,却又是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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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何得伴君幽独日
顺帝二十三年,陆涧玥十二岁。十月初三夜中,丞相府惨遭刺客血腥屠杀,府中仆役侍女无一生还,府邸火光冲天,一夜之间俱成废墟。
宫中禁军赶到之时,丞相陆机以及夫人华清双双陨于火海。
天下震惊,帝王怒。
相府千金随着丞相夫妇枉死此后下落不明。
历史展现的是如此看似自然的一面,然而那隐于晦暗的事实,却只有当事人清楚。
丞相权力自一统之日便明显受到压制,这是朝堂上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实。在近段时日,陆机的处境更是孤悬无力。帝王将相,信任与猜忌,重用与冷落原该如此上演。
只是伴君如伴虎,众人心下虽知丞相地位危矣,却也无法揣度帝王究竟会做到哪一步。
顺帝拔剑起于乱世之际,根基不稳,多方隐忍压抑,正因为深知预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所以大手笔的重用宠信亲近之人,给予极致的特权,其后势必有恃宠而骄者。然而帝王便是帝王,大势具成,威严遽盛,种种受制于人或是心中怨怼猜忌便会无限拓大,纵而臣下忠心耿耿,毕竟功高震主。所谓飞鸟尽弹弓藏,诚然如此。
陆机一早便已料定这个结果,却仍旧没有及早抽身。正如陆涧玥所说,已是骑虎难下。不论他是否愿意辞官归隐,顺帝对他的杀心已定,取之性命只是迟早问题。至于赶尽杀绝的原因,或是因为功高震主,或是因为陆机实在太聪明,匹夫怀璧,亦或是两人关系并非如表面那般君臣和谐,不管是什么原因,他最终只有死路一条。
陆机既定的命运其实是有一次转机的机会的。那便是在夕源光大事未成,华清邀他离去之时,只要他去意已决,以他的人脉与智谋,夕源光无法强留。只是谋士与帝王的差别就在于,情之一字。陆机感怀夕源光知己之心,更加无法抛开往日的承诺,因而失去了逃离这个旋涡的机会。
至于以后,那便只是越陷越深。一旦他丢下手中的权柄,那边意味着华清和他失去了最后的保护伞,昔日那些国破家亡的残势虎视眈眈,而帝王,乐见如此,退与不退,都是绝路。
那么,这次的刺杀,究竟是帝王在促成,还是余孽的报复,其实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结果已定。
府中乱作一团,灯火独明的寝房,只得陆机一人从容沉默。
“主上。”屏围外的下属执着的单膝跪于地,脸上有着少见的急迫,“请跟属下走吧。”
然而那灯下独坐的青衣人,一身温良疏淡,只是叹息,“今日便是结局。涟青,你走吧,往后‘子夜’的所有人便跟着大小姐吧,记得替我保护好她。”
“主上,你不能……”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去吧。”青衣的男子仍旧是坚决的口气。
“主上!”单膝着地的人蓦然抬头,“夕源光如此绝情,您为何要如此成全他?纵使不愿亲手坐拥这万里河山,亦不必自甘将头颅奉上!属下不明白!亦不愿!”
“涟青,我再说一次。马上离开。”
“主上!”涟青满脸桀骜,“请跟属下离开!”
“固执如此,真是……”陆机笑了笑,满脸无奈,“好吧。”
涟青一笑,透出不可置信的欣喜来,全身一松。
“习砚!”青衣的陆机却突然露出古怪的笑容来。
刚刚松一口气的涟青未觉有异,正准备催促几句,陡然直觉脑后有风,未来得及回头便觉颈边一痛暗叫不好就失了知觉。应声从暗处掠出的黑影敲晕了人,便径直拖了软绵绵的涟青,纵身一跃到了院墙上,一声唿哨后便又跳出,中途几个躲闪,几个起落间消失在夜里。身后跟着几个闻声撤离的高手。
总算走了,陆机忧郁的眼半垂着,若有所思。
早晚结局都会一样。
这世上聪明的人何其多,他并不是聪明绝顶的那个。
谋士的价值仅限于此,留着终会成为阻碍。国士遇之,国士报之。
却还是觉得悲凉。
他的师父倾尽心力将他培养成才,一生所求只要他还天下一个太平。他无法拒绝。
然而一入红尘,便再难抽身。他的手,看得见的是纵横交错的纹路,看不见得是,累累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