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赵当世,欲言又止。
那汉上前两步,欺到赵当世面前,戟指他道:“你找死!”
赵当世毫不畏惧,正色道:“陕西官军四伺,我等各营连枝同气,如不合力迎敌,单凭闯营,将军以为真能打破西安、打破潼关?”
那汉不屑道:“老子才杀官军回来,有啥可怕?”
赵当世冷笑两声道:“既然将军如此英勇,那么凤阳之战怎不见将军英姿?”
所谓凤阳之战,便是数月前发生的事。那时各营兵马被官军合围在河南一隅,焦头烂额,幸有张献忠率军奔袭中都凤阳,打乱官军部署,才令各营兵马得以逃出包围网。此千里奔袭的险招,非智勇过人者不能为,张献忠也因此事声威大震。高迎祥与李自成虽然也参与了此事,但基本属于跟在后边捡便宜,城破之后才姗姗而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汉闻言,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嚷起来:“那是老子没得机会!”
赵当世继续道:“那么西安之战时将军又有何表现?”
这一句直接戳中那汉软肋,他再无所言,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悻悻站那儿。
李自成对“西安之战”四个字也很敏感,见那汉的气焰被压了下去,便打圆场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等各营,本便是一脉。早先入陕前老回回与闯王就约定过暗语,说好的要共襄大义,如今就是时机。”
赵当世撇下那汉,转道:“掌盘子所言极是。当下洪承畴那厮会同周边各省不断向陕地添兵,企图重现河南围困,咱们绝不可坐以待毙。”
早前众营流寇由河南突围入陕西伊始,就相互定下了职责,为的便是避免再一次出现山穷水尽的地步,高迎祥以及张献忠、罗汝才、马守应等势力较大者都为此交换了暗语。李自成作为高迎祥的得力将领,对此也知悉。
是以赵当世附耳与他说出暗语后,他便微微点头,表示了然于胸。不过,他没有着急询问赵当世回营在陕南的部署情况,而是弓起了眉头,道:“要配合老回回打通郧、豫等地道路,眼下却还有一件棘手的事要处理……”
赵当世拱手道:“请掌盘子明示。”
李自成摇摇头,苦笑道:“一曹。”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军中有一曹,西贼闻之心胆摇。”
自崇祯三年入陕剿寇始,曹文诏历战大大小小无数仗,不但击灭击败王嘉胤、点灯子、红军友、满天飞等横行一时的强寇,死在他手上的小寇更是不计其数,有他在处,远近百里太平,堪称流寇最为畏惧的官军将领。
本年五月,闯王高迎祥与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合兵围攻凤翔,企图强行打开一个缺口,同时又约过天星张天琳与蝎子块拓养坤为策应围困平凉以分官军兵势。屯兵西安的洪承畴见招拆招,派刘成功救援平凉的艾万年,张全昌、贺人龙解围凤翔。
闯王退却,洪承畴以曹文诏为先锋亲自向北追击,张全昌与贺人龙向西推进。但天不遂人愿,先是张、贺二将在清水张家川遭到伏击败归,而后刘、艾二将也为诈退的流寇吸引,从平凉追击至襄乐,被围困于巴家寨,同样大败。艾万年本人亦战死殉国。
如此一来,两面受挫,官军的气势为之一滞,洪承畴便迟疑起来。但曹文诏并不在意,他坚持认为应该继续向北挺进。两人之间因此产生分歧。其实一直以来,曹文诏与洪承畴并不对付,早年任陕西巡按的吴甡就曾看出二人龃龉,私问其故,曹文诏答曰:“制府为人,煦煦小仁,御士无诚心,遇事无雄略英断。文诏从军数年,有功将吏不录一人。”大抵认为洪承畴赏薄,同时也对这个文人出身的统率有几分小觑。
关宁军出身的曹文诏虽然忠贞烈胆,但免不了有许多武人类似的跋扈性格,看不上洪承畴很正常,洪承畴自己也心知肚明。曹文诏早先为山西总兵,如今为援剿总兵,都不受洪承畴节制,所以通常两人都是能合作则合作,曹文诏不想合作,洪承畴也没办法。这次亦如常,既然洪承畴踯躅不定,曹文诏干脆撇下他,独自率领二千兵马北上。
洪承畴自己不想动,见曹文诏气势正盛,正好观望,承诺一句后援便作壁上观。
洪、曹二人所想,李自成并不知道,但他知道,曹文诏这个人一定要除掉。此人与普通官军不同,以往能打如邓玘、左良玉部等,固然杀流寇众多,但多少都有“养寇自重”的小心思,并不将各部流寇往死里整,偶尔双方还会合作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遭遇这样的兵痞,尚有生路。但如若碰上了“诸将在阵,于胁从者纵令逃去,文诏必尽杀,无一存者。变蛟亦然。”的曹文诏,那就只能自求多福。此人打仗永远一根筋,即不将流寇尽数斩杀绝不罢手,有时可以追击败退的流寇一连数百里,对于这种人,李自成只有你死我活的想法。
游荡在南部的哨骑早便来报,说明军援剿总兵曹文诏带领兵马北上,目标很明显便是李自成等一干盘踞在庆阳、平凉一带的流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消息:明军的后继部队似乎并无动静。
曹文诏孤军深入这一点引起了李自成极大的注意。眼下宁州一带流寇众多,单论人数,是曹文诏的十倍也不止,他心思活泛,便有了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的打算。
想法归想法,曹文诏威名在外,李自成也不敢单军妄动,是以他邀请乱世王蔺养成与过天星张天琳二人共商此事。这二人实力相较李自成,要差上许多,他们都依附八队存活,其中张天琳比较信任李自成,对此没甚意见,蔺养成则颇为犹豫。
他原本想法,既然曹文诏那杀神来了,上策自然是溜之大吉,实在不用与之死磕,在他看来,曹文诏手下那些兵已经不是人,特别是其中的八百家丁,可怕程度与阴间上来索命的厉鬼无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自成已经决心与曹文诏决战,威压之下,蔺养成勉强答应担任后军。这件事就发生在赵当世面见李自成的第二天。
听说李自成要和曹文诏大战,赵当世当即决定留在八队效一份力。他这个危险的想法立马招致了以侯大贵为首的三分之一强部下的极力反对。就连一向沉默的徐珲也表示曹文诏不好对付。
“曹总兵之兵,俱为关宁之百战精兵。总数不逾三千,其中过半为马军。马军中又有数百家丁,尤为凶悍,称以一敌十也不为过。”徐珲仔细回忆印象中的曹文诏部兵马,“这些家丁中多为辽人,亦有三百左右套丁,每战争先,所至敌皆披靡。其中小曹之兵最为暴横。”
赵当世问道:“你可见过曹部战法?”
徐珲想了想道:“见过,极为简单,最多不过以锐卒冲击中阵,各部义军兵马素质参差,曹部锐卒往往能透阵而出,后队步卒乘势接上掩杀,继而席卷左右,无往不利。”
赵当世暗自点头。各部流寇大多不谙战术,每每逢战就是散阵乱阵,偶有略知兵马事的也只是结成几个松散而杂乱的方阵,这样的阵型能挡住曹文诏的中路冲击是不可能的。所以曹文诏一招鲜吃遍天,凭借过硬的军事素质与极大的装备差距总能大败流寇。话说回来,这也与流寇首领中少有造反的明军高级军官有关,大家都是野路子半路出家,对打仗更有有天赋的且运气更好的才能熬到现在,就比如李自成、张献忠这种。
他尚在沉思,侯大贵走过来苦着脸道:“百户,你当真要打?”
赵当世抬眉瞅他一眼,应道:“正是。”末了,加一句,“怎么?侯队长有顾忌?我赵当世从不强人所难,若是有弟兄意见相左不愿随我干这一仗,取了盘缠费,自择去处便是。”
侯大贵愣了愣,俄而咬了牙关,狠狠道:“从商州到这里都趟来了,还怕个锤子。左右都是打,便打他狗日的曹文诏。欺负老子这许多年,害了身边这许多弟兄,是时候该他血债血偿了!”
他自知道赵当世要留下的意思,昨夜是一夜没睡,心中天人交战,苦苦衡量是去是留,直至破晓时分才下定决心一条路走到底,从此跟定赵当世。
他能说出这番话,倒出乎赵当世意料,以他原先从无定心,几次换主的做派看来,值此风口浪尖,他也很可能自保为先,不想他如今的表现却让人刮目相看。
赵当世也不知说什么,只能不痛不痒来一句:“知道了。”便将他打发了下去。而侯大贵瞧他一副安之若素的面容,更加确信赵当世在李自成那里听到了什么有利的消息才胸有成竹,从而对自己一晚上的这个决定庆幸不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队伍里倒也有些想走的,譬如杨成府。但他善于察言观色,侯大贵都不走,他也便不走。他二人一定心,原先还有些骚动的众人登时平静下来。再无人提出要走。
李自成本想派人送赵当世出去,但听说他也要留下后也不拒绝,便将他安排在了刘良佐手下听用。刘良佐因常乘一匹花马故而有绰号“花马刘”,早先跟着高杰一起投奔李自成,与高杰分别负责外营与内营的防卫。而刘良佐又跟着刘宗敏为一路。这刘宗敏便是早先与赵当世相怼的那糙汉,如今赵当世这五十骑归置到他部下,他倒也没什么意见,心胸倒比那张雄飞阔得多。
李自成将赵当世留下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想让他作为回营的一个代表,代表老回回做个见证,形式上也是两营协作,加深友谊了。
当了代表,赵当世这个在回营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也像模像样的参与了八队中军营帐内的高级会议。直到现在,赵当世还在庆幸张雄飞派出的其他各路信使实在怂包,直到现在竟也没有一个赶到。
眼瞅着自己的百户昂首挺胸与八队其他大哥一并跨入中军营帐,侯大贵、王来兴等无不一脸自豪。侯大贵甚至还对杨成府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虽然他笑起来的模样令杨成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会议上,八队的将官从高到低一一发表了对接下来作战的想法,李自成并未表态,只是静静听着。赵当世认为他一定早有了主张。
说到最后,帐内只有赵当世一个没有发言了。李自成将目光投向他,帐内其他将官也齐齐看将过来。交叠的目光让赵当世心中起毛。
良久,李自成缓缓道:“赵兄弟似乎有话要说,不妨说出来大伙一并参详参详。”
赵当世确实好好想了一番话,但他还是知道深浅的,赶忙拱手推脱道:“各位都是见识过大阵仗的宿将,见识经历都远超在下。在下怎敢在各位面前班门弄斧?”
营内众人基本都是苦根出身,平素最喜听人奉承。赵当世这话虽是朝向大家的面子话,他们也听得顺耳。几个对赵当世尚存敌意的将官闻言,面色也都缓和下来。
李自成呵呵一笑道:“赵兄弟这说哪里话,回营与我八队本便是兄弟营,老回回于我更如父兄般。你如今代表老回回于此发言,不必有太多约束。说到点子上,弟兄们为你喊一声好;说错了,咱们也只当听了一个屁,挥挥手就过去了。”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一片哄笑,刘宗敏也笑道:“昨个儿你小子不挺能说的吗?这下怎么就瘪了?就你这样的,日后有了老婆也跟别人上炕去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本应景来一句笑话,岂料疏忽之下戳中了李自成的痛点,李自成当即有些尴尬,帐内其他几个老成的也都敛容不语。
赵当世怕紧要关头八队内部还出什么幺蛾子,便快速接过话茬道:“如若藏着掖着,还真被各位兄弟取笑。也罢,在下就恬不知耻,胡说几句。”
他虽如此说,帐内诸人却大多不当真,只道是李自成做做样子,全都面带讥笑等着看这回营来的破落户笑话。
“在下以为,要破曹文诏,必要做到三点。”赵当世开始说话,立刻换上严肃的面容,“曹部与他部官军不同,马军极其精锐,冲击力尤强。其所用战术多为当中突破,即冲破中阵,使敌自乱。一旦被冲击阵线开始混乱,其后队步卒紧而上,与马军前后夹击,便可获大胜。故此我等与之对阵最首要的,便是要防范其中路的突击。只要中阵不透,便可反击。此为第一要点。”
说到这,赵当世偷眼瞄了瞄众人,只见此时他们全都改了容,不再以嬉笑对己,取而代之的是惊讶与疑惑。
“抵御住曹部的冲击后,为争主动,务必要截断其前军马队与后军步卒之间的联系。没有了步卒策应,陷入阵中的马队不足为虑。此为第二要点。”
此时,营帐中已然寂静无声,只有赵当世洪亮的声音不断响起,看着众人以及李自成的沉默,赵当死越说越有自信,“第三点。曹部毕竟是多年打出来的强军,即便陷阵,以其能力以及我军之战力,也不能说能够一战而擒之,所以在下斗胆请求掌盘子多布兵力,不求以一地困死曹文诏,只求各路各地不断杀伤其有生力量。如能办到以上三点,曹部官军亦不可畏。”
一大通话说完,赵当世口干舌燥,惴惴不安地望向帐内众人,特别留意了李自成的反应。
但过了很久,都没人说话,李自成也阴着个脸,一声不吭。赵当世没法子,只能道:“在下口出狂言,所说多有谬误,诸位若是听不惯,只当是听个笑话便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向李自成。李自成轻咳两声,这才轻轻开口道:“你所言甚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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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兵在前的曹变蛟一边策马,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四顾身边随行的兵士,盘算着此次出击能够捞到多大的战功。他今年还不到而立,就已位至参将,且深得叔父曹文诏倚重,在旁人看来,说前途不可限量尚显局限,许多人都说他日后成就定不会在曹文诏之下。
他自年少时随叔父击寇至今,也有四五年光景,一场场血战磨砺了他的意志、锻炼了他的能力,将他从一名青涩的少年铸造成了一位硬如铁铸的青年将领。无数次的胜利令他对流寇的战斗力极为轻视,按着以往的经验,他认为这次的北击无非是给自己军事履历上再添一道功勋罢了。
在马上转头回望,不远处,外裹着红蟒袍的叔父曹文诏正意气风发地与游击冯举并马交谈着。冯举亦是追随曹文诏多年的老部下了,两人同为大同籍出身,之间密如亲人,早前洪承畴几次按功不报,全亏曹文诏在吴甡面前为其抱不平,才得以叙功。故而饶是冯举年龄长于曹文诏,却也从不因此自矜。
此刻全军已行入真宁县境,守备侯一位几次请示是否泊军休整,都被曹文诏拒绝了。根据哨骑回报,宁州、真宁一带流寇四窜,行无定踪,在没有寻找到李自成军主力前,绝不可轻易转换行军队列,故而曹文诏宁可令全军减速推进,也不答应停下休息。
这些兵士俱为征战多年的百战老兵,数百里的急行军也经历过多次,对于这般强度的推进也无甚感觉,每个人都很放松,脸上没有丝毫紧张的意味,仿佛他们此行不是去打仗而是去郊游。
然而曹变蛟的心中却总隐隐有种不安,他总觉得这一路行来有些诡异,确切的说是太过顺利。哨骑曾多次探得前方有流寇行踪,但等部队按战斗队形推进过去,每每却只有空荡荡的荒原。
难道是流寇慑于曹家军的威名,闻风而逃?曹变蛟内心深处希望如此,但那份惴惴不安依然挥之不去。
“八队闯将……”
百无聊赖中曹变蛟又想起这个名号。他听说过太多的流寇名号,也终结过太多的名号,这个“闯将”之前倒也屡次出现过。不过不久后,此号应当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正这般戏谑的想着,一哨骑驰至,禀报前方五里出现大股流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路上这种报告听多了,半点也没刺激到曹变蛟的战心,他吩咐哨骑再探,又派人形式般去曹文诏那里请示。
曹文诏倒不松懈,立马中断了与冯举的交谈,依惯例令全军进入备战状态。曹变蛟只觉叔父多此一举,但也依言整顿前队。他部下八百套丁全是从塞上各部落招募来的勇士,一人双马,皆披双层重甲。御敌对阵,每每冲锋在前,摧枯拉朽,无往不利。如今军令既下,他们全都下马,从驮马上取了披在最外面的厚棉甲,在相互帮助下仔细披挂完备,重新跨上战马。
虽然经历了无数次的战斗,但只要身处于这样一群精锐的猛士之中,曹变蛟依然会感到心情激荡,腔内一股热血逐渐沸腾起来。
“只盼这次莫再扑个空。”他在心中默念,同时向左右喝道:“与我来!”
同一时间,前队响起清脆的竹哨声,八百骑兵开始以相似的节奏速度小跑起来。
待曹变蛟的前队骑兵跑出一段距离,后队步卒队中也响起了响亮的唢呐声,随即十几面三角小旗从各队中扬起,跟随着靠前的一面大旗整个后队也开始结成密集紧致的阵型小跑前进。
随着部队的前进,哨骑回报的频率越来越频繁,到了最后,曹变蛟透过眼前层层人头,已能望见远方正在匆忙列阵的流寇。
最后一班哨骑归来,曹变蛟问道:“此地名唤何处?”
那哨骑答道:“据乡人所言,此地名为湫头岘子,离此不远即为湫头镇。”
曹变蛟暗自点头,复看那群流寇,只见纷纷扰扰的步军阵中杂乱分布着不少骑兵。看来前番一路诱引己军的就当是他们了。看他们这阵势,似乎是想与步兵合军后与自己决战。
但看对面那无头苍蝇般乱走的步军,不但列阵无方,个个也是形销骨立,衣不蔽体,便如若不禁风的芦苇般模样,又如何能与自己手下这些百战精兵抗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在心底嘲笑了对手一番,命令前队暂停前进,等待后队步兵跟上合适距离,与此同时,派出十余骑,朝敌阵疾冲过去。
这十余骑顷刻间便冲到了距离敌阵不到一百步,顿时引起流寇步卒一阵恐慌,他们的前队甚至还起了一些小骚乱,全凭监阵的兵士弹压才镇压住。
曹变蛟此时仔细观察着敌阵的情况。他让这十余骑佯攻试探,逼近到一百步内,对方只是零星射出几支箭矢,亦不闻铳响,以此可见,要么这群流寇缺乏远程武器,要么是训练极为精良——他当然不会认为是后者。再从对方阵前的骚乱可知,这帮流寇基本上毫无战斗经验,也许那些流寇的骑兵是善战老寇,但单凭他们是不可挡得住自己骑兵的冲击的。
那十余骑完成任务,驰马在流寇阵前划过一道弧线后轻松驰回。他们无一不对流寇的战斗力不屑一顾,劝说曹变蛟直接以前队骑兵冲击,尽快结束战斗。
曹变蛟心里始终有些不安,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耐下心来,慢慢等曹文诏率后队跟上。
曹文诏带领着步兵登上距流寇不远的小土包上,下马眺望,数百步开外,流寇排成了一个巨大的方阵,在这方阵之间零星散布着总数不超过一百的流寇骑兵,再看那些流寇步兵,熙熙攘攘的,全无阵仗当前的令行禁止,作战素质也可想而知。
身边的冯举也皱着眉头瞅了一阵,凭着多年经验,他对曹文诏道:“这帮贼人不过是退无可退才不得已列阵迎战,行伍之间几无纪律,可让前队直冲,我等掩上即可。”
曹文诏素以果断敢战著称,目测了一会敌阵周遭,只见茫茫荒原,没有遮蔽,当无伏兵之虑,便着中军亲兵旗手挥动总兵营正兵旗,以旗语指示进攻。土丘不远的曹变蛟处也以旗帜相应,之后,前队马蹄翻动,开始准备进攻。
曹文诏在土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队动向,只见随着距离的迫近,骑兵们逐渐由一个较为紧密的阵型展开,到将近一百步时形成大致楔形的冲击阵型,与之相对,他们的马速也开始提升,再进入一百步后已然冲锋起来。
流寇阵中零星射出几支箭矢,但这杯水车薪根本无法对官军骑兵造成任何阻碍,眼见洪流般的骑兵以高速冲向自己,还没接仗,流寇前三排就已经松动。不少人惊叫着抛下手中的木棒、片刀,转身就跑。那些压阵的流寇骑兵起先尚能通过斩杀逃兵来威慑其他人,但随着官军的不断逼近,这些作战素质极为低下的流寇们已经在本能的驱使下不顾一切地往后退。那些流寇骑兵的砍杀呼喝在此时就如螳臂当车般,完全无法阻止溃逃的人流。
不过流寇骑兵也确实有着丰富的经验,眼看着步军不济,领头的唿哨一声,分散在步兵阵内众骑兵便在一瞬间似被线牵引了一样,齐齐向阵后集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伴随着一通闷响,流寇前队尖叫声四起,曹变蛟率领前队官军铁骑无情地撞入阵内,一时间,那些只有单衣蔽体,手持简陋短兵的流寇就像秋后的麦子,被风行草偃地带倒一大片,整个流寇前阵乱成一锅粥,原先好不容易摆布起来的松散阵势也在一冲之下荡然无存。
曹变蛟持骑枪冲倒一个流寇,脆弱的枪柄咔哒折断,改拔腰刀,呼喝道:“追马军!”他心里清楚,这支流寇的核心是那一百骑马的家伙。不除掉这些家伙,自己今日杀再多的步兵也无济于事。
官军骑兵就像一把利刃,穿纱破纸也似冲透重重流寇,往阵后逼去。
那群流寇骑兵显然早有准备,他们对四散奔逃的步兵们没有半分眷顾,带过马头,转身就走。
曹变蛟看看后边,土坡上,曹文诏正带着步兵冲下来,便不再顾忌身边混乱的流寇,径直带人追击那些流寇骑兵。
那群流寇骑兵虽说大多骑着劣马,但胜在轻装简行,加之拼死鞭策,身披厚甲的曹变蛟等一时竟还追不上。
眼见与步兵越离越远,曹变蛟有些警觉,便萌生了退意,孰料那群流寇骑兵猜到了他所想一样,竟然驻马取弓,回头劲射了一排箭矢。双方相距上百步,骑弓劲道又偏弱,纵有几支箭矢射到曹变蛟这边身上,也都被棉甲弹开了去,但曹变蛟却勃然大怒。
他出道至今,所到之处流寇皆望风披靡,逃亡尚自不及,那还有人敢如此挑衅?他回头看看自己援兵营旗上那个黑色的“曹”,从牙缝里怒迸出一个字:“追!”
后队曹文诏带着步兵赶到乱阵中,砍杀一番后忽然不见曹变蛟,大惊,坐营官守备侯一位眼力好,只道曹变蛟追杀去了。
眼下流寇步兵已经崩溃,曹文诏便分给弟弟曹文耀与侄子曹鼎蛟二百人继续追剿步兵,自带一千人赶去支援曹变蛟。
那边曹变蛟等骑苦苦追赶那拨流寇骑兵,数次几尽撵上,却都被他们及时逃脱了去。曹变蛟年轻气盛,哪受得了这份憋屈,心无旁骛,只铁了心要将这些轻视自己的流寇一网打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绕过一处山坳,眼前景象大变,一片密林在远方出现,那群流寇骑兵此刻突然停下马来,齐转马头,成一字型面对曹变蛟等。
“无处可跑了吧!”曹变蛟咬牙切齿,攥紧了手中的腰刀,正准备下令厮杀。猛然间,几声鼓响,又是惊天彻地的铜锣声,紧接着就见无数流寇从林中杀出。
“晦气!”曹变蛟一边打量着眼前乌央乌央络绎不绝钻出林子的流寇,一边骂道。
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这些流寇,他与手下一票骑兵依然没有半分慌张。流寇终究是流寇,人再多也不过是虚张声势。
流寇们逐渐向这边逼来,曹变蛟昂首跨马,岿然不动。八百骑兵也一个个按马而驻,对方的人数已超过己军不知多少倍,但这些咬铜嚼铁的汉子依旧神情淡然,只是静静看着人潮涌动。
那群流寇骑兵见曹变蛟十分沉稳,知道找不到破绽,也不轻举妄动,也就立在原地观望。
“冲!”过了许久,直到那群流寇骑兵都已钻入大部队隐没不见,曹变蛟冷峻说道。骑兵队中竹哨声再响,骑士们一齐催动马匹,开始新一轮的冲锋。
这一次和上次不同,流寇以一个弯月状的阵型主动杀上来。曹变蛟觇得对方两翼突出,便知其目的是想包抄自己,当即分为两队,一路向右路冲击,他自己则带一路直冲弯月当中。
他这一招,很快收到效果,流寇的阵线便如同被击中了尾部的毛虫般,开始向中右侧急速收缩。曹变蛟见目的已经达到,带兵勒马一转,却不冲阵,反倒退了回去,冲击右路的那四百人也同样回归。
一个小小的虚枪便使流寇阵型松动,曹变蛟自认已有了七成以上的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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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他面对的是自己的私仇,而如今,对面那支不断冲击撕扯着己军阵线的则是整个流寇集团的公仇——曹家军。
曹变蛟所领前部马军的战斗力确实惊人,自刚才打那一仗又追击至此奋战多时,仍无半分疲惫迹象。他们手中的镋钯、雁翎刀、漆枪肆意翻飞,不断收割着惊惧万分的流寇们的性命。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李过所部前排便堆叠起了不少小尸堆。
虽然流寇们人数众多,但胜利的天平并没有因此向他们这边倾斜。在发现自己手中那些简陋的木枪、棍棒、片刀对于内穿锁子甲、外披棉甲,连胯下马匹都有着面帘、当胸等具装的官军骑兵没有半点伤害时,流寇们的崩溃也就不可避免了。
李过带着一百骑兵驻立阵后,冷静的看着前方的混战,对于那些精神上已几近失常,近乎被屠杀的袍泽没有半分怜悯。这数千人本就是在李自成安排下,从各营中抽出的诱饵。他们的使命与前番那些人相同,都是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官军的判断失误。
曹变蛟的目标就是李过,他数次带领如狼似虎的骑兵冲透乱阵,但却总被机警的李过抢先一步遁入他丛。直觉告诉他,这次的对手极为狡猾,如不能就此处斩草除根,放虎归山的严重后果他可以预见。
“流贼渠首何号?”曹变蛟的甲胄与兜鍪已被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大半,他用手将被血水糊住的眼帘抹开,扯嗓大声问左右。
左右骑士也都忙于应付马前马后应接不暇涌来的流寇,但还是有人觑到了李过的旗号,回喊道:“禀大人,似是‘一只虎’!”
“要得!”曹变蛟闻言,不禁大喜,起手搠翻一寇,勒马大呼,“切勿恋战,随我来!”
“一只虎”李过的名号他听说过,此人乃李自成之侄,少年老成,曾在崇祯五年冬破辽州及傍郡县,名盛一时,他既在此督战,说明李自成定在不远。不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要能干掉李自成,就如断高迎祥一臂,给予陕西流寇以沉重一击。如此大功,平时难觅,今番其人自个送上门来,岂能放过。
“建功立业就在今日!”曹变蛟气血翻腾,顿时勇猛无比。他陷阵多时,周身早已插满箭矢、飞勾甚至是断柄的刀枪,刺猬一般,然赖得重甲护体,愣是没受半点皮肉伤。众流寇见他这般模样依然锐不可当,都十分惊惶,直以为活阎罗在世。
流寇依然保持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相比于一把利刃般左右冲突的官军骑兵,乱如群蚁的流寇败势已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看着一往无前的曹变蛟,立马而观的流寇皆变色,摇头嗟叹道:“本便闻曹部官军不是善茬,哪料骁悍如斯。彼等数不到千人就有如此威力,倘有数千,今日必是我等死期。”
李过不答,纹丝不动,直直看着军阵中掀起的阵阵波澜。俄而谓左右道:“再拖一炷香时间便退兵。”
左右闻言面面相觑,以他们看来,眼下己军秩序全无,覆巢之势分明,说再坚持半炷香尚显宽宥,哪还敢期望更加一倍的时间?
不断有溃兵从李过马旁逃过。起初众骑还下意识地挥刀斩杀以儆效尤,但到得后来,面对溃堤般涌来的袍泽,他们也只能选择放弃。
前线的抵抗逐渐零星起来,曹变蛟等的压力都减轻不少。厮杀了这么久,他的外甲染尽血水,内衬亦被汗水浸濡湿透,不时有热气从腹部顺着脖颈间的甲胄缝隙冲上来。
他不知自己挥砍了多少次,握着刀柄的右臂极酸楚,连那把上好的腰刀刀锋上也布满了缺口折刃。
“不必再追!”曹变蛟粗喘两口气,扔了那把破刀,又从腰上抽出备用刀,指示左右,“此等杂寇,徒追无益。暂且休整,不过得盯紧了那贼头,休叫他们溜了。”
曹变蛟手下官兵虽猛,到底也是肉长的人,虽无大伤,但披着厚甲驱驰冲杀恁久,早已疲惫,就连胯下的坐骑,也有不少嘴角冒出了白沫,耷拉着脑袋。照这么打下去,人不死,马都要累死。
当下曹变蛟带人兜到附近一片空地,几个实在疲了的索性就跳下了马,躺倒在地。仅有寥寥几人在外围警戒。
饶是如此,流寇们依然不敢上前邀击,他们畏于对方强大的战斗力,没逃跑的就在百来步外再次结阵观望。
就在这时,李过吆喝一声,催马而出。左右骑兵见他出战,也无暇细想,一并紧紧跟上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前头的流寇步兵分开一条人缝,给他们让出道路。马蹄急奔,只一小会儿,便与曹变蛟等相距咫尺。
“贼人又来了!”
曹变蛟觑得亲切,翻身上马,恨恨道:“这群杀不尽,打不死的飞蝇,今番定得拿你!”
他正欲冲出,马前亲兵拉住缰绳道:“参将少歇,流贼狡诈,分明就是想使疲兵之计。晾他区区百骑,衣衫褴褛,怎是我军铁骑对手,可抽五十人,俟其近驱散就是。”
曹变蛟被他一说,冷静下来,当即指划五十骑出击。
李过等见对方出马,果然拨马便走,走前乱放一轮箭矢,毫无用处。那五十骑见流寇如此孱弱,各自轻视,其中更知道当先那个乃是李自成手下名寇李过,都想着争其首级好立大功。
曹变蛟本意是就近赶跑李过骑兵,为自己主力争取休息时间,然而派出的那五十骑却如中邪也似,越追越远,心知不妙,再想召回,却已无能为力。
李过钓着那五十骑朝己方阵线退去,那五十骑则对不堪一击的流寇步兵毫不在意,他们的眼中只有李过的项上人头。
流寇步兵们再一次闪开道路放自家骑兵入内,面对紧追在后的五十骑还是一如既往起了骚动。那五十骑个个咆哮着如若无人般冲入阵中,劈开一道又一道纷乱不堪的人墙。
“流贼到底是流贼!”轻蔑的声音再次在官军骑兵的心中响起,周围的流寇们还是纸糊一样不禁打,惊叫声充斥着他们的双耳。然而这些凶悍的官军并没有注意到,随着入阵越陷越深,他们就如进入了沼泽,机动力越来越弱,直到坐下的马匹完全刹住了步子,他们才如梦方醒。
举目望去,四周茫茫都是黑漆漆攒动的人头,各式各样的兵器举在半空中就如同密林一般,不远处,原本被自己追击着的李过等骑也扯住了马,回看过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八百骑尚有足够大的冲击力穿透这无边无际的人海,而现下,他们不过才五十骑,在人数对比悬殊到这个地步后,他们才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弟兄们,得官军首级者赏百金!”李过不失时机地大声鼓动焦躁不安的手下,密集的人群闻声向着孤立无援的官军涌动。
那五十骑官军,勒紧缰绳,四顾寻找空隙脱身,却突听不知哪里传来尖利刺耳的唿哨声,紧接着十数条麻绳套飞甩过来,当场就将七八名官军硬拖下马。
跌下马的官军尚未回过神来,早有无数兵械戳扎而来,饶是他们甲厚,此时也不可能再抵御住攻击,伴随着官军的哀嚎与流寇兴奋地呼喊,这些人成了第一批战死的官军骑兵。
曹变蛟在远处眺望,但见阵内兵器如林、人影缭乱,也不知陷阵的手下情形如何,他数次意欲出击救援,都被左右亲兵拉了下来。直到最后,李过一伙再次出阵前来,并将数十颗血淋淋的人头甩在他的面前,他瞪圆了双眼才敢相信,跟随了自己数年,为自己、为曹家军浴血奋战的这五十骑,竟然在此全部阵亡!
“操儿八蛋,老子干'死你!”曹变蛟惊怒交加,飞身上马,带领余部径冲向耀武扬威的李过。李过早有防备,拨马便走。
这一次,曹变蛟看来是真被激怒,铁了心要灭了李过。
李过再一次躲入阵中,但并没有如前逗留,而是招呼左右,脱离了步卒继续向东跑。满腔愤怒的曹变蛟部洪流一般将散乱的流寇步卒阵线冲溃,亦是马不停蹄地继续追击。
两方一前一后又追逐近十里,只见两侧的山林愈加茂密,曹变蛟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今日若不斩了这李过,不说曹家军的威名被自己给堕了,于心对那五十名战死的手下,他也得给一个交待。
他正想间,密林间忽然炮声炸响,旋即箭雨四下,十余名官军坠马身亡。
曹变蛟打个激灵,知道有诈,赶紧转马躲避,左右炮声连连,震耳欲聋,官军坐下战马多有惊蹶,前后踯躅,完全无法再追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数轮箭雨过罢,官军死伤二十余,战马也被射死射伤不少,观这架势,这拨流寇的装备素质较之此前的无疑上了个台阶。
“原来在此给老子下套。”曹变蛟咬牙想着。虽说年轻气盛,但曹变蛟也没有鲁莽到昏头,对方准备充足,在没有搞清状况前,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弟兄暴露在远程武器的打击下。
此时依靠着一片岩石与高草的掩护,官军尚能自保,然而是战是走还得快点拿个主意。曹变蛟观察四周,发现此地地形较狭窄,乱石灌木丛生,不利于部下数百骑兵展开冲击,看来流寇为了此战预谋已久,处心积虑将自己引诱过来,目的不言而喻。
“好个李过,好个李自成。”
部下们全都下了马,东一簇西一簇四散躲避。流寇那边零星的箭矢还偶有射来,但看得出,面对躲避起来的官军,他们也不愿意浪射。曹变蛟仔细琢磨,己部固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元气未伤,凭借精良的装备与强悍的战斗力,混战未必输于流寇。只要能坚持到叔父的步卒赶到,他完全有自信与之相合,再次击破流寇的包围。
紧接着又听两声炮响,官军们下意识抬头环视,只见原先还风平浪静的山林中相继竖起无数旗帜,喊杀声充斥整个上空,不计其数的流寇从山林中的坡上冲杀下来。在这样的地形中,难以组织起大规模的阵型,所以他们不必担心用以混战的散阵会被官军冲溃。
“直娘贼,还真有两下子。”曹变蛟看着如蚁如蝗前仆后继出现的流寇,冷笑道,随即他传下命令,“以队为单位,各自为战,擅退者斩!”骑兵一队二十五人,以此单位作战,当不至于为流寇各个击破。
此地不利驰骋,所以当下曹变蛟等均拴马步战。不出他之所料,就算没有了机动力的优势,单凭步战,流寇也毫无胜算。头一批杀下坡的流寇很快就向后溃退,官军乘势占据了几处有利地形。
他们或围成圈或围成月牙状,保护着马匹不受流寇杀伤,然而肆意纷飞的飞斧飞锤等还是无情地击中了战马。流寇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将官军尽数歼灭在此地。据险而战的官军虽能抵挡住潮汐一般一波接一波的流寇,但他们的体力也在不断被消耗。
双方鏖战有顷,曹变蛟忽见远处赶至一彪人马,观之旗帜阵容,不是叔父曹文诏部是谁?精神复振,正欲大声激励部下士气,哪料又一支人马不知从何而至,径直将两边截断。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这是与曹文诏部的决战。前一宿,李自成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想过击败曹文诏后如何乘势在关中打开局面,更想过此战若败,自己将如何面对接下来的险恶局势。
心绪繁杂下,睁着眼捱了一夜,至此时,虽是黑圈环目、血丝满眼,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疲怠,自湫头趟子坳开战始,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远处的战场。
李过陪着叔父立在高处观察着战事,眼下,曹文诏所率的千余步卒与前部曹变蛟的数百马军被己方从中生生截断,两方虽不过咫尺之距,却各陷囹圄,根本无法接触联系。而作为插入二曹当中的这根楔子,其主力便是李自成引以为柱石的“老八队”,配以数千健卒,在八队猛将刘芳亮以及李自成老营心腹田见秀的率领下顽强抵抗着来自曹文诏与曹变蛟两边的压力。
李自成为了此战精心布置,不但选择了这样一处地势狭窄不利骑兵驰骋的地段进行决战,还细心调配兵力,以乱世王蔺养成部为前锋,自率精锐居中,过天星张天琳殿后,发动所有战力,以期一战而胜。
曹变蛟的骑兵们下马步战多时,虽尚能确保阵线不失,却也无法争取主动,更别提与曹文诏合兵一处。为打破困局,曹变蛟临时起意,从各处抽调了近百人,配给战马,令其发动冲锋。
作为围困曹变蛟部的主战部队,蔺养成很快发觉了对方的企图。他一面着人摇旗,一面安排人手进行阻击。
那百骑均是曹变蛟手下精锐,九死一生的境地也不是头一遭碰见,都明白自己身负重任,人人心中亦存必死之心。遥望见蔺养成号旗招展,便集成密阵,打马冲去。
这一冲起来,抵抗在前线不成队列尚在混战的蔺营步卒瞬间溃退,曹变蛟觑得时机,乘势又集结了几股分散的小势力,重新构建防线。
蔺养成的本阵就在不远处的小坡上,骑兵疾驰,须臾便近百米。此时炮响一声,原本布置在林中的数百鸟铳手倾巢而出。
这些鸟铳乃是李自成费尽心思搜罗而成,其中不止鸟铳,还有火铳、十眼铳等各式各样的火器,全都是流寇们抄掠各地官府武库所得,被集中起来,作为预备队伺伏林中,现在全都分布到了蔺养成本阵两翼。
那百骑也都看见了这支突然出现的火器队,他们之中有的已觉不妙,想要勒停坐骑,但冲锋之刻,又在狭窄地域,战马之间摩肩接踵,其前进后退完全不受骑手控制,只是随着群体只顾朝前猛冲,待到五十步内后,只听“砰砰砰砰”一阵清脆响亮的铳响,浓密的硝烟在蔺养成阵前腾起,随即便传来刺耳的马嘶与哀嚎——密集的官军骑兵中弹者无数,翻覆的战马与官兵搅乱了冲锋的阵型,将近一半的骑兵因为中弹或是受到阻碍而无法继续冲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剩余的数十骑则在硝烟散去的那一刹那,一头扎进了陷阱——蔺养成阵前早已掘好的十余个大土坑。土坑下插满了尖锐的竹签与铁蒺藜,跌落的战马与官兵在坑底发出了令人心悸的惨叫声。
压阵的张天琳时刻关注着蔺养成部的动静,他手下有着近万人的预备队,随时准备投入战场,此刻闻得炮响,又见旌旗招展,毫不迟疑,立刻派遣两翼上前增援。
还是有十余骑冲到了蔺养成面前,马速在这一刻达到了最大值,被迎面撞上的火器队刹那间向四面炸开,官军在马上悲愤地嘶吼,疯狂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砸向马下的流寇,毫无防御的火器队肢体横飞,四散奔逃。
蔺养成铁青着脸,坐在马上纹丝不动。事到如今,他也忘却了生死,镇定的表现令手下胆气陡增。只见他左手一摆,喝道:“弟兄们,牲养的曹文诏就在前边,有胆气的就给老子扒他的皮、吃他的血!”
一声令下,他部下亲兵队就冲了出去,眼前的官军骑兵已不足五十人,己部人马加上后军来援的不下五千人,此刻不干他个球朝天更待何时?此前掌盘子可是许过诺,杀一官军者赏十两,若得有名官军将领则赏百金,擢拔三级,发财发家就在此刻!
曹变蛟派出的一百精骑很快就被如狼似虎的流寇吞没,眼见流寇中阵守备愈加厚实,他也感觉到今日之战要想取胜已是奢望。不过,他仍然不认为流寇能挡住自己的突围。他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边叔父曹文诏的战况。他的部下几乎都是步卒,突围的难度可比自己高多了。
越来越多的流寇不断从各个方向加入战阵,曹变蛟又试图组织了几次冲锋,想要打通与曹文诏的联系,但流寇的顽强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在损失了十余人后,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李过看到李自成紧绷的面颊慢慢开始缓和,也微笑着指向曹变蛟那边道:“官军支持不住,想要突围了。”
李自成没有立刻回应,又看了一会儿方道:“传令下去,纵官军马军自去,集结兵马围困官军步卒。”
李过一惊,不解道:“这是为何,将二曹困住实属不易,怎可轻易放其归去?”
李自成摇摇头道:“曹部军马皆精锐,骑兵锐利而步卒耐战,当下我方虽取优势,却并不能兼顾。若欲完全击溃一部,当有所舍弃。倘若贪心不足,到头来只怕两边都留不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正如李自成所言,曹文诏手下的步卒确实耐战。区区千人面对数倍的流寇围攻,依旧不落下风,反而不断组织反击,向外突围。也亏得刘芳亮、田见秀等拼死力战,方不至于为其冲破。
曹变蛟不明曹文诏形势,但手下伤亡甚众,又疲惫不堪,再战下去,绝非上计,只能收拾伤员,下令撤离。
因李自成有令,故曹变蛟部很快便突出而去。蔺养成受令带领五千人马佯装追击,实则占据各处险要,布置兵马,以防官军回援。除却张天琳领三千人在外围布防待命外,其余兵马全都围攻曹文诏。
此时坐营官侯一位已经战死,冯举也已负伤累累,曹文诏眼见流寇越杀越多,自觉不妙,亦寻机退却。
“流贼蓄谋已久,不可恋战!大人先走,属下断后!”冯举兜鍪被击落,斑白的须发皆张,奋力疾呼。说间,一把扯破曹文诏所披红蟒袍,覆于己身。
以冷色调为主的乱阵中,这件鲜红的蟒袍极为刺眼,流寇不识曹文诏面目,便只道披红袍者为其人,如今全都朝冯举攻去。
“大人快走!”冯举引着本部兵马死命抵抗住豺狼般上涌的流寇,睁目龇牙喝道。他这支步卒装备精良,骁勇剽悍,舍生忘死之下,硬是将密不透风的包围打出一条缝隙。
事已至此,曹文诏别无选择,他大喝一声,挺矛当先厮杀,所过之处流寇纷纷躲避,原本铁桶也似的包围圈此时竟开始松动。
李自成发觉有异,着令李过道:“官军死战,如不速战,其必突围而去。不过曹文诏尚困阵中,你快带人将其攻杀,其余官军可任去。”他站得高远,看不清阵中人物面目,也只能依据那红蟒袍依稀判定曹文诏的位置。在他看来,曹家军可虑者不过曹文诏一人而已,将其击杀,余不足虑。
李过受命而下,带领百余马军冲下山坡。聚拢的流寇见自家马军杀下来,皆鼓舞欢欣,闪开道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冯举见吸引了对方注意力,心下甚为欣喜,高声大呼:“贼人听着,你曹爷爷在此,降者免死!”
他这一声下来,就像扔了颗火雷,流寇顿时炸开了锅。人人争先,都想斩其首级,立下不世之功。李过于马上亦高声笑道:“曹总兵死到临头,尚口出狂言。不若乖乖将首级给咱,卖个人情,往后清明寒食,咱也为你点上一柱香火!”
冯举刚想大骂,怎料胯下战马伤势过重,趔趄几步跪倒在地,他没有防备,加之腰部多处创伤,竟被颠了下来,扑倒在泥泞中。
冯举挣扎着想要爬起再战,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七八杆长枪从个个方向刺入了他的身体,冰冷的枪头在身体里搅动,就像一团团火焰不断灼烧着他。鲜血从紧咬着的牙齿的缝隙中渗出,他用尽全力抬起头,想要找寻曹文诏的身影,口中兀自喃喃:“总戎……”可惜剩下的话还没能出口,无数刀枪就接踵而至,他的热血与期盼在这一刻只能永远湮灭在尘土之中。
冯举既死,流寇们无不疯了一样,争抢着他的尸体,顷刻之间,完整的尸身就被砍剁撕扯成了十几块,对着这些残缺的肢体,流寇们甚至都开始自相残杀。李过挥刀砍死数人,将躁动的手下弹压住,取过冯举的首级,用衣角擦拭其脸细看,陡然色变,击髀痛呼:“此人绝非曹文诏!”再想去寻正主,曹文诏却已经带着数百人穿阵而走。
李过转回坡上,来到李自成前跪下:“掌盘子,属下无能,认错了人,叫曹文诏那厮跑了!”
李自成面色阴郁:“暂且起来。你下坡去,让蔺养成和张天琳继续打扫此地,教芳亮、见秀带领精锐,继续追击,务必要杀了曹文诏!”
没能在此地就除掉曹文诏固然可惜,然而李自成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之人,他看了看曹文诏逃跑的方向,心下并不担心。
刘芳亮、田见秀带着八队精锐紧紧追击曹文诏,他们几乎人手一马,追起步卒为主的曹文诏部速度上占据优势。不过曹文诏从军多年,也非易与之人,不但追击拿手,撤退也有一套。于路尽挑些崎岖难行的道路,并不断留下部分兵力,据险阻击追兵。
要说他手下这些官兵也确实忠心耿耿,眼见大势已去,并无一人怀有二心,虽知被留下断后乃是死路一条,却没有半点怨言,依旧拼死而斗。李、田二人追了数里,击杀断后官军近百人,自己居然也伤亡近百人,并且眼见与曹文诏的距离原来越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曹文诏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将追兵甩远,一路向西,到得娑罗寨地面,才想休息,不防乱箭四出,竟还有伏兵在此,强作精神,列阵迎战。
一通乱箭射毕,流寇两面包围过来,为首渠帅跨马大笑:“曹总兵你也有今日!快快下马受降,尚可给你留个全尸。”
曹文诏大怒,两下力战,一来曹部兵马鏖战半日,又跑了许久,早已疲惫非常,遇上这支养精蓄锐已久的战力自然占不到便宜;二来追兵在后,若执意混战,待流寇集结完毕,胜算更低。故此,战不多时,曹文诏就传令再退。
这一退,却没了在趟子坳时的齐整,人困马乏的曹部兵马士气降到了最低,在流寇咄咄逼人的攻势下,撤退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溃退,大部分官军战死,最后仅有数骑亲兵随着曹文诏逃出。
曹文诏一败再败,落荒而逃,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力竭,滚鞍下马,在地上喘息多时。附近有些百姓,见着数人狼狈模样,都远远遁走。亲兵追上去问询,才知此地为烟村堡子沟的红泥城地带。又打听到不远处的姬家山山高林密,地势陡峭,可以躲避,便架着曹文诏往姬家山跑。
才登姬家山,背后流寇便已追至,当先为数十马军,为首一将年纪轻轻跨黄马在前。他单人匹马来到山下喊话,要求曹文诏投降,并承诺若投降,必不会加害。
曹文诏看看山下的流寇,再看看左右血迹斑斑的亲兵,俄而仰天大笑起来。左右亲兵见状皆潸然泪下。又过一会儿,只见曹文诏慢慢走到一颗松树下,扶树低泣片刻,猛然拔剑自刎。
山下那年轻流寇将领见状,急令手下弃马登山。那数名曹文诏亲兵抱着主帅尸首大哭,还未等流寇逼近,便也都自刎而死,短短半炷香不到,所有人都已伏尸于老松之下。
夕阳渐下,余光照映着远处苍茫山脊,辉腾的阳光如同给它镶上了层耀目的金边。赵当世走到老松下,看着死不瞑目的曹文诏,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悲凉。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斩总兵之首献于阙下,赵当世理当居功第一。但他却不敢受这功。
这次能取得曹文诏的首级,纯属运气。若无李过的一路诱敌、刘芳亮等人在趟子坳的顽强血战以及之后的不懈追击,消耗了曹文诏几乎所有的战力,这功劳怎么也落不到仅仅只有五十骑的赵当世头上。
是以他坚决将取得曹文诏首级的主功推向刘宗敏、刘良佐二人,只说二刘布置得宜,果敢冲杀,方能令曹文诏授首。
他这一步退让走得还算明智,既得到了“亲手”击杀赫赫有名的曹文诏的名声,又不至于引来八队一班宿将的嫉恨。强龙不压地头蛇,赵当世尚未有“龙”这个级别,但进退的道理还是懂一些的。
在他的强烈推辞下,此战的首功算到了刘宗敏的头上。刘宗敏乃八队大将,素来蛮狠,此役赵当世又是归置在他的部下听用,认他为首功,他人纵有不满,也不敢吱声。次功则给了诱敌入彀的李过。其余刘芳亮、蔺养成等分居余功,各有封赏。
此次大破曹文诏,李自成还是付出了一定代价,其中老八队精锐便死伤二三百人,其余杂兵以及蔺养成、张天琳等部人马伤亡则不可胜计。虽说让曹变蛟带着数百骑兵跑了,但击杀了曹文诏这等强人,又缴获上好甲胄数百,李自成依然十分高兴。
更重要的是,曹文诏既殁,官军气势为之一沮。官军中愿意主动出击流寇的人马原本就不多,有此先例在前,各部官军都会掂量掂量轻重,更加消极,陕中的局势定会因此而改变。
心情大好之下,李自成对待赵当世的态度也更加客气,甚至起了招揽之意。赵当世当下有着自己的考虑,并不想就此进入闯军的系统,他婉拒了对方的好意,甚至连赏赐下来的金银细软也只取了一小部分,相反,他向李自成请求补充兵马,好让他这个“哨官”名至实归。
眼下流寇气焰正盛,处于一个高速膨胀的阶段,各营各队都四处剽掠人丁充实自己的队伍,如今就连八队中一个小小的百户,手底下的人也多达三四百,赵当世自诩为回营哨官,区区五十人的人马实在捉襟见肘,扩充人马也在情理之中。
但这拉壮丁的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何必劳烦李自成?对此,赵当世有着自己的看法。关中连遭兵祸,不要说二三十岁的壮丁,就连下至十四五,上到耳顺的弱老也都早被来来去去的各路流寇官军筛选了个遍,自己再刨地三尺也未必能拉到上好的兵员。相反,李自成的八队势力强大,其中的兵员质量在各部流寇中也属上乘,赵当世自忖正处于草创阶段,基础兵力的素质还是要保证的,所以才打起了八队的主意,希望李自成在高兴之余能赏几个子儿。
李自成怎能不知赵当世的心思,但他也没有拒绝。一来赵当世所要求的人数不多,硬要拒绝反显得自家小气,人前坏了义气;二来他也想乘此机会敲打敲打几位不太安担的部下。故而在应承之余,首当其冲,就从高杰的部下抽出一百人,随即又分别从其他几名宿将手底下调人,凑成五百人,交给赵当世。
那些营中宿将与高杰都是当初与李自成合兵的元老,颇多部曲,平素地位几乎与李平起平坐。李自成对他们也很纵容,但一山难容二虎,在被敲打数次后,他们也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对于这次抽人,因为数额不大,亦不敢怨言,然而其中,当然有人对此类的行径感到厌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且不提,再说赵当世成功要到五百健儿,那可比淘到金矿还要欣喜。刘宗敏闻知此消息,也想着对于赵当世此次让功有些报答,便从营中收拾了百余副甲胄运来,这意外之喜又免不得让赵当世登门拜访感谢。
有了这五百人为底,赵当世的信心大增,他采用营伍制,将统共五百五十多人编成一营,营中分一司一哨,暂时自任千总。一司为步兵司,辖五百人,分五哨,领司的把总以侯大贵任,兼领坐营官。一哨则为马军哨,辖五十骑,分两队,既充为标兵也承担哨探任务,领哨的百总以杨成府任。
关于是否让杨成府为百总一事,赵当世还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鉴于早前杨成府曾在五峪抛下众人单溜,他实在很难信任他将最精锐的马军交出去。然而自商州一路行来,杨成府的忠心又有目共睹,再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赵当世还是只能将百总之职交给这个滚刀肉。
在听到赵当世决定让自己担任五十骑的统率时,杨成府几乎遭了雷劈般目瞪口呆半晌,俄而喜极而泣,又哭又笑,一个劲儿地给赵当世磕头,直道今后就算刀山火海只要千总一句话,他爬也爬过去。
侯大贵看不惯他窝囊样,直道他高兴傻了,揪起他来想要打两巴掌,却被赵当世拦下。杨成府只听赵当世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这次我信你,但你记着,五峪的事若再犯一次,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将你碎尸万段。”杨成府闻言,唯唯诺诺,颤抖着身子只顾点头。
王来兴年纪小,不堪战,赵当世便着他做个中军,负责宣传号令。至于徐珲,在他没有完全摆脱官军的阴影前,赵当世不敢给予他任何实权,只将他留在身边充个参谋。徐珲知道自己不受信任,闷着个脸也没吱声。
这来自各营的五百人成分复杂,既有天启年间就开始闹的老革命,也有近些日子才从山里被逮出来的新兵;既有出身几代赤贫的农家子弟,也有在边关当过兵、闹过饷,投奔过无数队伍的老兵油子。赵当世虽对其中的一部分人不太满意,但不得不承认,李自成还算仗义,这五百人单看体格,放在官军中也属中上。
家底薄就别想着挑肥拣瘦,赵当世没有嫌弃任何一个人,看着这五百张朴素平凡的面庞,他只觉自己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这五百人被送来时,都手无寸铁,后来李自成是送来一些木枪、扁刀,但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不能达标。赵当世带着侯大贵等人一处一处、一营一营的讨,或是利用金银进行交换,好不容易才凑齐了三百来柄木枪,上百把各色刀斧,以及寥寥数把劣弓,至于鸟铳盾牌等物什,那更是少得可怜。此前刘宗敏赠给的百件各类甲胄,也都分挑着,优先配给了马军以及司、哨军官。整个营的装备虽甚是简陋,但已经比绝大多数的流寇队伍要好上不少。要知道,强如李自成,他的前营也还有四分之一的人手无寸铁。
赵当世依照后世的军训混以明代的军队操练开始对这五百人进行简单的行伍训练。这一做法顿时引来了所有人的关注。看着五百人在赵当世的教令下进行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练习,其他诸营的人都颇感新奇。就连李自成也闻讯来参观了一两次,不过他们绝大多数都不以为然,看看笑话也就过去了——就凭现在这五百人的训练水平,连列个队都歪七扭八的,的确是个笑话。
赵当世对外界的看法毫不在意,他深信有志者事竟成的道理,只要训练能一直坚持下去,这五百人终有一天能够做到令行禁止。
为将官者须为表率,这可苦了以侯大贵、杨成府为首的一批军官。他们在普通士兵们训练完后,还得被留下加练到深夜。偶有怨气,给赵当世瞪上一眼,也就不敢再出声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本月间,闯王挟胜进兵,于淳化、耀州一带与屯驻三原的洪承畴、曹变蛟等对峙。曹文诏战死的消息传遍陕西,各部官军不敢撄闯王锋,大多拥兵观望。洪承畴在西安能够调动的仅有标下关门军二千五百以及曹变蛟逃回沿途搜罗而成的散兵二千。共计五千不到的人马想要挡住意欲南下攻打西安的闯王,无异于螳臂当车。无奈之下,洪承畴只能故布疑兵,虚张声势。闯王不能测其虚实,又惮洪承畴昔日狠辣,竟也不敢再进。
闯王召集李自成等干将商议,决定不冒进,另择去处,遂引兵向东,欲图走同州、朝邑,出潼关。为了确保己军的行动不受干扰,同时指派混世王、蝎子块由平凉南下进入凤翔、盩厔一带剽掠,威胁西安以牵制洪承畴。
闯军先过富平,而后直奔同州,与此同时,还派出不少分队往各处县城剽掠。赵当世就被分到了一支攻打澄城县的队伍中。这支队伍规模万人,领头的是高迎祥手下一名将领,李自成也派出了一批人马协同,另外还有不少杂牌。
说起澄城县,城不大,却是鼎鼎有名。天启七年澄城知县张斗耀催征税粮激起民变被杀。事情规模虽小,却通常被视作陕地民变的正式开端。闯王要打此县,一方面为得是拔除周遭官军据点以及掠夺粮草细软,另一方面未尝没有纪念“革命先烈”的意思。
澄城知县毛昂霄才上任,出去面见上官,县城无主,就遭到流寇攻击。城中却也未尝惊慌失措,官府反倒组织军民据城死守,等待各地援军。那闯王的将领是个急性子,挥军猛攻三日皆不克,反折了不少人马,正在郁闷,忽有人夤夜自城中钻出求见,只说愿为内应,里应外合拿下澄城。
那闯王将领却犯了难。按说这是个拿下澄城的好机会,但他生性多疑,就怕是官军下了个套,诱引己军入彀。他踌躇一夜,拿不定主意,次日一早便召集各路票帅,商议此事。
说实话,此次派来攻打澄城县的人马中,杂牌占了绝大多数,他们既非闯军系统,自不愿意为闯王舍生忘死,心中考虑的只有自家的利益安危。跟着大伙打顺风仗,烧杀抢掠他们高兴,但真要叫他们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那种有去无回的勾当,还真不乐意。
闯王将领睁着牛眼,扫遍帐内多达数十人的各路头领票帅,一肚子窝火。这帮孙子出征前各个踊跃积极,嬉笑怒骂,如今到了节骨眼上,则均是霜打的茄子,焉着脑袋,一言不发。
正当帐内气氛凝结时,一名将领向前一步,跨到正中,拱手道:“我去。”
闯王将领拿眼一看,见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心下又惊又喜,问道:“你叫啥?”
那年轻将领道:“小人赵当世,部下五百勇健愿听调遣!”
“赵当世?”那闯王将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便是那个斩了曹总兵的赵当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正是。”赵当世面不改色,微微抬了抬头。他分明能听到左右站立的那些票帅渠首中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
“果然是大名之下没假货!”那闯王将领本想说“盛名之下无虚士”,但一时间想不起来,就用自己话代替进去。在场的都是些粗人,也不懂什么文词,越粗俗的话越听得懂。
“过奖!”
“赵将军愿意出马,那是再好不过!”那闯王将领对赵当世的主动请缨颇为满意。这厮勇名在外,麾下部队的规模也不多不少,正适合来打头阵,“既然赵将军自荐,便就这么定下来了。”他生怕赵当世反悔,急急忙忙提高声调,在众人面前宣布。
“且慢,小人还有个请求!”
“说。”
“小人兵马入城后,所占地块,其他营头不可相争,这可要得?”
闯王将领以为他会提出什么要求,原来是这个,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此事易耳,放心,有我在,没人能动你的物什。”
言毕不忘朝交头接耳的众人喝道:“尔等都听到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这赵当世再能也不过五百人,还能将全城都占了去?当下一面暗笑着赵当世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边已经开始盘算入城之后的劫掠计划。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作为一名新起的将领,赵当世现在迫切需要两方面的支持——名声与原始积累。这二者缺一不可,要想混出名堂,不被茫茫如海的流寇势力所淹没,他有时只能选择赌博。
这一次,他赌对了。
通过内应,流寇很快攻破了据守多日的澄城县城,作为头一股冲入城中的势力,赵当世首先指派侯大贵等控制了县衙、仓廪与武库。
县衙乃知县治所,仓癝与武库乃一县钱粮兵甲的贮所,赵当世当先占领这三个地方,也就把整个城池最有价值的三个位置给控制在了自己手中。
知县毛昂霄早前便出谒上官去了,城内暂时由县丞李可受、主薄戴一相主事。这二人心怀忠烈,坐在衙中等待流寇。属下好些官吏寻到县衙,问询去留,岂料听到这二人死社稷的提议,当场便有多人大哭起来。正欲各自奔逃,赵当世兵马早到,全都捆了个结实。
对于这些人,赵当世不想杀。流寇的队伍里从不缺勇士猛汉,最缺的就是这些舞文弄墨的文人。讽刺的是,流寇们造的是这些官员吏僚的反,到头来无论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等,都不得不起用这些他们生平最恨的文士。事实证明,任何一个单纯以武人作为主体的政权都不可能长远,事实上,没有知识分子将政务系统化的政权也不能称之为政权,充其量只能是土匪武装。
面对赵当世的招揽,从李可受、戴一相始而下,并无一人答应。李、戴二人甚至不畏刀枪斧钺,开始破口大骂。这些深受程朱理学思想熏陶的文人,都将忠君爱国放在首位,命可以不要,但名是绝不能败坏的。
不单赵当世,也有好些流寇头目有意识地想要招揽一些知识分子为自己效力,但真正获得成功的却少之又少。纵然有好些贪生怕死之徒慑于威逼而入伙,但其中大多只是些夸夸其谈、才不堪用之辈,精英凤毛麟角。在这方面,拥有正朔的明廷对于人才精英的收揽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
赵当世不甘心只做一个土匪流贼,他求贤若渴。在他的计划里,只要有机会就要对这些衣冠士子进行招揽,哪怕一次两次都徒劳无功,但坚持个几十上百次,总能收到些有用之人。
赵当世围着被逼着跪伏阶下的众澄城县官吏转了好几圈。途中,李可受、戴一相二人的辱骂贯彻整个衙门。侯大贵性子躁,数次抽刀要搠他们的嘴,都被阻止。最后,赵当世觉得不给这帮人下些猛药收不到成效,冷言道:“尔等听着,现投降为我效力,一切无事;如若继续顽抗,不单尔一人,尔等阖家上下一个也甭想活命!”
他发起怒来,声势之间自有一股威慑,众官吏闻言,胆小的已经抖如筛糠,只有李、戴等寥寥数人毫不在意,兀自高骂。
赵当世见依然无人应答,便给侯大贵使个眼色,侯大贵手痒多时,二话不说,揪过李可受,手起刀落,砍了脑袋,鲜血顿时喷溅满整个石阶。
几个官吏肝胆俱裂,惊呼着便吓晕过去,戴一相脸色煞白,唇齿颤动:“贼寇就是贼寇,你便杀了我,我也不会屈从!”话音刚落,就被侯大贵提溜过去,抹了脖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血淋淋的两颗人头摆在阶前,余下诸官吏要么已经昏厥,要么惊恐的说不出话来。赵当世望着他们,知道今日之事绝不可拖泥带水,着人将昏过去的人泼醒,高声道:“我赵某素敬读书人,今诚心求贤,只为打破朝廷昏庸统治,还百姓一个公道,给天下一个太平,尔等之中只要有才能者,不计人品身份,我都愿录用。”顿了顿又道,“不瞒诸位,今纵然将诸位释去,于衙外为其他人马所得,死相定然较此二位要难看百倍。今日诸位愿意为我赵某施展才能者入伙,不愿的,我赵某也当个好人,手快刀利,痛快送尔上路。”
这番话说完,底下各官吏多黯然垂泪。赵当世等得焦急,又看了看侯大贵,侯大贵心领神会,呼道:“送尔等上路!”挥舞腰刀,眨眼间便劈倒两人。那些官吏虽然心中惧怕非常,但也不知怎地,就是没人开口求饶。眼见阶下已经伏尸七八具,血流成渠,赵当世好生失望,转身要走,却有人高呼:“小人愿为将军效力!”
赵当世心神一荡,急看过去,但见后排一着青衫者正挺立上身,朝自己这边看来。侯大贵恰好杀到他这里,闻听此言,愣了神,抬眼看向赵当世。
赵当世三两步走到近前,扶起那人,细细观之,只见那人四十左右年纪,身材瘦削,獐头鼠目的,颌下还留着几根凌乱的胡须,形象气质十分符合赵当世脑海中对“奸商”的定义。
“敢问先生尊讳?”观感不佳并不妨碍赵当世接纳此人,万事开头难,不管好歹,现今已有第一人主动投顺,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小人何可畏,见将军陈词激昂,甚为之动,心情涤荡之下甘愿为将军召,衔环负鞍,尽绵薄之力。”
此人脸皮之厚,尤胜杨成府,赵当世在心里给了他头一个评价,脸上如沐春风:“何先生深明大义,足见智虑过人。赵某需要的便是先生这般知进退,明是非的英才。”紧接着道,“先生家居何处,我立刻着人前去保全尊府上下。”
那何可畏要摇摇头道:“承蒙将军好意,小人父母早亡,妻子亦没,已经孜然鰥居多年,只有草庐一座,微不足道。”
赵当世暗自点头,这厮光棍一个,怪不得毫无顾忌。此人其他不明,单凭这张厚脸皮以及胡乱放炮的那张臭嘴,倒似有可用之处。
当下他不再追问其他,派了几名手下跟着何可畏,令他回家收拾细软,顺便再招降剩下的几人。剩下的几人见何可畏带头,也降了三个,只不过这三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毫无人形,只顾磕头求饶,这般表现,比起前番何可畏来无疑差了许多,也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赵当世没有在意,只是按例收了。
侯大贵带人将县衙搜刮一通,没发现多少有用的东西,而后仓癝那边来报,也言钱粮不多,赵当世心瞬时凉了半截。好在武库传来消息,说是有着许多甲胄兵刃,铳炮也有一些,心情复振。
赵当世准备去武库盘点,前脚才跨出衙门,后脚就有人急报,言负责仓癝的杨成府正带人与他部殴斗,形势险恶,便旋即改变主意,转马过去瞧个究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尚未至仓癝前,便已听到那里喧嚣。赵当世连抽数鞭,催马近前,只见人群沸乱,大致可以观察出是两股人在对峙。
赵当世一出面,现场安定下来不少。几团正在捉对混斗的兵士都被拉开,惟有一处,兀自厮斗。
“此乃何人?”赵当世看着眼前景象,吃惊不已。只见一个满颊乱须的偌大汉子,壮如铁塔,正以一敌四,与自己手下的健儿徒手搏斗。想自己手下那四名健儿身体也算上乘,眼下竟然被那大汉完全压制,毫无还手之力。
杨成府边轻轻摸着自己被打肿的右颊,哭丧着脸道:“千总,这黑汉可恶至极,一言不合便拔拳相向,弟兄们已有三四人为他所伤,左右遮拦不住。”
赵当世错愕地看着那汉。见他挥舞着钵盂般大的双拳虎虎生风,五六步内无人敢立。自家四个健儿气势穷蹙,眼见是要败了。
关键时刻,赵当世提气喝断:“壮士且住!”一连喊了数声,那汉子战斗正酣,只作不闻,最后还是那四个健儿瞧见赵当世,连滚带爬过来求助。
“壮士且休动手,敢问尊姓大名?”赵当世走两步上前,挡在来势汹汹的那汉身前。
那汉走近,几乎高赵当世一头,见对方穿挂整齐,又出言客气,便收了拳头,粗声问道:“尔乃何人?”
一开口,一股浓郁的酒气登时喷在赵当世脸上。看来,这汉此前在城内抢了不少酒喝。
别人都忙着劫掠衣裳金银,他却两手空空,满脸酒气,赵当世觉得此人大大有趣,笑道:“在下赵当世,观壮士出手不凡,想必是有名人物,特来求识。”
那汉未答,旁人先替他说了,只听有人道:“他姓郝,没甚大名,在军中任一名掌旗手,逢战摇旗格外卖力,都称他郝摇旗。”
“郝摇旗?”赵当世一怔,似乎曾有耳闻。很快回想起来,此人不就是日后夔东十三家之一的郝永忠吗?原来此时尚只是个小小的掌旗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想在这里遇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说赵当世心下思虑,那郝摇旗听到“赵当世”三个字,也是肃然起敬,收了狂态,亦拱手道:“原来是斩了曹总兵的猛将,姓郝的失礼了。”
正说间,又有数骑赶到,领头者翻身下马,赵当世看去,原来是那闯王将领。
那闯王将领四下看看,心中便已了然,哈哈笑着走上来对赵当世道:“误会,误会。我手下这些小的们不认路,走错了地,冒犯了赵将军。我这就叫他们滚球,赵将军给我个面子,切勿见怪。”
他破城前当众宣布过赵当世拥有所占区的绝对控制权,不好食言,手下这些牛鬼蛇神惹是生非,使他脸上着实无光。尤其是那个郝摇旗,本来好好的一条大汉,勇冠三军,却有个嗜酒的毛病。不沾酒还好,一闻到酒味就迈不开步子,喝上了头就要发酒疯。大好的前程数次被这破毛病断送,混迹多年到头来还是只能在闯营当个名不见经传的掌旗手。
他想着回去后要好好教训教训郝摇旗,杀鸡儆猴,哪料赵当世忽道:“那叫郝摇旗的汉子甚是投我脾气。将军若愿相让,小人可以美姬交换。”末了补充一句,“适才小人的人在县丞府上得其一美妾,妖艳非常,绝非凡品,将军见了定然满意。”
“嗯?”那闯王将领看鬼般看着赵当世,不知他生了个什么脑袋。这郝摇旗是有名的刺头,最能来事,闯王当初将他放在自己麾下自己就千八百个不愿意,却一直没得机会踢了他。这姓赵的小子不知哪根线搭错了,竟然愿意以以美妾换这样一个糙汉——看不出,年纪轻轻,口味却这般重,果真是年轻才俊,我不及也。
当下思忖片刻,便即答应,召唤郝摇旗上前。郝摇旗一听自己归属赵当世部下,甚为欣喜,完全不顾原来上级的难看脸色。他在原先的营头中颇受打压,发展艰难,如今换个天地,正好再展雄风。
赵当世轻易要到了郝摇旗,心情甚佳,又与那闯王将领胡言乱语几句后对方便带着人马离去。杨成府听闻那郝摇旗被千总收到帐下,又气又恼,满脸怨恨地瞪着郝摇旗,却是敢怒不敢言。
澄城县不大,被万余豺狼虎豹剽掠一宿,自是为之一空。清早走在县城街道上,仍有些不尽兴的流寇还在忙碌。主街上几个人忙着搜罗死人身上,但屁都没有,他们很不满意,嚷骂着离开,有气愤的甚至拔刀乱砍,把一具本便模糊不清的尸首卸成了好几块。另一边几个被轮'奸了一夜的少女基本都没了人样,但依然不断有人对着她们血迹斑斑的身体忙活。她们双目空洞无神,面色惨白死寂,头歪向一边,静静地看着从身边走过的人们。是死是活都无人在意。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赵当世不是圣母,但他还有良知,澄城县这犹如修罗地狱的景象他见过无数。但如今的他尚无力改变这种情况。他能做的,只有快步离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自己尚为砧板上的鱼肉,又怎能改变其他鱼肉的境地?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七月底,在洪承畴的催逼严令之下,各部官军终于不再作壁上观。左光先、张全昌、赵光远、贺人龙、尤翟文等陕地各路人马陆续应召前往西安至潼关一线集结。
洪承畴觉察到高迎祥、李自成意欲东向出关,遣张全昌、曹变蛟抄小路提前赶到渭南、华州地面,加固关防、扼守山路,并于出关的各条道路设兵游弋,进行骚扰阻截。此时高迎祥与李自成正围困颌阳,久战不下。俄而派一支偏师往潼关进行试探性的进攻,在红乡沟为亲自督战的洪承畴击退。二人忧虑官军势大,遂撤围分兵,一路复西去平凉,一路南下富平。
官军集中兵力对付闯王闯将,陕东南的流寇复炽。老回回于商洛一带休养逾月,又与西营八大王、闯塌天、掌世王、整齐王等合兵,声势浩大。混世王、蝎子块在西安周遭讨不到便宜,便由商山道、洛南道南下,合于诸流寇,由是商洛一带,流寇遍布,漫山遍野,不下数十万。
老回回等既强,东扣丰阳关,为监军道苗胙土及副总兵贾一选、周继先所拒,不得入。又走关后小径罩川口,复为勋阳巡抚卢象升下周士凤、秦翼明所破,只得转攻朱阳关。
朱阳关参将徐来朝部下天津兵三千,日日思归,不愿随徐来朝入山,西营八大王张献忠引众袭来,天津兵索性哗变四走,为流寇所灭,徐来朝独逃。流寇遂入屯河南索峪,尤世威带五百关宁军守兰草川山隘,与之对峙。怎料军士水土不服,军中大疫,战力全无,与流寇战大败,尤世威以及游击刘肇基、罗岱皆负伤而逃。自此陕、豫道路复畅通,流寇来往无忌。
明面上这段时期流寇多面开花,占了上风,然从长远来看,赵当世并不认为继续滞留于陕豫边境是明智的选择。
李自成等人有他们的想法,陕豫边境众寇云集,结营而行,用庞大的兵力优势来对抗官府的不断围剿。这样做无疑比各营单独行动更具有安全保障。不过弊端同样明显,一来各部团簇,地狭人多,早已被反复剥削过的陕豫之交对于流寇们的承载能力已经到了极限。作为他们之中的一份子,赵当世对这样的困境有着深切的体会:只看各部流寇中实力最强的闯王部,也只有中营亲兵等精锐部队尚可保证一日二餐,其余杂部说用稀粥吊着性命已是夸耀,更多的只能四处挖掘野菜、采集野果,捉些虫鼠勉强度日,虚浮的步履、浮肿的躯体根本无法支撑起常规的战斗。赵当世部众不多,又与李自成、刘宗敏有些关系,故而此时境遇还行,但如此长久下去定非上策。二来官军目前势蹙,然而朝廷还在不断添兵,洪承畴等人已经开始重新布置战场,面对步步紧逼的官军,困于方寸之地流寇实则处境险恶。三来关中各路势力来回拉锯角逐,各个目标太过明显,发展空间已无,如赵当世这般的小队人马如不依附于大势,旦夕必亡。赵当世不愿意继续留在李自成手下被他逐渐吸收到闯军系统中去,他需要一片新天地。
目标有三:山西、湖广、四川。
湖广被首先否决了,原因很简单,卢象升在勋阳。欲入湖广,必经勋阳,凭赵当世这点本钱,怕还不够给这个绰号“卢阎王”的巡抚塞牙缝。山西也很快被排除。因为据赵当世打探,山西巡抚吴甡为防流寇复窜山西,已经着虎大威等悍将以精兵把守蒲津渡等沿河各处渡口险要,要想过去,犹如过天堑。最后剩下四川,可以考虑。
当下明朝廷的焦点集中于陕豫,不暇顾忌川蜀,川中亦有不少如摇黄贼之流的贼寇,多出赵当世一伙,未必会引起注意,在那里也许能得到更好的发展。
赵当世只把他的想法说给了王来兴与侯大贵。出乎他的意料,侯大贵竟然对此事颇为赞成,照他的话说,便是早就受不了在闯营中的鸟气,尤其是那老八队的人,个个都跟磕了枪药般,见人就瞪,若非寄人篱下,早入他娘的。
侯大贵没意见,赵当世便放心了一半,这厮缺点多多,却不妨碍他能帮着拿个主意,有他在,便有个帮手,省心不少。
主意虽然拿定,眼下形势不明,赵当世也不想贸然行动,暂且耐心等待时机。知情的三人均守口如瓶,是以全营上下五百来人全都被蒙在鼓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自成自与高迎祥分兵,就在富平一带转悠,他不骚扰官军,官军也不来打他。两下虽有些小摩擦,但大体上相安无事。高迎祥又破咸阳又围扶风,动静闹得很大,吸引了官军的注意力。
赵当世在李自成营中也无有战事。除却派出马军定时哨粮外,便整日操练兵士,大半个月下来,手底下那些不谙纪律的兵士已经稍有模样。尤其是侯大贵等人,在赵当世日夜不停的催逼练习下,姿态动作有了很大的提升,俨然已能作为表率进行示范,如此一来,赵当世压力陡减,不必再时时刻刻陪着众兵士训练出操,充当示范了。
列队、报数、齐走,这些动作虽然简单,但却是一支可战之军的基本素养。令行禁止,说来容易,真正做到的军队却寥寥无几。赵当世需要的不是这些兵士的个人武勇多么强悍,他要的是一支可以如臂使指的军队。
很快到了八月,月初,下了一场小雨,断断续续持续了一整天。次日清晨,赵当世便令兵士与营外空地列队操练。
今早的负责人是徐珲。他名义上是赵当世的参谋,实际上毫无实权,不过手下这些兵士对此并不知晓,又见他终日板着脸,严肃异常,还是非常畏惧他的。徐珲此前在张全昌手下任个百总,大小也是个军官,对操训兵士的章程自然熟稔,由他主持操练的那天,效果都比侯大贵等人要好。他似乎有心改变在赵当世心中的印象,每逢训练,分外卖力,直要将这些兵士练到双腿打颤,双臂酥麻方罢,因而兵士们私底下给他起个“徐灵官”的绰号,意指其犹如道观里的灵官般铁面可畏。
那在澄城县投顺的何可畏也时常来观看。每每都情不自禁地啧啧称赞,直将这五百兵夸赞到天上去,说就算昔日所见督抚标下军马也没这般齐整。又顺势赞叹赵当世治军有方,有古来名将之风,甚至以前朝戚少保为比。
赵当世知他溜须拍马,根本无甚反应。何可畏热脸贴上冷臀,摸不着这上官虚实,当初在县中官场的那一套也施展不开,心中惴惴,一举一动都无比小心,只恐哪天说错句话,做错件事,就被拖出去剁碎喂狗了。
赵当世暂时用不着他,便让他跟着王来兴,记录营中入账开支。他前在县里便常做府库银钱来往的事,这会儿操持老本行,那叫一个得心应手。王来兴不识字,有他为辅,清闲不少。又知赵当世识字,却也不敢徇私作祟,还跟在小他二十多岁的王来兴屁股后边,一口一个“中军大人”叫着。
何可畏又奉承几句,得不到回应,好生失望,怏怏离去。那边一个人影匆匆走来,走到近前,附耳对赵当世道:“千总,大事。”
赵当世瞥他一眼:“侯把总啥时候也学会搞这神神秘秘的一套了?”
侯大贵弓着眉头:“千总休要戏言,确有要事。”
赵当世瞧他模样,与平日里大相径庭,说不得真出了事,便与他走到一僻静处道:“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高鹞子要反水。”
“哦?”赵当世一惊,高杰与李自成貌合神离他早就料到,叛变也是迟早的事,但没想是在这个当口,“你从何得知?”
侯大贵一本正经:“属下去小解,侧房亦有人,乃高杰营中亲兵,与人交谈,被属下听个分明。”为了防止人畜胡乱排泄引起疫病,八队诸营皆建有简陋的茅房。赵当世人少,又初来乍到,被安排在后营,紧邻高杰部,是以便溺处也共用。
“高杰营中俩夯货在隔壁屙屎,属下侧耳倾听,其中一人乃高杰近侍,只说高杰趁李闯出营之际,常与邢夫人私通狎欢。又说那邢夫人心中有鬼,害怕东窗事发。高杰却劝她安心,言自已与官军接洽,早晚就在这些天便要脱离闯营投官军。”
“此话当真?”赵当世难以置信地看着侯大贵。此人就连上个茅房也能探听到这等重磅消息,这份敏锐果然不同常人,自己确没看错他。
“千真万确,属下要有一句诳语,便叫天阉了,从此生不出带把儿的。”
他发这种毒誓,看来高杰要反之事无疑了,只不过到底何时,却要搞清楚。
“这属下就不知了。那俩货来得早,只闲聊一小会儿便相继离去,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早在去年九月,李自成将副总兵贺人龙围困在陕州时,以高杰与贺人龙同为米脂乡党,令之招降贺。但贺人龙反劝高杰归降,并在往来书信时,派人先见高后见李。李自成本便对高杰不信任,当下疑窦丛生,立将其从围城部队召回守御老营,另择良将代之,高杰因而惊惧非常。高与李之间嫌隙愈大。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其实也在情理之中。高杰的能力在与李自成联合的诸营头领中过于出挑,又与邢夫人有着讲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他不反,李自成迟早也会除掉他。
高杰猛鸷悍将,如今在八队里只能呆在后营管管后勤,这份打压,落在任何一个气血方刚的汉子头上哪个受的了?赵当世想到这里,又有些同情高杰。然而,换个方向思考,这倒有些好处。后营囤积粮秣钱粮,军械兵甲,高杰掌管这些,又与邢夫人狼狈为奸,不消说,油水定捞得不少。赵当世营地与其营毗邻,也曾出入过他营多次,当中兵士个个穿戴齐整、脸上油光水滑的,待遇极好;甲胄火器也有不少,甚至连弗朗机、虎蹲炮、过山鸟之类也有个二十余尊。其余什么金银财物那就更无需多言。这些可都是令赵当世眼红的。
也许能趁这个机会狠狠赚上一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当世心中活泛,不断盘算。侯大贵被晾在一边,见其沉默良久,忍不住道:“千总,咱们,咱们要不将此事禀给姓李的?”
“不急!”赵当世猛一摆手,压低声音,“此事暂不可对任何人说起。泄漏半分,拿你是问!”
侯大贵茫然的看着他,不知虚实,但看千总那似曾相识的模样,便料定对方一定又怀了一肚子坏水,故不多言,只道明白。
“你探得这等情报,也算立功,暂且记下,日后加赏。”赵当世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却在他转身前加一句,“把杨百总叫来。”
侯大贵愣了一愣,随即快步离去,很快,满头大汗的杨成府就匆匆赶了过来。
“属下见过千总!”
“军中无需多礼。”杨成府见了人就要行礼,赵当世挥挥手示意他不必。这些日子,干活最卖力的既非侯大贵也非徐珲,而是这个滚刀肉。他既任了马军哨百总,直像变了个人,无论哨粮、侦查乃至训练兵士,都是使十二分的力气。也许是为了对得起这份军职对得起赵当世的信任与“知遇之恩”,又或许是有危机意识怕被他人取代,总之一天到晚都是忙忙碌碌的不见休息。随口问两句,便知他方才正处理一批外出侦探的斥候回禀的报告。
赵当世并无任何嘉奖的话。他认为杨成府这样的行动才足以担负起一个马军哨百总的头衔,若他还似往日般好吃懒做,偷奸耍滑,下面代替他的人不是没有。让他保持在这样的状态对他个人、对整个营都有好处。
“千总召见有何吩咐,属下洗耳恭听。”
“有一紧要任务你仔细听着。在每日外出探查的斥候里遴选些机灵的,专负责监视高杰营中动静,一有异常,立刻来报。”
“高杰?”杨成府一听,双目立时瞪得浑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杨成府有预感,这次是取得赵当世信任的最佳时机。侯大贵原先不过是不入流的一个小小伍长,谁知仅短短二三月,他竟已爬到了自己的上头,整日价吆五喝六的好不威风。千总大人倘若有事,必与其商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姓侯的已经是营中当仁不让的二把手。
细细想罢,还是得自省。姓侯的一路来不畏风雨,屡屡请缨充当哨探、值守乃至于冲锋陷阵,几次死里逃生,这卖命的本事大伙儿瞧在眼里,当上把总那是名至实归。反观自己呢?往往贪生怕死,懒惰颓丧,与侯大贵相较,高下立判。更别提自己此前还有临阵脱逃的污点。
好在千总仁厚念旧,非但不惩罚,反而擢升自己为马军百总。这份恩情,岂是道声谢、磕个头可报?要知,底下还有不少人都巴巴望着这个位置。他杨成府好歹也是个赳赳男子,再不振作报恩,岂非禽兽?无论为己,或是为赵当世,他都必须改头换面。
在强烈危机意识的驱使下,杨成府发了狠,甄选出马军哨内十名名骨干,要求他们远近散布在高杰营外,日夜不停地监视,一日十报,即便高杰解个手也得第一时间上报过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这般日夜勤查,果真有了收获。一日,斥候来报,言称从高杰营中出三骑,径往东去,斥候暗中跟随数里,眼见彼等进入官军控制区,这才撤回。
杨成府得信,大为振奋,一扫几日来的疲倦,脚下生风就向赵当世禀告。目前屯驻在东面的官军乃是贺人龙与孙守法两部,联系到贺人龙此前就曾经与高杰互有往来,高杰在这两天行动的可能性极大。
那三骑在贺人龙、孙守法那边逗留一日,于夜间倍道赶回营地,但在中途便被久候多时的杨成府等擒获。三骑无一脱逃。
面对审问,那三骑将高杰与贺、孙二人约定的投诚时间以及路线等具体事项一五一十地托出。这也亏得赵当世以李自成为幌子恐吓这三人,若只是以赵当世自己的名头,他们未必甘心轻易求饶。
这三人同时还提供了另一条重要消息:刘良佐也要投降。
这刘良佐与高杰当初一齐来投李自成,如今又同降官军,还真是共始终、不离弃的好兄弟。
原本历史中,刘良佐是在高杰投降后不久才寻机复归官军。也许因为赵当世的横空出世,产生了小小的蝴蝶效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当世只说闯王闯将已知高杰反水,旦夕必先清内贼,后破官军,说着拔刀就要剮了三人。三人吓得屁滚尿流,求饶不断,直呼为高杰威逼利诱,不敢不从,若给个机会,定改过自新、将功赎罪。
赵当世闻言收刀,好言抚慰几句,旋即令三人如常回营,且吩咐回报高杰只可提官军那边的接洽,不可显露半分异常。那三人命悬一线,岂能不答应,点头如捣蒜,赶紧应了,连道必遵闯将之命,戴罪立功,灭了叛徒高杰。
从那三人口中了解到,高杰与刘良佐此次投敌,分为两路。高、刘二人带领主力人马走一路,高杰部将李成栋押运营中积攒下的金银珠宝、兵器甲胄、钱粮布匹等物资行另一暗路。赵当世的目标便是李成栋的那一路。
李成栋,军中绰号“李诃子”,骁勇多智计,深得高杰信任,由他押送辎重,对付起来还真有些棘手。然富贵险中求,不冒风险怎能得到超乎寻常的利润?赵当世乃胆大之人,并不因此有半分退缩。
又过了两日,李自成例行亲自带兵出营往四周探查,高杰的部队便在当日深夜悄悄动身,他也算是心思缜密,从组织部众到率部离营,诸多事项预先都思忖过一遍,是以整个过程进行的极为隐蔽,若非赵当世特意派人监视,恐怕一早起来就只能看到一座空营。
赵当世得报,坐营不动,只让侯大贵、杨成府整饬军队候命。待斥候又报高杰部已走远,方开始部署兵马,同时派人前往刘宗敏处,通报高杰叛逃一事。
刘宗敏正搂着三四女子睡得正酣,忽闻此事,大惊失色,弹身而起,火速传令部下集结。他先派人去高杰营中查看,果见除了不知情的杂兵外,高杰已经带着五十余家丁人去营空,而后马不停蹄赶到赵当世这里询问详情。
赵当世也作迷茫状,只道也是巡更的兵士发现,方才得知。李自成不在营中,刘宗敏便全权代表决断,当下也不迟疑,带兵径追。他追的,却是高杰、刘良佐所带主力,赵当世则带人去追李成栋。
黑夜茫茫,小道蜿蜒,李成栋带着百余人趁着月色埋头赶路。除却三十名家丁亲兵,手下尚有数十推夫推着数十辆羊角车。这些羊角车上部全用麻布遮盖,下面则堆积着各种物件以及粮秣,甚是沉重。有几个推夫稍有迟滞,随即便会遭受一阵猛烈的鞭挞。
李成栋边喝令队伍加快速度,边朝后瞧去。这时已经离八队大营有一段路,再赶一会儿,进入官军势力圈,贺副将与孙游击自会派兵马接应,那时就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想到头来竟还能摇身一变成为官军,李成栋心中可倍儿高兴。他尚沉浸在对从良之后锦绣前程的幻想中,脑后却传来一阵尖啸声。
这声音他听到过无数次,几乎是反射性地滚下马大呼:“敌袭!”动作虽快,却也免不了肋下中了一箭。
李成栋的人在飞箭之中乱成一锅粥,进退失据。在李成栋拼命大呼下才慌慌张张点起火把查看。前番漆黑一片,中箭者虽有,但并不多,当下火光一朝,登时又引来万箭齐发,中箭者无数。
李成栋挥刀砍断腰间箭柄,立刻下令将羊角车推到一起,以车为栅围成个半圆形的防御阵,同时聚集起弓手铳手,开始反击。
“贼怂的东西,坏老子好事!”眼看就要将辎重成功护送,岂料杀出这么一遭,李成栋哪能不气急败坏?但他也非等闲,很快便定下心,在他的组织下,原本有崩溃之虞的部下重新收拢起来,依托车阵进行抵抗。
侯大贵在暗处觇得敌情,心里还挺佩服这李成栋,同时又想果不出千总所料,这姓李的的确是根难啃的骨头。当下暂停攻势,提嗓大呼:“前面的弟兄听着,高杰叛逃,与尔众无干。掌盘子已分遣大军追来,若识相的趁早解刀卸甲,以免徒劳丢了性命!”
一连高呼数声,李成栋只作不闻,相反还招呼左右:“给老子狠狠打这狗怂!”他手下那些铳手依命朝着侯大贵声音传来的方向密集乱轰,在这种黑暗下,鸟铳射出弹道为直线的弹丸命中率较之弧线轨迹的箭矢无疑大上许多。侯大贵没料到李成栋来这么一手,只听两耳边“嗖嗖”声不绝,急忙伏地爬开,身边一个百总却中了一弹,满头是血被拖到了后边。
“他奶奶的!”战事初起便损失了一员百总,侯大贵勃然大怒,这是他头一次带这么多人作战,敌明我暗还吃了亏,如此表现传到赵当世耳里他形象焉在?盛怒之下他大喝一声,即令部下冲锋,“随老子冲他娘的!”
头一批近百人挥舞着刀斧、挺着枪矛呼喝着向车阵冲去。李成栋不为所动,严令部下不得妄击。待目测对方近到十余步,方一声令下,伴随着“噼噼啪啪”的铳响,冲锋着的近百人中十余人当场被打死。
剩下的赵营兵士冲到车阵前时,李成栋早已换上了长枪手守在前面。他们将长枪透过羊角车的空隙不断刺出,收割着意欲爬车跳进阵内的赵营兵士性命。双方隔着车阵胶着有顷,侯大贵这边未能突入一步,反倒损失不小。在损失了五分之一的人后,第一批冲锋的赵营兵士只能撤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阻击追兵的同时,李成栋也不忘派人继续向东求援——前进的路上并没有阻碍,自己只要继续坚守,等官军援军赶到,依然可以保全这批物资。
侯大贵很快组织起第二波攻势。这次他吸取教训,将弓箭手摆在前面,刀斧手紧随其后,徐徐推进。弓箭射出的箭矢绕过羊角车,不断命中蜷伏于车后的高营兵士。
李成栋不甘挨打,重新调集铳手回射。他部下大多是鸟铳手,弓箭不多。威力虽大,射程却差了不少。这倒不是说鸟铳射不远,只是侯大贵颇为狡猾,只让弓手列于八九十步处。在这个距离,加上赵营兵士处于暗处,手执鸟铳的高营兵士在对射时明显精度不足。
对方的弓手不断发射着箭矢,而车阵里的铳手光填装便得花费上许久。不单是羊角车,李成栋的身前的地面上也插满了箭柄,他感觉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不是办法,便点了一批人越出车阵肉搏,意欲驱散对面的弓箭手。
这可正中侯大贵下怀,他早在左右预备了人马,此时高营兵士自己出壳,当即指挥夹击上去,两下混战在一起。
混战时,侯大贵的弓箭手尚可抛射杀伤前阵后的敌军,而李成栋的铳手则只能干瞪眼。李成栋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想要亡羊补牢已来不及。那些出阵的高营兵士们被对方死死缠住,根本无法脱身,若想重拾主动,只能退守阵内,但这么一来,那些出阵兵士的性命就白白送掉了。李成栋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家亲兵被围歼,只能不断从阵内抽调兵力驰援,连推夫脚夫亦尽数拨上,以期在阵外就能击垮对手。
侯大贵的人马就如同磁铁。不断吸引着李成栋添兵。随着车阵内的守军不断减少,他所设的这个车阵也已形同虚设,一场防御战至今已然演变成了一场完全的混战。
侯大贵身先士卒,提梃衔刀冲在前面。他人多,且个个争先骁勇,气势上并不输于高营。双方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缠斗良久,胜负难分。
李成栋心中焦急,不断看向前路。那里依旧黑漆漆的,毫无声响,他多么希望此时能从那里冲出一队兵马,帮自己解围。
眼前的这支小军队好应付,但对方也说了,闯将大部队就在路上,若不能及早和接应的官军会合,拖下去凶多吉少。李成栋一面观察着战局,一面默默祈祷援兵早一刻到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也许是他的诚心起到了效果,猛然间,从东面道路的黑暗中似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李成栋以为自己精神出了问题,拍拍脸仔细听,那边分明就是有人来了。
援军到了!
他大喜之下正欲高声呼喝鼓励己军,威慑敌军,谁知当先一骑从东面黑影里跃马而出,同时将两颗人头飞抛过来:“李诃子,瞧这是啥子?”
左右拾起人头查看,随即苦着脸说道:“不好了,援军来不得了!”
那两颗人头正是属于早前被派出求援的使者。李成栋怒喝一声,张弓便朝那人劲射,口骂:“赵当世,你个婢养的,尽做这等腌臜事。老子与你无冤无仇,何苦相逼!”两营相隔不远,他认得马上这个嚣张的骑士就是赵当世。
赵当世不答,偏头一闪,一挥手,身后数十骑兵铁蹄翻腾,径冲过来。李成栋见阻拦不住,飞身上马便走——他左右兵士此刻都已被派去混战,护卫的亲兵寥寥,无法抵挡。
原本历史上,李成栋甘为鹰犬,为清廷射死隆武帝、生擒绍武帝,更一手策动了嘉定三屠,虽最后有反正之功,却瑜不掩瑕,过大于功。这等反复无常、凶狠毒辣之人,赵当世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留下大部分人马夹击高营兵士,自率七八骑追赶李成栋。
李成栋伏鞍策马狂奔,跟随的手下逐渐稀疏,到最后只剩单人独骑尚自逃命。他发现赵当世穷追不舍,心下叫苦不迭。眼见要被撵上,却有一彪军从斜里冲出来,直接将他撞于马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李成栋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滚了两圈,须发皆散。他自以为被闯将所俘,挣扎着偷眼向上看,却见当先马上那名将官明军军官打扮,背后旗手所擎旗上斗大的一个“孙”字,当即心念电转,伏地磕头道:“孙游击救我!”
来人正是游击孙守法。高杰投诚官军,他依照约定在此附近负责接应,等来等去不见人来,便引军向前,不想却碰到李成栋这么个光杆。
赵当世也发现了孙守法。这姓孙的在曹文诏手下混过,个人武勇极为突出,善用一条铁鞭,无人能敌。自己势单力孤,还是及早脱身的好。
孙守法问明李成栋来由,分遣左右去追赵当世,但天黑路狭,敌情不明,他也不愿浪战,于附近兜转一圈,即要离去。李成栋大惊疾呼:“游击不可,我营军资及贡朝廷之钱粮尽为其所劫,当火速遣兵往夺。”
他苦苦哀求,孙守法也颇有些心动,正欲调兵,贺人龙处来人急禀:“副将与贼激战,胜负不明,特请游击驰援。”贺部负责对高杰、刘良佐进行接应,此时正与追赶到的刘宗敏战作一团。
当下孙守法将手一摊:“你也听到,贺副将遭贼,情况紧急。非是我不愿夺辎重,只是事有经重缓急,主次得分清,你家将军若有个差池,岂非得不偿失?”话毕,不再多言,勒转马头,喝令全军行动。李成栋无可奈何,只得将一口怨气咽下,跟在后边。
待赵当世再次兜来,原地只剩下寥寥五六辆羊角车——之前他曾吩咐,将大部分的物资转移隐匿在他处,由侯大贵全权负责。如今事成,就与杨成府带着剩下的人马推车回营。
天刚麻麻亮,刘宗敏也带人回来了。赵当世领人推着羊角车,提着一大摞人头,赶去见他。却见刘的精神状态很不好。详问经过,原来他本已追上高、刘二人,正与之激战,官兵忽至,两下又打,过不多久,又来一支官军,双方一直厮杀到后半夜,他感到捉叛无望,乃返。这折腾一夜,人没截住、好处也没有半分,自家兄弟倒死了不少,怎能不气。
复问赵当世如何,赵当世已有措辞,只言亦与官军相逢,混战一场,虽击退其众,却也无力再战,只夺得一些物资,斩杀些叛军人头,全数奉于帐下。刘宗敏心情不好,满脑子想着该如何与李自成汇报,便指示手底下人去清点物资人头,打发赵当世下去。
又过一日,李自成回,其早得刘宗敏报高、刘及邢夫人等奔官军事,不及卸甲解鞍,便又点起兵马东攻贺人龙、孙守法。贺、孙二人已有防备,于富平马家窑邀击,将其击败。李自成苦闷难当,遂引兵西去。
赵当世趁此机会向李自成提出暂时脱离的想法,道:“闻掌盘子、八大王向年于陕南、川中活动时,曾多留部曲,彼等与川中义军相合,为数甚众,今特请命为掌盘子西去联系其人,若能说得其人来归固好,若因山道阻隔、官军逡巡而不能来,亦可联合其众在川中起事,与掌盘子遥相呼应,以分官军势。”
田见秀时为李自成主要参谋,与之私语道:“高杰新叛,赵当世便着急离去,事有蹊跷。曾闻当夜其与刘将军共追叛贼,如今见来,刘将军一无所获,其必赚得盆满钵满,可阴为其饯行,就席上将之拿下,逼出物资所在,也好劳军助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李自成沉默良久,后道:“当世虽狡,却不失豪杰,若拿之问不出军资下落,岂不寒了弟兄们的心?再者其非我营人马,擅将之处置,日后老回回那里难以相见。高、刘二贼新近背叛,军心浮动,为今计,实不宜再同室操戈。”
田见秀见他无杀意,想了想又道:“掌盘子仁厚。”复谏,“既然不动手,那么便可做个顺水人情,施恩于其,令之感激,日后不论成败,对于掌盘子都是好的。”
李自成点点头,不再说话。
赵当世自不知李、顾二人谈话。他向李自成提出申请后便惴惴不安,呆在营中不敢妄动。次日傍晚,李自成差人来请,说已摆下宴席,用来为赵当世饯行。
杨成府心有顾虑,他做贼心理,生怕李自成等察觉端倪,摆下鸿门宴,力劝赵当世以不适为由拒绝。赵当世思虑再三,觉得还是答应。自己势单力孤,李自成要捏死自己还不需这般大费周章,若推三阻四,反而显得自己心里有鬼。
心中定计,便大步流星前去赴宴。他曾数次遭遇如今一般的险情,心理素质早非常人可比。将脸一绷,几乎就是影帝水准。席中众人,知高杰叛逃当夜内情的仅有李自成、田见秀与赵当世三人,赵当世泰然自若。李、田二人又只作不知,其他人又怎知三人心事,故而一场饯行宴尽欢而散。
赵当世在席上不敢多喝,但装酩酊大醉,田见秀找两伴当背了赵当世,亲送回赵营。半道,见四下无人,扶下赵当世沉声道:“将军可以醒了。”
这一言如醍醐灌顶,直让赵当世浑身一悚。既然已被识破,也就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讪讪道:“赵某不胜酒力,此实无奈之举。”
田见秀呵呵微笑:“恐怕将军无奈之因非在此处,而在高杰身上。”
“阁下此言何意?”赵当世一震,几乎失态,强作镇定反问。心下嘀咕,今番只怕凶多吉少。
“将军不必着慌。”田见秀面沉如水,半张脸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诡谲,“其中事,只有你知我知。”
一阵风吹来,赵当世只觉衣衫下凉飕飕,好在天暗,无人瞧到他已惨白的脸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区区兵甲器械、粮秣金银又有何重要?将军取便取了,掌盘子知悉,反赞将军手段高明。”田见秀缓缓道,“掌盘子宅心仁厚,不愿在此事上与将军坏了义气,又闻将军欲往西去,特遣我来为将军行个方便。”
“阁下明言。”
“此去川中,路途艰险,势力盘根错节。掌盘子惜才,既无法延揽将军入营,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将军夭折半路。故特选骡马五百余匹,赠与将军,便利行走;更取符印一枚,使将军携带。陕南、川中诸部多与掌盘子有旧,若不幸与将军干戈相见,可取符印与之,彼辈未必为难。”
赵当世呆若木鸡,他想过李自成可能会为难自己或者不知情,却想不到他分明知道了自己的行径,依然不动刀兵,反而还助一臂之力,他这样做,是别有用心还是善良到了极点?
说李自成是良善之辈谁也不信,天上不会掉馅饼,赵当世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陷阱。
田见秀岂会瞧不出赵当世的顾虑,笑了笑道:“将军勿虑,掌盘子乃正人君子,绝不行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马骡都已备好,将军明早便可领去,至于符印……”他说着,伸手往怀中一探,摸出一个物什塞到赵当世手里,“这就交出。”
赵当世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半掌大的符印,上面鬼画符也不知写了些什么。听这田见秀所言,信誓旦旦,似乎并无算计。自己劫掠物资,什么都不缺,只缺骡马,李自成这一来确实是雪中送炭。而这符印,好歹能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对方这番举动颇是诚恳,难道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若如此,当世无以为报,请阁下代掌盘子受此一拜。”赵当世并非气量狭小之人,他琢磨片刻,便没了顾虑,他李自成若真个有杀心,酒席上动手便可,实在不必搞得遮遮掩掩。反倒是自己,既已坦然赴宴,索性就一条路走到底,倘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不但李自成与田见秀,就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田见秀等他动作做足,刚要跪地的那一刹及时扶过来,口称:“我等义军共襄大义,补贴将军也是该当,何必拘礼?掌盘子豁达人物,必亦不愿受将军这一拜。”
赵当世点头:“掌盘子仁义无双,早晚必成大事。赵某此去川中,并非别有居心,实在是为掌盘子联络各部,招揽势力,绝无私心。这些还请阁下务必转述给他。”
田见秀抚掌道:“掌盘子曾数次与我言将军非池中物,今观之,所言不差。希望将军日后坐大,勿效西营故事。”
西营故事?赵当世在脑海中仔细钩沉,方才想起早在年初西营八大王张献忠会同闯王等奔袭凤阳时,曾得一队小宦官组成乐工队。李自成甚是羡慕,进而向张求索,张拒绝,二人就为了这点小事生出仇雠。田见秀如今敲山震虎,竟是想以张献忠来提醒自己勿忘根本,换句话说,李自成希望同赵当世保持密切的关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也太看得起自个儿了吧?赵当世不禁汗颜,想着手下凄凄惨惨的五百人,又想想前往川中的山峦叠嶂,能发展成什么样自己心里都没底,他李自成就断定自己一定能做大做强、甚至与张献忠相提并论?
然而换个方向想,万一自己有小成呢?闯营遍掠陕地,陕西各地官营苑马寺、监及卫所养马、民养官马甚至驿站驿马无不被掳劫一空,单看闯王麾下,正规兵士无论骑步几乎均是一人二马甚至三马,李自成营兵士亦然,反观官军,洪承畴在上疏朝廷时可怜巴巴地说“马三步七”,对比鲜明。在骡马如此余裕的情况下,分拨出五百匹来,简直是九牛一毛。至于那符印,基本只能看做形式主义,李自成天高路远,川中那些土贼纵与之有些交情,买不买账还两说。所以,李自成仅用自身极小的代价、高杰的嫁衣裳以及田见秀的一番口舌便能让自己感恩戴德,这处理方法比起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来说,无疑上了一层楼。
利益本便是相互的,说得难听些,李自成现在投资了赵当世,就是赌他日后将带来更多的利润。
虽然对方的本意是想笼络人心,但毕竟对于赵当世来说,实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赵当世不是寡恩少义之人,也乐得将这些只想做纯属李自成的一番好意。以他现在的处境与实力,能攀上李自成这么一颗大树,绝对利多弊少。
赵当世与李自成在石门分道扬镳,李自成继续北上攻打真宁,赵当世则西去。
侯大贵已得消息,他奉命带着百余人将缴获的羊角车尽数推入山中隐匿,现在与本营合军,车上辎重是半分没少。
推着这许多载满辎重的羊角车,行走在崎岖蜿蜒,陡峭险峻的陕南或是川中定然极不方便,赵当世已有定计。关中战乱不绝,多失去编制的无主游兵,他分遣杨成府、侯大贵等四出,招徕游兵流民千余人,就利用缴获来的辎重将他们装备一新,重新组了两个司,分别以郝摇旗与徐珲为把总,杨成府的马军哨也由数十人增加到百余人。这样一来,部队负担大为减小,仅需留下少量羊角车,载些钱粮细软之类。
说起郝、徐二人,一个武勇出众、一个早为教官,他俩晋升把总,足以服众。这二人对于赵当世的提拔,均是感激于心。郝摇旗不用说,原在闯营中卖命多年,只能是个小小掌旗手,今遽尔跃升管制五百人的把总,哪能不感恩戴德。而徐珲凭借努力表现,终被认可,自也无比欢欣。更令他振奋的是,因他熟谙火器,赵当世将营中的所有铳炮战车均归置在他司下使用,是以他这五百人是一个独立的火器司,这份提点与器重使他原本还残留的一些“委身于贼”的不忿之心也慢慢消融了。
赵营人马在邠州三水一带逗留整顿了数日。因夹在高迎祥、李自成二强寇之间,故当中并无官军前来寻衅。赵当世利用这段时间,和侯大贵、徐珲等“高层”将领仔细商议了入川诸事宜,以期做足准备。
大伙都明白,下一步,将是个崭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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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牛道始为秦惠王伐蜀所开,由沔县南下广元、剑州、梓潼等地即可径入成都,在川陕诸道中称最便捷。
赵营人马于九月中绕到汉中一带,沿途遇到官军,无论大小一律躲避,又听说闯营破扶凤,西安一带彤云密布,吸引了官军的大部分注意力,是以己军的行动并未引起汉中官军的关注。
赵当世着令全军在沔县南部五丁山屯驻,一面休整,一面搜括粮草为入川做准备,但这片地面却已有势力盘踞,其渠首称“小红狼”,实力不俗,在陕西诸寇中亦颇有些名声。
小红狼在赵营到来的隔日便派了一支百人上下的小部队前来探查情况。因同属义军又是前辈,赵当世并不想与其有什么冲突,好生接待了那支小部队,并请其人传话小红狼,只言自己只是途径此地,并无久驻打算。
小部队回报小红狼种种,其中提到赵当世人马颇雄壮,甲械也甚是精良,这便令这位贼寇起了别样心思。他在汉南活动很久,虽在汉中眼皮底下,但汉中的官军只作守态,并不来犯,而不远的宁羌州则因久经战乱,无城堞,又处乱山中,也无法对他构成威胁,他在本地没有敌手,一来二去,竟动起了攻下汉中的心思。
但一个现实问题却使他望城却步——他没有攻城器械。小红狼麾下虽有近万部曲,但大多衣衫褴褛、战斗力非常低下,而仅有的一众老寇却限于装备只能野战,现听说那姓赵的手里有不少火器铳炮,倘夺到自己手里,那岂不如虎添翼、攻城有望?
他越想越觉得靠谱,当下召集心腹密议,其中一名见过赵当世军容,有些担心道:“姓赵的依山构建车营,又分左右分据险要,相互策应,当是知兵之人,且其部下兵甲齐全,气象不弱,若强攻只怕难下。”
小红狼能在官府的围杀、同袍的倾轧下存活至今并在汉南夺下一块不小的根据地,自也非武断冒进之辈,他以手托颌,沉吟片刻道:“你所言倒不能不顾,听说这姓赵的在真宁杀了曹总兵,想来也不是善茬,若攻击不胜为其反咬一口,非我愿见。”
那心腹奉承道:“掌盘子高明,我等不及。”旋即献计,“适才小的在赵营中观察,发现其辈虽雄,但数日兼程,已显疲态。姓赵的既说途经此处,那么不过几日必要开拔,今夜其众定安卧休息,咱们正好趁其松懈之际出手,姓赵的无备,翻掌可灭。”
小红狼轻抚颌下,似有赞许:“夜袭之计甚妙。”俄而眉头一弓,“不过既要做事,便要有十分把握。姓赵的远来,不明底细,未必疏于防备。咱们前番才掠得一批川中美酒,你可带人载上几车,以慰劳之名送去。其见我送礼,必不会再对我等存戒备之心,又见佳酿可口,说不得还要喝上几大碗一醉方休,如此一来,我等进兵,自然无虞。”
众心腹闻之皆叹服:“掌盘子之机神鬼莫测,想孔明转世也不过如此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当日午后,小红狼就命一名心腹带百人,推着载有美酒的小车,送去赵营。
“友军”送礼来,赵当世自是欢迎,亲自出营迎接,口中不断说着感谢。那心腹受小红狼嘱咐,一个劲儿的自夸所带美酒,直把这些酒说成是天上的琼浆玉露,并且力劝赵当世尝尝。
赵当世以军务繁忙推脱,那心腹却不依不饶,非得与赵当世饮上几碗。赵当世见他盛情难却,心下感动,豪气上来,也就不推辞,与其到中军帐内坐下,拿来大碗,斟满对饮。
一口下肚,果真清冽甘纯、香气满鼻,赵当世军途羁旅,平日里喝上口水也少,似这般的美酒还真是许久没碰了,酒瘾一发,又连干三大白,并极赞好酒。那心腹曲意逢迎,见赵当世入彀,笑成了一朵花。
时下杨成府、侯大贵与徐珲均在外边各处巡查军务,帐中作陪的只有王来兴与郝摇旗,那心腹见郝摇旗身躯雄壮,料是营中大将,也不疏忽,连声招呼他过来同饮。
那郝摇旗是酒中饿鬼,甫远远一闻酒香,就已经垂涎三尺,又见赵当世喝得痛快淋漓,哈喇子早便流到了胸口。他看对方招呼,咽了咽口水,喉结翻动,可怜巴巴地望向赵当世。
赵当世知他已经十余天没碰酒,怕他憋死,只微微一点头,郝摇旗便如出?猛虎般跨到了案前,抄起一空碗给自己满满倒上,随即仰头一饮而尽,喉头不断发出“咕咕”的满足声。
那心腹见郝摇旗这般作态,心中狂喜,强自镇定对赵当世道:“这位兄弟看来是个酒中豪杰啊!”
“见笑了。”赵当世摇摇头,无奈地瞧了瞧正准备喝第三碗的郝摇旗,又朝侍立在侧的王来兴招招手,“来哥儿,你也来一口。”
王来兴闻言,一张干枯蜡黄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无限的快乐,他高兴的笑出了牙龈,一颗颗歪七扭八的黑黄牙齿镶嵌在上面就如同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流民。他却不比郝摇旗,知道先朝赵当世行个礼:“多谢千总赐酒!”而后才端起酒碗,悠悠喝上一口。他一口喝得极少,甚至如喝茶般轻呷,生怕将碗里的酒喝完也似。与已经不知几碗下肚的郝摇旗形成鲜明对比。
赵当世看着他这样,心中却一阵忧伤。酒再喝到嘴里,却不知为何竟有了些苦涩。
几人正痛饮间,忽有人撩开帐幕,朝赵当世使了个眼色。那小红狼的心腹背对坐着,并未发觉此事。赵当世假意如厕,让王、郝二人陪着那心腹,自出帐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到了帐外,来人却是侯大贵。他负责带领百人扼守东面一处险要,现在本应在那边督促守备,不知为何来此。
“何事?”
侯大贵沉声道:“小红狼不单往中军营送酒,属下与杨百总、徐把总那边也收到了几坛美酒,其人百般劝酒,似乎热情太盛。又属下来此,发现小红狼来人均四下张望,如侦查勘测状,属下以为,其中有诈。”
赵当世了然,沉默一会儿对他吩咐几句,侯大贵连连点头,不久即快步离去。
回到帐内,却是热闹非凡,郝摇旗喝得兴起,满面红光的正与那小红狼心腹划拳斗令,那心腹倒是行家里手,郝摇旗与他连对三把皆北,嘿嘿憨笑着又喝了三大碗。
那心腹见赵当世进来,嬉笑道:“缘何现在才来?你营大将已经败于我手,要胜须得你这个主帅出马啦!”
赵当世浑不顾侯大贵方才所言,摩拳擦掌:“那可不成,我营兵将个个豪杰,怎能说败就败?今日要不赢回来,我这张脸便没处搁啦。”言罢,几步走到那心腹面前,将袖一撸,“来来来,我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当下几人划拳喝酒,直到入夜,一番苦战下来,那心腹见赵当世、郝摇旗、王来兴以及后来叫进来几个助兴的赵营兵士都已东倒西歪、烂醉如泥,方才满意,起身告辞。
赵当世歪在案前,左手还搭着一酒坛,朦胧着双眼,口中不住呢喃:“别,别走,再,再来,再……”左手下酒坛一溜,却是整个人趴到了地上,形容煞是狼狈。
那心腹暗笑老子可是酒中万岁爷,特意被派来放倒你等的。如今你等均已没了人样,老子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口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赵将军今夜少歇,来日方长,咱们择日再战。”再看那赵当世,早已是呼声震天,不省人事。
待出了赵营,会合了其他几路人马,得知侯大贵、徐珲、杨成府等都已如赵当世般酩酊大醉,自觉大功告成,急急回来禀告小红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小红狼闻报大喜,拍案而起:“姓赵的已是猪狗模样,此时不取更待何时?”随即集点兵马出战。他心中急切,途径侯大贵、徐珲把守的几处险要,见无人阻挡,便也不管不顾,直驱赵当世中军营寨。
俟近赵营,小红狼激励左右:“擒得赵当世者赏百金!”率军径冲。岂料忽闻一声炮响,赵营中突然竖起无数火把,光亮如昼,喊声震天。还不及反应,营中箭铳齐发,密集如雨,当前的小红狼部下兵士立时伏倒一大片。
“有,有诈!”小红狼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前方己部的冲营兵士一阵大乱,不少人都调头向后败退,与仍然向前的袍泽挤在一起,场面登时狼藉。
小红狼哪里料到自己会功亏一篑,慌乱之下督兵迎战。谁知原本跟在他左右的那些心腹这当口都不知去了哪里,呼喝半天竟是无人回应,此时背后又有赵营兵马袭来,炮声阵阵,骇然之下,他也只能催马择路而逃。
赵当世与侯大贵、徐珲等前后夹攻,大败小红狼部人马,斩首无算,杨成府引马军追击,直追出十余里方回,早前那个送就来营中的小红狼心腹也被活捉,捆成粽子被扔到了赵当世面前。
赵当世高坐椅上,俯视他道:“抬起头来。”
那心腹哆哆嗦嗦,勉强抬头,直道:“小人有眼无珠,冒犯将军虎威,将军宰相肚里能撑船,饶小人一条狗命!”
赵当世哂笑道:“就你那点微末酒量,如何是我对手?今后必抽空与你见个真章。”言毕,与侯大贵、徐珲相视而笑,而后挥挥手,着人带下。
“将郝摇旗带上来!”赵当世原本含笑的脸庞此刻遽然一虎,声音中也透出怒意。左右见他如此,也都收了笑,挺身站直。
须臾,满身酒气的郝摇旗就被兵士押了上来。他原本还醉醺醺的高卧帐内,就是方才交战,也未曾吵醒他,此刻一下酒醒,木然看向赵当世,看向在场的众人。
“你,你们怎么在这,这……”郝摇旗看到侯大贵等,好生疑惑,他们都分驻在外,这会儿怎生齐聚一堂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混账!”赵当世陡然大怒,一掌打在身前案台上,郝摇旗浑身一悚,呆若木鸡。
“你身为一司把总,今又负责中军防卫,可知有罪?”赵当世双目怒睁,青筋虬结,模样甚是可怖。
“这……”
“只因你贪酒误事,小红狼才敢猝起发难,夜袭我大营,若非我提早一步作了安排,只怕现在我等都做了阶下囚!”
郝摇旗恍然大悟,又羞又惊,心中无计,只能扑通跪下:“属下失职,万死难辞,请千总军法!”
“你身为把总,不想着以身作则,却每日为私欲驱驰,见酒便瘫,如此怎能服人?酒气熏天又怎能上阵杀敌?若以我本意,正是要斩你以儆效尤!”赵当世声色俱厉道,右手按在腰间佩刀上,似乎随时可能暴起。
侯大贵见状,知道自己出场时间到了,前跨一步,拱手恳求:“千总息怒,郝把总新来我营,想是在旧营中有些陋习未能根除,念他乃是初犯,值此用人之际,望留下性命,戴罪立功!”
徐珲、杨成府等见状,也都上前求情,赵当世起初不允,但见众将极力乞求,郝摇旗又泪流满面似有悔改之意,乃道:“罢了,看在这许多人为你担保的份上,便饶你一命!”
郝摇旗峰回路转,欣喜之下还不及谢恩,赵当世又道:“但你记着,军中吃酒可以,但须我允许,且不可贪杯误事,若有下次,二罪并罚,军法处置,绝无通融!”
郝摇旗还能说什么,唯有顿首诺诺而已。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小红狼吃了大亏,却咽不下这口气,回寨收拢残兵,尚有数千。他稍作休整,便卷土重来,带着四千人再次攻打赵营。
赵当世引众列阵,于马前拱手道:“掌盘子息怒,昨夜乃是双方误会,在下过后也追悔莫及。再过两日我便率部离去,绝不赖在汉南给掌盘子添忧。”
小红狼满脸怒容,持鞭指道:“姓赵的,你昨夜施阴谋诡计,才得以占些便宜,今日对阵,老子必要将场子给找回来。识相的留下辎重兵器,尚可活命,不然斗争一起,追悔莫及!”
赵当世好意给个台阶,不料对方还蹬鼻子上脸,当下也是微微一笑,道:“既如此,那便无甚可说。常言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若掌盘子非要为了这口气而坏了两家交情,那在下也只能奉陪到底。”说完,策马转入阵内。
小红狼见他处变不惊的神情,怒火更盛,即令部下冲锋。赵当世观其兵只一拥而上,与打架无异,暗自摇头,即令中路郝摇旗带人迎击,同时指使侯大贵、徐珲以左右翼包抄上去。
小红狼自以为兵力胜过赵当世,已立于不败之地,孰料中路在赵营兵士的抵抗下只形成了一道颇为狭窄的接触面,他人虽多,却只能前后拥堵,挤作一团,并不能凭众往前推进。而赵营右路徐珲已带人绕到侧翼,他自成为把总后,一心扑在军务上,利用生平所学,严苛要求部下兵士习练火器,到此时,虽不能称为精锐,但操持起铳炮来也颇为熟稔。
近百名铳手手持鸟铳、三眼铳等物,在一声令下后集火向熙攘不堪的小红狼部射去,这惊天的响声一起,小红狼部伤亡多少不说,首先便已惊乱。流寇火器少,而官军火器多,是以铳炮几乎成为官军的代名词,这些流寇天生便对这些响声巨大、威力惊人的武器畏惧,当下已有惶惶之势。
侯大贵不甘落后,他手下这五百人均是当初从李自成手下抽调出来的精壮,战斗力较之普通流寇强上不少。赵当世视这五百人为骨干,是以兵器甲胄都优先配给,侯大贵平日训练又以严苛著称,故而小红狼这些鱼龙混杂的部下在面对他们时,难以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赵当世驻马锁眉,战局一目了然,从态势上看,小红狼部的溃败已在旦夕之间。他同时也对手底下三司兵马作了大致评价:侯大贵的前司不用说,是营中骨干,无论兵员素质还是武器装备都是翘楚,战斗力最足;徐珲左司下兵士本身没有侯大贵精锐,但他扬长避短,大部分利用火器进行远程打击,只有少数近战兵马抵在前方,亦能占据优势,若假以时日,战力必更强;只有郝摇旗部,略显不足,在与小红狼部的对抗中前后争夺,未能完全占据上风。不过这也和他部下本身兵员素质以及正当敌军之锋有关。好在郝摇旗知耻后勇,今日作战极为勇猛,若非赵当世派人劝阻,他数次都几乎要冲到第一线去了,这般,中路稳固。
胜利的天枰正逐渐向赵营倾斜,小红狼不是瞎子,他也看出了己军的不利局面。想要将队伍拽出,但他作战,向来是一鼓作气、一拥而上,缺乏建制指挥,如今战事胶着,凭他一个人大呼,是根本起不到作用的。他只能焦急等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营部队却游刃有余,侯大贵密切注视着前方的战斗,并按照批次轮流替换兵士上前作战,这般轮替休整,极大保证了己军的战斗力不下降,同时也控制住了伤亡率不会因为兵士脱力而陡然增加。
左右两翼的夹击,使得被夹在当中的小红狼部兵士更加向内攒动,场面混乱不堪,而侯大贵与徐珲二人趁机逐步向后迂回,隐隐有将小红狼部包围的势头。小红狼焦虑万分,敌军的动向使他不得不带着亲兵队不断转移,实际上,他已经失去了对主战部队的掌握,他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
他正怅然间,忽有一骑奔驰,马上人见到小红狼,滚鞍下马,灰头土脸,带着哭腔诉道:“掌盘子,有贼偷袭大寨,我等抵御不住,大寨已被贼人点了!”
小红狼胸口一阵刺痛,在马上晃了晃几乎栽下马,好容易定了定神,抬眼望向大寨那边,果见黑烟腾空。他自率兵马与赵当世决战,寨内所留不过些老弱病残,来报之人又是自己亲信料来没有谎报。气闷之下不由仰天大叫一声,却是再也无心观战,拔马而去。
那烧寨之人,便是杨成府一军,他在小红狼部战俘的引导下,早先便伏于寨外,待小红狼远去,即开始突袭大寨,寨内兵马四散奔逃,偌大地方瞬间就被占领。他带人劫掠一番后便纵火烧了寨子,连在寨后发现的为小红狼囚禁的十几名女子也一并付之一炬。
掌盘子既逃,被圈住的那些兵马也很快被击破,便如水银泻地般四散崩溃。大局已定,赵当世也不愿追杀那些残兵,就将投降的俘虏压着,收兵回营。此战杀敌无算,己方损失却不大,还抢得了近百匹骡马,算是个不小的收获。不久,杨成府归来,同样牵来了数十匹马以及一些金银细软。
小红狼元气大伤,近期内当不会再来衅事。赵当世从容在汉南呆了一阵,休整完备,南下入川。
入川第一关乃是七盘关,关上有弗朗机炮三门,守关兵一营数百人。时下官军各路兵马精锐者都掌握在各路总兵、巡抚等标下,这些守关的兵士大多是各地卫所征调凑数之辈,战斗力极差,平素也没有操练,仅仅守着关卡,收些过路商旅税钱,做做样子罢了。
赵营人马于黎明时分倏至,七盘游击罗文垣领兵在外,只有守关千户尚在梦乡,就被五花大绑捆个结实,押到外边,底下那些守关兵早就鸟兽散了。
赵当世当众砍了那千户的脑袋,振臂大呼。这是他们入川以来与官军的第一仗,对手次是次了些,但好歹也是官府中人,旗开得胜,有助于消除兵士们对于官军的畏惧,提振军队的士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赵营兵马没有在七盘关多做停留,稍稍休息便继续赶路,登上朝天岭。朝天岭为金牛道沿途最高峰,山势陡绝、奇岩巉立,岭上有多个隘口,其中主干道上有关曰“朝天关”,正处要冲。
守关军官已闻七盘关失守,心中戚戚,但未敢擅离信地,凭险据守。赵当世兵到关下,先温言招降,反遭守关将怒骂。徐珲见对方抗战,主动请缨,带人上关,调出司下四门虎蹲炮,开始轰击朝天关关墙。
那守关将不想赵营还有火器,被虎蹲炮轰了两轮,关上土石飞溅、地动城摇,石墙最外层几已塌陷。他还算是个有胆的,带人出关逆战,意欲抢夺虎蹲炮,不防徐珲着令手下推着两辆战车,车上弗朗机炮正对关口,那守关将甫一露面,两炮齐轰,在朝天关洞口炸开。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那守关将以及前排数人都被轰成齑粉。如此,朝天关亦克。
连克两关,不仅赵当世,赵营上下也是信心大增。原本还对独立进川不看好的一些人也闭上了嘴。
翻过朝天岭南下,便是广元。在广元近侧,有利州卫指挥所。七盘关与朝天关的官军溃卒奔回禀告,广元知县大为紧张,立刻派人去请利州卫指挥使,商议御敌策略。
利州卫指挥使底下兵额有个四五千,但到这时节,死的死跑的跑,整个卫所已经不足五百户。他们所有人都已经成为了指挥使等人的佃户,实实在在的农民,只保留了名义上的卫所旗兵头衔。
当年朝廷置下这利州卫,便是看中了广元地势奇险、易守难攻的要紧地位,是以广元知县一听有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左近这个卫所。
可指挥使是有苦说不出,卫所里的情况他比谁都清楚,他吃了绝大部分的空饷不说,卫所里仅剩的那些人也都是形如饿殍、步履轻浮,更别提训练作战,要他带着这群乌合之众上战场玩命,他可不干。
但架不住广元知县的苦苦哀求,况且贼势逼来,他若没有动作,一来恐有渎职之过、二来辛苦搜括了这许多年的钱财也要拱手让人。无奈之下,他只好答应了出战请求,从卫所里勉强拉出四百人。广元知县也不闲着,他一面从城里凑了三百多由余丁、快手、帮闲组成的队伍,交由指挥使统一指挥,一面差人飞马往剑州方面报讯,请求增援。
指挥使聚集起这七百余名“官军”,统一训话。但看着这些个有气无力、两眼无神的人,他准备的那些保家卫国的豪言壮语却是半分也说不出,双方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最后他五味杂陈地挥了挥手,让手下两名指挥佥事统带着向北而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两名指挥佥事也非有眼无珠之辈,他们追随指挥使多年,别的没学会,察言观色的本领还是有些的。北来贼寇既能连破二关,定是凶悍之寇。这数百名佝偻身子、骨肉如柴混杂着泼皮无赖的队伍如何能是敌手,风一吹都要刮倒一大片。他们一路行去,毫无秩序,队伍里熟人与熟人一起并肩而走,仇人与仇人间互相打骂,嬉笑怒骂皆有,好些人甚至不知前往何处、又要干些什么。
队伍迤逦行到大漫天岭下,那两名指挥佥事就再也不愿向前一步了。当即下令所有人就地坐下休息。他二人从指挥使口中得到风声,说已派人往剑州乞援,故而一心想着只是拖延时间,坐待援兵到来。
哪知援军未至,赵当世的人马就已经赶到,当下侯大贵与郝摇旗两路并进,抄掠至官军两侧,徐珲带人放了一排铳,官军们就已经炸开了锅。赵营人马不费吹灰之力,便围歼了这支官军,并将两名指挥佥事也生擒了。
两名指挥佥事贪生怕死,对赵当世纳头便拜。赵当世故技重施,胁迫着他们带路前往利州卫。利州卫指挥使并不知道己军已经败殁,正在卫所中的宅邸里催促家人赶紧收拾行李,以备不时。赵营兵马鬼魅般忽至,只一炮便轰塌了利州卫久未修缮的泥墙,兵士鱼贯而入,卫指挥使挥剑自刎,一家老小并收拾好的金银珠宝都被一网打尽。
自从在汉南击败小红狼开始,赵营中的俘虏日益增多,等到占领了利州卫指挥所,俘虏的数量已经超出了赵营的承载能力,若带着这些人一起走,不但粮草消耗不够、机动力也必将大大下降。这一点上,何可畏主管粮秣支出,他已经不止一次借王来兴的口提醒过赵当世。
但将这些人全部吸收进来也不现实,赵当世追求的是精兵,大量吸收这些素质不齐、来历冗杂的人进营势必会影响整个营的质量。所以他在与侯大贵等人商议后决定,在俘虏中拣选出强干、有技艺之人,补充进各司哨,剩下再择选五百人,在前、左、右三个司的基础上再添加一个司,是为后司,这后司的主要任务不在攻城野战,而是行路时搬运物资、管理辎重,扎营时驻守营盘并看管俘虏缴获、筑造工事,相当于是个后勤司。这样的配置与李自成的前后左右营盘类似,只是规模小一些罢了。
这后司的主官,赵当世思虑再三,还是交给了王来兴。他曾想交给更有经验的何可畏,但一来何可畏儒生出身,未必弹压的住手下那些丘八,二来后司主钱粮大事,赵当世亲眼看到了八队中邢夫人与高杰的勾当,不想将之交给一个还不信任的人。但王来兴年纪尚小,便依旧令何可畏辅之,充个主簿。与何可畏在澄城县一并投顺的几个吏僚也都在他手下任职。
何可畏本在赵营中无权无势,担惊受怕,见谁都不敢抬头,今一跃成为一司副手,名义上带领五百人马,腰杆立刻就硬直起来,说话的声调也不知不觉高了三分。赵当世既然委以他实职,说明他已经在营内站稳了脚跟,从此不必再每日价担心赵当世一朝发怒就将自己拖下去砍了。
赵当世让他和王来兴到俘虏里挑人,何可畏那是一个老婆子逛菜场,挑三拣四,嫌这嫌那,遴选半日,还只得百人。赵当世恼怒起来,厉声呵斥之下,他才屁滚尿流,夹着尾巴赶紧将剩余的人数补齐。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与前番几次战斗不同,这一次,在利州卫中,还有着不少女眷。尤其是指挥使家中两个小妾和一个女儿,更是让侯大贵等看得眼睛都直了。
何可畏无良文人,为讨好侯大贵等,向赵当世提议就在后司中安置这些女眷,一来可以干些针线活、二来也可以充当营妓供兵士们发泄。
他虽动机不纯,但所言却并非没有道理。实际上,在营中布置一些营妓,可以有效控制部队在流动作战时的恶行——一个憋了大半年的兵士在面对手无寸铁的女性时是很难保持理智的。所以营妓虽然不人道,但对于军队的稳定作用显著,一直到近现代的军队里依然有保留。
赵当世现在考虑的是如何生存壮大,就算有些圣母思想也只能向现实屈服。他让何可畏在利州卫选了几名容貌稍好的妇女并指挥使的两名小妾充入后司,对指挥使的女儿却网开一面。对方毕竟是官宦出身,太过玷污也于心不忍。只说营中将领情愿娶其为妻者,方可得之。
这样一来,原本盯着那小姐的凶光立刻少下去大半。最后,侯大贵司下一名军官娶了她,就在她爹惨死的当天在赵当世的主持下举行了简陋的婚事。
利州卫虽下,但赵当世志不在此,赵营兵马小驻半日,遣散了其余俘虏,便朝广元开拔。
广元知县早得消息,已然紧闭城门,与当地乡绅合作,招募乡勇,上城列守。广元县城不比利州卫脆弱,城池倚嘉陵江而建,城周九里,外墙包砖,城上铳炮多有。
赵当世照例跨马至城下喊话招降。那广元知县就站在城楼上,戟指大骂,同时秘令官兵调转炮口,朝赵当世发射。
“嘭”一声响,城上白烟飘起,炮弹砸到距离赵当世十步远处,激扬出许多土屑碎石,它凹陷在地里,兀自冒着青烟。
赵当世坐骑受惊,不断跳跃,安抚好一会儿才平静下去。此时日头正烈,他一手扶额,一手指向那知县,笑道:“雕虫小技,还来献丑?”言讫,以眼色指使徐珲。
徐珲当下推过一尊虎蹲炮,亲自操作,瞄准了城上。那知县尚在惊疑间,只听一声巨响,头顶城楼飞檐炸裂,竟是这初一试炮就打在了他顶上咫尺距离。瓦片木屑自上刷刷落下,知县与左右几名乡绅多有被砸伤,东倒西歪,灰头土脸的异常狼狈。官兵们害怕下一炮来几人粉身碎骨,立即将他们请下了城楼。
赵当世哈哈大笑,兜马返阵。这广元知县有胆魄,上下齐心,凭城据守,不好攻打。在此城下蹉跎时间于赵营不利。他的目的就在于震慑对手,使之不敢轻举妄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侯大贵领命,带着一司兵马屯驻在广元县城附近,密切注意其动向。剩下人马则转向剑州。昭化县知县王时化派将官张起明、张虎率兵阻击,一战即溃,退回城中。此县中兵力薄弱,赵当世也不想为之多耗时日,只留少部分人盯梢,绕城而过。
此前赵当世已得消息,知剑州援兵将至,此时当先令杨成府哨下马军分布开来,截杀广元附近塘兵,不令此间消息传过去。
剑州的援军在翌日清晨赶来,赵当世伏军小剑戍,出其不意,大败官军,并乘势抢占苦竹隘。官军残部退保剑门关,与守关百户所合军。剑门关险绝难入,赵当世不欲强攻,留部分兵力守住苦竹隘,退到嘉陵江一带休整,并议进计。
逡巡两日,进退不得。期间,剑门关官军来攻一次,广元县城也出兵两次,都被击退。赵当世心中苦恼,若不能及时想出对策,等到川中官军调度得当,自己坐困两城之间,形势危急。
无奈之下,他派人往军中找寻当地土人,问询是否还有小道可走。一问之下,却如久旱逢甘霖,令他拨云见日。原来由广元去剑州果不止剑阁一道,沿嘉陵江向南数里有小道可绕过剑门关直趋剑州。
迟则生变,赵当世令郝摇旗右司在苦竹隘一带虚张声势,自从望喜驿绕路经泥溪、青强店直抵剑州城下。剑州兵马尽数被小剑戍方向吸引,全部聚集于剑门关,州城守备极为疏松,赵当世率部攻城,只一日,便将城池攻陷,知州徐尚卿被俘,带领兵马守备在剑门关的千总吴鸣凤风闻剑州已失,魂飞魄散,立刻带人撤离。侯大贵与郝摇旗探得剑门关一空,知赵当世已经得手,次第率部来归。
剑州乃川中咽喉要地,此城一失,成都北面门户洞开。若非入川事急,赵当世是万不想闹出这么大动静引起川军注意。然木已成舟,眼下要务乃是搜括城中物资以及招揽人才,这是赵当世攻陷一处都必做的事。
知州徐尚卿骨鲠正直,自被俘后闭目闭嘴,不发一语。赵当世派何可畏去游说,反被喷了个狗血淋头,回禀时头摇得如拨浪鼓般,只说徐尚卿绝不可能投顺。赵当世不欲浪费时间,亲自招抚一番无果后令兵士将其推出斩首。
徐尚卿一死,剑州城群情激奋,吏目李英俊与城内乡绅合计,率领民众暴动,冲击赵当世所在州衙。赵当世大怒,分遣侯大贵、郝摇旗镇压,杀散民众。他有心震慑民众,正想令二将全城逮捕暴动者斩尽杀绝,何可畏闻之大惊,在他的极力乞求下,屠杀之事方罢,仅仅将李英俊与为首的几个乡绅砍头了事。
自徐尚卿以下,大多官吏都拒绝投降,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底层吏僚磕头投靠。这些人赵当世看不上,拨归后营安置了事。剑州为军事重镇,武库、仓癝颇为丰饶,王来兴与何可畏奉命拣选兵甲、输运粮秣,几乎将赵营上下整备一新。
在城内整顿军务的同时,赵当世也时刻注意远近诸地官军的动静。他并不打算长据剑州,自己人数太少,坐困孤城无异于自陷绝地。只要官军反应过来,自己必将遭受到源源不绝的打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自崇祯七年张献忠入川来,川中虽仍然留有不少贼寇,但却未曾有做到如赵营般连续克关拔城之辈。四川巡抚王维章听闻剑州已失,惊愕之际直以为是张献忠或是高迎祥、李自成等巨贼入寇,待打听清楚才知对方名号不显,似非陕中渠魁。
但若说其为川中的流寇,那也不像。川中诸寇多称“棒贼”,以其无坚甲利刃为称,战斗力很差,向来躲避于山峦沟涧之中,游击为生。绝不可能有攻陷坚城的实力。又闻这占剑州的贼寇部中颇多火器,来历倒是大大可疑。
王维章为抚臣,生平最怕辖下流寇如同陕、豫连成一片。他分遣兵马守住进出川要隘,已经年余无恙,可坐观陕豫乱局,谁料这时候杀出个程咬金,将他的部署全盘打乱。
决不能让这股贼寇再向南一步。他巡抚这两年,已被弹劾多次,再要是对付不了眼前的这股流寇,那他的乌纱帽想也不保。
赵营兵马在剑州第三日便有斥候来报,言官军黎雅参将罗尚文率军一千五百已抵剑州西南青林口。黎雅就在江油、梓潼之间,距剑州颇近,是以当其到了眼皮子底下才被赵营发觉。
罗尚文暂驻青林口重镇,同时招徕剑州一带四散无主的游兵,前番在剑门关弃关而逃的吴鸣凤领部往依。短短两日,罗尚文手下可供调配的兵力就达到了三千余。
赵当世不知其底细,令侯大贵出击试探。
侯大贵部下乃赵营翘楚,他屡立战功,数破官军,很是自负。司下五百人径投西去,连哨探也懒得派出。
剑州与青林口间有小潼水,河宽水深,仅窄桥一座可过。侯大贵求功心切,令有马者牵马从桥上过,无马者直接下河涉水。八九月间剑州地面雨多,小潼水多有涨水,下水的那些兵士走到河中,河水几乎漫过胸口。河底暗流湍急,兵士们脚下不稳,多有在河石上滑跤者,若非前后牵着手,极力救援,都要被水势卷走。
侯大贵在后压阵,看着部下勉强渡河,心下有些紧张,只觉自己太过托大。但此刻已有数十人渡到了河中央,成命难收,仅能故作淡然,同时暗自祈祷一切顺利。
谁料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头一批涉水的兵士才要抵对岸,忽见对面道口扬起一道烟尘,转出一支部队,冲向岸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对方未打旗号,但不必说定是在此蹲候多时。侯大贵心中一紧,即可传令停止渡河。第一批赵营兵士已经登岸,忽闻鸣金之声皆大惊,争先后退。原先渡到半途的兵士们也是慌张,手忙脚乱之下秩序全无,互相推搡间好些人都跌倒在水中,无人救助。再看那窄桥上,也是进退失据,人马多有跌落下桥者。
杀来的人马正是罗尚文部。其官军距离二十余步远开始射出箭矢,同时飞梭、标枪、短斧等漫天齐发,在岸边散开的赵营兵士没有指挥,豕突狼奔,被杀甚众。官军又向河中投掷绳套、钢爪、飞叉等物,钩到立足不稳的兵士身上,就如钩鱼般将之勒倒,当其时,小潼水上浪花四溅、哀声遍起。
侯大贵气急交加,一边组织尚在这面的人马朝对岸射击,一边派人接应掩护退回的兵士。但情急之下,两岸乱矢对射,反倒好些落到了河中的赵营兵士身上,哭骂惨嚎声充斥了小潼水的整个上空。又过一会儿,就连河水都显出淡红,侯大贵见军心已乱,自知无法再战,只好接应了过河的少许兵士,带着余部败退。罗尚文并未追击,只是纵兵清剿来不及跑走的赵营残兵。
败兵归城,点计清楚,损失了百余人,伤者亦众,而后有自十几名自行逃回的兵士归营,也无法掩盖此战的惨败事实。这是入川一来赵营首次受挫,却发生在了赵当世最为倚重的前司,他内心的愤怒可想而知。
只不过让侯大贵去试探试探,谁知却弄假成真,得了这么个“大战果”。赵当世立刻下令,将罪将侯大贵捆打四十。着实打了二十棍,侯大贵惨呼一声,昏厥过去,诸将立刻上前求情。赵当世想了想,念在侯大贵往日多有功绩,便暂记下二十棍,责其吸取教训、戴罪立功。
当下兵士将昏迷的侯大贵扶下去,赵当世便与徐珲等商讨应对之策。
徐珲的态度很明确,他认为罗尚文只是川军初芒,继续在剑州迁延下去,只会引来更多的官府正规军,以赵营目前的势力,尚无法正面对抗主力官军。更重要的是,剑州城中民众闻得官军救援,内中不安定分子重新开始蠢蠢欲动,整个州城在李英俊等被杀后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徐珲负责城内令行禁止,对这一点是再明白不过了。
外有强敌,内又不稳,怎么看,这仗都不应该再打下去。他同时提议在官军尚未派兵守御东面、封锁东向道路时尽快向东面山区转移。
赵当世对他的意见十分看重,侯大贵急躁,而徐珲沉稳,一个能断事一个善谋事,有他俩相辅相成,才有赵营今日气象。虽如此,赵当世却有个心结,便是他起兵至今,尚未胜过官军的正规军,所谓正规军,便是各督抚、总兵、参将等手底下的标兵、家丁。这些人才是大明军队如今真正的主力。看似都是明军,若没有实打实的与这些人交过手,赵当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故此,再三思虑之下,他还是准备再与罗尚文打一仗。只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选择婴城自守,面上稍稍占据些上风。
他既决心一战,部下将领也不好说什么。守城令一下,全城征调土石、民夫、钩索铳炮,整个剑州城都忙碌起来,为那理想中的胜利做起准备。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官军在破晓时抵达剑州城下。剑州州城甚大,凭高据险,界山为门,城墙最高处丈六,内外均青石垒砌,密不透风。全城共有城门六座,罗尚文不愿太过分散兵力,即领本部军驻南门外,以吴鸣凤等后来会聚的各路杂兵分盯西、西南两门,却是留空三门。
赵当世以侯大贵、徐珲两部主力守南门,郝摇旗与王来兴两司分守其他几门,自坐南门钟鼓楼,临高掌控全城守备。罗尚文这次出战仓促,攻城器械没有太大准备,因而开始只在城下叫骂,激赵当世野战。赵当世自不可能受他引诱,一面在营中找几个嘴毒的回骂,一面安排徐珲从城上放炮。几炮下去,准头差了些,只在罗尚文阵前掀起好几大块草皮。
侯大贵受了一顿捆打,皮肉伤未愈,行动不便,卧床休养。其司下兵马便交悉数交付徐珲统一指挥。
官军受了几炮,虽没甚大碍,但因缺乏铳炮,气势上被压了一头。罗尚文以为兵锋正锐,不可轻挫,见赵当世守城心坚,便开始传令攻城。
他手下这一千五百人中有大部分是从川中各土司卫招募来的土兵,装束奇异与一般明军不同。他们其中甚至有不喜穿鞋,披发跣足,却也健步如飞,上下山坡如履平地,更胜过常人。这些土兵往往出自穷山恶水之地,不务农桑,生平全赖刀头舔血的活谋生,是以个个闻战则喜、凶残异常。
徐珲凭城眺望,发现官军阵中调动,知道敌势将至,激励守御南门的兵士道:“杀人放火金腰带,弟兄们要想出人头地,便在今日!”战前,赵当世早便通告全军杀敌有重赏,如今徐珲再次提及,南门上的赵营兵士心中都是一荡,虽有害怕紧张,也一下子被激动盖过。
随着官军阵中传来阵阵浑厚的鼓点声,官军开始进攻。这批官军前后两人一组,拎着简陋的木梯竹梯,脚步竟是极快。南门上本有牛耳炮、劈山炮、子母铳等五台,徐珲又从营中抽出两台佛郎机,一共七台炮铳向城下轮番猛轰。
炮弹就重重砸在那些官军身畔,土砾翻飞、砂石四溅,弹打在人身上。好些人被激射的土石击伤。然而这些土司卫出身的官军似作不觉,凭借着敏捷的身法躲避着城上打来的弹箭,依然朝前猛冲,嘴里还不断发出犹如山魈般令人心悸的怪叫。
炮放几轮,仅有两发打中,炮管发烫,暂时无法继续使用。徐珲早有准备,组织铳手分成三组,在正面不断阻击官军,同时布置弓手于左右向外突出的马面对战场进行抛射。
弹丸箭矢交织成一道密集的火力网,官军三面受敌,加之城下被赵营洒下不少铁蒺藜、木签等物,攻势为之一滞。
罗尚文驻剑观望,见势不妙,急忙鸣金收兵,城下官军陆续撤去,第一波攻势宣告失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官军既退,徐珲立令百人出城,分别占据城门左右两处高地,以为犄角策应——此前他看出官军欲图登高据险,是以此时提前占领,为下一战做准备。
上午进攻失利,官军伤亡不大,故并未打消罗尚文的攻城念头。正午日头一过,他便传令进攻。这次,他从其余各处抽了好些杂牌兵,令之在前,以吸引城头火力。
徐珲并不知他底细,如常守御。几门炮铳上午用过,下午再用,只射一两发便不可再用。
前排的杂部官军箭林弹雨中死伤惨重,伤亡率较之上午大大跃升。剑州南门下伏尸一片、血流成渠。箭矢弹丸的呼啸声、兵士的喊杀声、垂死之人的哀嚎声在此刻融为一处,此起彼伏,再看城下,断臂残肢、血肉横飞,惨不忍睹,直让人恍入修罗场。
徐珲从军至今,也从未打过如此惨烈之仗。此前,只要一方得势,另一方要么伏地乞降、要么四处奔逃,哪像现在,双目迸血、舍命相搏,当真是以命换行、不死不休。
随着前排官兵基本死绝,罗尚文终于换来了他想要的机会。他本部官兵们相继将梯子搭上城墙,衔刀举盾,顺向上爬。城上赵营兵士也不甘示弱,有用撞杆去顶梯的,有向下倒灌热油的,还有不住往下投砸檑木滚石的,一时间,攻城战进入了最激烈的部分。
要说罗尚文的这些土兵确实厉害。一个个在毫无防护的竹梯、木梯上晃来晃去,愣是能保持平衡,非但如此,他们还能左右闪避坠物、不减进度。看着如猿猱般矫捷的官军,徐珲也是分外焦急。他已经做好了短兵相接的准备,差遣刀斧手、长枪手上前防御。
官军登城时也并非一味挨打,他们偶尔停下,抽出腰间自己的飞锤、飞镰抛上城头反击。徐珲亲眼目睹身边一个兵士脸上被一锤狠狠砸中,脑浆迸溅倒了下去。
兵士们请徐珲向后躲避,他却断然拒绝,半步不退,反而拔出腰刀,振臂大呼。城上众兵士见他如此,多有感召,原先多少有的颓唐之气也一扫而空。
终于有第一个官军登城。徐珲等候多时,抄过兵士的一杆三眼铳,点火一放,只听一声闷响,那官兵仰面坠下城去。左右见状倍受鼓舞,一时间士气激昂,全都争相上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官军在梯上临近城头,瞅见赵营兵士拿刀枪乱戳,好些取出飞爪,向上抛出,钩到赵营兵士衣甲,奋力猛拉,对方脚下一空,就被拽下了城。也有些没钩到人的,嵌卡在城垛角落,官兵便弃了梯子,顺势一荡,如猢狲般由绳索攀援而上。
不断有官军自后增援,他们全都举着圆形藤牌。这些藤牌俱以深山老藤编制,用热油反复沸煮后再置于烈日下曝晒,圆滑坚韧,对于弓矢乃至铳弹有着极佳的防护,其外蒙着厚牛皮,更是杜绝了被火烧的可能。
凭借着土兵出色的攀城能力与悍不畏死的作战风格,终于有官兵在城上站稳脚跟。另几人乘此机会,一拥而上,挥舞刀枪殊死搏斗,形成了个小小的防御圈。
徐珲大急,眼看到腿旁一台佛郎机,也不管许多,催令兵士装弹,而后呼喝前方自家人马闪避,点火开炮。
他冒着炸膛的危险放着一炮,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好在却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炮弹“咻”一下撞到官军之中,登时皮飞肉炸,城上那几名圈在一起的官军瞬成肉酱。炮弹不停,直直向前,打在城垛上,炸开一个大口。而徐珲也在炮弹出腔的那一刻被剧烈后坐的炮管打在肚上,蜷身朝后跌去,血都吐了两口。
他勉力支撑,被左右扶起,兀自高声励战。其他官兵见他这般玩命,不禁心下戚戚,惊惶间已有退意。
正值此时,南城门忽然洞开。官兵的注意力全都在城头,不及回顾,便见百骑突出,立时将城下官兵搅乱。城外两侧驻守高地的赵营兵士见状,亦冲下岩坡,夹击官军。
这马军,便是杨成府部。赵当世居于钟鼓楼上,对南城战事一目了然,自知如不出奇兵,胜负难料,便传令突袭。
凡兵道,以正合,以奇胜。赵营骑兵出其不意,收效立竿见影。城下官军顾此失彼,腹背受敌,很快就陷入了苦战。
罗尚文在战事吃紧时已将精锐大部分派上攻城,如今仅有三百余人防守本阵。眼见功亏一篑,不由扼腕叹息。早知这贼渠用兵敢如此行险,就应该留些人马作为预备队,并派人分取左右高地。那样,这支马军也是自己囊中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后悔归后悔,他却不欲再消磨下去。双方局势已经逆转,不说那些杂牌兵,自己本部人马也抛下少说百具尸体,锐气已折,夺城无望,是以他再度鸣金,城下那些官兵且战且退,又留下十几条性命后方才脱身出来。
一场血战,至此告一段落。
不说罗尚文收拢各门兵马,退去青林口驻扎。剑州城内,赵营点计伤亡,前、左两司合计,竟又伤亡百余,这支官军战力由此可见一斑。
罗尚文攻城时,剑州城内又起了骚动,意欲呼应外援,内外夹击。郝摇旗不断带人搜杀镇压,加之官军败退,城池才又安定下来。
官军虽暂去,但日后定将以更大兵势与甚于今日的准备复攻剑州。赵当世已经见识过了对方手段,便打算趁着夜色开东门退却。
撤退次序,以后司为先,前、左二司居中,最后郝摇旗带着右司断后。杨成府领马军来回策应。赵当世自居右司,一并指挥撤退。
城内乡绅觉察到赵营人马撤退,快马加鞭前往青林口请罗尚文追剿贼人。罗尚文本对剑州高墙深壑头痛不已,听闻赵营主动撤去,大喜过望,也不顾白日劳累,点起本部人马,拼死追赶。
官军于苍溪县境内追上赵营,赵当世已有防备,据险死战。郝摇旗的右司白天没怎么接仗,精神极佳。反观罗尚文,部众鏖战一日,夜间不得休息更兼来回赶路,实已疲惫。两下交战,难分胜负。
鏖战半夜,罗尚文见无机可乘,首先向苍溪县城退却。杨成府佯追一阵,确定对方无复来之意方归。及至天明,赵营撤到苍溪西北大获山沿麓,已是人困马乏,只能择地休整。
赵当世分遣郝摇旗、杨成府护卫警戒,又去看了看徐珲伤势,知无大碍后寻到一棵大松树,坐倚着休息。但不知是白日战事太过激烈受了刺激还是怎么,只要一闭眼,他的眼前就不断浮现出兵戈相交、城头血战的场面,同时耳边也会隐隐响起拼杀呐喊声。闭目养神一会儿,只觉更加心烦意乱,索性起身,招呼左右三个兵士护卫,乘马往附近转转散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兜转之下,却发现此山还有些名堂。借着月色,密林如盖的山峰犹如披了雪貂毛皮,一片银白。林木之间溪流跌宕,淙淙水声在一片寂灭的山坡上清晰可闻。偶有夜枭振翅而过,更为此山添了几分诡谲。
赵当世越走越出神,牵马漫步于山间小道,远离纷嚣,心境为之沉静,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绪也逐渐平复下来。
三个兵士发现远离了部队,连声音也听不见半点,有些担心,劝道:“千总,此间黑灯瞎火的,恐有猛兽毒蛇出没,还是及早回去的好。”
赵当世点点头,反正平静了不少,官军的威胁还未摆脱,自己这个主帅一直游离在外也不妥,当即便要调头原路回去。岂料他才一迈步,便觉脖间一凉,脑后传来威胁声:“若动一下,人头落地。”
竟是遭劫了!赵当世本为贼寇,却为这山间剪径小贼所挟持,顿时哭笑不得。再看那三个兵士,也各自被兵器抵着,不敢妄动。
“好汉慢来,我等本是一家,不必刀兵相见。”赵当世把手从腰间举到胸前,以示投降。
“哼,谁与你这些狗官军为伍?”背后那人重重道,把刀更向内压了压,“瞧你四个兵甲精良,还有好马,定是附近官军,保不齐还是个大官。如今自投罗网,却要将你等解到掌盘子面前,听从发落!”
“误会,误会。”赵当世急忙解释,背后那人却不听他辩解,指示其他人将四人绑了。
趁他分神之际,赵当世将头向后一摆,撞在那人门面上,同时转身一勾,将之撂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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