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杨玲的话没有说完,她实在说不下去,便转过身,捂着脸,脚步蹒跚而疾速地走了,不多久便被人海淹没。
“杨玲,我会去找你的。”吴雁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抽搐地叫道,视野里却早已没有了杨玲的身影。
消失了,不见了!不见了,往后的日子,还能再相逢吗?分手原来如此简单,在广阔宇宙的时空里,竟然只浓缩在这短短的一瞬。男人和女人之间,只有承诺和泪水,在这承诺和泪水背后,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无奈。
六
汽车向西行了三百多里,在省道和一条狭窄破旧的柏油路接口处,扔下吴雁南向北方的县城疾驰而去。吴雁南转上一辆中巴,在柏油路和石子路的接口处,又转上一辆小巴,小巴在石子路上便只能象蜗牛似的爬行了。到家的时候,已是黄昏,血红的太阳垂在天边。
这是三间八十年代典型的草房,夹在砖墙瓦顶的现代民居中间,分外醒目。不论吴雁南承认与否,接受与否,这里都是他的家,是他安排好工作之前白天吃饭晚上睡觉的地方。母亲坐在门前,被夕晖重重地围着,她在缝补装化肥用的塑料袋。吴雁南丢下行李,走上去叫了一声“妈”。
“南儿,你回来了?”母亲万分欣喜,双手捏了针,望着儿子微黑可爱的脸庞说。
“我回来了,妈,稻还没抽穗吧,用得着这么早吗?”
“你这孩子,书都读哪里去了,闲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凡事要做在前面,稻子一抽穗,转眼就黄了呢。”母亲笑着教育起儿子来。她一共生了四个儿女,就这么一个儿子,最小也最争气,是村子里第一个通过考学吃上皇粮的。女儿们早已出嫁,这个老儿子便是她和老伴的全部,虽然都二十八岁了,但没结婚,就还是个孩子。更何况,子女在父母的眼里一辈子也长不大啊。所以,她是打心眼里疼爱儿子,看到他心里便像喝了冰糖水一样甜。
“爸呢?”吴雁南在母亲身边蹲下来,问道。
“秧田生了稻飞虱,打农药呢。”
“那我去帮他吧。”
“不用,这会儿怕是早打完了,晌午头就去的呢。”
“快,快,大妈!”随着一声叫喊,跑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吴雁南看见是他的堂弟吴雁西。
“怎么了,雁西?”母亲问。
“大伯,大伯晕在田里,哥,你回来了,快去看看!”吴雁西喘着气说完,转身又跑了。
母子俩慌了手脚,跟在吴雁西的后面就往田里跑。
“他爸呀,你可不能中毒呀!”母亲跑着跑着就哭出声来了。
“妈,不会的,不会的。”吴雁南一边跑一边安慰着母亲。
迎面来了一群人,两三个青壮汉子搀扶着父亲,父亲的身体夹在汉子们中间摇摇欲坠,吴雁南冲上去接过父亲的手臂,问道:
“爸,你怎么啦?”
父亲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吴叔怕是中毒了。”一个汉子说。
“雁西,你去叫医生!”吴雁南冲吴雁西说。
吴雁西又跑了,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吴雁南的父亲扶到家里,扶到了床上。母亲把旧台扇搬放在床头的旧条桌上,对着父亲吹。
不一会,医生提着一只药箱来了,问过情况,对父亲做了观察和诊断。最后,舒展了眉头笑着说:“吴老师,虚惊,一场虚惊,你爸是热的,打一针就好了,年纪大了啊。”
“谢天谢地。”母亲祷告了起来。
吴雁西等人听医生说了情况后就放了心,陆陆续续地走了。打完针,父亲的神色也渐渐好起来。医生叮嘱着一些闲话,吴雁南想起了医药费,便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医生收了钱,又叮嘱了几句更闲的话,也走了。
望着父亲黑瘦憔悴的脸,吴雁南的眼泪忍不住了。这位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老人,和无数中国式农民一样,带着一身的勤劳和倔强,培养出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六十岁了还在田里辛苦地劳作。什么时候,才能让双亲安享晚年呢?
杨玲,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我的选择没有错,我完全应该回来!
父亲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些的时候,就让吴雁南把他扶起来,靠着床头坐着,爷儿俩拉起了话。
“你这是又毕业了?”父亲有点吃力地问,他从上了六十岁开始,腰部总有些不适,今天又强撑着干了半天活,现在有点吃不消,显得很虚弱。
“又毕业了,爸。”吴雁南搬了把椅子,在木板床边坐下来。
“有什么打算呢?你上次说去县城的事怎么样了?”
“西湖中学申校长说要我。”
“有这么好的事?”父亲满脸疑惑地望着儿子。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高中扩招,学生收多了,就得老师教呀,我上公开课的时候得的分数最高呢。”
“这我相信,但分数归分数,该花钱的时候也要花钱。”父亲深谙世事地说。
“申校长是我的老师。”吴雁南说。
“那就更不能不讲个人情了。你在外上学不知道,去年我们村小学校长的孩子分配工作,听说花了好几万呢,现在还隔三差五黑鱼黄鳝笋鸡老鸭的往城里送。你要想走出石河中学,走出这富农镇,你就得走稳呢。”
吴雁南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他怎么不知道社会上的那些做法,他在父亲面前表现得轻松,是不想给父亲增加负担。他在心里都已经打算好了,明天去石河中学找老同事陈浩波、刘望东他们帮忙。
“你不要又瞒着我们到处借钱,家里卖小麦还有几百元,你先拿去用,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父亲说,口气很坚决。
“陈浩波和刘望东说好了,一人借一千块钱给我用。”吴雁南说。
“哦,你大姐二姐也说过,只要你调动需要花钱,她们也准备一人支持你一千块,你小姐也从上海打电话回来,问你要不要用钱呢。”
“嗯。”吴雁南的眼睛热热的,急难的时候还是手足情深啊。
第二章 投石问路
一
一个星期后,吴雁南怀揣着四千多块钱,坐上了石河开往县城的独班车。
县城是熟悉的县城。八年前,吴雁南在邻镇一所普通完中河下中学参加高考,因为全校升学率是百分之零,跟着这黑窝他便也顺利失败。本已打算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上海打工,为浦东开发献一分力量,但当他想征得父亲同意的时候,父亲三天几乎不说一句话,这是一种无声的威逼。吴雁南只好摸进叶县城关复读,在文科教学稍强的西湖中学的复习班里苦战了两学期,一年之后,考进了师专。对于县城的大致方位、风土人情,多少还有一些了解,存有些许印象。
县城又是陌生的县城。师专两年,教书三年,进修两年,毕竟季节瞬间更换了七次,寒来暑往中,县城的房、路建设已经今非昔比了。虽说叶县仍然是全国贫困大省的一个贫困农业大县,一百六十万老百姓还有一部分,蜷缩在茅草房里,为一砖一瓦勒紧着裤腰带,但一个县的形象是不能不要的,县城的面貌便是体现这一形象的关键,所以县城的旧貌已经换了新颜,几乎没有了七年前的影子。
尤其陌生的是,吴雁南上县城,差不多是举目无亲,他想起当年的陈奂生,自己和奂生大叔真的是彼此彼此。不过陈奂生病倒县城的时候还有县委书记照顾,他吴雁南绝对没有。他唯一知道的是师专同学王子俊在西湖中学,上次回来试教,两人匆匆见过面,并且记下了王子俊的电话和传呼号码。吴雁南和王子俊在师专的时候同一个班级,吴雁南大王子俊一岁,两人身材相仿,都是系篮球队队员,又是老乡,关系之铁,凡是上过学的人都能够体会。王子俊家在城关,父亲在政府部门工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