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没说我离了婚?没说我有一个孩子?”
她说:“这算什么事?用不着说的。”
她把照片一沓沓地拿过来,又一沓沓地拿走。她问我,“你莫不是想要个天仙吧?”我说我还谈这种事干什么呢?她说:“你又没老,怎么不要谈?”我对她说:“你操这种心干什么,呆在家里好好歇歇不行吗?”她很敏感,说:“什么意思?我不能管你的事?我腿都跑断了为了谁?我图什么?难道我想沾你的光吗?不是我给你取了这个名字你有今天?”
她老提这个名字,我想叫她别当真,告诉她那是人家在“唱歌”。但话到嘴边我又忍回去了。她脸上的皱纹紊乱起来,嘴角上的凹坑又深深戳进去。我非常不愿意看见这个凹坑,我对她的感情很复杂,我知道这是我妈,可我对她亲近不起来,同时我又希望她能过得快乐幸福。我只好继续敷衍她,从她拿来的照片中随便抽了一张,对她说:“就这个吧。”她先是感到惊讶,接着叹一口气,说:“阿弥陀佛,我就跟给皇帝选妃子一样,你总算看中了一个!”
我以为我拿了一张照片就没事了,可王玉华又要我和那姑娘先见个面。我推脱说忙,一拖再拖。王玉华说是不是还不满意?不满意不要紧,我再给你找。她的耐心真好。我只好听从她的安排,和那姑娘见了一面。见面地点就在绿岛临街的茗园茶楼,王玉华把姑娘带来后,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走时是一副茫然的样子。我和那姑娘说了几句话,那是个大眼睛的姑娘,她大约想证明她的清纯,扑扇着大眼睛,带着羞涩说,在这种场合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说那就不说吧。她说那我们来干什么呢?我含含糊糊地说,不就是交个一般性的朋友吗?我转背就把那姑娘叫什么都忘了。
第二天王玉华又跑到绿岛来,问我谈得怎么样?满意不满意?她充满期待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希望我满意还是不满意,我说:“还行吧?还行。”她说:“不行就说,不要勉强啊。”我说:“刚接触嘛,行不行以后再说吧。”
王玉华又生出一个主意,她说既然要谈,那就把人家叫到家里来吃顿饭吧。我只好又采取拖的办法。但她逼得很紧,三天两头问这事。她从来没有在我身上花过这么多心思,现在她的心思全放到我身上来了,让我很不习惯,也很烦。她逼得我实在无路可退了,我便对她撒个谎,说人家不同意,嫌我离过婚。她一听就叫起来,“什么?她还不同意?她要找什么人?”她夸张地叫了几句,皱纹又像盛开的菊花一样舒展开来,满脸灿烂地对我说:“不要紧,我再辛苦一下,一定给你找个满意的。”
绿岛大门右边的街树下,有四五个半大老头常年蹲守在那儿,大约每二十米左右一个,一天到晚拦着人算命看相。那天我在门前站着,离我最近的那个山羊胡子一直朝我招手,我便过去了,他把小马扎让给我坐,自己蹲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地捋着山羊胡子说,看你的印堂就知道,你正走桃花运呐。第二天,我有意又让一个红脸小老头算了算,他说恭喜你,你要交桃花运了。连着几天,一天一个,我让那几个算命的都给我算了,他们的说法大致相同,都说我命犯桃花。我说:“你们对每个来这儿的人都这么说吗?说人家要交桃花运?你们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是窑子?是红灯区?”
我叫刘昆把他们通通赶走。
几天后我妈又兴冲冲地拿来一沓照片,我翻了翻,又抽了一张。她拿过去看看,说:“你觉得这姑娘漂亮吗?你要看仔细呀。”我说我就是觉得她漂亮。她说:“那好吧,那就见个面吧。”接下来的情况跟上次几乎一模一样,我又见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嘴唇有点薄,动不动就红脸,红得像要滴血似的。最后王玉华又问我行不行,又要请人家到家里去吃饭。我说:“要不我们选一个洒店,在洒店里吃吧,这样既免得你操劳,也体面是不是?”她想了想同意了。她出现在洒店时我吃了一惊,她把自己弄得像个爆发户家里的老太太,浑身珠光宝气,手腕上还套了个玉手镯子。
她轻声对我着我的耳朵说:“我这身行头怎么样,你妈没给你丢脸吧?”
那天我没坐一会儿就走了,把珠光宝气的王玉华和那个满脸通红的姑娘扔在那儿。我事先交待过刘昆,叫他平均每五分钟给我打一个电话。那天我的电话不断,我故意对着电话发脾气,你们烦不烦?我还要不要吃饭?!我跟她们点点头,做出一副抱歉的样子,一边说一边匆匆地走了。好在王玉华不介意,她把自己当成了主角,她对那姑娘说:“他忙就让他走吧,我们吃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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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二十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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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华对这个爱红脸的姑娘印象不好,说她像个哑巴,吃了一顿饭,跟她没说到几句话。我说:“不爱说话不好吗?我喜欢不爱说话的。”王王华叹了一口气,很失落地说:“你要想清楚啊,这是你娶老婆啊。”
有一天那个爱红脸的姑娘对我妈说,她爸爸请我们到家里去吃一顿饭。我妈没想到这事她还有份,而且对方还对她表示了明显的尊重。她立即跑到绿岛来跟我说。我说算了吧?她说你不是说喜欢人家吗?这是相亲呢,怎么能算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都忙着为这件事作准备。她听说对方爸爸是社科院的研究员,便格外重视。她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从穿衣到化妆,都认真学习揣摩,甚至还学习怎么走路和说话。现在她说话很夸张,动不动就哎呀呀。走路更是怪怪的,身子下面的腿脚像是别人的,让人看着就别扭;还提臀收腹,下颌呈一定的角度微微上翘,人还没到,一个尖瘦的、开始有了一点光亮的下巴就先到了,给人一种很拔扈的感觉。
我只好去找那姑娘。那姑娘叫毛兰,是个二十八岁的老姑娘,长得比照片上要白净一些。我发现一个女人到了二十八岁还没什经历就会变得很傻,我拐弯抹角地说了那么多,她一点都不明白。她大约以为自己终于把爱情抓住了。对于她来说爱情恐怕就是一条鱼,她在一片汪洋中摸了二十八年,现在总算摸到了。我妈拿来了那么多照片,我随便那么一抽,怎么偏偏就是她呢?
她以为我不敢见她爸爸,宽慰我说:“不要紧的,我爸知道你,他还写过好几篇文章呢。”我有些愕然,问她什么文章?她说:“以前报上不是讨论过你吗?”
我看着她发愣。这么些年过去了,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了。我想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呢?她说她爸爸在社联工作,专门研究社会分类学(一个这样的学者怎么会参与一场那样的讨论呢),按收入高低划分社会阶层。我说:“他把自己划在哪个阶层?”毛兰说:“他不管自己,从来不考虑自己的事,一天到晚做学问。”我说:“他考虑你的事吗?”毛兰抬眼看我一下(她总是低垂着眉眼),说:“他一听说是你,就给我讲了你的那些事,还拿他写的文章给我看。”我说:“你看了吗?”她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她看人老是一眼一眼的。“看了。”她说。我说:“那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她说:“怎么不知道呢?我爸说那是报纸瞎闹,他说你是个很有志气的人。他还找了另一些报纸给我看,我都看得哭了,说实在的,我真的很感动。”
我便决定去见见她爸爸。
她家里刚搞了一次装修,我一走进那套装修一新、还散发着浓烈漆味的住宅,一眼就看出了她家的紧拙:所有的材料都是低档的便宜货。她妈热情地接着我妈,她爸却坐着不动。我称呼这位社会分类学家为毛老师,他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说:“唔。”他把架子端得很足,坐在一只藤椅里,两条手臂挲开来放在椅圈上。
他妻子的嘴唇很薄,薄得还不如毛兰的嘴唇好看。她问她丈夫:“拿什么茶呢?是遂川狗牯脑还是婺源雨前?”显得他们家里全是好茶似的。毛老师便看看我,说:“你喝什么茶?我这里还有太白银针和信阳毛尖,要不就来点西湖龙井?”我说:“随便吧,我不讲究。”毛老师又扭脸问我妈喝什么茶?我妈也说随便。毛老师便说:“那就给他们来点婺源雨前吧,我是喝惯了它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听他们夫妻俩这么一唱一和,我不由得又扫一眼他们家底气四泄的装修,心里老想发笑。
茶泡好了,略坐一坐,毛老师便把妻子和女儿都赶进了厨房。“该做饭了,”他对妻子说,又把脸转向女儿,“你也去打个下手。”他大约要跟我谈一谈。这也正是我的意思,但我不愿坐在客厅里跟他谈,我不想让我妈参与我们的谈话。再说客厅也太小太逼仄,漆味浓得令人眼睛涩痒;而且客厅和厨房相连,两个做饭的女人和我们相隔不过三五步。我端着茶站起来,建议毛老师领我去参观他的阳台。毛老师似乎有点不愿意,说阳台上没有凳子。我说站一站没关系。他只好也站起来,于是我们穿过他们夫妻的卧室来到阳台上。毛老师站在阳台上不大自在,原因大概是堆在那儿的破烂,有用大塑料袋装着的旧衣服破棉絮,有旧床架和锈蚀的煤气灶,还有一只积满陈灰的蜂窝煤炉。为了让毛老师不致于太尴尬,我一直看着对面楼顶上的一群鸽子。楼与楼之间隔得太近,连鸽子眼睛都几乎看得清。
毛老师没有看鸽子,而是看下面的车。那是我的车。他不是低着头正儿八经地看,他斜侧着脑袋,似乎在看那边阳台上的花草,但他的视线却跟脸的方向相反,看的是我的车。阳光正在西斜,照着他的光秃的头顶,在我的左边耀起一片油亮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