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书记比陆院长耐心得多,我说话时他一直没有插话,最后还问我说完没有,听到我反复说“就是这些了”,他才长叹一声开始循循善诱。
“唉——,舒雁同志呀,按说你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嘛,考虑问题怎么这样不成熟呢?毛主席不是说过吗,批评要注意政治,说话要有证据,你说我们的水泥厂里头有古代的文物,可是你到底有多少证据?是有人证呢,还是有物证?还是你看见文物了?什么都不是嘛!所以你这些话谁听了都觉得滑稽嘛,不可理解嘛,简直是闹笑话嘛……”这些说法显然是从唐亚辉那里搬来的,然而孔书记很得意,脖子一仰打出一串哈哈。我心中却梗着一个问题:既然是“闹笑话”,汪德才唐亚辉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特别是唐亚辉,他叫我慢慢考虑,而他却转身就给陆院长打电话,他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强烈,为什么这样快?莫非是被我击中了软肋——须知世上既没有无缘无故的强烈,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快……
孔书记笑了一阵,又把话头一转:“当然啰,你这个同志的基本素质我还是了解的,你是想为党的事业做贡献,对不对?但是既然这样,你首先就要弄清楚组织上需要你做的是什么嘛。组织上需要你做什么呢?是要你把工程搞好,而不是拆工程的台。我们毕竟不是搞文物的,我们是搞经济建设的,搞好工程才是做贡献嘛,对不对?唉,我也听说了,你有个女同学和这件事情有点关系,是不是?可是你这样考虑问题就偏了嘛,动机就不对头了嘛,说到底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嘛,个人英雄主义嘛……”
我大惑不解地望着孔书记,孔书记脸色严峻起来:“哎呀,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啊!实话跟你说吧,如果你无组织无纪律,再到现场去找什么陈乡长的亲戚,广大群众感情上是接受不了的!有人要砸大家的饭碗,大家对他还能容忍吗?他在这个院当然也就没法呆下去了嘛……”
孔书记走后,我在阳台上昏昏沉沉地站了半天,心头壅塞着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什么动机不动机、情调不情调、英雄主义不英雄主义毫无关系——我什么动机也都没有,事实上也来不及有,驱使我的只是本能。比之动机,本能要顽固得多。因为本能说不出,也不需要说什么道理,因而它也就不可能被孔书记的大道理所说服。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这样难受呢?想了一阵终于明白了——是“广大群众感情上接受不了”这句话!
这句话准确地击中了我的痛处。昨天小楚跟其他专业扯皮,我还跟他打过一个比方:我们搞工程设计的不是单人体操,也不是乒乓球双打,而是一支足球队,每个项目都需要十来个专业互相配合,谁也离不了谁,所以我们的职业决定了我们必须有集体荣誉感。然而现在,我作为神泉项目的足球队长,却要把球踢向自己一方的球门,这一球万一踢中,不仅这支球队,连我们设计院都全盘皆输,我恐怕就真的“没法呆下去了”……
于是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疲倦。
星星在天上漠然地眨着眼睛,全然不知晓人间的痛楚。昨天它们也曾这样俯瞰着我,那时这苦不堪言的一切还没有发生。现在想来,那种简单、平静、波澜不兴的日子是多么的令人怀念啊!只有处于极端痛苦的人,才能认识生活无忧无虑的可贵——巴尔扎克这句话,此刻我是深有体会了。
也许,我还是回到昨天算了?一个人终归要面对现实。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功利主宰一切,吞噬一切,就是人们从思维到意识,乃至到弗洛伊德说的那个潜意识,都浸透了利益的盘算,容不下任何别样的情怀。求善、求真、求美,诚实、正直、良知,这些理念伴同我走过了一生,如今却成了傻瓜和另类的代名词……
一双小手忽然抱住我的大腿。低头一看,华华正仰起圆脑袋眼巴巴地望着我。
“叔叔,熊到底是好动物还是坏动物?”
就在这一刻,我所有的犹豫和动摇都消失了。孩子尚且要分辨善与恶,我有什么权利选择混沌?
还是别拿良心打折扣吧!我对自己说,这东西咱本来就不富余……
第三部(38)
既然是无组织无纪律,当然不可能享受院里的伏尔加,我乘长途汽车赶到神泉县城,剩下的路程只好步行。走到通入厂区的机耕道时,已是饥肠辘辘。
机耕道旁有家脏兮兮的小酒馆,那是施工队伍进场以后由附近农民紧急开办的,为的是紧急赚取工人老大哥的人民币。我走进去,要了一碗素椒炸酱面。面端来的时候我发现那肉末的颜色相当可疑,正想用筷子剔除,里间的门帘一掀,走出几个醉醺醺的汉子,为首的正是老秦。他沉着脸看了我半天,真眼假眼都一动不动,样子甚是可怕。他走后我有些心神不定,以致忘记剔除肉末,连汤带水统统兼收并蓄了。
二叔的茅屋仍是铁将军把门。我在工地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跑了一圈,到处都没看到他的踪影。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民工们挥舞的铁锹明晃晃地闪闪发亮,射得我眼睛发花。石灰石库那边传来阵阵喧嚣,夹杂着声声哨音,一群工人正在哨音的指挥下热火朝天地竖立打桩机。明知道文物不在石灰石库下面,但我脑海中还是现出了这样一幅图景:一根根坚硬的水泥桩穿透地下深处一层形如扁担的白色物体,无情地将它们压成霁粉。从昨天起,我便开始下意识地将方步岳发现的文物想象成此种形状,尽管我也不相信古人的骨头会有那么长。
转了一圈回到二叔的茅屋,看见几个农民蹲在树下聊天。我掏出香烟凑过去,问他们见到陈乡长的二叔没有。
香烟一递,农民们都很热情,连说带笑地告诉我,二叔今天又跟陈乡长吵了一架,热闹得很哟,差点打起来啰!陈乡长说人家唐总讲了,拆迁的最后期限早已超过,你老人家今天必须搬走,不搬就要拆你房子喽。二叔说老子就是不得搬!陈乡长说二叔我给你磕头啰,你老人家先搬到我那里去住几天嘛,要得不?二叔就吐了他一脸口水,说你狗日的想得安逸!老子今天把门一锁走毬,看你们哪个敢拆我的房子!说完他老人家当真把门一锁走毬,气得陈乡长都要哭啰……
我问他们知不知道二叔去哪儿了?农民立刻分成两派,一派说他告状去了,另一派则坚持说他是走亲戚。一番争论之后,“走亲戚派”占了上风,但在具体去向上又发生了分歧:有的说他到邻村小舅子那里去了,有的说他进县城看亲家去了,有的说得更远,认为他一定是到嘉平去看女儿。只有一个问题所有的人意见一致:他今晚肯定要回来,因为他养的猪娃子还在到处乱跑,他必须回来把它们关进猪圈……
一只大皮鞋猛地踢在背上,把我踢了个嘴啃泥。我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发现周围站了一群工人,一个个都吓呆了。独眼龙老秦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我,向他们大声吆喝着:
“来来来,你们都过来给我看清楚,这个人我们公司是不欢迎的,以后你们看见他到工地来就给我轰出去!”
“你干啥子?干啥子?”欧春桃从人群中挤出来,气愤地朝他嚷着,“你看清楚没有,这是设计院的舒总呀!”
“管他什么总,来一次老子打一次!”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放肆!”
“娘希屁!你到底走不走?”老秦袖子一掳就要冲过来,却被那个“苏格拉底”包工头笑着抱住了。两人正在厮扭,小刘不知从哪儿突然钻出来,拉起我就走:“舒总,上车回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甲方打电话通知院里,印院长就叫上我来了……”
小刘的伏尔加已经停在旁边,印国祥背靠车门,正跟一个人抽着烟说话。那人与我的目光碰了一下,转身便走,我顿时气愤难抑,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这个人就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唐亚辉!他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制止老秦,然而他竟连欧春桃都不如!
上车后小刘丢开他一贯醉心的领导风度破口大骂:“日他妈哟!简直是流氓!我们到公安局告他狗日的!”
“哼!”印国祥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我看有的人以为地球离了他就不转了,嘁!”
于是小刘一路没再开口。然而他的话已经引起我的共鸣:对!给罗剑云打个电话,反正我报告文物局之前需要先通